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面下起了雨              ·沈 方·   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我应该有一种完整的生活,或者说有一种平静的 生活。我是这样想的。特别是在点燃一支香烟的时侯,我情不自禁要这样思考。 望着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吸了几口烟,就把烟头在烟灰缸重重地摁一 下,直到没有一缕青烟。然后,我拿起烟缸,走进厨房洗干净烟缸。再也不抽烟 了,每当这种时侯,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我戒过三十七次烟,每次都以失败而 告终。我希望新生活会在某年某月某日突然开始,生活却像我的脸一样,没有什 么变化。我知道我是一个意志不够坚定的人。自从那天以后,一种生活算是结束 了。我要说的是,我和小洁离婚了。   那天最后,“朱健,杨洁,你们确实因感情破裂协议离婚吗?”头发灰白的 张法官问我们,他从架在鼻尖的老花眼镜上方盯住我们。我们就坐在他对面的椅 子上,我双手合拢,十指互相绞缠在一起。我朝小洁看了一眼。只见她无表情地 说:“是的。”我心里想说“不知道”,也只有点点头了。   一年多来,夫妻间的争吵渐渐平息,该吵的都吵过了,小洁早已带上女儿搬 到娘家去住,接下来也只有分手这个结果了。经过法庭调解,我和小洁达成协议, 九岁的女儿由小洁监护,我负责承担抚养费,一套七十多平方的住宅归我。小洁 只带走那套建伍音响以及她和女儿的一些生活用品,其余的一切都留给了我。我 主动提出,所有的存款都给女儿,由小洁保管。   那天上午,我走进法庭的时侯,小洁已经在那里了。她穿着一件深蓝的连衣 裙,打扮庄重,神色严肃,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然后,我们就在早已起 草好的协议书上签了字。结束之后,我还呆呆地坐在那儿,小洁起身向外走去, 出门时她朝我看了一眼。   走出法庭,已是中午时分。我匆匆赶到单位食堂,胡乱吃了午饭。一个人坐 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话机发呆。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打电话来的,在电话那头是 一些沉默的人们。上午过去了,中午好像人近中年,是一些疲倦的日子,短暂的 休息之后,才能再爬起来。三十七岁的我,在转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地。春 去秋来,生活奇异而又无奈,幸福也罢,不幸也罢,许多相似的生活一遍又一遍 重复。小洁带上女儿走了,我不禁哭泣起来。但是,我没有哭出声来,仿佛不是 我,是遥远地方的另一个人在哭泣。那是谁呢?我不知道。没有人给我回答,许 多问题都没有答案。这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半天。中途,有一个女人进 来,是找对面的老李。我说出去了,她就走了。时间过得很慢,我想下班之后回 到家,将是什么样子。   小洁没有错,错的是我。当初,我和小洁没有结婚的时侯,小洁的父母竭力 反对,有两年时间我没法进她家的门。小洁是这样说的:只要我们好就行了。她 安慰我的时侯,一副温柔的样子,就象“面包会有的”一样使人充满信心。至今 我还时常怀念那段日子。第一次去小洁家,她父母双双坐在沙发里,四只眼睛逼 视着我。我坐在他们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象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上课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听说我跟小洁之前有过一个女朋友,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莉 莉。其实,这件事我早就跟小洁说了,最大的事情也无非是在一起看过几次电影 而已。况且,那时的电影也都是战争题材。最后,小洁的父母勉强同意了,这是 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胜利。   现在,我坐在房间里,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我忘记了吃早饭。今天是星期 天,早晨,我七点钟起床之后,就这样呆呆地坐在窗前,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而且,中午也没有准备午饭。到时间去弄堂口的小面馆里吃碗面条,也就对付过 去了。这些日子,我几乎都是如此过来的。这时侯,外面下起了雨。雨来得很突 然,早晨起来,天上还有太阳,一转眼下起了这么大的雨。从窗口望出去,只见 白茫茫一片,五十米以外几乎是看不见东西了。听声音,象是一个巨大的会场里, 许多人交头接耳在议论什么。去年出那件事的时侯,也是这样的暴雨。不过那是 在夏天,是一场雷阵雨,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去年,是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和几个朋友去邻近县城里,看另一位朋友。那 是一个开大理石加工厂的朋友,他是一个有钱的成功人士,有好几个大工程同他 签了建筑石料合同。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了,这年代,大家都在忙碌,朋友之 间的交往也难逃价值规律,平时谁又有时间去放纵自己的闲情逸致。但我们毕竟 是多年的好友,难得碰在一起,是高兴事。况且,那朋友是诚心邀请我们去玩, 他放下厂里的业务,陪了我们一整天。好多年没有这么高兴了,他硬是挽留我们 在那边吃晚饭,结果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临到回来的时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汽车是没办法开了,而且我们几个中开车的朋友也已喝得摇来晃去,当下要回来 显然是危险的行动。