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川,世界,和我们的写作                 ·航舟·   坐在家中,从半掩的窗口看出去,是复杂的墙和彼此重复的建筑,天空是灰 色的,我不可能看到乡村里抬头便是那种无边无际的天和由遥远的群山形成的优 美的天际线,高大的建筑把它切成了奇怪的几何形。间或有几只鸽子犹犹豫豫地 在这几何形里飞着。世界就是用这种方式伸出我日常的视野里。   当然我还能走出去,看到更多的建筑,大街和人群,或者打开电视机收音机, 看看听听由电波传送来的另一部分世界,它们已经被综合、整理或者说被剪辑一 番后才抵达我们,令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也可以细细端详对面建筑里的那些 一模一样的小格子,猜测里面大同小异的悲欢。这几种情形都不能加深或改变这 个世界曾经留给我的印象……它有着钢筋水泥般的坚硬和亘古不变的内容,我们 每天都只能接触到它的同一部分表面,很难在日常生活中找到某些秘密的小径深 入到它的内部。   但是,在因为疲倦而捂着自己的眼睛或者漫无目的地敲打着键盘的时候,我 常常想起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那是一幅冰川图。我在贡嘎山所目睹过的浩大 冰川,始终以一种动人而冷峻的姿势横陈在我的记忆中。   这图景之所以格外生动,说不定是因为我当初我第一眼看到它时产生的两个 错觉。第一个错觉是被脚下的层层砂石所迷惑,站在冰川上却浑然不觉,兀自东 张西望傻乎乎地找寻着冰川;第二个错觉是以为冰川既然千年不化,则始终是纹 丝不动的。当我在别人的提醒下用石片向脚下随便什么地方一阵猛掏,都看到了 因为泛射着内部无限深处的反光而显得十分幽暗的巨大冰块时,立即在深深的震 撼中修正了第一个错觉。第二个错觉的修正却不那么容易,在整整一天的观察中, 我从冰川的大大小小的裂缝,看到了冰川的不断扭曲、运动留下的痕迹,而河谷 两壁很深的擦痕,更向我表明了冰川由于不断溶化不断推移而向河谷下游伸展的 生动的过程。因此,我才得知在凸凹不平的而又死一般沉寂的乱石堆下面,有着 一个绝美的呼吸着运动着的冰川,我们必须凭借自己的挖掘和想象才能接近它的 真实形像。   那么,我身边的世界难道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具有与贡嘎山中的冰川相同的性 质吗?我们所看着的迟滞的风景和每天经历雷同的生活场面,难道不也起着乱石 堆一样的遮蔽作用吗?我们的倦意难道不仅仅来自于懒惰和想象力的贫乏吗?   于是我又能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写作了,它与其说是一种需要耐心的劳动, 不如说是一种接近世界的努力,我们的笔在黑暗中掘进,试图从钢筋水泥的封锁 里敲出一个缺口,让世界音乐般地涌现出来。它是一个姿势,一次面对众多的忘 却和忽略而孤独地展开的持久的抗争。   可以说,真正的写作不是为绝望诞生的。我相信,甚至在对无奈和失意的表 达中,也包含着某种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内心的软弱而寻求抚慰,也不是以麻木 的快乐来遮掩伤口,甚至不是夏日的某片荫凉下的短暂休息,而是人与世界的又 一次疼痛而美丽的相互碰撞。就像被抛在浅滩上的鱼,绕过礁石和舢板的碎片, 挣扎着向海水深处游去。   因此,从我的窗口望出去所看到的由普通的景物和喜忧构成的都市图案中, 同样流动着由出色的战争与诗歌,激情与梦想,创造与毁灭构成的世界。只是我 们,如同那年站在冰川上的我一样,东张西望,与这一切擦肩而过,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