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苕溪人家的女孩               ·沈方·   苕溪人家是售卖风味小吃的餐厅,位于一家购物中心的三楼。穿过广场上的 汽车和一排排自行车,走进底层门廊,可以看到两部电梯,不断有顾客上上下下。 让人费解的是,一部电梯设置于玻璃门内,而另一部则设置门外,好象是去不同 地方的。每次进入电梯,从没有看见过有谁到二楼去,液晶显示牌上永远是一楼、 三楼跳动。有几次我曾试图按一下二楼,想看看二楼是什么地方,但是我终究没 有做。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我去揿电梯控制板,早有人按好了楼层,如果我特意 去按一下,周围的人一定是大为惊奇。   星期六、星期日的中午,我多半是去那里草草吃一份扬州炒饭和鸭血豆腐汤, 外加一个炸鸡腿。尽管那里还有其它各种小吃,兰州拉面、过桥米线、牛肉丝粉、 南瓜饼、咸菜煎饼、南翔小笼等等,而我一直固执地只吃这一份,似乎是有人给 我作了规定。如果是下雨天,餐厅稍稍空闲,凑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俯瞰楼下 的广场,看雨点打在汽车上,水珠一颗颗滚下来。我会想到河流,要是窗外就是 一条河该有多好。而这个想法多半也是因为餐厅入口处那半只从墙壁上伸出来小 木船,船边的木桨、蓑衣、水桶,象是船上渔人不经意扔在那里,忘了带回家去。   不过,并非是这个场景吸引了我,对于这种肤浅的商业性怀旧我没有兴趣, 我来这里是为了简便地吃午餐,同时我也可以在吃完之后,再买一杯可乐消磨一 个小时。现在是四月,绵绵春雨下了好几天,坐在窗边慢慢喝可乐,我无所事事 地看餐厅里的客人。离我四张桌子远,一个女孩也坐在窗前,她的脸侧过去望着 窗外,目光茫然平视,明显不是俯瞰下面的广场,是在注视天空中某个位置。她 面前的桌子空无一物,甚至连一个烟缸之类也没有。她穿了一件豆绿的毛衣和棕 色的背带裤,梳着两条现在难得看到的辫子。我看了足足有十分钟,她像是没有 要去买点什么小吃的意思,只是托腮侧脸望着天空。   餐厅里播放着老鹰乐队的歌曲《加州旅馆》,每次听到这首歌我总是想起周 围的那些故事,是在黑暗中的故事,看不见摸不着,不为人知。只是在歌声中, 这些故事才会与我碰撞,而当歌声停止,就象跳舞的人立即回到原来位置上,生 活的表面复归于平静。我又去买来一大杯可乐,吃完饭喝两杯可乐在我是头一次,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喝第二杯的想法。看着杯中的汽泡慢慢消失,四下里吃饭的人 没有谁注意到我,他们像其它任何一个日子一样只是吃自己的。我想不出今天有 什么特别,整个餐厅平平常常,好象已经存在几百年了。在四月的下雨天,出现 在苕溪人家里的这个女孩同样也是平常的,是那种时时都会在街头遇到的女孩, 不算漂亮,没有引人注目的外表特征。甚至可以说,在街头碰到的每一个女孩差 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只是她呆呆坐在那里神情,她面前空空荡荡的餐桌,她凝神注视的天空,让 我想起某种消失的事物,让我想起我见过的另一个女孩。如果那次不是在一种特 殊场景中见到那个女孩,我简直分不清这两个女孩,相反我会认为是同一个人。 她们的相貌真是非常相像,是的,不算漂亮。   两年前,我邻居张医生的儿子小龙遭遇车祸死了,还是十九岁的高三学生。 那是一个同学的生日,大概是星期六这天。我记不清是星期六还是星期日了,反 正整整一天我都在家睡觉,当然星期日我也可能会睡上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 我刚刚起床,正在刷牙洗脸,睡了一天睁开眼,糊里糊涂还以为是早晨。我准备 出门吃晚饭,听到小龙的同学小亮开着摩托车来,在我家门对面小龙小龙唤他, 说大家快到齐了。