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阿| ※        ≡≡≡ 新 ≡ 语 ≡ 丝 ≡≡≡      |待| ※          (NEW THREADS)        |小| ※                               |说| ※           1999/10(增刊)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十月份增刊《阿待小说》于十月一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阿待小说增刊】 影子 最后的生日礼物 ∽∽∽∽∽∽∽∽∽∽∽∽∽∽∽∽∽∽∽∽∽∽∽∽∽∽∽∽∽∽∽∽∽∽∽ ◆               影 子                ·阿 待·   不知哪一生哪一世的罪过,今生今世来到人间,Y只配做一个影子——B的 影子。   Y知道她唯一的出路,当然指的是成为人的出路,是有谁对她——B的影子, 真正地发生兴趣,予以了注意。只有这样,她的那个“人”的自我才会觉醒,或 者不如说被发掘出来。她才会象遭了神棒敲击那样地从地上的躺倒里站立,从墙 壁的平面中凸起,从B的背光角落迈出,分裂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独立实 体。不过,在这个可以称为是“奇迹”的时刻发生之前,她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 影子,B的卑微的影子而已。                 (一)   B出生那年,父亲刚刚升了官职,母亲也因丈夫的荣耀而身价倍增,被提拔 为她所任教的那个小学校的副校长。正是处于她父母亲春风得意,可说是人生的 上升阶段那最美好最荣耀的时候,这孩子因而也就倍受宠爱,天时地利人和地生 长起来。   邱校长的肚子又大又沉,动作极为不便,看上去好象是一艘牛皮筏,前不着 滩后不及岸地在险浪里挣扎。但为了不辜负新坐的交椅,她坚持上班到分娩的那 天,实际上,她的宝宝就是在那所学校里出生的。那时一切都很落后,哪有什么 急救车开来将孕妇一路警笛大作送医院的?女老师们七手八脚地将她们新提升的 副校长抬进走廊尽头的小小医务室,羊水流泄了一走廊。B就在那间小学校里简 陋的医务室里生了下来。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大家欣慰地叽叽喳喳起来,争 相目睹漂亮胖婴的丰采。凡是一睹过的,没有人不啧啧称赞,好可爱的婴儿!   不过,跟在粉粉胖胖的B后边,还有一个无人注意的猫崽般的小东西也落地 了——原来是双生!可能是因为先天不足其貌不扬,便难以成活。不过也可能正 是因为先天不足其貌不扬,没有受到喜功好大的人们的注意和关怀,B的孪生姐 妹在出生的那一刻,睁都没有睁开她的小猫眼,就感觉到了世态的炎凉。想想看 这回的生命恐怕没有什么意思,便决定顺着来路回到阎王老爷那儿去。然而阎王 老爷刚刚完成了将小姐妹们踢出阴间的劳作,关上大门休息去了。她无处可去, 只好萎缩为一股青烟,浪迹人间。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混世的好办法,一个最容 易的懒办法,那就是将自己消隐起来,做她姐姐的影子。她就这样地依附着B, 在B的背后分享着姐姐那仿佛命中注定将会是显赫的一生。当然是在黑暗中,在 阴影里,然而却无需任何资本,也不用担风险,更不必做无论怎样的努力了。真 真地是到世间来白老鼠搭车走一遭,好不划算。   她们这一对孪生姐妹,也和所有的孪生姐妹一样,外貌极为相似。然而老天 爷却极为不公平地将那好的,大的,美的倾向都赋予了B,将那不好的,小的, 丑的痕迹都留给了Y。说Y是B的影子,一点都不夸张。只要注意过自己影子的 人都知道,一般地说来,影子都不是自身高矮胖瘦最精确的反映,然而却总可以 在那影子里面看见自己。根据光源的角度,影子有时长了,有时短了,有时宽了, 有时窄了,有时还可能压缩扭曲变形了。一个矮胖的人,看到路灯下自己走远了 的影子,修长修长的,希望自己真的就那么修长。一个瘦高的人,看到自己在当 顶的日光下壮实的身影,也很可能希望自己真的就那么壮实。可是,B是一个十 全十美、无可挑剔的人,任何情况下的影子都不可能比她本人更可爱,都只能是 对那个完美的破坏。而Y就象一个B的有点变形,但却依然可以认出是衍生于她 的影子。说她不象B,她又实在很象;说她象B,她又那么地不中看。   从童年起,B的身边就围绕着喝彩的人群,起先是父母亲、爷爷奶奶、叔伯 姑姨。后来便是学校里的老师,同龄的伙伴。女孩多些,男孩少些。随着年龄的 增长,B身边女孩少了一些,男孩多了一些。到了十五岁以后,围绕在她身边的 男孩,还有男人,便开始多得令人讨厌了。   真真地是得天独厚,B只要往那儿一站,看去就是个不能令人轻待的人物, 就会有人上前来问长问短,问寒问暖。人们说她“面子大”、“人缘好”。不过, 即使是在人群中,B有时也难免会感到孤独,那种作为“人”多多少少都会感到 的孤独。B最知心的朋友就是她的影子Y。Y虽然埋没在了B的影子里,却不乏 细腻的分析,精辟的见解。由于总是消隐在B的背后观察,Y对事物的看法往往 具有鲜为人知的深刻洞察力和客观准确性。                 (二)   十六岁那年,B平生第一次堕入了情网。那是一个喜欢把她当做模特儿来画 素描的艺术家。青河是艺术系的六六届毕业生,据说动画电影制片厂唯一的分配 名额是给了他的。虽然他的出生并不鲜红,当然也不算黑,有点灰灰的,但他的 漫画技巧令人折服。当然,一切都是空话了,到了一九六七年的春天,全国上下 都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以“文攻武卫”为方式的派系争斗的亢奋里。青河和他的同 学们——现在成为了战友们,便也满腔热血地扔掉笔杆,拿起了枪杆来捍卫“毛 泽东思想的绝对真理”。   这时B的父亲已经“靠边站”了,关在“牛棚”里。母亲邱校长——文革前 两年已提升为一所中学的校长了,也被勒令在校园里灰溜溜地打扫着大字报和标 语的残片,当然是冒着被“文攻武卫”那不长眼的冷弹击中的危险。B和她的影 子Y无学可上,便成天不是在街上逛荡,就是到和她们命运颇为相似的朋友家中 去发牢骚谈文艺,逃避在“玄学”之中。   中学校的旁边有一座古老神秘的庭院,久已无人居住,据说旧时这是一个图 书馆。不过自从一九四九年以后,里面的藏书从来没有对公众开放过。当然,文 革一来,红卫兵小将就冲进去,又砸又抄,将那古老的图书馆糟蹋得狼籍不堪。 在中学校和古老庭院的后边有着一片芒果园,而在芒果园的北面则是几个清清的 水塘。一次,B和她的影子Y百无聊赖地漫步到了那片芒果园中。在园中一块空 地上,有几个把中学校作为他们“革命造反司令部”的造反青年正聚合在那里, 激昂地高声讨论,争辩着什么。忽然间他们都不响了,默默地打量着园中懒散的 来者。有一个人指着B对其他的说:   “我知道那是邱雯韵的女儿。”   有人就喊:   “打倒邱雯韵!”   于是喊声四起了。B过去一向听到的喝彩声,到了文革的这个时候,都变成 了完全相反的起哄和嘲笑。   B朝他们愤怒地瞪了一眼,便和她颇为惊惶的影子Y逃之夭夭了。不过在那 群人里面,却有一个不声不响的。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邱雯韵的女儿”, 仿佛看到了他的同伴们所看不见的东西。从那天起,他便不再愿意和他的同伴们 一起高谈阔论革命了。他仿佛有点忧郁,又重新拿起他的画笔来画画了。   在一个朋友家,B与那青年画家相遇了。B那鹤立鸡群的非凡气质和亭亭玉 立的身段已在芒果园的那次遭遇中被摄入了艺术家的瞳仁。青河是以欣赏美的角 度来看她的,他要画她。当然,他想都不敢想要画她的裸体,在那个时代,这是 完全的疯狂。然而他并非没有寄望过。他总是在她的身躯上强调着弧线和阴影的 深浅。不过青河画B,常爱把她画成暗淡的一团,经常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眼睛 鼻子嘴巴,只有灰黑的曲线蜿蜒着,飘忽不定,颇象一片云朵。有一天,他索性 就画了一个全黑的影子,有如剪影。   可想而知,青河不再热衷于革命和“文攻武卫”了。生活对他仿佛有着比那 种不伦不类的枪战和血淋淋的刺激更美好更有趣的蕴藏。不过他仍然保留着一支 枪。这是一支手枪,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那牺牲了的战友,留给他去复仇的 武器。仇,他是不会去复了,因为他已经看破了这其中的愚蠢,何况这样的复仇 是可能花费去他自己的生命的,而他才刚刚开始尝受到生活的美味。复仇的代价 太大,不值得。然而这支手枪他要留着,这是对他那不幸的朋友的纪念。除了纪 念他们纯洁的友谊和天真的幻想,还纪念他们一度的愚蠢——那夺去了他朋友生 命的愚蠢。幸好从这愚蠢的教训中,他睁开了眼睛,没有再让他自己去做那愚蠢 的牺牲品。那枪梭里还藏着好几颗子弹,他曾经想过,只要杀死两个“敌人”, 就足以抵偿那牺牲了的生命,他的战友便将“含笑九泉”了。不过自从遇见B, 这一切都显得多么荒诞愚蠢。                 (三)   很快,B就狂热地恋起青河来。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极为单纯,以为一块儿到 河边散步就是谈恋爱。或者骑车兜风,在面红耳赤中嬉笑打骂,在漫不经心中偷 偷交换眼色。