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与困惑               ·泽熙·   今天,我们走进从洪都拉斯到墨西哥的热带森林,看到的只是玛雅文明留下 的残片,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在伊拉克南部,我们从电视里看到的是 炮火扬起的尘沙,五千年前具有神秘天赋的闪人就曾经在这里创造过早期先进的 文明。   文明的戏剧往往是既灿烂又悲哀,当我们在废墟面前唏嘘感叹的时候,不要 忘记她们曾经有过的庄严;同时,当我们沉浸在一个强大文明的辉煌时代里,也 不要忘记提醒自己,她不会持久。   伊拉克传说中的智慧之神曾经说过一句充满矛盾的话:“文明就是欢乐的艺 术,冲突的亢奋,对城堡的掠夺,以及悲哀、恐惧和同情的总和。”   也许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矛盾的,既要向自然索取才能生存,也要向自然给予 才能生存;既要相互索取才能生存,也要相互给予才能生存。这就使哲学家们感 到为难。古希腊晚期的一些哲学,一方面劝戒人们从现实世界里收缩回来,避免 以人为质赌博命运;而另一方面它们又是现实和富有同情心的哲学,帮助人们释 缓由恐惧和希望带来的压力:愤怒、爱和死亡(《欲望的治愈:希腊伦理的理论 与实践》,1994)。   很多人常常用简单的方法来看待复杂的世界,相信所有的难题都存在着解决 的办法。然而,文明的进步往往带来的是困惑,让人不知所往。用罗马智者E. M. Cioran的话来讲就是:“文明的进步从农业到自相矛盾。”   十五世纪印刷术传播到欧洲,有人兴奋地以为拉丁文将统治欧洲,地区方言 将会被清除。结果正好相反,借助新技术,每一种文化都活跃了起来。今天,有 人扬言,互联网的发展,英语将“统治世界”。殊不知,每一种文化也可能广泛 地流传开来。同样,好莱坞的流行文化果真可以窒息世界各地的文化经典么?从 长远来看,它却可能会刺激当地文化的发展。   先进的文明常常具有无法抵御的诱惑力,我们可以从古希腊、古罗马,现在 的欧美国家看到古代埃及艺术的影子;从四大发明到互联网的传播,没有谁愚蠢 到真正拒绝它们;正当伊斯兰国家纯化自己,清除那些非伊斯兰因素的时候,“ 现代文明”则破门而入。   然而对于“全球化”,墨西哥小说家卡洛斯·富特斯(Carlos Fu entes)这样评论到:矛盾的是,如果说经济理性告诉我们,下一个世纪全 球将整合成一个世界性的国家经济的话,那么文化“非理性”则告诉我们,它同 样是一个种族呼喊的世纪,并激活民族主义。   现代化是当今世界古老文明复兴,而不是准备“冲突”,所面临的主要问题。 不少西方人欣喜地以为西方文化是“普遍的文化”,现代化就是“西化”,但事 实却正好相反。正如亨廷顿教授所看到的:中国容纳了佛教,但没有“印度化”; 阿拉伯国家吸收了希腊遗产,但没有“希腊化”;日本学习了中国的文化,也没 有“中国化”(1996年11/12月《外交事务》)。事实证明,非西方化 的现代化不仅是所有非西方国家共同的策略和方向,也是事实,目的在于发展自 己的文明。   基于这一与西方愿望相悖的事实,亨廷顿建议西方领导人的首要原则是:不 要尝试用西方的想象来塑造其它文明,而是要保护和更新西方的文明。美国既不 要实行全球主义,也不要实行孤立主义;既不要实行多边利他主义,也不要实行 片面限制主义的模糊政策,以最大限度地保护美国的利益。重新竖起了国家利益 的大旗。   墨西哥评论家俄克塔维奥·帕兹(Octavio Paz)试图用“有形 ”和“无形”来解释文明的兴衰。所谓,“有形”是非理解的或感觉的,“无形 ”则是理解的或观念的。当两者互惠的时候,文明就会繁荣,否则文明就会走向 死亡。这可以通用我们的“阴阳”解释法。中国有伟大的文明创造者,也有残暴 的焚书坑儒制造者;秩序的维护和秩序的破坏总是交替出现,文明起伏但没有毁 灭,这在世界其它地方是极其少见的。有人称它为“超稳定”的周期循环。   翻开早期文明的记录史可以看到,人们常常回避那些无法推理的事情。自然 神被创造出来管理雷、电、风、雨,解释不可预知的小概率事件。这是许多文明 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把那些无法理喻的事情归结为超自然的神。   希腊文明的一个特征就是严谨的哲学思考和浪漫的神话故事共同传世,现代 西方文明的一个普遍现象则是科学与宗教并存。尽管两者之间的不同,从体系到 追求都是显而易见的。一位巴基斯坦学者阿克巴·阿米德(Akbar S.  Ahmed)则干脆称,西方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冲突就是世俗的物质主义和他 们信仰的冲突。   科学和技术的进步也带来了一个奇怪的文明现象:科学技术越是主导我们的 生活,人文研究越是转向和神秘事物搅合在一起,这一现象几乎在全世界蔓延。   哲学家黑格尔曾经从繁琐的历史图案中区别出:文明的土崩瓦解是由于对她 们自己的优先原则抱有病态的狂热。罗马崩溃的一个原因,正如一位电影制造商 的评论,它的晚期陷入了这样一个泥潭:颓废的自我陶醉并且缺乏美德。   中外历史上都有不少伟大的智者,他们成为世界文明的开山巨人。但是德国 的另一位学者艾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则警告到,思想同 样具有破坏力。