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　纪　漫　思

　　　　　　　　　　　　　　　·阿　瑟·

　　人类早就开始了如何庆祝世纪交替的讨论。尽管倡导者有点儿歇斯底里，但
响应者不多。大多数无动于衷的人说没啥好庆祝的，狂欢过了，还是要耷拉着脑
袋为两餐而忙。更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纪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们的理由
是，纪年的始端定义为：一个不知出处的精子与一个贞洁的卵子结合的时刻。这
有什么意义嘛！

　　而近乎歇斯底里的倡导者却有很多说法，首先他们绕开纪年的问题，宁愿在
相对时间上喋喋不休，夸夸其谈。旧的世纪过去了，新世纪即将来临，正如人长
了一岁，长大了；人类长了一百岁，越趋成熟了。他们用类比法来说明问题，在
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人类做了许多精彩绝伦的事情，比上一个世纪有意思多了。
举一个例子：一个出处公开的精子可以经由针筒与一个可以卖钱的卵子在实验室
的试管里结合。所以他们认为下一个世纪会更精彩，值得庆祝。

　　我大概属于那些认为世纪交替值得庆祝的人之一，当然还未到歇斯底里的地
步。我之所以认为世纪交替值得庆祝，是因为这中间有我在；如果这世纪交替中
没有我在，就不值得我庆祝了，只值得别人庆祝。在这即将过去的世纪，我与时
间老人共同走过来了。开始时是他搀扶着我，后来是我搀扶着他，再后来我们互
相搀扶着，走过来了。我有幸（或者不幸）目睹了甚至置身在历史长河的这一段，
许多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悲惨的和欢乐的情景、有意义和无意义的思想在身
边流过，有些流得太快，抓不住，有些则随手可得。下一世纪呢？因为有我在，
所以还是值得庆祝。

　　庆祝什么呢？太多太多了，数不胜数，在历史长河中随手抓起一件也是伟大
得可怕。伟大的抓不住，我抓一件渺小的吧！至少是别人不大注意的或者不愿意
说的──人性。

　　我说二十世纪是人类最回归人性的世纪，至少下半叶是这样。人性回归，宛
如一件无价之宝失而复得，所以值得庆祝。曾几何时，人性泯没了，人类只有兽
性和物性。人类堪堪化为两类，持有兽性的回归大自然，茹毛饮血，刀耕火种，
引证达尔文“适者生存”的进化原理；持有物性的成为社会机器的一分子，一个
小小的螺丝钉，没有思想，没有能动性，无条件服从“共存”的社会原则。资本
主义共产主义各种学说得以建立并泛滥，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得以崛起并对垒，革
命战争专制得以爆发并持续，成为人类发展的动力。如果人性继续泯没，我们要
在世纪交替中庆祝的大概是另一场战争的胜利，以掠城杀敌的数字来鼓舞人心，
以旗帜的染血程度来记功授勋。

　　人性回归，使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学说始终为学说，使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不再
对垒，使革命战争专制不断减弱，成为人类唾弃遗忘的历史。人性回归使文化科
学经济成为人类发展的动力，而不是革命战争专制。

　　本世纪的人性回归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人性回归不是始于希特勒抱着情妇
自戕的时候，不是始于蘑菇云在长崎广岛冉冉升起的时候，不是始于墨索里尼被
绞于电灯柱的时候。人性回归始于猫王的一句近乎玩笑的口号：多做爱，少打仗。
不难想象，这句口号在当时是如何的令人难堪，因为它缺乏道德的感染力，甚至
说根本无道德可言。可它千真万确是一句划时代的口号。不是宗教的，不是政治
掮客的，不是战争贩子的，是千真万确属于人类的口号，人类的心声。正是这样，
人性开始回归了。

　　人性的回归就是道德的沦落。道德是什么？道德是宗教对科学的审判词，是
政治对良知的诬告词，是战争对和平的宣战词；道德是宗教骗徒的裹尸布，是政
治掮客的假面具，是战争贩子的炮衣。大概可以这样总结说，道德是人性泯没的
宣言。人类终于能够打破道德的枷锁，扬弃道德的灰尘，是非常值得庆祝的。

　　中国人的人性回归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它不是始于蒋介石凝望着染红了
的秋海棠洒几滴老泪的时候，不是始于毛泽东长眠于水晶棺的时候，不是始于王
张江姚锒铛入狱的时候，中国人的人性回归是从有人喊出“我该怎么办”的那一
时刻开始的。《我该怎么办》只是一个故事，人们从故事中看到了道德的蒙蔽，
看到了人性的蛰伏，象冬眠的草虫，于是呐喊而起。

　　人性的回归在中国还多了一层意义，摧毁腐朽的宗族制度，解放民族的灵魂。
中国的宗族制度建立在旧文化传统之上，而这些旧文化传统则是以道德为基石的。
宗族制度早就腐朽不堪了，国人早就要将之推翻，可是基石稳固，使之屹立不倒。
清朝覆亡它没有倒，五四运动它没有倒，国共战争它没有倒，文化革命它没有倒，
因为道德的根基太厚实了，原子弹也炸不开。只有当人性回归了，从根本上动摇
了道德的根基，才使它终于动摇坍塌，从此一圮不起。人性回归后的中国才是新
中国。

　　瞻望未来，下一世纪关于人性的讨论将会复杂得多，因为届时人类多了两个
异种：机器人和复制人。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