这样做的同时他们也不介意第三者的在场。因此Y,作为B的影子 便也就无所不在了。B与青河的恋爱,Y都看在眼里。她与B同欢共乐,同悲共 愁。当然,B一向总是坦然地对Y述说她的心事。Y就这样地藏在B的背后,觉 得自己很幸运,既不需要担当责任和风险,又不必正视和面对那要有极大勇气和 胆量才能卷入的事业,然而却分享着这初恋的滋味。Y有时觉得自己很象个藏在 树洞里冬眠的松鼠,不管外面如何大风厚雪,一切都由那坚固的大树招架着,它 只需偶尔探头观望,感叹那漫天的翻云覆雨。   B对青河的那支手枪颇为好奇。有一次,他们就拿了这手枪,跑到芒果园南 面的水塘边去“打靶”。树上有一个鸟窝,青河就朝那里放了一枪。鸟儿一哄而 散,鸟窝却屹然不动。青河啊,虽然是男人,却毕竟是个文弱的艺术家。B从青 河手里抢过那武器,连开三枪,鸟窝跳动了几下,但当枪声静止时,终于没有从 它所歇栖的树叉上掉落。   “你不想试一试?”青河探头朝B的背后问道。   Y从来只是旁观者,对青河的邀请有点不知所措。她从B的背后站出来,接 过枪,看了看那有点狼籍的鸟窝,慢慢地举起手,“砰”地开了枪。鸟窝不见了。 Y不敢相信地望望B,又望望青河。   “好枪法!”青河叫起来,“你可是神枪手啊!”   “不可能!”B说,“我们前面打了好几枪,那鸟窝已经被震松了。Y的那 枪只不过是把它震下来的幸运的一枪。”   Y不知道究竟那鸟窝是被震下来的还是被打下来的,也许真的是象B所说的 震下来的。这都不要紧了,真的。Y的心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回想着“好枪法!” 和“你可是神枪手啊!”   枪梭里还剩下三颗子弹,青河不愿将它们都打光。没有子弹的手枪有点象没 有洋火的火柴盒,总好象缺了点什么。再说,就是那些子弹,也是他的战友留给 他的。那手枪和那些子弹原本是一件完整的纪念品——一个完整的关于死的记忆。   终于有一天,青河对B倾诉了爱情,说了“我爱你”那句话,那句B等待了 许久的话。少男少女的本能冲决了童贞的无知,他们形影不离了。这时,他们的 恋爱才真正地有了“排外”的色彩——Y成为多余的了。B常会突然地消失,Y 就在房间里喊她。听不见回答,Y就跑出门,院前院后,大街小巷地找寻B。这 个时候的孤独就好象一片蘑菇失去了它所依附的树干。这是一种切断生命来源和 保护的孤独,Y觉得自己要死了,死在没有附丽的孤独之中。不过终于,B又出 现了,心不在焉地答非所问。Y便知道,在青河与B之间,正在发生着她自己永 远跨不进去,永远不可能尝受,永远不能得到的一场经历,她毕竟只是一只躲在 树洞里观望的松鼠啊。当她望着堕入白日梦境中的B,望着她那飘忽的眼神,那 被爱情所陶醉了从而仿佛触及了天国的边缘的灵魂,她开始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 有的痛苦。尽管她可以本能地知道在B和青河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但她却不能够 参与,不能够与B一起经历和尝受那一切。现在是青河与B形影不离了,而不是 象一贯就存在的那样——B和Y。当然更不可能是青河与Y了,这是谁都不可能 想象的。随着青河与B的爱情的深入,Y心中的痛苦与日俱增了。一种几乎是绝 望的感受攫取了她。就这样地,一对恋人在爱中梦游,从春到夏。他们将口号和 武斗的枪声作为遥远时代的背景那样地不予理睬,仿佛逃离了这个世界那样地洒 脱。然而他们并没有被忘记。在一个夏日的傍晚,青河坐在水塘边画风景,B半 躺在草地上,用她光洁柔嫩的手指玩弄着她恋人的衣角。晚霞在西天有如坠落地 上的红棉花一样散漫着,塘水的金波中倒映着结青的芒果树,没有牧童的山羊在 小山坡上“咩咩”叫。青河在作画的沉醉中并没有忘记他可爱的恋人,以他艺术 家不可预料的突如其来递给了他的恋人一个柔情蜜意的吻。就在这一幅宁静的田 园景致中——这也正是青河的画面上所留下来的,天外飞来一颗冷弹,准确无误 地降落在艺术家青河的脑门。青河夭亡了。那画面上没有着色的红棉花一样的西 天晚霞,便由画家自己的血溅红了。   不用说,B有多么悲伤。Y似乎比B更为悲伤。不过,几个月之后,B便将 青河忘掉了。正如当时的人们互相勉励时所爱引用的格言那样——抹干眼泪,继 续前进,B继续前进了。不久她便认识了余波。然而Y却一蹶不振,愈加地龟缩 在B的阴影里,愈加地郁郁寡欢,仿佛失去的是她的恋人一般,因为对她来说, 一切的希望和理想,欢乐和幸福都随着青河的死而从世上消失了。                 (四)   青河的出现和骤然消失就象流星那样一划即逝。然而那天空,却由于流星的 划过而永远地不一样了。Y的生活再也不是青河出现以前的那种。尽管B,由于 青河的夭亡,又重新与Y形影不离了一阵,一切仿佛又象从前那样,Y仍然是B 的影子,Y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消沉寂然了。   B和余波火热了几个月,后来一场恶吵分了手。随之而来的高山、刘水、杨 光、岳明,也都大同小异,象一团团过眼烟云那般地飘去。Y也就随着B,在团 团烟云的浮动中,与她一起悲欢离合。只是,无论是余波,还是高山,刘水,杨 光,还有岳明的出现和消失,都没有能象青河那样地使Y的天空发生变化。   大约是在B与高山要好的那阵子里,B有一次将青河的画拿给他看。高山不 以为然,特别是对那个黑糊糊的B的素描,完全地不屑。   “这算什么?没嘴没脸的,一点儿不象你。没意思。”   大概是高山说不好,B便也不喜欢,就将那画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不过 这张被遗弃的揉皱了的画却被捡了起来,细细地捋平,出现在了Y床头的墙上。   “你要这破画干什么?哪天叫刘水给我画一张好看的肖像贴在你床头。”B 说。   这时B刚刚认识了刘水,一个业余画家。   “不用了,我就喜欢这张,我也只配这张。”Y说。   真的,画里的是一个影子,这不就是Y吗?她要美丽的B的肖像做什么?   每天早起晚睡,Y都要看见那个黑糊糊的影子,它就在Y的床头,向她提醒 着自己的卑微和不足道。可是那唯一的一幅画看久了,那黑糊糊的里头便也好象 有了内容。在那些难以分辨的深浅浓淡中,仿佛有着需要努力才能看得见的谜一 样的图案。   也许是由于青河的画B却画出了Y,Y就平生第一次地有了那么一点儿“自 我”的感觉,尽管那感觉很微小,很原始,也很模糊,就象那黑糊糊的剪影一样。 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青河一个人可以穿透过B而看见她背后的Y,看见那个影子 的存在。   “好枪法!”   “你可是神枪手啊!”   是的,Y被青河看见了,他注意到了B的影子Y,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 语句,怎么能画出那样的画?然而这个唯一可以看见Y的人早早地就死了。死了, 青河死了。每当想到青河的死,Y就痛心疾首。青河怎么能死呢?他是Y的希望 ——Y那个成为“人”的希望啊。仿佛是上帝将他送来,让他来引导Y从地上的 躺倒里站立,从墙壁的平面中凸起,从B的背光角落迈出,最终分裂成为一个有 血有肉有思想的独立实体。就在这一切——这个奇迹,正要发生的时候,青河突 然地夭亡。多么的不公平!而最最不公平的是,那杀死青河的不是别人,根本就 不是什么天外飞来的冷弹啊!Y是唯一知道真情的人,因为就是Y自己,偷偷地 携走了那支青河的战友留给他去复仇的枪,哆嗦着手对着那宁静到了几乎不真实 的田园景致开了一枪。只是子弹没有如愿以偿地钻入B的脑袋——是的,B的脑 袋,Y要杀死B,这样Y才能从她的阴影里迈出来啊。当然Y怎么能想到,那子 弹却是由命运那看不见的巨手在无形中操纵,钻入了青河的脑袋。或者是命运在 那一刹那间,将青河的脑袋移动到了靶心——他不是突然地递给他的恋人一个吻 吗?从此Y,有如吞咽下一整条鱼骨的哑巴,旷日持久地经受着铁梳子一样的鱼 刺在她的咽喉和食管中慢慢戳刮的折磨,却无法叫一声苦。   后来那支手枪就被当作青河的遗物留给了B,只是B再也没有去摆弄过它。 Y不是没有想过,用那枪梭里最后剩下的两颗子弹朝自己的心脏连发两枪。是的, 心脏,因为Y的心脏已经是又痛又苦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不如将它一枪了之。 当鲜血象一股红泉从青河的脑袋涌出时,Y的心便象迸发爆裂的水坝那样地流血 不止了。Y当即晕眩了过去。醒来后,那阵冲动也渐渐平缓,Y也失去了那重新 抓起手枪的勇气。虽然还有着自杀的渴望,却没有了实行它的胆量,于是Y便成 日生活在介于生和死的地狱中。谁也想不到,那天外冷弹的后面站立着Y,站立 着那从不被人重视,甚至注视的影子Y。更为不能想象的是,Y所要杀死的,是 她所依附着的,比她自己的存在还要真实还要庞大还要美丽的,没有她,她便不 能存在的B。Y要杀死的是她的孪生姐妹,是她自己的附丽!难道她不要活了吗? 她要活,正是因为她要活啊。Y以为只有B的消失才是她自己的诞生。她是在青 河画了那张剪影般的画之后突然认识到这点的。可是命运却乖戾地让Y杀死了青 河,让她用自己的手扼杀了自己的诞生的希望,那成为“人”的希望。青河死后, Y陷入了绝境。仿佛那不可原谅的失误决定了Y的新生和灭亡似的。如果击中的 不是青河,而是另一个——那个Y意图中的对象,Y的世界又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没有人可以预测。难道Y真的就可以得到新生,成为一个“人”了吗?