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 恨 一 巴 掌                ·阿瑟·                (一)   亚萍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三十多年没人约去跳舞了。接到勇去跳舞的约会, 亚萍象个初恋的少女,脸霎时红起来,红到耳根发热,然后整个人都发烫。她动 作也变得快起来,步伐有点儿急,几乎碰到衣柜的门。   她挑了一套淡花连衣裙。虽然上了年纪,亚萍还是喜欢淡色的衣服,对淡花 连衣裙的钟意到了狂的边缘。她极其讨厌大黑大紫或者红粉花飞的衣饰,对那种 以轻佻冶艳来吸引男人注目的表现,她憎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认为,女人 的魅力在于其气质和品格,粉刷的外表最多只能赚得一声半响的奉承,不可能得 到永恒的爱。每逢喜庆场合,尽管这样的时候不多,她总是挑一套淡花连衣裙, 套一件白色洋装外衣,显得青春亮丽大方潇洒,不惹眼而魅力四射。   想起来,很久没有参加喜庆宴会了,更别说舞会。离婚以后,亚萍一个人独 来独往无亲无朋,又或者因为自卑,人多的地方很难见到她。今天是难得的好心 情,亚萍情不自禁地在镜子前面晃悠起来,踏着生疏了的舞步。   亚萍最值得骄傲的时光是在三十多年前。   亚萍当年才二十出头,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市里一所名牌小学当教师。 那种光彩,那份骄傲,在三十多年后亚萍的眼角嘴角仍然微妙地散发出来。亚萍 出身于资本家家庭,和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她身上同时拥有属于旧时代的高贵 气质和属于新时代的青春活力。面对各种年纪的男人的逢迎,她的姿态是眼睛亮 一亮,嘴角翘一翘,如此而已。亚萍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家庭出身无条件地决 定了她的社会地位,但她想得很远。她让思想自由地飞翔,超越时间和空间。细 心的人可以发觉她经常手里拿着一本书:《战争与和平》,那是唯一让她通读若 干次的名著。她在那些高贵优雅的场景中,那些贵族的社交聚会,那些爵府的命 名晚宴,那些小姐少爷的生日舞会,隐隐看到一个穿淡花连衣裙的倩影。   在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亚萍正沉浸在伯爵小姐的生日舞会的衣香鬓影之中, 电话铃响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亚萍吗?”老朋宁茵的声音。   “听你的高兴劲,什么事吗?”   “今晚上青年文化宫有个舞会,你一定得去。买你的票了。六点钟准时到我 家来,我们一起去。到时候见。”   没来得及问清楚怎么回事,电话挂了。   宁茵是亚萍的中学同学兼死党,她们之间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二十一世纪的今 天。她们的心扉毫无遮掩地向对方敞开着。她们之间简直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从 个人到社会,从理想到现实,男人女人,无所不谈。而她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又是 惊人的一致。现在回忆起来,宁茵简直就是亚萍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分子,亚萍 的人生路途上的每一个转捩点,都伴着宁茵的脚印。甚至可以说,亚萍生命中的 爱情悲喜剧就是从这通电话开始的。   亚萍依时来到宁茵家,宁茵和她男朋友都准备好了。   “你真守时,不过我们还在等一个人。”宁茵说。   “没关系,还早着呢!”   “卫平,到楼上去催催。”   “甭催。人家好了自然会下来。”她男朋友有点儿不愿意。   门铃响了。宁茵匆忙跑去开门。   “对不起,对不起。”