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累 中 吟                ·元江·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只让人觉得心里烦躁,白天热还有个说场,好歹到沟水 里冲一下,不擦干,坐在阴处,有一丝风吹来也能喘口气。晚上竟会一点风也没 有,树叶纹丝不动,躺在蚊帐里静候那一阵阵的热气和着焦躁袭上身来,蒸得身 上的汗大一阵小一阵地流,身子下的草席是粘的。人平睡,手脚都微微分开,不 要让自个儿的肉再贴着肉,贴上了就会多俩处黏得难受。一个姿势躺久了,在床 席上找个地方挪挪位,挪个身子不当心,扯动了蚊帐,蚊子就叫起来。都说蚊子 是嗡嗡叫,错了,那是落单的蚊子在发牢骚,一大片蚊子发起威来,势雄力壮, 频率增高,那声音是“昂昂……”的一片,直透脑门,心里的烦躁翻着倍地往上 飙。   睡不着,干脆往沟水边上跑,把帐门一阵猛抖,在蚊群和帐子间空出一块, 钻出去后赶忙回身把蚊帐掖好,不能让蚊子钻进去。到得沟水边,坐在石板上让 那沟水从头往下浇,沟水也是温热的,身上同样是一身潮,只是汗水换成了沟水。 回房,摸着黑随便从绳子上拉一条短裤,准是干的,赶快躲进帐子里换上,就这 一会儿,又回到了洗澡前的状况。一点钟了,没睡着,两点钟了,还没睡着,心 里更是急得慌,队长说了,明早七点要开镰收割,似这样不得休息,明天谁能承 受那繁重的劳动?   到农村已有三个多星期了,那日晒夜蒸的热气烤得坝子一片泛黄,刚来时见 到的青黄杂间的景色早已消逝,寨子周围几百亩田里的稻子等着我们去收割,还 得赶在秋季前栽下一季晚稻,这就要在刚收割过的地里,放水,泡土,犁田,耙 田,栽秧。每年的五月中到八月中是元江坝子里活路最繁重的季节,也是最热的 季节。繁重的农活在各个寨子都差不多,团树的特别是没有电,没有电本不是件 希奇事,傣族父老早在没电的环境中生活了几千年,可到了别的寨子都有而团树 没有时,事情就不一样了,所谓“落后就要挨打”。那时开镰收割以及栽秧进度 都由大队统一规定,大队作规定当然是按大多数寨子的情况来判断的。进度定得 紧了,对赶农时是有好处的,但缺少电力的团树却是压力大了。都说鞭打快牛, 其实慢牛更是时时挨打,只是慢牛的痛哼没人注意罢了。   收谷子要靠打谷机,打谷机有一个滚筒,状似杠铃片的两铁盘,中间串一根 轴,在两铁盘的圆周端用两寸宽一寸厚的栗木条平行于中轴连接,形成一个空心 圆柱体,在栗木条上布满钢筋弯成的齿,呈三角形,两端钉入木条中,看起来象 岳飞大战牛头山时,部下勇将高宠力挑的金兵滑车。中轴两端各杵出一段,套在 支架上的轴承内,只要将这滚筒玩得飞转,把割下的稻把靠上去,那钢齿会拉得 谷粒纷纷掉进谷盆。有电的村寨用马达转动滚筒,打谷子就是一件至轻松的活计。 我们没电,就得两人一组各用一脚站立用另一脚合踩一块踏板来转动滚筒,直线 运动转化成圆周运动。如果稻田放水放得早,稻子是干的,谷粒好脱一些,碰到 湿的稻子,那打谷机愣是不转,那就只能玩命踩。没有电力,打谷机不用固定在 一个地方,随着地块转。前面一排女子弯着腰割稻,放农忙假回来的小孩忙着把 割下的稻子摞堆,两堆之间约两公尺宽,刚够一只长方的斗形“掼盆”容身。“ 掼盆”者,得名于原先傣家收谷子的方式,都是双手捧着稻束就着盆边掼。机械 化后才用的打谷机,稻种也改良了,不但高产,而且谷粒不易掉,所以还保证高 收。