我们只能 想象成为了“人”以后的Y将怎样在“人”的良心设置下的地狱中,永生永世地 后悔她的成为“人”,不如永远地做一个卑微的影子,如果成为“人”的代价是 如此沉重巨大!宇宙间好象存在着一个默契——轻易地获得是不允许的,通向真 理宝藏的捷径并不存在。投机取巧或者伤天害理只是通向那宝藏的险境坎途所必 经沙漠之地中的海市蜃楼。你可因追逐那幻象而在沙漠中迷失,永远迈不出来。 你必得经受苦难一步一步踏完那沙与渴的旅程,才能达到永恒的绿洲,找到真理 宝藏。                 (五)   刘水毕竟只是一位业余画家,虽然酷爱艺术,擅长宣传画,但除了临摹的真 实以外,便没有更多的创造性了。在他的词汇里,“艺术的提高”,“生活的提 炼”,“完美高大”,几乎是衍生其他词句和短语的母体。听他说话,很象在听 一位颇有水平的中央文革领导人作报告。当然,刚开始听,觉得很新鲜,也很鼓 舞人心。久而久之,便显得空泛了。他画的B,可以算是他平生的杰作,是他那 宣传画风格的登峰造极。那画中的B有如下一个样板戏的女主角——如果文革延 续得足够长久,就有这个可能。B瞪着一双往上吊起的大眼睛,又黑又长又浓的 眉毛象两把大黑扫帚,要将一切不值得在这个社会中存在的都一扫而尽似的。可 想而知,具有浪漫气质的B并不喜欢那画中的自己。正好她曾经说过要送给Y一 副刘水画的她,便将这张画顺水推给了Y。Y就将这张B的高大形象紧贴在那张 黑糊糊的画像旁边。这两张画如此地摆在一起,看上去真的就象是B和她的影子。   后来有一天,杨光忽然出现了,B便很自然也很迅速地与刘水告了别。   杨光出生很贫微,父亲是三轮车夫,母亲长期生病,家中老小八口,全靠父 亲一人挣钱养活。杨光是老大,家中第二根梁柱,一切家务都由他包。在学校, 他学习挺不错,要不是因为家庭负担过重,他一定会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只是 他常年破衣旧裤烂鞋,补丁摞补丁,就被一些老师同学瞧不起。B虽然也从未将 杨光放在眼里,可是却对这位出身贫寒的同学抱着强烈的同情心。班上评补助, 她总是为杨光说话。有一次,B无意中对她母亲邱校长谈到这位同学,一样富有 同情心的邱校长立即收拾了几件她孩子们的旧衣服,打成一个包袱,让B送到杨 光家里,给他幼小的弟妹御寒。文革前的那一年国庆节,邱校长还让B邀请了杨 光和他的大妹来家里玩。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全国的知识青年都被驱赶到了农村、 山区、边疆、草原,B和她的影子Y也随着这股洪流被冲到山区,在那儿搁浅了 几年。不过杨光却时来运转,受到他一位在部队上突然高升了,因而也就光宗耀 祖的远房堂叔的关照,进了部队,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杨光所 在的部队驻扎在中越边界,后来被调到越南境内去打仗。在越南,他亲身经历了 战争的兴奋、恐怖和残忍。有一年,他从战场上回来探亲,见到了也从山区回城 逃避夏收的B。杨光一向在心中崇拜和感激着B,只是从来不敢妄想。现在,他 身着一套神气的绿军装,精神抖擞地站在B的面前,脸上的皮肤被亚热带的太阳 晒成古铜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B,真有那种英雄恋美人的味道。   杨光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B也不能不对他钟情。他们便在已经被砍伐又平 整为稻田的那片芒果园北面的小池塘边幽会了,坐在几年前青河画风景的地点, 对着依然还是一如坠落地面的红棉花似的西天晚霞谈情说爱起来。   杨光每次来找B,都在门上轻轻地敲两声,如果没有人答理,便静静地等候 良久,再轻轻地敲叩。犹如一个臣子求见女皇,他总是毕恭毕敬,有礼有节。   “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这样敲门的。纨裤子弟是决不会如此有礼貌。殊不知, 寒门出贵子呢。”B曾经自豪地这么说过。   文革到了这时,人心都已经腌浸得又苦又涩。B自然是对现状,对社会,对 那时的中央领导有着一腔的不满和怨言。B的父亲由于多年前曾和一个知道江青 底细从而反对她的人有过颇为密切的关系,便一直在受审查,不能“解放”。他 的老婆邱校长也就受着牵连。两人后来都被流放到穷乡僻壤去劳动改造。B将她 的满腹牢骚向她那太阳神一般正直和英俊的恋人倾泻出来。杨光默默地听着,对 B一家的不幸遭遇深为同情,也深为不满。他相信B所说的都是真话——他一向 都信任她,崇拜她,忠实于她。他相信邱校长那样的好心人决不可能是坏人。由 此类推,邱校长的丈夫,B的父亲,便也不可能是坏人。只是他不能理解,为什 么这些好人会遭到迫害。逐渐地,他认定,一定是江青这个狐狸精迷惑了伟大领 袖的眼睛和嗅觉。   十几天的探亲假一晃而过,爱情才刚刚拉开序幕,杨光就不得不离开。临走 时他送给B一顶旧军帽做纪念。那军帽上有一个被美军炮弹划破的口子。   “只有不到一公分的偏差,”他说,“我的命险些就没了。”   “你不害怕?”B萧洒地将那顶光荣的军帽戴在头上,问。   “当然不害怕。”杨光不假思索地回答。“当军人还能害怕?那时想,要是 真的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我就是烈士了。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 滑动着,“只是还没向你表白。”   “那么现在呢?”B问。   “现在即使牺牲了,也不遗憾。”   他就走了,又回到那弹片横飞硝烟弥漫的战场去了。                 (六)   此后将近一年,B和杨光两地情书不断飞越国界,无比浪漫。日子在期待的 焦虑中过去得很慢。B在寂寞时就拿出那顶有着弹片划口的军帽出神,当然更多 的时候是向她的影子Y描述那十几天中的甜蜜经历和他留给她的印象,以及对他 们未来的憧憬。Y盯着旧军帽上那烧焦的、弹片划开的口子,眼前便闪现出刀刃 一般的弹片划过军帽的场面。Y似乎可以看见那块锋利的弹片切入B的恋人杨光 那英武的军人的头颅,鲜血便从他的脑袋汹涌而出。这个景象使Y胆战心惊,仿 佛青河的死又重新上演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Y的心里就慢慢地升腾起一种不 可言说的郁郁之感,仿佛有什么不祥将要发生似的。果然十一个月之后,来自异 国战场的杨光来信突然中断了。最后一次信中,年轻的军人还深情地写着如何掰 着手指计算,如何不堪等待那就要到来的休假。   这样地过了一两个月,B受不了,就跑到杨光的家里去打听,可杨光的家人 也一样地迷惑。休假的日期到了,杨光却没有如约而至。Y开始为她的孪生姐妹 焦急了,难道杨光也要象B的第一个恋人青河那样地忽然夭亡,一下子消失,象 秋天一阵狂风猛刮后的梧桐树叶那样,从树干上飘卷而去,无影无踪?想到这里, Y不由地用两手紧握着脖子,仿佛那旷日持久的鱼刺之疼猛然间发作了似的。她 想要呻吟,大声地呻吟呼喊,却不能够。于是便揪住头发,以免精神崩溃。青河 的消隐而去是Y的责任,如果她能够,她愿意拿自己剩余的生命去赎回他的,然 而她不能够!无论Y怎样后悔,怎样心甘情愿地赎罪,她不可能。Y有生以来第 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生活不光是对她,而且对B,太不公平了。   Y那隐隐的忧郁随着杨光没有音信的日子的拖长,日益加深了。如果他是牺 牲在战场上,家里也将收到阵亡通知书。如果是受伤不能写信,杨光那小伙子, 一定会托护士或者其他伤员代写,如果不给B写,至少也给家里写。可是什么消 息都没有。四个月过去了,就在B的耐性几乎消耗贻尽之时,杨光来信了,是寄 到家里,托他家人转来的。信上写着:   “亲爱的蓓:   首先请你耐着性子将这封信看完。我知道我再也没脸见人,没脸见你了。   想不到我没有被敌人的枪弹所杀死,却被自己头脑中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所 击毙——我犯下了严重的,不可饶恕的错误。由于我的反动思想,我坐牢了。根 据我的罪行,本来我是要判无期徒刑的。但是上级和党很宽大,鉴于我平时表现 好,认罪态度也诚恳,我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虽然只判十五年,可是这十五年却是我人生最宝贵的十五年啊。等我出狱时, 我就快四十岁了。我知道你是不会等我的,我也不敢奢望。只是希望你有空能给 我写写信,真的,如果见不到你的信,我便太绝望了,不如死了好。   你的一切怎么样?余言后叙了。多珍重。   最后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致革命的敬礼!   你的   光   1972年10月8日”   这封信太出乎意料了。正如杨光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如被敌人的枪弹所杀死 了的好。如果他真的战死在了沙场上,也许B还不会象现在这么悲哀。后来杨光 在连队上的一个要好朋友冒着极大的风险来看望杨光父母,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真 相。