道歉声中轻步走进来一位年轻男子。他国字脸庞,前 庭很宽,个头高而不瘦,壮而不胖,上下一套浅灰色西装非常合身,人看起来文 质彬彬。   “来,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死党亚萍,小学教师,名牌呀!”宁茵一只 手挽着亚萍,另一只手指着年轻男子。“这位是洪,银行界的新进。你们今天是 舞伴哦!”   亚萍礼貌地伸出手,但抬得不高,仍然保持少女的矜持。洪轻轻地和她握握 手。握手的时候,不知是身高的缘故,还是彬彬有礼,他鞠躬似地曲着腰。   那晚亚萍跳得很尽兴。洪挺拔的身躯,不输专业的潇洒舞步,加上亚萍的活 泼而优雅的舞姿,他们成了舞场上引人注目的一对。“你看人家嘛!多潇洒”, “那女的可真不错,蛮有气质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回去的路上,宁茵哈哈 大笑着把听到的一一道来,亚萍和洪都笑了,还不约而同地对了一下目光。   “怎么样?”第二天宁茵问亚萍。   “什么怎么样?”   “还装傻!我说洪怎么样,我有眼光吧。”宁茵不无骄傲的。   “我哪有你的好眼光。才见一面,怎好背后说人家。”亚萍两颊泛起红晕。   “多少总有点印象吧!”   “人是不错,不过有点儿不够男人气概。”   “哎哟!我的小姐呀!男人气概是给别人看的,小俩口甜蜜蜜,要的是小男 人!相信我,我是过来人啦!”   “人总得有点精神。女人有女人的气质,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气概。逢人屈尊 纡贵,点头哈腰的,算什么!”   话虽这样说,亚萍还是和洪约会了。舞会和电影院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时 也会到公园里卿卿我我。洪总是极尽其毕恭毕敬的态度,反而亚萍越来越持高姿 态。当红线越拉越紧的时候,亚萍感觉到了温柔体贴的需要,但精神上仍然缺少 了点什么。   洪的父亲在世时是牙医,母亲虽然不是阔太太,但时时不忘她那高尚人家的 身份。亚萍第一次见她时,两个女人之间就象隔着一堵无形的墙。那天洪的母亲 穿一套黑色的绸裙,外套一件镶珠的黑色抽纱,看上去令人觉得高贵而冷酷。亚 萍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这小动作没有逃得过他母亲犀利的双眼。双方都没有给对 方留下好印象,她们的心扉以后也一直没有向对方敞开过,因为那堵无形的墙没 有门窗。洪尽力两边讨好。一会儿向妈问寒问暖,一会儿向亚萍递茶递水,看得 出他想营造气氛,甚至想以自己来做隔墙的门窗。他陪笑的脸象一块热炭在两座 寒冰中间滚来滚去,寒冰没融多少,热炭已经差不多成灰烬了。亚萍看着滑稽, 过后她不无讥诮地问他还有多少热量。“舍命陪君子,有多少赔多少吧,”洪幽 幽地答。   他们婚后的生活一直处于尴尬的状态。洪仍然是舍命陪君子,但亚萍似乎不 大领情。洪一大早起床领回来牛奶,煮热等亚萍起床,看着她喝了,他才放心上 班。有时他也得当着她面喝上几口,不然她不喝。有好几次牛奶原封不动地留在 桌上,面上凝了一层膜。不是亚萍不喜欢喝牛奶,她是不愿意受别人的恩惠。细 心的人一定会诧异,怎么她把丈夫的爱也当作别人的恩惠?   宁茵也时时跟她说男人的事,亚萍总是放不下她对爱情事业和家庭的高姿态。   又有一次,他们去看电影,在附近车站等车。突然刮起风来。洪说要回家给 亚萍多拿件衣服,免得着凉。亚萍说不要,她可以挺得住,况且车也快到,误了 车不好。洪坚持要回去,而且立刻跑回家翻箱倒柜,翻出一件绒大衣,跑回来给 亚萍披上。当然是误了车。亚萍心里很是温暖,嘴上没说什么,不过脸色倒象突 变的天气。   有时候周末有人来找,刚好亚萍午睡了,洪就会悄悄地对客人说她正在休息, 千万不要打扰她。象宁茵这样的老朋友也不例外。好的时候客人等着了,没事儿。 不好的时候客人走了,亚萍知道,又得大发雷霆,洪也只好逆来顺受。   这样尴尬的日子一直在维持,直到众所周知的红色风暴的到来。红色风暴所 带来的能量对洪很起作用,轰轰然如一股外在的宇宙之气进入体内,助他打通了 任督二脉,从而激起内在的浑元之气,他象脱胎换骨一样。