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理不是骰子                ·周泽雄·   总体上看,今天的中国人,口头表达能力普遍较差,不管领导还是小民百姓, 能出口成章、脱口成秀的,实在少而又少。这里有两个参照系,一为以欧美为代 表的域外,一为以先秦为代表的古代。欧美人(包括那些外表粗豪的运动员)举 行记者招待会时不仅举止较为从容,表达较为得体,十之六七还会夹点幽默感。 至于他们的政治家或国会议员,别说心术如何,一条舌根总在上下飞舞,显得既 训练有素又驾轻就熟,让我等好生羡慕。若将此归结为东西方语言体系不同,即 西方人珠圆玉润的语言易于让话语顺流而下,而我们外形方正不苟、声调抑扬顿 挫的汉字,本身对舌头要求太高,不利于走向轻滑,则我们又能看到反例,即我 们古人,尤其是先秦时期的文化精英们,即使从他们遗留至今的文字中,每一位 当代读者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辞锋的滔滔和见解的锐利。这说明,我们曾有过一个 辉煌的口才时代。   在这个意义上,近年来盛行的大学生辩论赛,便值得大加赞赏了,我们有理 由将此视为对一个接近失传然而又无比美丽的文明传统的热情召魂。显然,中国 人本不该说话无趣,本不该只会按照模式或口径的方式说话,中华文明最可自豪 的先秦时期,不多不少,恰是口才获得充分尊重,思维不受任何羁绊,个性得到 高度张扬的时期。无独有偶,奠定欧美三千年文明基石的古希腊古罗马时期,某 种程度上也同样是舌辩之士纵横天下的黄金时代。我们当然无法想象,一个风发 有为的社会,其文化精英们普遍只有期期艾艾、嗫嚅迟钝的嘴巴。当美国人说 “永远不要放过一个有口才的人”时,他们显然认定,出众的口才乃是个人才能 的综合体现。换言之,口才从来不仅仅只是舌根上的才华,而是思辨力的集中体 现。不消说,由于心存此念,看到辩台上一个个年方弱冠的当代青年不断地慷慨 陈辞,激扬文字,我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好样的,我得说,你们正在树立并传达 一种崭新的人才模式,如果场下或电视机前的小观众能因此多了一种偶像选择, 并想着见贤思齐,中国人整体文化素质的迅速提升,便是指日可待的了。然而, 看过几场大学生的表演之后,我又不觉忧从中来。不,错了,完全错了,这根本 不是辩论。我且试着考察一下,真正的辩论应该具备哪些特征,再来看看这些大 学生们是如何做的。   人为什么要辩论?因为观点有分歧。世上分歧的观点多得是,但既然决定坐 而论道,就表明双方都希望使分歧得以澄清,真理得以彰显。之所以选择与对方 而不是任何其他人进行讨论,本身亦说明了视对方为平等的对手,随之展开的辩 论,因而也当会本着探讨的姿态进行,而不是一方想要强制说服另一方(那不是 辩论,而是布道)。辩论有争强好胜的一面,那是因为既然决意要辩一下,至少 表明你对某个问题已有一得之见,所谓辩者,正是为了捍卫或完善此一得之见。 若以此为出发点,则成功地说服对方,并在说服过程中进一步坚定自己的信念或 观点,固然最好,一旦对方观点可以补自身之不足,或甚至具备根本上推翻己方 观点的力量,则及时收回成见,向对方真诚道谢,也是辩论行的当然规矩。胜利 属于真理,道谢者没必要因技不如人而觉得羞愧。为了这个显然有点神圣的目的, 在辩论过程中,阐述至少与倾听同等重要。此外,为了表达准确清晰,使辩论得 以向纵深开掘,常常还需字斟句酌,哪怕因此显得有点吞吞吐吐也在所不惜。因 为,辩论者的信条是:事实胜于雄辩,而非雄辩胜过事实;辩论者的姿态是:理 直不必气壮,色厉或许内荏。由于辩论的终结点是增长见识增进智慧,故无论胜 败,只要达此目的,双方尽可握手道贺,相逢一笑泯恩仇。使辩论得以存在的基 本前提是:双方都必须确保辩题有足够宽广自由的空间,换言之,确保它的“可 辩性”,为此,双方都不应自恃真理在握,因为倘是如此,辩论根本就不必进行。   以上是本人对辩论的粗浅看法,若以之与大学生辩论赛比较,我沮丧地发现, 上述每一条都遭到了公然违背——如果不是践踏的话。场上虽然唇枪舌剑地忙得 不亦乐乎,但稍加聆听就会感到,双方并无一丝探讨问题的诚意,双方都视真理 为囊中之物,剩下的只是如何让对方接受的问题。每位选手都是声音和速度的崇 拜者,相信只要语速快过机关枪,声量震落屋瓦,就足以让对手称臣。露骨地强 调自己观点的正确性,与挑衅地揭示对方观点的荒谬性,成了他们唯一的冲动, 即使自己的观点未必正确,对方的观点实在也谈不上荒谬时,这一立场仍不改分 毫。由于获胜是这场游戏唯一值得追求的东西,忽略对方陈述中的任何精彩之处, 也和痛击对方哪怕是莫须有的一点漏洞一起,成了双方一致恪守的最高艺术。我 们不断听到一方强求对方“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事实上却都只在自说自话。 为了“胜利”这一既渺小又崇高的目的,双方便不得不召唤体内的不良品性出来, 包括全然无视“人贵有自知之明”的天条,全然无视“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哲 理。由于双方都只想着“义正辞严”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场面上便不禁让人想到 钱锺书先生引用过的一句意大利谚语:夫妻吵架就像剪刀,每句话都尖刻无比, 但两片锋利的刀刃却自始至终没有碰到对方。这里没有同行间的惺惺相惜,没有 抽丝剥笋的理性推演,没有对真理、事实的起码尊重,也看不到砥砺与切磋的诚 恳,耳朵只在揪住对方漏洞时才派点用场,耳畔里传来的永远只是对方如何荒谬, 本方如何正确。哪怕内心其实有点心悦诚服了,口气上也绝不能输;哪怕场下的 听众早已听出谁是谁非了,做总结发言的选手也必须义无反顾地将对方来个全盘 否定。由于规则所限,辩手们始终只能以一种方式讲话,类似卓别林在电影《摩 登时代》中向我们展示过的速度感。双方拼命比赛谁说话更快,结果,我们难免 要怀疑,这到底是培养学生的思辨能力,还是为我国戏曲舞台培养后备力量(如 绕口令人才)?   伟大的口才,总是与坚定的信念联系在一起的,而我们大专辩论赛最最要命 的是,它竟然把信念从口才中剥离出来,遂使得场上所有的慷慨陈辞,其实都只 剩下一个脆弱不堪的理由:因为我抽到了一个签。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依照它 的游戏规则,只可能为社会培养出类似战国时苏秦、张仪一流的纵横家,或邓析 之流的诡辩家,舌头上机变百出,奇巧如云,却根本不具备自身的信仰,能胜人 之口,不能服人之心。没有信念做支撑的口才,除了蛊惑人心或玩弄外交辞令外, 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用场。   我非常希望国人都有出众的口才,但如果他们个个都能给什么签说什么话, 我还是宁愿回到嗫嚅时代去。显然,问题不在于大学生,在于设局者。 (寄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