原来杨光自从那年探亲返部队以后,曾数次在班上的政治学习和讨论会上发 表“反动”言论,攻击江青和文化革命,为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等人辩护。 这件事被报告到上级,他便被抓了起来。杨光的这位朋友不明白一个聪明能干、 表现优秀、前途无量的杨光为什么会忽然间傻到连伪装“革命”都不知道的地步。   “都是因为了我,是我害了他。”有一天B对她的影子Y说。   “他把你看作了上帝。如果你所说的那些关于江青的话出自别人的口,他也 许根本不相信,还可能认为那人反动呢。爱可以让人变成傻瓜。”Y叹了一口气, 自言自语道:“爱的力量那么大,它也可以让人变成魔鬼的呢。”   B瞪眼瞧了瞧Y,说:   “变成魔鬼,太可怕了。”   从那天起,Y暗暗发誓要挽救这场爱情。杨光并不见得就是B那一长串恋人 名单中最出色的一个,然而他可能就是最痴情最真诚的那个。实际上,事实不是 已经证明了这点吗?   B没有给杨光去信,她虽然很同情他的不幸,但对一个因为爱情而昏头转向 地失去理智从而断送了前途的人,她仿佛有点鄙视。她虽然还收藏着那顶旧军帽, 却对它不象从前那么珍视了。象对待青河的那支手枪一样,当她有了新遇之后, 便将它转送给了Y,仿佛Y非但是她的影子,而且还是她的收藏室。                 (七)   在一个冬雨寥潇的山区夜晚,Y坐在她们昏暗的木屋中的床上,偎在被窝里, 打量着那顶旧军帽上焦黄的口子。屋檐下的水洼无休无止地敲奏着令人心哀肠忧 的雨歌,本来是冬眠的大好时光,Y却无法入睡。B在那个白天去了县城,去会 才调到县文工队的岳明。这样的雨夜她是不会回来的了。可是远方狱中的杨光还 在痴痴地等待着B的来信呢。于是Y放下那顶旧军帽,钻出被窝,拿出信纸和钢 笔,给倒霉又不幸的杨光写了一封信,最下边署着B的名字。Y只能想象收到信 时杨光那从绝望中逢生了的喜色,Y那自从青河以后就一直沉重的心便有了一点 儿的舒缓。尽管B新近老爱往县城跑——还不是为了那个会拉手风琴的岳明,Y 却不知怎的不愿承认B已告别杨光的事实,也许Y知道,岳明也终将成为一片过 眼烟云的吧。   山区的冬天很冷,写完信后,Y就感到手脚已经冻僵了。她爬上床,正要钻 进被窝时,看了一眼床头墙上几年来一直随在身边的那张黑影画像。不知道为什 么,也许是昏暗油灯的恶作剧,Y看见那个黑影子的里边仿佛有一个心脏在跳动。 从那晚以后,每当Y看那幅画,她就看到画里的那个心脏。终于,在一个漫长漆 黑寒冷的冬夜,Y找出一支那时流行的红蓝铅笔,在黑影的里头描下了一颗红心。   大约半年以后才收到杨光的回信,很不容易。当然,是写给B的。B收到信 后很有些摸不着头脑,Y便告诉她是如何一回事。   “你喜欢他!我知道,你一定很爱他才会给他写信。”B不高兴了。   “我只是同情他,我只是不想让他失望。”Y申辩。   “那是我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我的男朋友都这样暗中打着自己的小算 盘?”B象突然间发现身边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那样地警觉起来。   “不是,至少不是每一个。”Y说。   B有点吃惊地上下打量起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的Y,扬了扬她俊俏的眉毛。   “啊,那么是哪一个?杨光?还是岳明?”   Y摇了摇头。   “也不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资格!”   B从来没有对Y这么刻薄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想到有一天Y居然会成为她 的“情敌”——臆想中的也好,真实的也好,那个只是她的卑微的影子的Y竟然 使她感觉到了威胁。这种感觉很不受用。可是B永远都不会知道,自从青河以后, Y已经不会去做任何可能伤害B和她恋人的事了。当然B做梦都想不到Y曾经有 过的作为。如果Y没有从自己那一番痛苦得如同下了一趟地狱的心灵遭遇中得到 任何教训和启发,那么Y便再也不可救药了。   Y无话可答,是的,她没有资格。只是现在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并不仅仅是 因为她只是一个影子,而是因为——更重要的,她是一个罪人。   由于B的不赞同,与杨光的通信往来便从此中断。   自从发生了这事之后,姐妹俩便人生第一次地有点疏远了。B仿佛厌倦了她 那自从出生起就一直附在自己身上的影子,想把它甩开,有时真想把它甩得远远 的。而Y也越来越感觉到B那比她自己更庞大更真实更美丽的身体将她的天空给 完全彻底地遮蔽了,使她无法呼吸,无法生存。而Y却不能简单地用一把刀将它 戳倒,或者用一支枪将它击毙——Y不是已经痛苦地尝试过了吗?而象青河一样 可以看得见Y——穿透B那庞大真实美丽的身体看见Y的人仿佛再也没有了。不 管愿意不愿意,Y仍然是一个卑微的影子,B的卑微的影子而已。   Y曾暗自发誓要挽救B与杨光的爱情,仿佛只有这样做了,她才能从地狱中 逃脱似的。然而B却不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在这样做的同时,B也将自己的一个 后来想起来可以称作是“考验”的机会给随手扔掉了。   正当Y负着沉重的心灵担子在无边的沙漠中匍匐而行,看不见希望,饥渴难 耐,奄奄待毙之时,她忽然摸索到了一个暗藏在乱石之中的泉眼。Y就慢慢地、 艰难地搬开了那堵塞着泉眼的石块,于是,潺潺流水便开始流向她了。                 (八)   七十年代中期,B和她的影子Y在山乡里的日子常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了城里。有一天,B和Y又来到多年前曾经百无聊赖 地出没过的,如今已变成一片稻田的那片芒果园,那所中学仍然挺立在水塘边, 那座古老神秘的庭院也一如既往。不过她们这次的到来是为了寻找一位她们父母 亲的老朋友,那人也许在将她们从山区调回城里方面能为她们想点办法,或者出 点力。曲伯因为“历史”很“清白”,又一贯唯唯诺诺,所以便“解放”得早, 分配在文教系统工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曲伯就住在这座古老阴森的庭院里。   “这儿原先是一座老图书馆,据说闹鬼,没人敢住。”曲伯看到她们好奇的 样子就解释,“运动刚开始时,那些藏书烧的烧,扔的扔。我被‘解放’后,回 到城里,文教口就让我住在这儿。我搬进来的时候,一片狼籍。我把所剩无几的 书都堆放到一间大屋子里,腾出这两间房我们一家人住。”   “真的有鬼吗?”B有点不相信。   “到目前为止还没遇见呢,大概被我锁在了那间屋里。”曲伯风趣地说。   “文革初期那些年,我们老来这儿闲逛,从没听说过有鬼……唉,那些日子!” B不知为何忽然感叹起来。   那些日子!Y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那些B的初恋的日子啊!它们倒成了Y 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了。想到这里,Y不禁也叹了口气,只不过她的叹气没有被人 注意到罢了。   曲伯仍然念着老朋友的交情,关心地问候B父母亲的近况。他还清楚地记得 B,那个聪明伶俐可爱娇柔的小公主。B想上大学,曲伯认为B有理想。他认为 B不但有理想,而且还有才华,不可荒废。于是他答应一定想办法,决定亲自去 找人。曲伯对B的印象很好——谁能不对B印象好呢?   “有男朋友了吗?”临别时,曲伯问。   B知道曲伯是问她,曲伯也确实是问她。在这种场合下人们往往是看不见Y 的,她只不过是B的影子罢了。   “没有。”B想了想,很干脆地回答。   “很好。年轻人不要只想着谈恋爱找朋友。现在的年轻人,胸无大志,眼光 短浅。你没有男朋友很好,抓紧时间学习。毛主席不是说要认真看书学习吗?他 还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那是教导我们要多读历史。也不要因为父母亲 的问题影响了自己的一生,主要看自己,要争气!”   曲伯的谆谆教导在那个时候的B和Y听来,是很温暖人心的。B毕恭毕敬地 点着头,Y却忽然间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发问了:   “曲伯,我们可以向你借几本书看看吗?”Y虽然不知天高地厚,但声音却 仍然是压抑胆怯的。   “嗯,这些书并不是我个人的,再说,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也不好。”曲伯颇 有点为难地说。“不过,你们可以来这儿看书,什么时候来都行,只要我在。”   曲伯说话时眼睛看着B,好象是在回答B的问题似的,仿佛提出那个有点荒 唐问题的小孩不可能充分理解他的话,他便对那领着小孩的大人解释,这样可能 更清楚更容易一些。   不管怎样,曲伯答应可以来看书。于是第二天Y就来看书了。   自从跨进了那间藏书室,Y就好象一只流浪飘泊了很久的寄生蟹,终于在广 漠海滩的尽头找到了一顶空贝壳一样,成日里钻在藏书室不出来了。那些书,有 些居然仍旧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尘封未动,看上去即使是文革初期的红卫兵, 也未曾触动过。但是大部分都被堆放在地上,而且很有些被虫蛀食了。那屋里除 了书架外便没有任何家具摆设,Y只好用一些尚好的书本堆起了一个“沙发”。 