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 到浑身是劲。他的刚阳之气散发无遗,使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轻易地感觉到,亚 萍自然是首当其冲。她暗地里为洪的崭新的男人气概而欢呼,为她的男人感到骄 傲。她受他的影响,对人生对社会有了更积极更深远的看法。她认为,男人不能 只围着家庭和女人团团转,要在人群中屹立起来,要勇于负起责任,社会上的和 道义上的。她非常明白,要负责就要有牺牲;她不怕牺牲,就算牺牲她自己。   洪当了造反派的头头。   亚萍作出了牺牲。她流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后来很后悔那个错误的决定, 总觉得对不起洪,一个原因是洪后来一直没有孩子。   红色风暴来得快也去得快,随风暴刮起来的尘土随即又沉了下去。造反派被 打倒了,洪被关了起来。亚萍没有哭,她忍得住。她所表现的气质已经不能用高 贵来形容了,而要用勇敢;她的姿态也不是矜持,而是挺拔。洪单位的人来了好 几批,要亚萍跟洪划清界线,言下之意是要亚萍提出离婚。亚萍一一给以拒绝。 她想得更高更远。   可是洪没有攀得那么高走得那么远。他的刚阳之气很快就散发殆尽。亚萍带 了特意为他熬的鸡汤去探监(那时候鸡可不是容易买得到的,有钱也买不到), 洪泪雨涟涟地向妻子倾诉心中的痛苦和离别之情,说话间表达了重重的悔意,被 她狠狠地克了一顿。事情败坏到那样的地步,为了早出狱,早见娇妻,洪匆匆写 了检讨,胡乱揭发些人事,以达到悔过自新的标准。亚萍气极了,在接洪出狱的 时候,当众给他一巴掌,将对他的爱和恨,深深地化为他脸颊上一个红彤彤的五 指印痕。   亚萍提出了离婚。洪在狱中的时候,她熬过来了。她的眼泪并不比别的女人 少,她全吞下了;她的腰杆并不比别的女人硬,她挺住了;她的脸皮并不比别的 女人厚,她看开了。她明白,这就是牺牲。洪出狱了,她反而失望了,极度的失 望。她想不到自己的男人会是这般劣。她渴望的,她为他欢呼过的男人气概一瞬 间云消雾散。她失去了她的男人,她也失去了自己。   此后亚萍过了几年的独身生活。她不是不想有一个家,她很想,连做梦都在 想。她想做一个小女人,她盼望她的大男人的现身。这样的场面时时出现在她梦 里,她身穿淡花连衣裙,手挽着她的白马王子翩翩起舞。虽然看不大清楚他的相 貌,她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一天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亚萍。打开门,她吓了一大跳。一个衣衫褴 缕满面尘土的汉子跪在门外,气喘得面容都扭曲了,一双目光黯然无神,委屈地 望着她。   “萍,是我。”汉子无力地低垂着头。   “洪?”亚萍认出洪来,全凭他那双饱含委屈黯然无神的目光。   “萍,我对不起你。”   “进来再说吧!”亚萍柔顺地伸出双手。   洪讲述了这几年来他的经历。他出狱以后,一直无所事事,当起逍遥派来。 同时对一波又一波的红色风暴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对现行的社会制度产生了抵触 情绪,这使他觉得这个社会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与一班志同道合的人秘密搞 偷渡。偷渡失败,他再一次被投到监狱里。这一次的狱中生活彻底地改变了他的 世界观和人生观,他彻底地反省了自己,终于在人生的路途中捡回自我,至少他 自己这样认为。   “萍,我辜负了你!这次我步行三百多公里,脚都走烂了,从劳改场偷走出 来,就是要跟你见上这最后一面,跟你说声对不起。如今我已心无芥蒂,可以从 容而去,死而无憾了。”   “洪,别这么说。我也有不是。你是我男人,我应该支持你,不管在什么样 的环境里。可是我没有,我退缩了。”   亚萍秘密安排洪暂时住在亲戚朋友家。政治的潮流涨涨退退,形成一个又一 个漩涡,但都围着“政治路线”转来转去,平民百姓反而被排斥在漩涡之外。洪 可以象过街老鼠一样,在亲戚朋友的家里躲来躲去,转眼间也过了一年半载。这 自然少不了宁茵的帮助。