我开门的时候,小龙刚好也出来,他与我打了招呼,说去参加 同学过生日,就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去了。等我走出楼梯口,他们已没有踪影,我 连摩托车发动的引擎声都没有听到,就像是传闻中的飞碟一样,以一种神秘的自 然力移动,快得像鬼魅。   夜里十一点光景,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故事中一个男孩,在夜晚来到灌 木丛,被外星飞碟劫持,与高智慧的机器人成了朋友。两天后男孩回到家中,时 间过去了二十年,他的弟弟也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他的父母和周围的人都以异样 的眼光看他,他再也无法适应人世间的生活,于是又离家出走再次与外星飞碟相 遇。突然有人在张医生家猛烈敲门,张医生张医生,喊声急促。我听到张医生开 门,那人说你家小龙出事了,送在医院里抢救。抢救其实已经是说说了,临近死 亡的人都得经过一番例行公事的抢救,不管是否有效总得有这个程序。赶到医院, 小龙早就冰凉僵硬,直挺挺地躺在太平间里,蒙着一块白布。   那天,生日宴会结束后,同学们意兴未尽,又到过生日的同学家去吃蛋糕。 小龙乘在小亮的摩托车后座上,途经新开辟的一条街道,还未来得及安装路灯。 摩托车一头撞在竖在路中间的电线杆上,也许是车速过快,小龙和小亮一下子飞 出去。从后座飞去的小龙,头部正好撞上电线杆。小亮摔在街道中央,断了一条 胳臂,另外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根据小龙头部伤势的程度,应该是当场就死了。   这个自天而降的悲剧,使张医生一家失去生活最重要的部分。张医生已经五 十多岁,他夫人也四十出头,在中年丧子的悲痛打击下,夫妇俩当即晕过去,在 场的人莫不失声抽泣。在小龙死去的一个七天内,张医生种植的数十盆菊花尽数 枯萎而死,只有数株松树盆景尚且能曲曲弯弯地活下来。火化那一天,小龙的五 十多个同学好友来到火葬场,清一色藏青西服,胸前佩戴白花,神情肃穆,列队 而行,刷地跪在灵前。这幕情景令人想起电影中的葬礼场面,孩子们的模仿却是 真诚的,倒让那些电影反显得虚假了。而张医生夫妇目光暗淡,哀伤的脸上没有 眼泪,绝望得哭不出声来,痛不欲生,站立不住,让亲戚们左右扶着。   灵堂里一片低低的抽泣,孩子们跪着默哀,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孩是与小 亮一起出现在灵堂。小亮头上绕满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左臂绑着石膏,他扑 倒在地嚎啕大哭,小龙是我杀了你,是我杀了你,怎么劝也劝不住。那个女孩脸 色苍白,隐隐的哀伤从一双低垂的眼睛里透出,仿佛她是来自悲哀本身。她一身 白衣裤,慢慢走到小龙同学们队列前面,跪下来,既不哭泣也不流泪。火化结束 的时候,她支不住倒在地上,让两个男孩搀扶起来送走了。后来,我听说那个女 孩是小龙的好朋友,常常与小龙在一起。有人说,前几天还看见他们骑自行车, 带上鱼竿去郊外钓鱼。我已经忘记了女孩叫什么名字,我想年少时的初恋就象雨 后的彩虹,是容易消失的,而且事情过去整整两年时间了。   我再看餐厅里的女孩,她还是刚才的样子,旁若无人。我一口气喝下去半杯 可乐,点燃一支烟。外面还在下雨,餐厅里客人越来越少,我看看时间已是下午 两点,那个女孩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她会坐到什么时候。我掐灭烟头, 又一口喝尽剩下的半杯可乐,站起身。我忽然想到,两年前出现在灵堂上的那个 女孩与眼前的女孩梳着同样的辫子。当我正要离开餐桌,看到女孩手里捏着一张 餐巾纸,擦了擦眼睛。她是在流泪吗?我看不清是否如此。我乘电梯来到楼下, 冒雨跑过广场,叫住一辆出租车。坐在车上,我回头望了望三楼,隐约可以看见 那女孩坐在玻璃窗里,依旧望着天空出神。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