为了让打谷机与斗形“掼盆”配合使用,“掼盆”的一个短边拆了放平,宽 约1.2米的打谷机就放在上面,就象登陆艇抢滩时打开尾板卸下装备时的样子。 一个“掼盆”八个人,两个女子在两边递稻束,两个男的边打边踩,脱尽秕粒的 稻草往身后甩,前面也是两个女的,一边捞出些稻草,一边把谷子装口袋,后边 两个男的把散草扎成把,待打完一堆后,跟踩打谷机的换班。傣家规矩,成年男 子三大技能,犁田,耙田,上山砍柴;女子包了割稻,栽秧这些弯腰曲背的活。 这踩打谷机是一种体能活,上不得台盘,累死也评不着高工分,通常让一些刚长 成的小伙子干,我等既然是来接受再教育,自然是归入这一类。知青也不都肯干, 肯出傻力气的也就六七位。   干是干,累是累,最是这天热难挨。大日头下,气温有四十来度,就是老乡 也没有几个敢光着背,城里来的细皮嫩肉更经不住晒,得穿着劳动布工作服下田。 工作服上盐迹斑斑,湿了干,干了湿,每到下午,衣服硬结成一块一块,汗早已 流干。人热得昏头昏脑,脚随着打谷机的节奏一下一下机械地踩,余下的只有转 动眼珠子的力气,时时瞟着天上,巴着太阳快下山。   也有舒心一刻,傣家大嫂腰肢款款,挑着龙潭水送来。一堆打完,齐聚树荫 下,一个瓢,两桶水,轮着朝肚里灌。轮到我,把板结的衣服解开两个钮扣,一 瓢水足有两升,直着脖子往下灌,喝一气低头看着胸前,那汗,东一滴,西一滴, 慢慢地从皮肤下绽出来,随后越来越快。噘起了嘴,朝胸前轻轻地吹气,会感到 一丝凉意,吹到哪,凉到哪,人感到活泛一点。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 得几回闻”,在吹过的地方再吹第二遍就不凉了,舒适是要痛苦垫底的。   农忙时节,出工分四段,大约为七点到十点,十一点到两点半,三点半到七 点,晚上再加一段大约八点到十点,吃饭从两顿改为四顿。那时食量大得惊人, 一天要吃七八斤米,生产队对我们够照顾的,虽说有个口粮定额,但队长把我们 的口粮与战备粮混放一堆,要吃只管称了去碾,从不追究我们是否超额。要真算 起来,一个强劳力700斤谷子的定额可出五百多斤米,一年的口粮一个农忙就 吃完了。有大米填肚子,自然是不挨饿,可营养却是不够,元江的这个季节是种 不了菜的,下过雨后太阳接着暴晒,泥土结得象一块石头,菜秧栽下去扎不了根, 菜籽种下去发不出芽。一到吃饭,我们抬着饭碗满寨子串着要酸菜,云南的酸菜, 种类味道可是不同寻常,这会提到都是嘴角生津(很奇怪云南的酸菜怎么没有移 民北美?),可是酸菜是要用菜做的,村子里并没有菜,那“酸菜”也就名不符 实,实际上是一种树叶,切碎捣烂按着做酸菜的程序腌制,有点酸菜的味道,却 无酸菜那种精彩纷呈的质感。不过有点这种酸叶末子好歹也能多压些饭。   其实菜也不是绝对没有,有两种菜有时还能收一点。一种是韭菜,因为韭菜 是多次割的,所以盛夏以前种下,到这时还能隔三差五地割一点。可是各位,这 吃韭菜是要油的,用大油锅炒的韭菜绿“油油”,香喷喷,在公司上班的诸位敢 不敢多吃?不敢!怕跟老板谈“累死”(raise)的时候把人给熏坏。别担 心,不是你小子心肠坏,这韭菜根本就是臭的。我们知青厨房中一平方米的大锅 台,总共一个盐罐当家,碰到韭菜,不是水煮就是把盐炒热了再放韭菜炒,没有 油,使什么招也白搭,臭的就是臭的,几次吃下来,看见韭菜就倒胃。另一种菜 更气人,很贱的种,有条沟流点水就能长,象草一样,猜着了吧?是空心菜,越 吃越潮胃。我们看见这种菜是又气又恨,不吃饭吧难咽,吃了吧胃难受,后来离 开农村,至少有整整十年不碰韭菜和空心菜。可是冤家路窄,到了北美,又见到 了这两位。