墙壁上高高地开着两扇窗子,将外边的世界和这古老神秘的所在,用阴阳晴雨变 化时反射进来的光线联系起来。电灯也只有一盏,屋里光线不太好。Y就将自己 在山区时用的手电筒带来。就这样,在这个图书的世界里,Y仿佛找到了生命的 意义一般,至少,这些书使她感到了生活还是值得一活的。                 (九)   B进了医科大学,成了工农兵学员。Y呢,也终于被调回了城里,在清洁队 工作。清洁队的活儿除了倒马桶,抽粪之外,就是扫大街倒垃圾。工作虽然又脏 又臭,却很自由随便,不用一天八小时钉死在岗位上,Y对自己的工作也就没有 太多怨言了。那些不干活的时间,Y就跑到曲伯的书屋里去做书虫。   曲伯的儿子曲易也在医科大学念书,比B高一级。不知是曲伯的有意安排, 还是两人真有缘份,B和曲易很快就成为人人赞羡的一对情人。B的父母亲因为 那硬是解决不了的老问题,便一直在穷乡僻壤呆着。这样地直到一九七六年的秋 天,忽然间,一切都天翻地覆地变化了。B的父亲就一下子从一个可怕的“反党 分子”变成了革命“斗士”。于是老夫妻俩双双回到了城里,如同凯旋的英雄。   老夫妻俩回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他们忠实的老朋友曲伯,感戴他对女儿 B的关照。他们认为B和曲易真是再好不过的匹配了,婚事也就初步定了下来, 等到B大学一毕业,两人就成亲。   下一年的夏天快到来时,空气中就飘扬着恢复高考的消息,在清洁队里倒马 桶扫大街的Y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Y从来不敢想象大学,不敢将自己与那 城堡一样高不可攀的概念联系起来。Y一贯是卑微的,没人看得见的,她只配扫 大街倒马桶,她怎么能上大学呢?那简直就是荒唐的想法。然而不管想上大学也 好,不想上大学也好,Y一心真正想望的,还是逃避在她那堆满了书籍的屋子里, 去消磨她那卑微的生命。那书籍里的世界有多么大,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议。 Y在那里就不感到自己的卑微了,暂且地忘却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烦恼。她觉 得自己离那些伟大不朽的大师们很近了——大师们从他们的著作里与她象知心朋 友那样地谈着话。而这样的谈话是对所有的人一律平等的,并不因读者而异。   有一天下班后,Y又钻进了图书堆里。屋里很闷热,Y将那两扇高高的窗子 打开,又点上蚊香,就开始看书。看了几个小时,见高高的窗子外头,天色已暗, Y就打算回家去。可是她忽然发现了一本看上去并不十分破旧,而且仿佛很有趣 的书,就顺手翻开,结果被完全地吸引住,一个劲地读了下去。大约十二点钟的 时候,那唯有的一盏电灯灭了,不知是停电还是灯丝烧断。可是屋里并没有一下 子变得漆黑一团。这天一定是个农历的十五,月亮很大很圆。月光从那高高的窗 子外白蒙蒙地射进来,屋里的书架和那些古老的图书都好象忽然间被赋予了生命 似的。Y感到头疼得难受,就倚靠在她那书本架起的“沙发”上,闭上眼睛养神。 倦意象海潮一样地向她扑来,不一会儿,她就沉沉入睡了。   屋角那边书架背后好象有人在轻轻翻书。可是这间屋里通常是不会有其他人 的。曲伯前一段还时而进来查看查看,但自从几个月前他被任命为市委副书记以 后,便根本没有功夫再到这样的地方来了。而且很快,曲伯一家就要搬家了—— 市委副书记这样重要的人物怎么能住在这么破烂不堪的地方呢?Y好奇地站起 来,朝屋角那儿看去。记得曲伯曾经说过这儿闹鬼。Y突然害怕起来,胳膊上一 下子冒起了无数鸡皮疙瘩。她疑惑地呆站着,不知怎的,好奇却比恐惧更强烈地 攫取了她的心,驱赶着她的身体朝屋角那个书架挪动而去。就在那儿,在那洒满 了白雾一样的月光的书架背后,Y看见了一个苍白的青年,额头上一个黑洞在汩 汩地流淌着鲜红的血。那青年不是任何其他人。   “青河?”Y不禁张口惊叫,可是却发不出声音——那象铁梳子一样的鱼刺 深深地卡在她的咽喉里。她就象哑巴一样张着口,瞪着一双惊恐无望的眼睛。   但是那青年,仿佛听到了Y的声音,仿佛也一样地是哑巴,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里并没有那见了杀死自己的凶手时的复仇的火焰,而是一种不可言喻 的、莫大的哀伤。Y想要向他解释,解释那个多年前命运对他们开的残酷的玩笑。 她要想跪下,跪在他面前,让他用自己的手将她那影子一样的身体撕碎,扔在地 上践踏,即使这样做了,她也仍然不可能挽回他那年轻美丽的生命啊。难道这么 些年来,他就在这屋里的黑暗中消磨着岁月?他是在等待吗?还是在寻找?十年 了!Y不禁意识到,是的,十年了。Y向他伸出双手,身子慢慢地往下滑,终于 跪在了地上。一阵凌晨的凉风从高高的窗外刮进来,屋里便响起哗啦哗啦的书页 翻动声。Y朝四周张望一下,那些书本就象墓碑一样地站立着,而那哗啦哗啦的 响声却有如墓地上秋风在席卷着落叶,凄凉寂寞。就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那青年 忽然不见了。Y往那书架的深处眯眼看去,那儿除了几本尘封的旧书以外,什么 也没有了。   Y从“沙发”上跳起来,书屋里一片寂静,有如金字塔里法老的墓室一般。 Y哆嗦着从地上捡起手电筒,将它往屋角的方向一照。那儿的确是除了尘封的旧 书以外,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在那些尘封的旧书旁边,在那书架的顶角,摊开着 一本显然不是那么破旧的书。Y将它拿起来,那页上面是一幅黑白插图。图中描 画着平静的海面,海面上突起一块礁石,一只小美人鱼坐在礁石上,对着当空的 明月出神。翻到封面一看,封面上印着“安徒生童话”。这不正是几个小时前吸 引了Y,使她一个劲儿地读下去直到电灯忽然熄灭的那本书吗?这本书怎么会从 她的手里,或者是从她的膝盖上,跑到书架上去的呢?Y极为不解地摇了摇头。   远处传来拂晓前的鸡啼,是去上班的时候了——倒马桶得赶在人们起床上早 市之前。Y就拖着一双疲惫的腿,一脑袋的迷惑,去开始她新的一天了。                 (十)   暑假的最后一周,B和曲易从杭州游玩回来。虽然还没有结婚,他们却好象 提前进行了蜜月旅行。婚礼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B在这年毕业,将被分配在当 地的一家医院工作。曲易则在一年前就毕业了,留校做助教。这是个星期天,小 两口子打算出去置办一些新家的用品和摆设装饰。B吃了早饭后就坐在镜子前面 修饰自己,一边等待着她的未婚夫上门来接她一起出去。   这年B有二十六岁了,刚刚大学毕业,就要做医生了,而且马上就要结婚, 女婿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十全十美——和B不是正好成为一对天下稀有的绝 代佳伉吗?结婚以后,B就要搬进曲副书记的家里去住。曲易的母亲已经为他们 将一间新房布置得富丽堂皇,什么都不缺了。可是B却对新房中有些设计和装饰 不很满意,毕竟是上一代人的眼光,注重实惠,却忽略了时尚。新婚的日子就要 到了,B总觉得有什么被遗漏了似的。有的时候,她会忽然地坐立不安,仿佛那 被遗漏了的是一件很重要也很巨大的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她却无法真正地知 道。要说她很快乐吗?是的,曲易正是她的好配偶,门当户对,才华横溢,仪表 堂堂,对她爱得很深切,两家父母亲又都是经过严峻考验的老朋友。几年来,两 家就真的象亲家一样地相处着。这个婚姻是注定会美满的。然而,在这里面却总 好象遗漏了什么——那连B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什么。   Y仍旧懒洋洋地躺在她的床上,几乎每个星期天上午都是这样,这已成为她 的习惯了。一周就只有这么一天她不用早起,她要将那些失去的清晨的梦给弥补 了。   门外有人在敲门。那轻轻的“得得”一定是出自一位既有礼貌又谨小慎微的 来访者,不太象曲易的大方洒脱。不知怎的,B和Y在她们各自的房间里同时竖 起了耳朵,细听起来——那敲门声有着一种不太可能的熟悉。   她们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去开门。   “谁呀?”她一边开门一边问道。   “啊,邱校长。”那人的声音不大,仿佛有点卑微。   邱校长一定是不记得那人了,因为听不见她的回话。   “邱校长,我知道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可我一直都记着你呢。”   “对不起,文革这些年,将我的脑筋都给搅糊涂了,很多人都不认得了。你 是?”   “我是杨光呢。”   “杨光?”邱校长确实不记得了。   “我是蓓的同学,那年国庆节还到你们家来玩。那是一九六五年吧……”   “啊,记起来了,杨光,杨光,就是那个父亲是蹬三轮车的……”   杨光大约是有点不好意思,嘿嘿了两声,不知如何作答。   邱校长记起了杨光,就朝B的房间大声喊道:   “蓓蓓,你的老同学来了。”   B已经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望见门边上站立着一个黝黑黝黑、满脸胡 碴、颧骨高耸的人,左边肩上背着一个褪色的军挎包,风尘仆仆,疲惫不整到了 有点狼狈的样子。