他说:“哲学的概念在一个教授的研究之下静止地扶持起来,可 能会摧毁一个文明。”   就像赫胥黎的桶最终会被撑破一样,历史上还没有不朽的强盛文明。地中海 东部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无论是克里特文明、美锡尼文明,还是公元前110 0年的古埃及文明,都是在人类和经济发展空前繁茂的时候被粗暴打断,导致了 地中海文明的第一次“黑暗时代”。350年以后,瘟疫夺去了一半罗马人,甚 至连亚历山大这样的城市也沦为空壳。这是我们所知道的历史,由于致命的缺陷, 战争、瘟疫、饥荒逆政,使这些文明从顶峰跌落了下来,今天的核子武器也同样 令人忧虑。   2000年1月20日《新政治家》杂志上的一篇《展望第三个千年》认为: 那些沉迷于西方文明的想法是错误的,一千年以后将不会有西方文明。对于一个 最早实现现代化的文明来讲,这是一个惊人的判断。   作者齐奥狄·萨达(Ziauddin Sardar)是美国《未来》杂 志的编辑,并从事未来学研究。他说:宏观历史学家告诉我们,文明有崛起就有 衰落,兴衰周期大约在五百到六百年之间。欧洲的扩展是从1413年葡萄牙向 非洲的扩张开始的,几乎就在五百年以后,世界大战爆发。由此,“西方文明正 到了衰退的时候”。   未知的事实常常让人感到困惑。二十多年前美国的一个考古学家西奥多·沃 蒂姆(Theodore A. Wertime)就说过:人们接受文明衰老 的事实不会比接受自己的衰老的事实来得更加容易。   1994年美国政治家牛特·金格理奇(New Gingrich)这样 描述过威胁美国文明的社会现象:“在这个国家,这样下去是不可能维持文明的: 十二岁怀孕、十五岁相互残杀、十七岁死于爱滋病、十八岁毕业却看不懂毕业证 书。”   一位波兰的记者曾经兴奋地写道:美国依然吸引着千百万人,这说明美国并 没有走下坡路。洛杉矶展示的文明绝对是新的,它同时由如此多的种族、国籍和 文化的人同时创造。但是,一个到美国来的法国学者则评论道:今天所有的美国 人几乎都在讨论文化多元化,但这所有人的声音却又都是一致的。   科学和技术正极大地影响着人类文明的进程。但是沃蒂姆预计,在第三个千 年“我们的无知将增长”。因为,他讲,无知不仅仅与教条和迷信联系在一起, 而是知识的一部份。人们通常以为科学知识的增长将减少无知,但实际上,每一 次知识的进步都会增加事物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使人们变得相对更加无知。作 者称这是“科学的悖论”,与此相关的技术也不例外。   科学的出现改变了几千年来人文统治的历史。英国不乏杰出的科学家和工程 师,但至今流传着“人文学者是文明的载体,科学家不过是管道工”的说法。甚 至有人认为地球是“绕着太阳转,还是绕着月亮转”和他们“没有关系”。这让 科学家们感到苦涩。伦敦是欧洲的文明中心之一,几百年来文化巨匠云集,但伦 敦的儿童教育却显得并不那么得力。   “数学是科学的助产士。没有数学,人类文明将仍旧停留在黑暗时代。”这 是《没有数学你不可能成为二十世纪的人》(1979年10月27日《经济学 人》)一文给出的数学在文明中的定位。这位没有署名的作者指出:目前大多数 人的数学水准还只停留在中世纪,省略了近半个千年的数学知识,就好像他们对 文学的综合理解正好突然停止在莎士比亚以前。   然而另一种定位则认为:西方文明的一个基本假设就是知识是好的。自十七 世纪以来,数学出现了没有间断的发展,但始终没有说服人们它们为什么是有益 的。布朗大学和新墨西哥州大学的两位数学家认为:数学的真实并不是世界的实 质,脱离了人文,数学甚至是有害的(1986年11月11日《洛杉矶时报》)。   他们认为,数学是抽象的科学。抽象的灵魂和富有同情心的灵魂常常是对立 的。如果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化学家之间的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是物理学家之 间的大战,那么第三次世界大战则是数学家之间的大战,而计算机正普及着人们 对数学的运用。这种推理也许并不合理,但战争无疑是文明的威胁。   在信息技术空前发展之始,未来学家托夫勒提出了“第三次浪潮”,很多人 相信这将开辟一个新的文明,就是不同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的信息时代。但很 快有人批评托夫勒“天真地以为,数字时代的价值观将是以国际信息的自由分享 和交换为主,而不是以民族主义和贪婪为主”。他忽略了人对技术的主宰。   沃蒂姆尤其不赞同“技术可以拯救文明”的说法。他说:对于历史学家来讲, 在二十世纪最后的十年,现代文明似乎可以压缩埃及“新王国”的最后四百年、 罗马帝国的最后二百年。这既不能说明技术是恶棍,也不能说明它是拯救者,健 康的文明应该有能力驾驭她自己。   沃蒂姆的《这是世界黄金时代的结束吗》一文(1977年4月24日《华 盛顿邮报》),虽然是针对二十多年前不可避免的种种经济、政治危机而发,从 能源危机到政府交恶,但是作者旁征博引,警示人们,文明可能在她的黄金时代 里崩溃。   文明的起落有时就像一个谜,我们无法预知她会走向何方。但文明的过去告 诉我们,繁荣昌盛来之不易,却可能毁在旦夕。文明是脆弱的,需要精心养护。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