于是,我们就随那位厂长朋友进了一家歌厅。再说下去,就 是让我后悔的事了,我稀里糊涂和一个女的去了一家旅馆的房间。也许是命中注 定的吧,那天晚上,刚好是当地公安部门突击检查。我就这样落网了。一个月后, 我受到了开除党籍、撤销科长职务的处份。我和小洁无可奈何的结局就是从这时 开始的。   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去多想,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小洁最后一次来这 里,是向我要我们的几本相册。她要带走的东西,差不多都已拿走了。那天也是 星期天上午,我正无聊地对着二十一寸的电视机,看一个出版侵权案的法庭公开 审理。被诉方振振有词,搬出种种证据,强调自己一方的理由。看来,被诉方是 要败诉了。   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赶紧去开门。离婚以后,来找我的人,一个月也不会 超过三个。拉开门一看是小洁,我后退着让她进来。   “我是来拿相册的。”她侧着脸,看也不看我。   “嗯。”我随口应道,“原来放在哪里呢?”说实在,我不知道相册放在什 么地方,离婚至今,我也懒得去整理这些物品。我这个人,一直不太喜欢照相, 家里的照片大都是小洁和女儿的。   小洁在衣柜里找了一会儿,然后在床头柜里找到了那三本相册。“我拿走了。 反正你也不需要。”她说着就要走。   “能不能留下几张女儿的照片?”我吱吱唔唔地说。   “等我整理好了,再给你吧。”   我也不好再分辩。小洁走出门去。这下子,她们的影子都没有留下了。我随 手关上门,一个人坐在窗前。那场面跟现在没有什么两样。我还能有什么变化? 小洁和我是在团委组织的舞会上认识的,我们刚好坐在相邻的坐位上。跳了一个 华尔兹之后,我们互相交谈,谈了许多。我们就开始约会了,我抛弃了以前的女 朋友莉莉,这时侯我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些。我和莉莉,差不多有十年没见面了。 我只听说,莉莉结婚以后很不幸,去年她丈夫生脑瘤过世了。丈夫去世以前,差 不多是个植物人了。那个肿瘤压迫神经,使她丈夫失去身体的知觉,就象盘古开 辟天地之前,是个浑沌世界,不知什么白天黑夜。好了,不去想这些。   我也该去吃饭了。我关上门下楼,走到楼梯口,见外面还在下雨,比刚才小 了些。我忘了拿伞,重又上楼去拿伞。我要去的小面馆很近,出了楼,走完那条 长长的弄堂,右手拐弯就到了。去得多了,店里的阿五和我很熟。他见我一跨进 门,就朝伙房里喊道:“一碗鳝丝面。”他的声音拉得很长,拿腔拿调如唱歌似 的。我在靠里的角落上找个位子坐下了。这是我常坐的位子,这种位子的好处是, 一眼望去可看到整个店堂的全景,观察别人很方便。而别人看你,则要转过脸来, 十分别扭。我一落座,阿五就端来一杯红茶,那是店里保暧桶里常备的。“朱大 哥,请稍侯啊。马上就来。”“好的,不着急。”我就坐在那里,等鳝丝面。   因为天还在下雨,店里生意有些清淡,总共不到十个人。平常时侯不是这样, 到了中午,店里经常拥挤不堪。来得迟了,还可能要站着吃。今天的顾客,没有 一个是熟人。左边靠墙的方桌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一人占了一个桌子,一只黑 色的皮包放在桌上。她无心注意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埋首在吃一碗馄饨。象所 有的女人一样,她拿陶瓷汤匙的姿势,是用三个手指很轻巧地捏着,无名指和小 拇指向外翘起。乍看之下,我蓦地觉得她的侧影象是莉莉。她剪了齐耳的短发, 身穿棕色的皮夹克,一条黑色灯草绒的牛仔裤。这个背影符合莉莉的性格。我想 叫她一声,但是我不敢冒然行事。第一怕认错人,第二怕莉莉不会原谅我。我现 在这种生活状态,莉莉完全有理由蔑视我。   她很快就吃完了,站起身来到收款台去付钱。是她,这正是莉莉,只不过她 显得有些苍老,眼角上了些鱼尾纹。她也看见了我。付好钱,她走过来,站在桌 边:“你也在这?”她的落落大方,使我显得慌乱起来:“啊,是啊。”我朝她 看了看,怯怯地说:“你坐坐。”她也就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多 年过去,第一次这样面对面,我能说些什么呢?这时侯,我要的面条来了,阿五 还给我拿来一小碟辣酱。   “这些年,你好吗?”我问道。   “你先吃面。”她说。   我开始吃面。其实,我不应该这样问。同在一个小城市里,对她的不幸,我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但是,她安详地笑笑:“还好。”   “好。还好。”我连笑都笑不出来,满脸是尴尬。   莉莉看透了我:“我们都不要装了。听说你离婚了?”莉莉还是那样的直脾 气,一下子就捅到了底。   “对。”我赶忙承认,“是我的错。”   “没办法挽回了?”   我点点头:“吵了将近一年,最后就办了手续。”   “那就自己保重吧,路还长呢。”   我又点点头。   “你孩子几岁了?”我想引开话题。   “上小学一年级了。”   “我女儿上二年级。”   我以很快的速度吃面,发出呼呼的声音。她没有再问我什么,默默地看我吃。 我吃完后,从桌上拿过一张餐巾纸擦擦嘴:“你原谅我吗?”   “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很惭愧。”   “不要说这些了。现在还打算成家吗?”她的眼睛盯住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   “有合适的,还是成家吧。”说着,她站起身,“走吧,我要去赶汽车。”   我们一起来到店门口。外面的雨又下得很大,街上行人稀少。我对莉莉说, 我就住在弄堂里面。她说她知道,以前她上班经过这里看到过我。她冒着大雨走 了,在雨中,她的裤脚没走几步就湿了。她回头看看我,走远了。我呆呆地站在 店门口,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