这期间,亚萍和他不时幽会。他们的亲密关系,在亲戚 朋友们眼里,尽都体现出复婚的可能性。复婚几乎只是时间问题,待政治高潮回 复平稳,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人们盼望的时机来了。谁能掌握这不可多得的时机,谁就是成功者。洪掌握 到了,又或者是命运所然,他获得平反,还当上什么长。洪首先想到的是亚萍。 没有她,他根本就没有今天;就算有,也是不同的今天。她点燃他生命的火花, 她激发他生命的动能,她教会他政治智慧,她指给他人生的方向,没有亚萍,他 算什么?什么也不是。   洪跪着请求亚萍再给他一个机会──复婚。   亚萍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人生的路途是那么曲折,为什么在每一个转折点她 都要作出那么困难的选择,为什么她看不到所憧憬的人生的前景。一切都是因为 洪,她想。她牺牲了一切,成就了洪,自己得到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洪会不会 被下一个浪头压倒,她要不要再随波逐流,与洪一齐被抛起被甩下?她很彷徨。 一个女人,一个小学教师,能有多少政治远见呢!   亚萍流着眼泪拒绝了洪。                 (二)   拒绝了洪的几个月后,亚萍嫁给了一个才刚认识的陌生男人--一个有才华 的心脏科主治医生。后来亲戚朋友们分析出,她那婚姻很大程度蕴含着报复心理。 不言而喻,亚萍的心情非常矛盾,她既感激这个陌生男人,他确实给了她十几年 平凡的日子。她的报答是给他生了个女儿。她同时也恨极了这个她生命中的第二 个男人,因为他有意无意地抹掉她心中的男人的形象,阻挡她对命运的追求和对 未来的憧憬。他比洪更懦弱,更没男人气概,用她的话说,是女人形。她给了他 报答以后就再没有跟他同房了。   一对好夫妻一定同时具有三种关系:契约关系、精神关系和肉体关系,缺一 不可。契约关系就是一纸婚书,没有这一纸婚书,一对男女无论如何情投意合水 乳交融,终究是一对情人,只能是曾经拥有,不能天长地久。精神关系就是思想 沟通感情融洽,而肉体关系就是性,没有思想感情和性,一对男女只能勉强维系 名义上的夫妻,无论如何谈不上天长地久。没有精神关系或者肉体关系的夫妻生 活在同一屋檐下,无疑是对人生的一种莫大的折磨。   亚萍不是不懂这道理,又或者是她有意折磨自己。她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她的 遭遇处境和心里的矛盾,没有人可以解她的心结,除了宁茵。可是她出国了。她 心里很茫然,这半生中究竟在追求什么?心还没死,还在追求吗?这不知道是什 么的东西值得花这一生去追求吗?她没有答案。   平凡的日子又过了几年。镜子里反映的再不是穿淡花连衣裙随着音乐摇摆的 身姿,而是微微发皱的面容,象一张发黄的旧钞票。亚萍每天回家除了买菜做饭, 就是拿着鸡毛掸子吆喝着女儿学钢琴。外人看到的是一个美满的高级知识分子的 家庭,而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不是她的家。   这样平凡的日子终于过不下去,导火线是宁茵的一封来信。宁茵移民美国好 几年了。来信说她在芝加哥开了一家理发店,老板当得不亦乐乎。信中还劝亚萍 到美国来闯一闯,博博命运。宁茵的创业成功,大大刺激了亚萍。她鼓动丈夫徐 医生也移民美国,徐医生有个姐姐在美国。   徐医生心里极不愿意。好不容易熬过红色风暴,好不容易才挣回来主治医生 的头衔,这一出国,重新熬过不说,还要做人家的二等公民。争执的结果,徐医 生终于抵挡不住亚萍的连番进攻,办移民了。经过一番努力和等待之后,命运之 神终于将亚萍的命运交给了自由之神,亚萍一家飞越太平洋,到了美国旧金山湾 区定居。   美国并不如想象中的神圣美好,日子过得比国内更加平凡,这大大出乎亚萍 的意料之外。亚萍常常对别人倾诉这种不满。在表哥开的工厂做了一年,跟表嫂 闹翻了。在硅谷的电子厂里打拼了三年,跟同事多所拗撬。全是为了些鸡毛蒜皮 的小事,亚萍觉得很窝囊。然而,宁茵的光辉照耀着,亚萍觉得前路还是有奔头 的。   “徐,我们搞些小生意吧!