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m和弦                ·针儿·                  一   从一个滚烫得大汗淋漓的暗夜醒来,我再无法入睡。   把赤裸的胳膊伸出棉被,湿淋淋的雾气迫不及待钻进皮肤,在离表皮二毫米 的毛孔里结冰,皮肤刹那变成白色,在肉眼分不清的另一个刹那,被身体蒸发出 来的凉气布满周身,这具肉身真像一具刚被送进殓房冰冻的尸体。我不禁打了个 寒噤。灵魂如鬼魂,慢慢跑出来,在充满汗臭脚气的房间里俯身看一个个打鼾的 熟睡人,包括我。   一个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在睡眠中渡过,嘴边挂着可耻的透明白涎。   我算这个简单的算术题。我想我是失眠了。我讨厌数学。   把冰凉的胳膊塞进被子,胳膊软得像煮久了的面条,揭开被子的同时,热乎 乎的味道直冲我脑门,冲向我使尽力气再也闭不拢的眼皮,我希望能想起些清凉 的,助我入睡的东西,比如姑娘的裙子,比如青草颜色的笑容,或者一杯可乐, 但我的意识控制不了,想起的净是热乎乎的东西,比如姑娘的大腿,一低头一段 雪白细腻的脖子,还有跳来跳去唱个没完的可乐广告。我三次抹去苦恼地结在额 头的汗珠,翻了六次身,还是睡不着。   我摸索着撕了一张纸,卷成杯形,权充烟灰盅;摸索着找到烟盒;为找那只 小小的廉价液体打火机,我又花了不少时间。终于烟点起来了,红红的烟头象鬼 魅的红唇,一闪一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噘起嘴唇练习吐烟圈,吐出的净是圆 长的烟圈,我一共吐了三十六个圆长的烟圈,中国人嘛,三十六是个圆满的数字。 小时候我爱吹肥皂泡泡,现在的感觉差不多,那时我爸三十六,我吹三十六个肥 皂泡泡,姆妈说我孝顺。三十六是爸的本命年,他没熬过,出车祸,我们得了一 笔不大的赔款,后来我有个后爸,他对我还不错,我没喝过辣椒水,没坐过老虎 凳,平平常常长大,改了姓,没什么特别故事要告诉别人。   姆妈说那笔款子留给我娶媳妇用。我想以后得让我媳妇穿件大红锦袍,坐在 大东风里过门。爸是司机,开大东风,那时我的脑门壳没够车轮子高,爸把我举 上司机位坐着,嚷嚷:“给儿子接媳妇去!”我还是会害羞的,我想,我虽然没 脸红,可我弄了爸满只胳膊都是尿水。   在女孩面前,我木头木脑,可我老早看透了她们的把戏。就像我妈,哭得呼 天抢地,不到两年,就喜滋滋地给另一个男人做菜,让我叫“叔叔”,我当然叫。 “叔叔”来家的时候,总给我带把小手枪,一个变形金刚什么的,我妈说:“小 赤佬,忘性大,你放心。”眉来眼去,我只看不见,一心把“叔叔”带来的礼物 拆得七零八落,他夸我动手能力强,现在我入了电机系,和以前拆东西关系很大。   我知道女孩是怎么回事,我既不喜欢迟钝的,也不喜欢过于伶俐的,可我还 是不可抑制地向往她们。当她们扬着长长的黑发,千娇百媚地在我身边走过,我 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她们在宿舍里攒了两星期的袜子没洗,说不定每天在 脸上敷青瓜,用牛奶洗脸,说不定天天说些鸡零狗碎的谣言,总而言之十分无聊 ——然而我还是不可抑制地向往她们,我想这与生理的关系大一些。我原谅我妈, 因为爸死后那两年,她像根经霜的茄子似的青紫青紫,“叔叔”出现以后,她重 新得到了水份。我没捣乱,我爸心疼我妈,我也心疼她。我如果死了,也愿意媳 妇改嫁,当然他们得待我孩子好。   我现在还没有女朋友,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不定有了就看不开了。孩子是更 远的事,我现在得找个女朋友,就算只为了抱抱,不干什么也好,能干什么就更 好了。不过我讨厌那套程序,递纸条啦,看电影啦,吃夜宵啦,送花啦,写情书 啦,一步步到位,非常无聊,但这是台阶,有没有对女孩心理影响还是很大的, 要不她会以为掉价了,结婚后再怨我,可不胜其烦。   我是疲倦的,只愿意结婚,不愿意玩,当然我也不反对谈几次恋爱,但结果 总是一样的,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在睡眠中渡过,其余的三分之二也没什么价值, 我只求省心。我愿意娶个哑巴,不管别人说什么内在美外在美,我还是喜欢漂亮 女孩,对着多舒服啊,她最美丽的日子,一朵花似的,为我开放,这种感觉很好。 所以我最愿意娶个漂亮哑巴,只不知上哪找去。   我磕着烟灰,红色的烟头像流星一样在极浓的黑暗中划过光痕,令我的眼膜 刺痛,这令我感到自己在活着,至少在活着;浓黑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像一只只猛 兽用有肉垫的利爪悄悄走着,这令我感到他们在活着,虽然并不一定真在活着。   