◆              留守的寂寞                ·百合·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女儿眼巴巴地看着陈萌问。“再过十天,就 是‘国殇日’游行了,我还要在校舞蹈队里表演呢,爸爸也不回来看我。”   “妈妈会给你录像,还给你拍照片,到时寄给爸爸看就行了。”陈萌用手抚 摸着女儿的头发说。   “可是不一样啊,人家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来。爸爸从来没看过我的演出。” 女儿嘟着嘴说。   “爸爸忙嘛,他回不来。”   “别人的爸爸就不忙吗?为什么爸爸非要回中国呢?他为什么不像别人的爸 爸那样在这里上班呢?我好想爸爸嘛。”女儿在床上扭着身子说。   “爸爸为了多挣钱嘛,钱多了妈妈就可以送你去学钢琴,去学画画,学跳芭 蕾舞,去给你买好漂亮的衣服。”   “可是,我可以不学钢琴,不学画画,不学芭蕾舞,只要爸爸回来吗?再说, 别人的爸爸不去中国上班,他们也有钱学钢琴,学画画,学芭蕾舞啊。”女儿很 认真地辩论着。   陈萌不知该说什么好。每次女儿有演出的时候,她都要过这样一关。其实, 每到这种时候,她心里是窝着一股火气的,当然不是针对女儿,而是针对丈夫。 李为为什么非要去中国呢?   “为了挣更多的钱!”这是他的回答。   “可是,你现在的工资也不错啊。”当陈萌得知李为要回中国工作时,她吃 了一惊。“我们当年拼命念英文,为的是来美国,现在为什么要放弃好好的工作, 回中国呢?”   “我们公司要在中国开拓市场,需要我回去打头阵。工资比现在高多了。”   “我不相信你们公司就没有别的合适的人选。”   “当然有。所以,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争取到。”   “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欢国内的环境,也不想再陷入那种人际关系中去。再 说,女儿刚开始上学,我不希望她换学校。”   “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们和我一起回去。我自己回去,你们在这儿守家吧。”   哪知李为这一走就是两年多。中间他回来过一次,呆了几天。“太忙,走不 开。”这是他的理由。   这两年多对陈萌来说相当漫长。虽然她也有份工作,白天的日子还好过,但 是,回了家,总觉得不是滋味。当然有女儿,女儿是她寂寞的日子里很大的安慰, 但是在心里,没有丈夫在身边,日子好像特别单调乏味,而且漫长。女儿本来就 不喜欢吃中国饭,陈萌也就懒得做饭,下了班,order个pizza,和女 儿一起坐在电视机前面吃完,就算是晚饭了。冰箱里除了牛奶和果汁,别的几乎 什么都没有。李为在时,周末总是全家一起去买菜,逛商店,带女儿去公园,要 么探亲访友,好像很忙碌,可现在,除了带女儿去公园,陈萌觉得她没有心情去 做别的事。有时她心里也懊恼自己太依赖李为,李为不在,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 神,可是,难道夫妻不是应该天天在一起的吗?有时听了她抱怨,李为会说: “以前我们父母辈的好多人不是夫妻分居一辈子吗?”“可是,他们那是没有办 法,而我们是你自己选择的!你看人家美国人或别的国家的人,有夫妻这么长时 间不在一起的吗?”   陈萌倒是不怕李为有外遇,因为他不是那种人。当然,这种事也不好说,因 为不仅仅是决定于他。国内好多女孩子,现在也实在了不得,难怪那么多台湾或 香港商人在大陆不是包二奶就是养情妇呢。有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如果李为碰 上一个对他死追猛缠的女孩,难保他不动心。“只要我不知道就行了。”每当别 人提醒陈萌要小心李为变心,或这样的念头在她脑里闪过时,她总这样回答。只 要李为对她和女儿负责就行了。可是,李为除了挣的钱多一些,这两年多他为陈 萌和女儿做了什么?不过是一个空头的丈夫和父亲!想到这里,陈萌烦躁地叹口 气,手里的电视遥控器下意识地按着。每一个台都差不多,都是些傻乎乎的肥皂 剧。每天晚上女儿睡下之后,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一个台一个台地来回按着,陈 萌自己也觉得无聊透顶。可是,她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好做的事情。看看表,才 九点多,离上床时间还有一会儿呢。