这样在工厂打拼也不是办法,你我没出路不说, 孩子也没出路。来美国图的啥,不就是要寻找条好路子走吗?你总不想熬一辈子 穷吧!”   “搞啥生意?我们都不是生意人。你我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 安安稳稳过这一生不就好了吗?如今虽然穷,总比在大陆好吧!”   “想想看,你在大陆好歹是个主治医生,我也是个一级教师,千辛万苦来到 美国,眼白白看着人家发达,你我却要做下等人,这口气你咽得下,我咽不下。”   “好吧!让我再想想。”   事实上,亚萍在出国前已经做好准备。她学厨艺,学理发,学美容,希望学 会一门手艺在国外用得上。国内的日子不要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可是到 国外来仍然不能有所发挥,她确实心不甘。   朋友的朋友在德州休士顿有一家餐馆要卖,问他们有没兴趣。他们可以先到 那里看看,甚至动手做做,然后再决定。亚萍很有兴趣,她立刻怂恿徐医生全家 迁到休士顿。   “这可是个好机会,人家肯教我们领我们做。我们俩先在餐馆做,边做边学, 看情形再决定是否要买下来。”亚萍说话的时候,眼睛放射出久不见的光亮。   “这可不行,我们到那边人生地不熟,全家搬了去,餐馆买不成怎么办?我 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徐医生强烈反对。   “买不成我们就在那边打工呗!要做打工仔,到处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亚 萍态度坚决。“这样吧,我一个人先到那边看看。可以的话你们才动身。”   “好吧,试试看吧!”   动身在即,亚萍叫徐医生载她去机场兜兜,熟悉一下路线,免得到时候不会 走误了班机。大概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徐医生那天车开得特别不顺,老走错路, 如果不是开着车子,简直可以用跌跌撞撞来形容。短短三十分钟的路程开了足足 三个小时,一路上亚萍不停地骂,骂得大概不算太难听,都是些“老不中用”的 气话。好不容易才到了机场,徐医生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浑身象散了一样,才 想稍微喘口气,亚萍又开骂了,一时禁不住哭了起来。后来亚萍每每想起来也觉 得可笑可恨,讲述出来总是带着讥诮的口吻。   从休士顿回来的路上,亚萍做了各种设想,如何筹款,如何聘请,如何分工, 一一在脑子里发酵起来。甚至于她身为老板娘腾出腾入的景象也不时在她眼前闪 映。她或许想得更高些更远些。可是徐医生停留在比洪更低的水平,他打消了去 德州发展的念头。他的决定完全是基于一个一闪念:我还未受够吗?   徐医生为了这一闪念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啪!亚萍重重地挥过一巴掌之后,她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五指红印,在她第 二个男人的脸上。她对这个男人的全部的恨,经由发热膨胀的血管,从内心传到 手心,再从手心完完全全转移在他的脸上,然后永远印在他的心里。   “你这没骨头的,你的男人气概哪去了!被老鼠叼走了?枉费你还是个医生, 医不好你自己的软骨病。”气发过了,亚萍才发觉右手有点儿疼。   徐医生当时没有哭,他的眼泪半年后才象破匣似地倾泻而出。   “他翻到了洪给我的情信,”亚萍后来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心情不好,我 给洪写了几封信,他一下子回了十几封,还有他的近照。我的心也被打动了。现 在想想,那好象是天方夜谈。”   其中一封是这样写的:   心爱的萍,   两天前给你写了一封信,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这十几二十年来,我时时在 梦中见到你,跟你说话,醒来就把梦中的话儿记在心里。日积月累,我有许多话 要跟你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说不完。   