那人身上的一切都与五、六年前那个英武的、太阳神一般的青 年军人杨光大大地不一样了,恐怕只有那一对亮亮的眼睛还能让人认得出是他。   “你,不是关在牢里了吗……十五年?”B半天才发出一声问话。   “进屋坐吧,哪有站在门口说话的?”已经回到厨房的邱校长从厨房里喊出 来。   “我刚刚到家,脸也没抹一把,衣服也没换就赶来了。”杨光走进屋,向邱 校长的方向抱歉地解释道,好象忽然间意识到他衣冠不整形容憔悴的外表不太适 宜这个既整洁又比一般人家更为阔气些的家似的。   “我平反了,没问题了!”他忽然转过身对B说道。   “啊,那是的,你本来就是为了……才被关进去的。你父母亲都好吗?”B 避开杨光的眼睛。   这时Y也已知道了来者是杨光,激动地从床上起来,趴在她的门边探望。杨 光朝Y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继续着与B的谈话。   “我母亲没等到这一天,三个月前去世了。”杨光说着,眼睛有点湿润起来。   “唉,真是的,我们都很忙,不知道你母亲去世的事。”B说,将眼睛看到 地下。   “没什么,她一直身体不好,很多年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家的?”B换了一个话题。   “很容易,一打听你爸爸,就找到了。”   B的脸上掠过一阵不悦的神色,仿佛提到她爸爸的人,都是来攀附的小人和 势利者。两人之间降下一阵沉默。忽然间,杨光的眼里闪现出兴奋和喜悦。   “我还一直保存着你给我的信呢。”他说着,从挎包里取出用牛皮筋捆扎着 的一厚叠信件。   “特别是最后那一封,就是我出事以后你写给我的那封,要是没有它,我恐 怕早就……去见马克思了。”   他把那话讲得很轻松,象个什么笑话似的。他从那一厚叠信件中抽出一个特 别包裹着的信封,有点不符合他那黝黑的军人形象地、不好意思地朝B笑了一笑。   “后来就再也没能收到你的信,因为上面把所有来信都截住了。所以这封信 就特别地珍贵。我把它藏在心窝上,又害怕将它弄坏了,用塑料纸将它裹了起来。 可是因为看的次数太多,还是……”   B开始烦躁起来。她抬起头,半垂着眼皮看着杨光,慢条斯理地说道:   “杨光,你知道,你出事以后,我一直在等你的信,我等了你四个月,音讯 全无。我以为你不是在战场上牺牲了,就是变心了。战场上牺牲的话,也该有死 亡通知书的。我猜想你一定是变心了。听说文工团的女兵都很漂亮,卫生兵也很 俏,军人都很想找她们。你又是那样一个出色的,前程无量的战士……”B说到 这里,撩了撩耳边的头发,“不管怎样吧,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很高兴你平反 出狱,文革不知冤枉了多少好人……”   “你说什么?你以为我变心了?”杨光似乎不理解B的话,反问道。   “唉,旧帐就不翻了。看来当时是一场误会。我们还是往前看吧。”B恐怕 连自己都在惊奇刚刚说出的那番话——那番急中生智地编造出来的谎话。真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已经老练到在说谎时连脸都不红了。   杨光木然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颤抖着手将那封珍贵的信收起来,脸上一阵 红,一阵青。   Y趴在门边上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心中在为可怜的杨光鸣不平,为他哭泣。 也许,她根本就不应当给杨光写去那封以B署名的该死的信。当时她不是已经看 出来B对杨光丧失了兴趣吗?否则她为什么老是往住着岳明的县城跑?Y现在才 意识到,她实在是多此一举,甚至比多此一举更糟糕的是,由于这封该死的信, 杨光就一直以为B仍然爱着他,仍然在等着他呢。五年来的期望和憧憬,没想到 却完全是一场误会和错觉!这真是太令他失望了。这个痛苦该有多大啊。   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那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敲门,仿佛在说:   “我来了,请立即开门!”   B全家人都对它很熟悉,这是他们尊贵的女婿到来了。B迎上去开门。   “你怎么这么迟才来,等你等半天。”B小声地抱怨。   “这是什么人?”曲易没有回答B的抱怨,望着坐在沙发椅里的陌生人,直 截了当地发问。   “一个老同学,老早以前的老同学。”B说着,就有点不情愿地朝杨光转过 身,“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杨光,这是曲易。”   “啊呀,小易,蓓蓓都等你等得不耐烦了。马上就要做女婿的人了,还这么 马大哈。将来有了孩子,看你还行?”邱校长又笑又骂地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捧 着一碗绿豆莲子汤,“快把这碗莲子汤喝了,你们两口子就走吧,都快吃午饭了。”   曲易端着那碗莲子汤,大约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饕餮,就跨进了厨房。邱 校长这才注意到那冷落在一边的B的老同学杨光。   “你也喝一碗莲子汤吧,杨光。”一贯仁慈的邱校长笑容可掬地问。   “不了,我该走了。”杨光站起身,背上他褪色的军挎包,说话的声音里带 着过于明显的强打出来的高兴。   “这么快就走?那,蓓蓓,快去送一下老同学。”邱校长似乎有些不忍心。   B就去送杨光。走到门边,杨光忽然停住脚步,B可以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滑 动着,这使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一个分别的时刻,也是同样的杨光,只是事过 境迁,现在的她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杨光有点艰难地说,“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写那样 一封信,既然你说,你刚才不是说,你以为我变心了?”他说完这话,用上齿咬 着下唇。   B怔了一怔,但是马上就回复了镇定。   “你知道我有一个妹妹,是我的孪生姐妹。她虽然象一个影子一样地不出众, 默默无闻,可是却很多心,或者不如说很多情吧。”B说这话时眼睛朝仍然趴在 自己房门边观望的Y瞥了一眼。Y的脸色刷地白了。   “这封信完全是出自她的手——是她的恶作剧,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原 谅的恶作剧的话,那就只好去怨她了。”B说完,就将两手叉在胸前,扬起她那 俊俏的眉毛望着杨光。   Y的脸色象死尸一般苍白了,她万万没想到B会将这个并不好玩也不可爱的 事实披露给杨光,这不是残忍又是什么?   杨光转过身体,朝Y的所在看去。Y赶紧垂下眼睛,羞愧得有如犯下了可耻 的罪行似的。Y就这样低垂着头,直到她那死尸般苍白的脸不知为何地忽然间滚 烫起来,她听见B的一声斥责:   “杨光,别这样死皮赖脸地盯着她。”   Y就胆怯地抬起眼睛,和杨光的眼光相遇了。就在那一刻,仿佛太阳照射在 宝石上那样地,整个的世界都闪耀起来,五光十色。在杨光那绝望得有如没有星 光的夜空的眼里,地平线上冒出了一线黎明的曙光。他的眼睛好象在问:   “是你?”   于是Y感受到一阵神棒的敲击,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面前那个庞大美丽 真实、高墙一般厚硬的B正在慢慢地散架,她的“自我”正在挣扎着从地上的躺 倒里站立,从墙壁的平面中一点一点地凸起……                 (十一)   下班的时候,Y又照常往那间老书屋去度过她安静的时光。自从那天杨光来 访,Y便很久以来第一次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希望。不知怎的,她竟然有点想 念起杨光来。有时真希望一下子在人群中发现他,或者在街上遇见他。Y还记得 杨光家住在一条窄小的巷子里,她就真的骑着自行车从他的家门前经过了几次。 可是她没有能“无意”中见到他。   老书屋那古老建筑的外面停着一辆大卡车,几个机关工作人员模样的男人正 在将屋里的藏书搬上大卡车。曲伯曾经提起过,这批藏书迟早是要被搬走的,看 来,这个时刻终于来了。Y有些惋惜地看着这些书被装上车,她从来没有意识到, 她曾经一度“拥有”过这么多书。它们曾经象墓穴里的殉葬品那样地静静地躺在 这座古老建筑里有几十年,几乎没有人翻动过。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有谁“拥有” 过它们?现在,尽管它们被搬走了,它们中的许多却留在Y的大脑中了,这才是 真正的拥有啊。Y想起了那本“安徒生童话”,忽然间希望在搬运的当中,这本 书一下子掉落下来,从而被忽略了,她就可以将它捡起来,据为己有——不知怎 的,Y对那本书有着特别的眷恋。可是所有的书都被搬走了,一本不剩。最后, 那几个人将门锁上,跳上那满载旧书的大卡车一颠一跛地开走了。Y在门外站立 了一会儿,摸摸口袋里那把曲伯给的开门钥匙。那一屋子的书都没有了,那钥匙 还有什么用处?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了。