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吉思布鲁斯               ·袁越·   记得很久以前我从一个小报上读到一条消息,说世界上有个叫图瓦(Tuv a)的少数民族的民歌手会让喉咙同时发出两种声音,因此他们在唱歌时可以自 己唱自己和。去年九月我在《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Amer ican)杂志上读到一篇研究报告,详细地描述了这种被称为“喉歌”(Th roatSinging)的独特发声方法。   原来,这个图瓦族就居住在蒙古以北,西伯利亚以南的图瓦共和国,他们中 的大部分人现在仍以畜牧为生。图瓦人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灵魂,它们所发出的声 音就是它们在说话,从山谷的回声到河流的水声再到牲畜的叫声等都无一例外。 这些自然界的声音都有着复杂的和声(Harmony)。为了更好地模仿这些 “语言”,图瓦人的祖先发明了“喉歌”,其特点是:喉咙在发出一个音高恒定 的低音的同时,把此音的某个泛音有选择地放大,使人听起来就像是两个音在同 时出声。唱“喉歌”的高手还能够任意变化这个被放大了的泛音,甚至能唱出一 段旋律,听起来就像是有个笛子在吹一样,十分奇特。   记得当时我读完这篇文章后,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这两个美国学者对图 瓦族的“喉歌”感兴趣很可以理解,因为那时我认为“喉歌”与其说是一种文化, 不如说是一种技术。它不包括语言,这一点虽然让它很容易被别的民族理解,但 同时这种理解也肯定是肤浅的。这篇文章还提到美国人曾组织过几个图瓦歌手来 美国表演,我猜想那些去听演唱会的人也就是去听个新鲜,这和当年我们看朱明 瑛把脸涂黑了在舞台上大唱非洲民歌没什么两样。   可不久以前我去看了一部名叫《成吉思布鲁斯》(Genghis Blu es)的电影,彻底改变了我对“喉歌”,以及图瓦族文化的理解。   这是一部纪录片,主角是一个居住在旧金山的名叫保罗·皮纳(Paul Pena)的美国黑人。他是个布鲁斯歌手,在美国没什么太大的名气。皮纳是 个盲人,又有些胖,影片一开始就用不少镜头描述了他独自一人去街角小店买东 西的情景。看着他拿着手杖颤巍巍地在阴冷的旧金山街道上行走的样子,不免让 人对他产生出一丝同情。   1984年,皮纳从苏联的短波广播中听到了图瓦族的“喉歌”,他立刻被 吸引住了。从此他自学了这种演唱技法,并把它融入自己的演唱当中。当一个图 瓦族代表团于1993年来美国演出时,皮纳为代表团表演了自己的“喉歌”, 把那些图瓦族歌手镇住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美国会有一个黑人能唱“喉歌”! 皮纳和团里的一位主要歌手,也曾是当年图瓦族歌唱大赛的冠军孔噶奥·翁达( Kongar Olondar)成了好朋友。翁达邀请皮纳去图瓦参加199 5年举办的图瓦族“喉歌”比赛。   这件事很快被一个年轻的电影导演罗科·贝利克(Roko Belic) 知道了。贝利克小的时候,他的妈妈把家里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锁定在PBS 频道,然后哄他说电视机坏了。就这样,贝利克看了多年的PBS,并从PBS 的旅游节目里认识并爱上了广漠的中亚草原。他自学了俄语、图瓦语等许多语言, 并决心要把那里的生活介绍给美国人民。贝利克大学上的是一所电影学院,因为 他很小就喜欢电影艺术。当他知道了皮纳的故事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主 题,便自愿跟随皮纳一起去图瓦比赛,并担当皮纳的翻译。这时贝利克只是个刚 出大学校门的穷光蛋!有时我真羡慕美国人说干就干的那股子冲劲儿。   从电影中看,1995年时的图瓦人对待这群美国人就像我们八十年代初那 会儿对待外国游客一样,非常热情。翁达把皮纳请进自己的家里作客,用上好的 图瓦酒招待皮纳,还领着皮纳走遍了图瓦的山山水水。皮纳是个盲人,生活上有 很多不便之处,翁达就像对待亲兄弟一样耐心地照顾皮纳。两人经常在一起唱歌, 切磋技艺,而且他们唱歌时互相是那么地默契,隔在两人中间的语言的差异,文 化的差异,种族的差异,地位的差异等等统统不存在了。就这样,一句英语不会 的翁达和只会几句图瓦语的皮纳在“喉歌”的帮助下成了好朋友。皮纳再也不寂 寞了。   电影中有一个镜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在皮纳临走前的一天,两人 来到一条河边。河流在图瓦族人的心目中有着非常神圣的地位,他们在喝水前都 要拜一拜神仙,以示敬意。翁达教给皮纳拜神的方法,两人就一起虔诚地喝下了 一掬圣水,然后就在那蓝天白云之下唱起了图瓦族民歌。听着那极富宗教色彩的 低音和在其之上的欢乐的哨声,我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唱歌。   皮纳真的去参加了图瓦族的“喉歌”比赛,并得了Kargyraa唱法的 第一名。但更重要的是,皮纳赢得了最受观众欢迎奖。当皮纳在台上弹着布鲁斯 式的吉它,用刚学会的几句图瓦语现编了几句词,再用“喉歌”唱法唱起一首图 瓦民歌时,台下掌声、口哨声不断。图瓦人从皮纳身上看到了世界对本民族文化 的认可,而皮纳则从图瓦人身上重新找回了艺术生命,找回了青春,找到了信仰。   电影结束后,满厅观众起立鼓掌长达一分多钟,看得出来,大家像我一样, 都被彻底征服了。更妙的是,灯亮后,导演贝利克走上了舞台。他简要地讲了几 句话后,便从后台请出了一位身穿民族服装的贵客,原来翁达本人来了!他和几 个图瓦族表演艺术家将跟随这部电影在美国举办一系列演出。翁达现场为我们表 演了“喉歌”,这一次,我听到的完全不是某种技术了,我明明白白地感觉到, 在那奇妙歌声的后面出现了连绵的群山,清冽的河水,以及图瓦族悠久的历史和 她善良的人民。一句话,我和那天在座的许多美国人一样,被图瓦文化感动了。   这部电影为图瓦文化走向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从此,图瓦文化不再只是一 种复杂的唱法,一种新奇的异国风情而已了,她成了世界文化的一部分。这个过 程没有依靠金钱,没有依靠政治,而是依靠人类对真善美的共同追求。   图瓦文化和世界文化终于在人类的共性这一点上取得了和谐的统一。这和当 前流行的那种把民族歌曲采样与电子鼓点硬生生地混在一起的作法真是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可惜的是,贝利克最后告诉我们,皮纳刚被诊断出得了癌症。我衷心祝愿他 早日恢复健康!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