过去的我已经说很多了,这次我想说我们的未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 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和处境,因为我和你一样。我和你是心心相印的。   我和琼也相处得不好,大概是时时想着你的缘故。我的心里没有她。我想我 们不如就来个“二离一合”,你与徐医生离,我与琼离,然后我和你--我心爱 的萍--结合,永不分离。   盼着你的回音。虽然我的头发全白了,我的心仍在激烈地跳动,象一个初恋 的年轻小伙子。                    爱你的 洪   徐医生读着这些信,一时间被泪水封住了眼睛,没了主意。亲戚给他出了个 诡计,把洪的信拷贝一份,寄给他老婆和单位。徐医生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照着做了。结果不很清楚,据说洪跪在老婆面前恳求宽恕,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跟 亚萍来往,即便是书信。亚萍一提起这件事就咬牙切齿。她提出了离婚。手续还 未办妥,她先搬出去独自住了,这样做的代价是丧失了女儿的抚养权。   亚萍只在周末见女儿一面。她不惜花大钱给女儿吃好的穿靓的,而不觉得那 是奢侈,尽管她自己死省活俭。女儿要参加时装表演短训班,她全力支持;相反 地,徐医生却极力反对,认为那些场合不是好人家的女儿该去的。几年下来,女 儿慢慢地回到她身边。                 (三)   亚萍就是在女儿的时装表演会上初次见到勇的。   那是女儿莹莹时装表演短训班的毕业典礼,亚萍当然不会错过这样亲近女儿 的好机会。虽然自己老了,但女儿大方得体的台风,亚萍从中看到了自己,那个 翩跹在贵族舞会中的倩影。她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毕业典礼后,莹莹从后台走出来,手里拿着观众献给她的花簇,将花簇转献 给妈妈。   “妈妈,这是琳琳,我的好朋友。是她送的花。”女儿莹莹和一个年纪相仿 的女孩子手挽着手,走前来跟亚萍打招呼。   “你好,阿姨。”   “你好,你今天很漂亮。谢谢你的花。”   “不谢。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莹莹的妈妈。”   亚萍这才注意到琳琳旁边穿一身灰白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她浑身突然抖了一 抖,旁边的人大概没有发觉,她自己却仿佛受了一下雷击。亚萍身不由己地伸出 了右手,但抬得不高,那中年男人轻轻地和她握握手。握手的时候,不知是身高 的缘故,还是彬彬有礼,他鞠躬似地曲着腰。那么熟悉的身姿,那么亲切,彷佛 昨天才见过他,跟他握过手。   勇就是琳琳的爸爸。他是个工程师,在硅谷某电子公司做事。这在拥有成千 上万的电子公司,蕴藏着成千上万的工程师的硅谷是非常普通的。勇跟妻子离异 一年多了。   透过莹莹和琳琳的关系,亚萍和勇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回到了故事的开头,勇约亚萍去跳舞。   优美的华尔兹,激情的探戈,浪漫的舞步,闪烁的彩灯,亚萍的心随着彩灯 开闭,随着舞步回旋。她张开双臂,象要拥抱大自然。她仿佛置身于久违了的那 些贵族的社交聚会,那些爵府的命名晚宴,那些小姐少爷的生日舞会。忽然她又 仿佛站在一个急湍的瀑布上面,瀑布溅出七彩缤纷的水花,面临千丈深渊,她觉 得头晕。她很想纵身跳进深渊,投入大自然,然后永远属于它。可是她很害怕, 因为它深不见底,见不到投入的结果,见不到她所憧憬的未来。她的身体摇摇欲 坠。   约会之后,亚萍的心情渐渐好起来,见人也不那么闪闪缩缩了。她还有心情 跟几位亲戚见见面,吃个饭,她那戾气全消的面貌毫无保留地将她的心境表露出 来。她甚至转弯抹角地复述勇对她的称赞,而且丝毫没有肉麻的感觉。但亚萍仍 然有所保留,她不大喜欢勇那笑的神情。那男人大方自信的笑,眼神透射出骄傲, 这使她害怕,更觉自卑。   