她也许会将那把钥匙保存一段时间,当 作一件纪念品。Y转身要走开,可是又忽然想起,那屋里的“鬼”呢?那屋里应 当是有鬼的,Y不是还与他有过邂逅吗?没有了书,他一定很寂寞。Y看看周围 没有人,就开了锁进了屋。她将屋门敞开着,或许他也想从那空洞的屋里逃走呢。 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尘埃和废屑,只有孤零零的书架。Y又想起了那晚的遭遇, 她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真实。Y就在那空屋里转了几圈,仿佛那鬼也已经随书而 去了似的,屋里没有一点动静,Y就又锁上门,回家去了。   天已暗了下来,Y骑着自行车到了大院门口,看见路旁树下站立着一个人, Y就下了车。那人迎着Y走来,Y的心就“砰砰”地蹦跳了。那人身穿白色短袖 衬衫,褪色的草绿军裤,新剃的齐短平头,刚刮的青亮的腮帮,与几天前那副胡 碴满腮,尘埃封面的疲惫形象完全不一样了。只有那双眼睛炯炯亮亮的,一如既 往。   仿佛语言是多余的,他们就站在路边,在傍晚的街灯和落日的余辉中互相凝 望着。Y在他的瞳仁里看到了——有生第一次地看到了,一个独立、完整、清晰 而且美丽的自己。她好象是看见一个新生儿那样地,对着那个新创的奇迹百看不 厌。于是他们就这样地在过往行人的好奇目光下和交头接耳中,久久地注视着对 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们天天相见了。杨光分配到了公安局的刑警队工作,又如太阳神一般地英 武抖擞起来。Y把杨光带到家里,邱校长和B见到了那与几个星期前完全判若两 人的“三轮车夫的儿子”时,都很有点吃惊。那套神气的警察制服和那双重新自 信起来的眼睛,又一次地令B对杨光刮目相看了。可是杨光呢,这位曾经一度是 B的英雄和恋人的杨光,却看也没有看一眼B,径直地跟随着Y走进她的房间。 在那里,杨光看到了Y床头墙上并排贴着的两张画像。他先是对那张没有实现的 下一个样板戏女主角的形象默默地注视,然后就将眼光转移到旁边那张影子一般 的画像上去。他慢慢地举起他那三轮车工人儿子的粗糙的手,轻轻地、小心庄重 地触摸了黑影里那个Y用红蓝铅笔的线条和颜色制做的心。于是Y便感觉到她的 心在胸腔里温暖地跳动了。   “你知道,我在清洁队工作,”Y坐在床沿上说,“很多人都瞧不起这个工 作,当然也就瞧不起干这个工作的人。”不知为何,那种一向的自卑感忽然又朝 她侵袭而来。   “我不在乎,真的,只要心好,比什么都珍贵。”杨光说,握起Y的一只手。   Y想说,你不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心坏的一个人,我是谋杀犯,我是杀人凶 手!可是她没有说,因为她知道,他的情谊将会把那个黑色影子一样的、过去的 “它”埋葬掉,新生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从虫蛹中化蝶而出的“她”。于是她便 将她的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不敢相信似地触摸着他的真实。他就弯下头,在 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Y找出那顶有着一道弹片划口的军帽,杨光瞪着惊奇的眼睛瞧着她的珍藏。 他忽然抓起那顶勾起他无数往事记忆的军帽,在Y的面前发誓,他要永远爱她, 他愿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他要与她白头偕老、恩爱一世。Y的心就犹如欢腾的海 洋,心花怒放了。她沉浸在难以置信的幸福和欢乐中,心里却有着一种隐隐的不 安,仿佛这一切都只不过发生在梦中,转眼即逝。                 (十二)   国庆节就要到来的前三天,B向Y索要那顶有着弹片划口的军帽。   “这是杨光送给我的定情物,你得把它还给我。”B说。   “可是,你不是早就不要了,把它给了我……?”Y很吃惊,对B的突然要 求毫无准备。   “不管我要不要,它都是杨光送给我的,他又没有送给你。现在我想把它要 回来,不可以吗?”B很理直气壮。   Y不知如何作答。是的,这顶军帽是杨光送给B的,杨光从来就没有把它送 给Y过。可是,如果不是Y收留保存了它,它一定早就不知哪儿去了。   “你现在又要它干什么呢?”Y不解地问。   “这个你不用操心。杨光仍然是我的男朋友。”B说。   “我以为再过两三天你们——你和曲易,就要结婚……”Y提醒她的孪生姐 妹。   B烦躁地打断Y的话,有点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谁说我和曲易结婚!我们还没有拿结婚证书呢,没有结婚证书就不能结婚!”   “你是说,你忽然间决定不结婚了?”Y对B的变化莫测很震惊。突然间, 她不知从哪儿聚起了一股力量,而那股力量又不知怎的使得她的口齿一下子变得 极为伶俐,有条不紊。   “你是说,你忽然间决定不和那个你恋爱了三年,提前度了蜜月,将新房和 婚事张罗得万事俱备、与你成双结对每日形影不离进进出出、全世界闭上眼睛都 认得出是你未婚夫的男人结婚了?”   B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几乎不认得了的孪生姐妹,半天才缓过劲来。   “我爱杨光,”她说,“我真正爱的是杨光!”她哭着喊叫起来。   “你说什么?”Y疑惑地问,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   “我爱杨光!我一生真正爱的只有一个人——杨光!”B的声音由于激动而 颤抖了。   Y低下头,不作声了。她感到自己的唇齿很焦躁,一下子张口结舌地说不出 话来,刚才的那股力量不知怎的忽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的,B爱杨光。 她自己这么说的,谁还能否认呢?而杨光的在她们生活中出现,还不是因为他爱 B吗?毫无疑问,他们曾经是多么美好的一对。而她——Y,不是还暗暗发誓要 挽救这美好的爱情,把它作为对自己的挽救吗?只是,这一切都并没有在需要发 生的时候发生啊。五年过去了,仿佛又一段的过眼烟云已经早被人遗忘,仿佛不 管多么耀眼的烟花焰火在五年的晨晨夜夜中早已雾消云散那样地,不被人提起。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了?B忽然宣称——在她自己将这一切都任性地摧毁掉了的 时候,她忽然悲痛欲绝地宣称,她爱杨光,他是她唯一真正爱的人!   B也许一生还从未对什么事情后悔过,现在,她才有生第一次地深深懊恨了。 当初她应当要给杨光写信的,她为什么那么没有远见呢?她是那么轻易地将他扔 给了Y。想到这里,B的心里就疼痛得要发狠。   “我知道杨光,他仍然是爱我的。即使我跟曲易结婚了,即使他自己也跟别 人结婚了,他心里也还是想我的。”B终于安静下来一些,开始平心静气地说话, 仿佛是自言自语。   Y一声不响地听着,只觉得自己在逐渐地萎缩,变小。只觉得面前的那堵已 经散架了的墙垣正在一寸一寸地重新长高,变大。   “他跟你好,还不是为了我?”B继续着她那平心静气的自言自语,“因为 跟我没希望了,跟你好,他就有机会经常见到我了。”   B所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呢。哪个男人不想跟B好?哪个男人又能够完全彻 底地忘掉B呢?只要B愿意,她便可以征服几乎世界上所有的男人,而他们则一 定召之即来。B是具有这种魅力的女人。                 (十三)   国庆节的前两天,B到刑警队来找杨光。那天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百褶裙, 一件有着温沁的白底小蓝花图案的上衣,一双白色搭袢皮鞋,挎着一个也是白色 的拎包。远远地看去,她就象蓝色的湖面上一只高雅美丽素洁的天鹅。这样一只 不落凡俗的“天鹅”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都会羡慕赞叹地朝她多看几眼。   “哎呀,杨光,栗原小卷来找你了。”刑警队的一位年轻警察向着队部的方 向大声报告。   队部里立刻跑出来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探头探脑,鼓着眼睛观看“栗原小卷”。 杨光向队长请了假,就与“栗原小卷”一块儿出去了。   他们又去了那个老地方,只是那里如今连水塘都填平了。填平了的水塘上现 在盖起了中学校的教师宿舍,完全失去了诗情画意。他们就只好在已经长得很高 大的、残剩的几株芒果树下,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便 躲进了一株芒果树的浓阴里。等到他们从那里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一对难分难舍 的恋人了。   B的婚事在婚礼的前一天被取消了,当然对外说的是“推迟”。世界上恐怕 只有B有这样的魄力,不仅将两家辛勤培养扶植了几年的美梦和希望给一夜之间 就撕毁了,而且震惊了所有的熟人朋友和舆论界。无论邱校长夫妇怎样劝说,哀 求,甚至恐吓,都毫无作用。他们都是脑筋开明的人,知道那种将号啕大哭的女 儿逼上花轿的做法早已不时兴,而且对B绝对无效。因此只好编了谎话,声称他 们的女儿突然病重,无法进行婚礼,不得已延期。