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打电话聊天吗?还总抱怨没时间打电话,现在不是有时 间了吗?你可以给你那些狐朋狗友打电话嘛。”上次李为打电话回来,张萌抱怨 平时没啥可做,太无聊,李为这样回答她说。   也许应该换个工作,陈萌想。药厂工作太轻松,下午五点下班,五点十分前 肯定就到家了,那么多闲时间!好多人不管本来学什么的,现在都纷纷到纽约的 银行或金融公司上班,挣钱多,也刺激些,也许自己也该换换工作?可是,这里 去纽约上班至少一个多小时,在金融界工作常要加班,女儿怎么办呢?   陈萌斜躺在沙发上的身子换了一个姿势,手里的遥控器还在毫无目的地按着。 也许她并不想看电视,只是为了屋子里有点声音。这么大的房子,女儿睡下之后, 如果没有电视机里传来的噪音,就太安静了,安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有时 她甚至有些怕。怕什么她也说不清楚。能在这个镇买房子的人至少是中产阶级, 所以治安很好,根本不用担心。可是太安静了,她心里总挂着丝无名的恐惧。   过了一会,陈萌终于放下遥控器,从沙发上起来,把手边的土豆片拿到厨房 的台子上。“沙发土豆”!美国人这样称呼那些一边躺在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边吃土豆片的人。陈萌用手摸摸肚子,发现又大了很多,几乎象怀孕四个月! 以前,她是那么为自己生过孩子却仍苗条匀称的身材骄傲!好多衣服都穿不下了, 一个人又没什么兴致逛商店,因此她现在的穿戴打扮马虎多了。“女为悦己者容”, 男人不在,穿给谁看?上班不需要穿正式服装,而且组里别的几个人也不讲究, 她不想太突出。   想到这里,陈萌进了浴室,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头发好久没去剪修过了, 有些毛草草的,也失去了原有的形状。皮肤虽然依然白皙,却有些微微的浮肿, 总是因为夜里睡不好的缘故。眼神很涣散呆滞,一点神气都没有。怎么可以变成 这个样子!陈萌在朋友圈子里向来不是以美丽、爱美著称吗?李为不在,自己真 的成了怨妇的样子!   出了浴室,陈萌又在沙发上坐下。还不到上床睡觉的时间,而且,她实在不 愿忍受那种因为睡不着而在双人床上辗转反侧的苦恼。于是,她拿起电话,拨通 了张明虹的电话。张明虹是她的几个好朋友之一,是拿起电话就放不下的那种人。 当然,她时间很多,因为不上班。以前陈萌常常受不了她在电话上没完没了,可 是自从李为回国后,她发现自己主动给张明虹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   “怎么,又想男人了?”张明虹大叫。   “想什么呀,想那种人干吗。”陈萌没好气地说。   “我不是说你想李为。我是说你想别的男人。”   “没什么男人让我想。”   “我看你需要一个情人了。”   “胡说八道什么呀,你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守活寡的样子,除了情人,你还需要什么?”   “李为回来知道你这样建议,不杀了你才怪。”   “得了吧,谁知道他在国内什么样。说不定已经有给他暖被窝的人了呢。”   “大热天的,谁需要人暖被窝?”   “说真的,陈萌,女人没男人怎么行?我并不是要破坏你们的婚姻,可我觉 得你真的需要一个男人了。现在不管在美国还是在中国,有情人又不是罕见的事 情。也不一定非要怎么样,有个人聊聊天也好嘛。”   “聊天不是有你吗?”   “我能代替得了男人吗?”张明虹吃吃地笑着说。   “我连找男人的兴致都没有。”陈萌无精打采地说。   “这就是嘛!李为不在,你对什么都没兴趣,更说明你需要一个男人了。 ‘我需要男人,我需要男人,半夜一个人看电视或给女朋友打电话,说明我万分 孤独!’”张明虹夸张地大喊。   “你从来就没个正经的时候。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玲玲他们家正在重新做厨房呢,是在纽约找的中国工人,听说找老 美便宜一半。我过两天去她家看看,要是那人做得好,我想让他来帮我把楼上的 浴室扩大一下。”   “喔。你们家的浴室不够大吗?”陈萌有一搭无一搭地接着话。   “王素艳他们家的浴室多气派!每次从他们家回来,我就觉得我们家的太小 了。他们家刚花两万多买了一台钢琴,而且是一下子付清!你没见王素艳说起来 这事的得意劲呢。其实,她老公和我老公挣钱差不多,她只是比我烧包而已。