勇的处世态度并没有他的名字那般有劲,他的头发永远有点儿蓬松,眼神永 远带点儿散漫,话语缓慢而有力度,一副自信而从容不迫的态度。没有惊人的业 绩,但有优悠的工作和闲逸的生活,硅谷里持有他那种态度的人不在少数。勇宁 愿远距离看人,保持着对人特别对女人的一种憧憬。他认为近距离看人很容易把 人看透,看透了就没意思了。他以前蛮爱邓丽君的,爱她的清纯,在一次电视节 目里,近镜头暴露了她浮胖而垂的双臂之后,他连她的歌都不大听了。   亚萍和勇的交往很平淡,大概是年纪大了,早没有了年轻人的那种激情,即 或有也能藏得很深很深。他们聊得也不深,无非聊聊孩子和过去,从未触及感情 的事,比如为何离婚的问题是决不能出口的。尽管感情的话题比孩子更无聊,终 于有一天还是触及到了。   在一次午餐后的闲聊中,勇有意无意地提到感情的话题。他讲了一个从电视 上看到的故事。很久以前,人类都长着两个头四条腿,由于生存的需要,上帝将 人类一分为二,成了两个自由的人。但是长着一个头两条腿的人类开始感到孤独 的恐惧,从此终其一生寻找另一半。只有找到了真正的另一半,并互相拥有他们 的身体时,人类才能驱走可怕的孤独和空虚。   亚萍对这番话没有表示出足够的兴趣。她的目光显得散漫。   “秋天了!”勇凝望着餐馆外的红叶感叹地说。   “秋天的红叶充满了悲哀。看到满地的红叶,常常让我联想起了凄凉和无奈。” 亚萍的眼睛这才勉强回过一点神来。   午后,他们到附近的一个湖边散步。湖边疏疏落落的种了许多柳树,柳叶开 始掉了,柳丝袅娜而垂。湖水不是很清,但平静无痕,几只白天鹅和一行鸭子缓 缓浮在水面,不时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游客三三两两漫游着,有的停下来照相 留影,有的对着白天鹅和湖边的小亭指指点点。   “人就象湖水一样,总觉得生活太平静了,需要一点涟漪。可是人的感情又 太脆弱,一点涟漪都经受不起。”亚萍心有感触地说。   勇往湖里扔了一块小石头,一只白天鹅受惊动了起来,湖水翻起涟漪,一波 一波地向外扩散,然后很快又平静下来,白天鹅一如既往优哉悠哉,象什么事都 没有发生过。   “涟漪过去了,你以为湖还是原来的湖吗?它变了,它已经不完全是以前的 湖,它心里从此藏了一块小石头。永远,在心里。”勇似乎受到亚萍的启发。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开公司当老板?”这个问题有点儿唐突,但也没有引起 勇极大的兴趣。   “想过一回。有那么一次我对自己说,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就自己当老板。 还好很快就找到了还算满意的工作,老板就当不成了。”   “为什么要找工作呢?自己当老板不是更有保险吗?至少不让人家炒鱿鱼。”   “当老板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保险。在这里,当过老板再回来做工程师不少。 象我吧!能当什么样的老板呢?开甜圈店?开洗衣店?开餐馆?都不是我喜欢做 的事。开电脑公司还勉强可以,可那投资大,风险大,没有绝对的把握,我连想 都不去想。”   “报上说硅谷有个中国人,还是个年轻人,开了个什么虎,才三五年,现在 已经是个亿万富翁了。”   “那是人的命运。如果杨致远早开两年,别说雅虎,连个懒猫也玩不成。如 果他晚开两年,他可能还在为了搞钱到处碰壁,碰得头崩额裂。人人可以羡慕他, 可不是人人可以学他的。命运就是这样,是你的甩不掉,不是你的抢不来。许冠 杰有个歌唱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而且,”勇补充说,“亿万富翁的生活素质未必很好。别看他们经济上很 富有,精神上他们未必富有,有些亿万富翁的生活素质可糟得一塌糊涂。什么是 生活素质?生活素质就是周末可以去跳跳舞,打打麻将。他可以去跳舞打麻将吗? 绝对没有那回事。他除了为公司的事伤透脑筋,还要玩政治,还要整天提心吊胆 防被人绑架勒索呢!哪来的心思去跳舞?”   这样的对话不仅没有加深他们之间的认识,反而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阂。