我曾经是个康德主义者,“头上灿烂的星空,道德律在我心中”,虽然那时 我没学过康德,但我有理想,有热情,相信神秘的感应,相信制约,相信美好, 相信我比父母要过得好……中学时我喜欢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来着,虽然我知道有 一半以上的男生都喜欢她,然而我认为她是独特的(这也许因为我喜欢美貌,因 而被蒙蔽了),能不能得到她,并不是最大的问题。直到大一时候传来一个倒霉 消息:她为班上那个最痞,然而是高干子弟的胖家伙怀了孕,退学结婚生孩子去 了。那天我带上所有钱去饭馆,请了四个同学,要了十二个菜,喝了三瓶半白酒, 吐了,我就知道女孩真就是这么回事了。   我心如止水,然而又一个春天来了,止水也忍不住要冒点沼气,泛些泡泡, 我又开始向往女孩了。我知道女孩,她们都是短视的动物,喜欢独特的人,却看 不到骨子里的独特,一见长发的就以为是艺术家,一见弹吉它的就激动得两眼泛 泪,一见背画夹子的就变得特别淑女,一有人对她吟诗就面红耳赤,引诱她们, 只要在表面上独特就可以了。我像在做一道推理题,从结果倒推上去,知道我可 以做些什么。虽然这是件无聊的事,但我现在只是大二,有很多时间可以无聊。 也因为,唉,我喜欢女孩,特别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夜,更想起她们的种种好处, 我似乎一日也耽搁不得,立刻便要实行自己的计划。   我的计划很简单:从明天开始(我眯着眼想了一下,明天是三月十一日), 连续一个月,傍晚六点半到七点,坐在运动场向东方向,最高一级看台上,带把 吉它,弹一支很简单的曲子,罗大佑改编的《青春舞曲》,左手只用上中指和无 名指(女孩用来戴结婚、定婚戒指的两个指头),Em和弦。   晚霞与天风将在我身后飞扬,脸藏在渐渐起来的黑暗中,表情将忧郁深沉。                  二   也许你以为我将开始一段现实主义的场景描绘了,是的,看台边有无数人跑 过去,都诧异望我一眼,里面有老有少,有男的,当然,也有女孩。我忧郁着张 脸,弹同一支曲子,计算:经过的人数,回头的人数,回头女孩的人数,以及她 们的表情。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爱把相同的零件摆放一块儿,这能令人感到真心 实意地安心。“2”这个数字听起来就比“1”好,“3”听起来又比“2”要 好。套一句话:“就是好来就是好!”   我该把计算结果公布出来,不过我把那张纸条儿弄丢了,你知道,后来我有 了女朋友,她特爱吃醋,我不想她多心,所以我一“不小心”就把它弄丢了,我 还一“不小心”把许多过去的记忆都弄丢了。挺可惜的不是?不过我倒是无所谓。   我还可以把这些男女老少的外貌、表情、谈吐,甚至心理一一描绘出来,这 段子也写到这份上了,这不难编,可我告诉你,我把这些记忆都弄丢了,我不想 说些不真实的东西瞒你,再说,这些东西大同小异,你完全可以自己编。我不是 太喜欢现实主义,那没意思。   至于我的女朋友,这么枯燥无味地天天弹同一个弦(说真的,那得感谢康德 每天下午三点都准时散步),我都坚持下来了,挟一点莫名的声名,加一些热情, 那还骗不到一个吗?而且,她比我所有哥们的女朋友都漂亮,漂亮得跟我那高中 同学似的,还特别痴情,我情信写得好,她的舍友经常说她两眼泪汪汪地想我。   我也没想太多将来,说过了,我不是太喜欢现实主义,那没意思。                  三   现在我三十六了。   你甭管这是不是真的,只管设想你三十六的心境就得了。   说实在的,我喜欢女儿,可我有了个儿子。我孩子的母亲不是我第一个女朋 友,这是可以预料的;她并没有太漂亮,这也是可以预料的。她的鼻子特别好, 虽然我把前女友们的照片东掖西藏,她总能嗅出来,于是女友们只好化作一阵黑 蝴蝶飞走了。   我当然是个好丈夫,好爸爸。赶上最后一批房改,咱们刚搬了家,楼层高点, 不过全新的三室一厅,也过得去了。楼下绿化地不多,穿过条马路就是间大学, 我常带儿子去玩耍。   前几天是“三·八”妇女节,单位组织一台劳什子晚会,不知谁打听到我会 弹吉它,妇女工会主席央我表演,真倒八辈子大霉,一个好好的大男人老为女人 表演吉它!推却不过,找了出来,弦都锈了,不过还弹得。   在吉它内我发现一张小纸条:三·十一,Em和弦。   我用左手两个指头按住和弦,铮铮之音如流水泻过手指,恍然若梦。   后来随随便便登台表演了支《青春舞曲》。我弹得不太好,但嗓音还行,没 有塌台。   今天是周末,我带儿子去大学玩,随手提了把吉它,背西向东,铮铮挑弦。   校工把四角的喷水管开了,水柱兰花般展开,透明的水珠在晚霞中划出了道 道虹彩。   被晒热的土地又被水润湿了,散发出燥热好闻的土腥味儿,大学生们轻盈地 跑着步,经过我,好奇望一眼。   我摸摸下巴忘刮的胡子,眯起双眼,看。   儿子举着小小透明的手掌,在水柱旁兴高采烈地,跳着,叫着,笑着。 2000.3.11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