陈 雅楠她老公挣钱才叫多呢,听说她过生日时,他给买的那条项链花了五位数!”   “唔。”陈萌有些听得不耐烦了,可是,她还是不想放电话。自己也变成这 么无聊的样子了?   “陈雅楠那样子,再贵的项链戴起来还是土!那天在‘中国园’吃饭时看到 她,你没见她穿的那身衣服!那么胖的人,皮肤又黑,却穿了条红色的紧身连衣 裙,勒得腰上和肚子上的肉一横道一横道的。还向我炫耀说是Jones Ne w York的牌子。Jones New York算什么好牌子嘛,Mac y’s在clearance时几十块钱就能买到。我上周末买的一套西装才不 过百把块呢。”   张明虹的声音已经在陈萌的耳朵里变成噪音了,可是她依然把电话贴在耳朵 上。除此之外,她今晚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吗?   “周光华家这个周末开party,你会去吗?”   “什么?”陈萌已经走神了。   “你在干什么?我说的话你没听到是不是?还否认呢,你肯定在想男人!”   “什么呀!我只是没听清你最后一句话而已。”   “周光华家这周末有party。”   “她没告诉我。”陈萌心里有些若有所失。虽然她不是个喜欢聚会的人,但 是没有被请到,心里总不是滋味。李为不在,周光华把她就忘了吗?虽然她先生 和李为是同学,她俩本来并不熟悉,但来往了这么久,也应该算朋友了吧?在美 国,只要见过两面,不就是朋友吗?“可能还没通知到你吧。她说她只告诉了两 三个人,等具体时间定下来后再打电话给别人。”   “唔。”   “你应该去,要不,周末一个人呆在家里干什么?陪你女儿看卡通?”   “人家还没请我呢。搞不好根本不会请我。”   “怎么会呢?你老公和她老公是同学。再说,听说这次是以她儿子过生日的 名义办的,能不请你吗?谁不知道你送礼物最大方?不象李芳芳,上次我儿子的 生日,她只送了二十块钱的礼券!她儿子生日时我送的是一套Baby Gap 的衣服,五十多块钱呢。”   陈萌实在忍无可忍了。这在干什么呢?听这些嚼舌就不孤独寂寞吗?自己真 的这么无聊至极吗?她故意打了一个哈欠,说:“再聊吧,我明天还得上班呢。”   “好吧,我会给你打电话。”张明虹收了线。   陈萌想哭。上床前和张明虹的那通电话使她更加觉得日子无聊乏味,每次给 自己的那几个所谓好朋友打电话,除了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gossip,还能 说什么呢?自己的日子里除了上班,现在到底还剩下了什么呢?还好有女儿!刚 刚去女儿屋子里看了看,她正睡得香甜,那张酷似李为的小脸,让她怎么也看不 够。可李为就能这样把她们娘两个丢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美国人说什 么也不会这样,夫妻两个这么长时间不在一起,不离婚也双方都有外遇了。她又 想起张明虹的建议:“找个情人。”可是,她怎么可以不忠于自己的婚姻呢?李 为也没什么别的不好,就是喜欢挣钱多,哪个男人不想挣钱多!挣钱多是男人事 业成功的标志嘛。她怎么能因此做出对他不忠的事情呢?可是,她寂寞,实在是 寂寞啊!寂寞的日子象是无底的深渊,让她觉得没有出头之日。没有男人的日子, 实在是不好过啊!   中国人开party,无非是吃饭,吃完饭聊天,唱卡拉ok,在地下室打 乒乓球。陈萌觉得每个人她都认识,可每个人她都不熟悉。周光华夫妇只是在她 带着女儿进门时招呼了她一下,后来就不知忙什么去了。她看到女儿和别的小孩 玩得很高兴,就一个人在沙发上悄悄地坐下。   过了一会儿,有个矮个子的男人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了。“你好!”他对陈 萌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陈萌点点头,没吱声。她觉得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讲话。以前李为在这里的时 候,她心情好,总是这类聚会的中心人物,可是,因为现在是孤单一人,虽然心 里是那样渴望排除这种孤单,但是,她发现,要把自己放进人群中已经很难了。 这样恶性循环的结果,是人越多的时候越孤单,孤单得满眼都是陌生的人。李为 这时在干什么呢?这个念头刚出现在她脑子里,她马上摇摇头,暗自说,管他干 什么。   “我叫孙斌,刚来这个镇。”矮个子男人自我介绍道。他的声音有些细,很 像女人。   她不得不开口:“我叫陈萌。”她发现,孙斌的皮肤很细白,没有半根胡须。 眼睛小小的,眯眯的,嘴唇很红润,虽然很像婴儿,却给人一种肉腻腻的感觉。   “你来这好久了吗?”   “我们搬来三年了。”   “哪个是你先生?”   “我先生没来。”   “喔。”孙斌不说话了,扭头去看唱歌的那几个人。   “他在国内。”鬼使神差地,陈萌追加道。   “是吗?”孙斌很有兴趣地问道。   陈萌的脸红了。她暗自希望因为灯光昏暗,孙斌看不出来。自己这在干什么 呢?是在给他一种暗示吗?暗示什么呢?这个人长得这么不出众,自己说什么也 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他是他们公司中国部的经理。”陈萌故意自豪地说。实际上,她从来未因 此感到自豪。即使是经理又有什么用?不能安慰妻子,不能成为女儿生活中的一 部分,再有成就又有什么用?   “那他肯定挣很多钱!”孙斌惊呼道。   “够花而已。”男人怎么都这么爱钱?这孙斌居然这样大惊小怪!   “他常回来吗?”   陈萌摇摇头。她希望他常回来。可是,两年多他只回来了一次,而且只呆了 几天。就在那几天里,他们也没有“久别胜新婚”的感觉。当她对张明虹说起她 的感觉时,张明虹盯着她说:“陈萌,我告诉你,你的婚姻完蛋了。李为对你没 有热情,证明他有外遇了。”她当时非常不高兴:“你胡说些什么呀,他太累了, 而且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可能彼此都不熟悉了。”“男人的动物性比较强。 你不要指望着他在现在国内那种环境里为你守身如玉。”张明虹说。   “那你不是很寂寞吗?”孙斌好像很认真,很诚恳地问。   陈萌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样一个自己不会喜欢的男人,居然也知道她会寂寞。 可是,她怎么能对一个陌生的男人承认自己寂寞呢?凡是向别的男人承认或述说 自己寂寞的女人,不是在向人宣告可以钻自己的空子吗?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在 告诉人家:你可以勾引我。不,陈萌怎么会这样?她从来也没这样的念头啊。   “不,我不寂寞。我有女儿。喔,就那个,穿红衣服的。”陈萌急忙说。   “是吗?”孙斌好像不太相信,却也没说什么,转开头,不再和陈萌说话, 专心看别的人唱歌。   陈萌舒了口气,把腰挺了挺,坐直,也不再言语。她觉得自己拒绝了一种诱 惑,却没有那种拒绝诱惑的自豪,只觉得有些百无聊赖。留守的日子里,最明显 的感情色彩就是百无聊赖。这样的百无聊赖让她疲倦万分。   稍后,她牵过女儿,找到周光华夫妇,以疲倦为理由告辞了。周光华夫妇好 像是从陈萌的脸上看出了她内心的百无聊赖,也没有挽留。   就在陈萌走向门口时,孙斌走过来,说:“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事需要帮 忙,尽管告诉一声。我是单身,随叫随到。”   陈萌没有吱声,把他的名片放进包里。他什么意思呢?前面一句话还很感动 人,后面追加的那句,不是太有些暧昧了吗?就他长得这个样子,再寂寞也不会 找他呀!   回家的路上,陈萌都没有说话。女儿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情,也不言语。夜晚 的路黑压压的,除了迎面驶来的那些车的前灯,好像再也看不见什么。虽然到家 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路,陈萌却觉得好像怎样也走不完似的,那片黑夜的感觉紧 裹着她,使她的心里塞得慌,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于是,两行清泪无声地 滑下。   女儿睡了以后,陈萌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屋子里太安静了,朦朦胧胧的 夜的声音都被无限地放大了,变成一把把锥子,刺着她的神经。她突然站起身来, 走到电话旁边,拨通了李为在北京的电话——李为有两个星期没打电话来。虽然 两人在电话里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他至少应该关心一下女儿呀!   可是,电话没有人接。陈萌又试了李为的手机,被告知关机了。此时在北京 是近中午的时间,即使他不在饭店的房间里,也应该开着手机呀,又无需为公司 省这点钱。难道……   陈萌不愿多想下去。没什么意思的。如果怎样了,又能怎样?   下意识地,陈萌从包里拿出孙斌的名片……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