面 对这样的男人,亚萍心里很矛盾,甚至有点儿无所适从。从心底里,她恨透了这 种男人,他们胸无大志,贪图安逸,没点儿男人大丈夫的气概。但是从勇身上, 她却看到了洪的影子。那天晚上亚萍再次失眠了。她翻来复去睡不着,干脆下床 来翻出洪的信来,一边读一边流着眼泪。她想了很多很多,想了她的过去和未来。 她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跟洪离婚,为什么拒绝和洪复合,为什么不给洪养个孩子。 她后悔为什么不听宁茵的话,大男人是给别人看的,两口子恩恩爱爱,要的是小 男人小女人。洪的形象在她脑海里久久不灭。   与洪复合是不可能的了,她后来对人说。想想看,六十岁的人了,一头白发, 两手空空,来美国后怎样生活,靠我一个人养?那穷生活有啥好过。说老实话, 洪也放不开他那副什么长的地位。   亚萍和勇就那么时好时坏地交往着,谈不上嫁娶,好歹有个朋友谈谈心事。 有一次,勇说要跟亚萍商量商量,有个朋友要拉他去新开发公司,想听听她的意 见。   “当然去!”亚萍大声地说,差点儿没嚷出来,“这就是机会,不到外面闯 一闯,哪知道现在的世界是怎么样!男人就是要这样,能进能退,能起能伏。没 有机会难说,有机会就要闯出一番事业。”   “可我在大公司里过惯安闲日子,要跑到新开发公司去拼命,我怕我干不来。”   “干得来干不来,不干干怎么知道?趁你现在还不是老态龙钟,大可试一试。”   “你可真是有冲劲。我老了,懒惰成性,多挣那三五万,我才看不上眼。我 现在一点儿冲劲都没有,为了三五万,得把最后的一点儿力气都掏出来,赚得来 吗?况且,豁出去就再也收回不来了。”   “那可不止是三五万,有可能是上百万。你看不上眼,我可看得上!”   “新开发公司不一定能上市。要不上市那股票就是几张废纸,那时候可就亏 大了。”   “你怎么跟朋友说?”   “我推掉他了。”   这话听在亚萍耳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暗地里悻悻地说,你们男人,自己 已经决定了,还跟我商什么量,假惺惺!   亚萍和勇的思想差距如许,两人不欢而散是可以预料的,这对话分明是在亚 萍心里埋下的炸药。炸药埋下了,就只差导火线了。   导火线是勇喜欢看女人。   象贾宝玉生长在大观园里悟出“女人是水做的”的哲学,勇也悟出自己看女 人的哲学。他的哲学是,女人是花朵,看女人就象欣赏花朵。书上形容牡丹雍容 华丽,玫瑰娇媚冶艳,菊花澹雅古朴,兰花馥郁幽香,荷花清妍不染,勇分析那 其实说的是女人。翻翻字典,那些与容貌有关的词儿全都挽着个女的。他看女人 从来都带着欣赏的心情,他从来只看到香花,而看不到一棵毒草。   勇的哲学还有结论,就是看到好花不要采,留着大家欣赏。   点燃导火线的那天晚上他们去跳舞,亚萍去得很勉强。勇的笑脸令她不舒服, 他身上洋溢的古龙香水令她作呕。最可恨的是勇整个晚上心不在焉,脑袋两边晃, 眼睛四处骨碌,还不时回过头来,恬不知耻地跟她说三道四。说这边的女人如何 象花非花,那边的女人如何沉鱼落雁,另一个女人如何象某香港女影星。听得亚 萍火冒三丈,全身上下起鸡皮,血液往脑上直冲。她最后越跳越觉头晕,勇的脸 庞开始扭曲,变得有点儿假,象一副假面具。模糊的脸庞上仍然闪亮着那双骄傲 的眼睛,但现在放射出贪婪的眼神,眼睛下面还是那副自豪的笑容,但现在洋溢 着猥亵的意味。她真想掩住自己的双眼,她害怕看见那副笑容,可是她的右手却 情不自禁地往男人脸上挥去。   手心和面颊的剧烈接触,象人触了电一样,不仅爆出火花,还使电线短了路。 除了身体颤抖之外,一切都停止了。音乐停止了,舞步停止了,笑声停止了,眼 神停止了,思想停止了。亚萍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七彩缤纷的瀑布没有了,只 有千丈深渊。她脚一软,身体向着深渊投下去。   亚萍几乎与世隔绝了,只有女儿还不时跟她联络。女儿每次探望她时,总看 到她独个儿在镜子前面,不是自言自语地抚摸着额角上的皱纹,就是穿上淡花连 衣裙在摆动身姿。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