尤其是这空心菜,标着美刀2.99一磅,气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 更可气的是请人吃饭,您大肠头,牛下水的什么不能点,就是要个双龙虾,樟茶 鸭咱付帐也情愿,这位偏要娇滴滴地说要吃“蒜泥爆炒空心菜”,好嘛,美刀7. 99,连着小费快10美刀了,那是什么价?就按以前的汇率1美刀换3RMB 元,那得三十元,元某得在那毒日头下熬三十天,这晚上遭的罪还不跟您算。以 后元某与哪位网友有缘一起吃饭,您要还想得着照顾元某的情绪就请别点这空心 菜,就是您惠钞元某心里也憋着不自在。   虽然有点蔬菜下饭,没有动物蛋白也不行,我们是拿着生物发动机在跟人家 电动化拼哪!老队长提着水烟筒来找我们了,“娃娃们,你们劳动干得好,我们 贫下中农看见喽,你们末得东西吃,我们也末得办法,村子里有些鸭蛋,可惜进 了保管室,要卖给公家。”聊一会儿就走了。在收割的季节,田里总有抛撒的谷 子,放水泡田后就是放鸭的时候,鸭子会去水里找谷子吃,所以这一段时间鸭子 生蛋勤。我们打出主意来了,每天天没亮就进鸭棚把鸭蛋收回来,给保管员报个 数,五分钱一个记个总帐,算我们借钱到年底扣。对供销社的收购员却说是鸭子 不生蛋,因为保管员确实连蛋也没见着。多亏老队长的照顾,也得益于刚到农村 依然强壮的体质,我们才能挺过那第一年的农忙,不然在这么繁重的劳动中缺乏 必要的营养还不知会落下什么病呢?在下一年的农忙后,很有一些知青得了肝炎。 好景不长,鸭蛋只支持了我们个把月,而农忙差不多长达三个月。   收割到第三个星期,谷子收了百分之六七十,看着田地里的金黄色一点点少 下去,心想这日子要熬到头了,没料到劳力重新调整,前面收过的田已给水泡透, 可以开犁了,犁过的又要耙,接下来就栽秧。这一下去了大部份的壮劳力,剩下 的谷子就靠我们知青和一些傣族大妈、小孩来收割。一天天地挺着,一夜夜地熬 着,这超强的体力劳动显颜色了。晚上睡觉,热得不行,想蹩蹩劲翻个身再重新 敛神调气好入睡,小腿肚子猛然抽筋,疼得翻身坐起揉搓半天,才能把身子放平。 大腿根部腹股沟里两个鸭蛋大的淋巴核每天早上小下去,晚上又大起来。白天两 段工之间的休息,躺在床上累得闭不上眼,于是学抽烟了。不会抽烟的人吸一口, 脑袋会晕晕呼呼,就势床上一倒,等晕呼劲过了,正好出下一段工。想起个把月 前在知青专列上看着别人吸烟,心里还在说人流氓,现在这种劳累下,只要能舒 解,别说是香烟,就是白粉也会瘾上。好不容易熬到谷子快打完,那天踩打谷机 时昏头昏脑,脚下一个不稳,人朝前倾,右手就碰上了飞转的齿盘,右手无名指 第一指节打得分叉,血流如注,双喜和小宋用毛巾扎起了腕子扶着我,大金牙套 来了马车就拉我们到县医院。刚打伤时不觉得疼,反而望着手指想“幸亏是右手 指,要不就不能拉二胡了。”快到医院时才疼起来,因为伤着骨头,疼得有点钝, 等进了急诊室才觉得指头一跳一跳地疼得钻心。医生来了,缝上包好,这第一个 农忙我毕竟没能挺到最后一天。   在家养伤,百无聊赖,打开箱子翻翻,上海带来的零嘴早就吃完,除了一些 在元江再也穿不着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是一大摞语录和袖珍本毛选,都是离开学 校时好同学们签了名送的。打开看看名字,想想告别了的日子,心里轻轻地问, 可知这里艰难?愿你们不似我这般。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