下一步,如果B仍然没有回心 转意的迹象,就打算放出B事业心很强的空气——B要把精力集中在刚刚投入的 医学事业上,不着急个人大事。老夫妇俩深感对不起曲易和老朋友曲副书记。他 们暗中祈祷,希望B的决定只是一时任性,鬼迷心窍,不久将会醒悟过来。   B对这件事的后果并不去多想,现在她一心就是要和杨光好。杨光呢,虽然 心头有着一股怨气,但终究经不起B掏心捣腑的哭诉,何况,他本来不就是热恋 着B的吗?她是他多年来的梦想啊。这真是好事多磨。当他最后确实地知道了B 是真正地爱他,而且为了他断然取消了一门十全十美的婚姻,他的那颗饱经了风 霜炎凉的心,象是一桌子的调味罐子都打翻了似的,酸甜苦辣,真不知是什么味 儿。   B不失时机地以温情相濡,那甜蜜的滋味终于压倒了一切。B永远是所向无 敌,战无不胜的。一切都被她降服了。她自然也没有把那一向只是龟缩在她背后 静静地观看的Y当作一回事儿,虽然她知道,在她心的还没有醒过来的深处,知 道她是在将杨光从Y那里强夺过来。然而B并没有去探索自己的内心,因此她便 不以为那是强夺,那只是,象那顶军帽一样,物归原主罢了。   没有人能够知道杨光对Y的重要性。如果说杨光第一次在B生活中的出现有 如一片过眼烟云,Y也就随着B,把他看作是一片过眼烟云,尽管她试图挽救过 这场爱情。然而杨光的第二次出现却大大地不一样了。杨光的第二次出现对Y来 说,就象是十年前青河的出现那样,它又一次地、千载难逢地给了Y那种珍贵的 感觉。这是一个令奇迹发生的时刻。Y知道,杨光是她唯一的出路,唯一的成为 “人”的出路啊,他对Y来说太重要了。Y是决不能,也决不会将他轻易放弃的。                 (十四)   自从B向Y要去那顶军帽,杨光与B重修旧好,Y已经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   国庆节那天晚上的庆祝活动盛大繁多,因为是“四人帮”之后的第一个国庆。 邱校长夫妇乘了专门派来接他们的小轿车去了剧院看文艺表演,B和她的恋人杨 光则骑车去广场欣赏节日焰火。Y哪儿也没去,独自一人坐在屋里,望着床头墙 上那张年久的黑糊糊的画像发呆。她觉得自己好象是一只饥饿的,快要死去的小 动物,在树林中找寻食物,经过千辛万苦的搜寻,终于嗅见了一点食物的美味, 于是小心翼翼往那个方向行进,食物到手,刚要张口,一下子掉进一个埋伏着的 陷阱。现在,她就在这深深的陷阱里苦苦挣扎,头顶一片黑暗,看不见从这里跳 出去的希望。她随手捞起桌上一支铅笔,往那黑影的心上就戳去,好象用一把匕 首在捣捅一颗真正的心一样,她的心便象遭受了切割一样地疼痛了。当这疼痛无 法忍受时,她就慢慢地往地下倒去,手捂着心口。   走廊里传来笑声和脚步声,她听见B和杨光开了公寓的门,然后就径直地走 进了B的房间去。过了一会儿,邱校长夫妇也回来了,老两口仿佛很疲劳,很快 就去上床睡了。Y躺在地上,看见床铺下面那只小樟木箱子,那里面都是她的收 藏,大部分是B所不要了的旧东西。她就一把将那箱子拖出来。那里原来存着的 杨光的旧军帽已经在几天前“物归原主”了,不过箱子底部还藏有一个白纱巾包 裹着的小小包袱,Y把它拿起来。十年了,那支手枪就一直被包裹着,躺在箱底。 她掀开纱巾,握起手枪,对准床头那张黑糊糊的画像瞄准。对,就瞄在那个黑黑 的,蹂烂了的心上!为什么不呢?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夜已深,万籁俱寂,B房间里的声响便特别醒耳了。Y知道,杨光还没有走。 她听见木板床生硬的、令人难堪的嘎吱嘎吱声从隔壁房间邪恶地传进她的耳朵。 她无法容忍这个声响。她觉得自己正在被人往悬崖上推下去,而那推她的人正是 ——又是B。她从悬崖上落下来时是那么轻,那么没有份量,她由衷地感到自己 的微不足道——渺小卑微得连个影子都不如了。她只是一片枯黄的落叶,地上的 一只蚂蚁,臭沟里一条蛆虫。此刻她所感到的,是一种压顶的、彻底的绝望。她 的心也就又冷又硬了。人到了极为绝望的时候便什么也不害怕了,因为没有任何 情况能比绝望更恶劣更不幸;没有任何不可以失去,因为什么都已经失去了。   她那又冷又硬的心在痛苦地呻吟,充满了怨恨与报复的狠毒。于是Y卸下枪 膛里那最后两颗子弹,将手枪和子弹都用那白纱巾细细地擦了,擦得又光又亮后, 她将子弹重新嵌入。然后她举起枪,朝着墙上与那黑糊糊的画像并排而贴的、业 余画家刘水的杰作——B的高大形象,瞄准了。她垂下手,思考片刻,把一头汗 湿的头发往后甩了甩,握紧那十年前杀死青河的手枪,走出房间。她在B的屋门 前默默站立了一会儿,盯着门底泻出的一道灯光,然后聚集起浑身力气,一脚踢 开那扇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么牢不可破的门。屋里立刻传出一声尖叫,昏暗的床 头灯下,B抓起一条蓝色的床单就往头上盖。躺在B身边的杨光大张着口,瞪着 一双惊愕到极点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Y和她手里那把只能看见一个亮晃晃、 黑洞洞枪口的手枪。突然间,他跳起来,床单从他赤裸的身体上滑了下来,他不 顾一切地用他那赤裸的、结实的身体挡住B,就象老早以前Y在电影上看到的那 些用自己的身体来掩护战友或亲人的英雄一样。只是在她的面前,是一条有如米 开朗琪罗的大卫那样的身躯。她不禁要为那健美的身躯所感叹了。在那从来都是 用了一块遮羞布或者无花果树叶掩盖住的地方,她的眼睛不得不第一次地触及了 那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她不自觉地将眼睛闭上,只有那么半秒钟,她就又警觉起 来。现在Y可以看见枪管上的准星正对着杨光那肌肉累累的胸膛,往右偏一点, 便是心脏的所在。她那就要扣动板机的手忽然软瘫了——她的眼前登时出现了青 河那流淌着汩汩鲜血的头。难道她忘记了吗?难道她想要再一次堕入地狱?这回, 可将是地狱的最底层,永无出头之日了啊。   她听见父母亲的房间里发出响声,知道必须在他们出现之前结束一切,否则 就太晚了。可是她的手却僵硬得难以控制了。她凝视着面前的那两个人——一个 是她的孪生姐妹,一个是她生命的希望。她对他们恨得那么深,那么强——恨之 入骨到要将他们枪决的地步。可是她从来并不知道,也不曾认真想到过,那个她 生命的希望对她的孪生姐妹原来是爱到了可以用他那太阳神一般的生命来换取, 用死来证明的地步。她震惊了,于是她的眼里涌起了泪花,透过泪花,她看见那 床上覆盖住B的蓝色床单如同海浪一样地翻动了,好象是一片月光下的海面,清 明蔚蓝。在海的当中,一块礁石上坐着小美人鱼。这时窗外透出一点晨曦,她仿 佛看到东方正在泛白,天边露出一道彩霞,一阵海浪扑来,那海水里的泡沫便蒸 发成了旭日的光和热……   于是,就在邱校长惊惶失措地冲进来的那一刻,Y就将那手枪往上举起,朝 着天花板“砰砰”连发两枪。在人们不知所措的目瞪口呆之中,她把那支完成了 历史使命的手枪往后一扔,走出了她孪生姐妹的房间。                 (十五)   第二天一早,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就来带领他们的新病号。经过一番讨论, 决定先让邱校长去打门。邱校长轻柔的呼唤和敲门都没有能打动房内的人,使之 主动前来开门。于是,他们便施行第二步骤——撬锁。撬锁的过程很平静顺利, 屋内毫无动静得使人们生疑。果然,当房门被撬开后,房间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Y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无声无息地消失了。Y的消失使邱校长夫妇陷入了 深思,第一次地对他们那几乎不存在的孩子予以了注意。于是他们没有去大张旗 鼓地四处查询Y的下落。二十多年了,他们似乎终于绕了一个大弯似的,开始理 解了这个影子一般女儿的存在,以及那个存在的意义。隐隐之中,他们相信总有 一天她还会要出现的,而到那时,她将再也不是一个影子了。   不久,经过了一场浩劫的B与她真正的恋人杨光终于结了婚。大约半年以后, 当B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邱校长夫妇收到一封来自北方某大学的信,信写得很 简短,写信人声称已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学习、生活、身体、情绪都很好,祝一 家人幸福平安。下头的落款是“您们的女儿Y”。 (完) 1999年7月15日 ◆             最后的生日礼物                ·阿 待·                 (一)   头次见面,莱恩就没有给胡敏留下好印象。她独自一人上楼去取东西时,无 意中闯入他的书房,满屋的凌乱不整令她吃惊。这个吃惊还是“小巫”,她马上 被一个让她毛发倒立、目瞪口呆的“大巫”给吓倒了——那墙上挂着的,那桌上 摆着的,那散乱在地上的,尽是些半裸和全裸的女人画片。老色鬼!胡敏在心里 骂着。这样一个无意中的发现,将老头子那一整天下来留给她的随和乐观、可亲 可近的好印象全都给抹煞了。胡敏从此对她未来的公公就有了看法。   莱恩这老头,那时还算是壮年,有着一个漂亮精明又有钱的太太,一所带游 泳池的宽敞住宅,一辆Corvette,一辆Mercedes-benz, 两头善良忠厚的圣伯纳狗,一只目中无人的波斯猫。说起话来气足音响,插科打 诨,笑声高朗豪放。真让人认为他是一个财大气粗、无忧无虑的享受分子,或者 说,生活的幸运儿、乐天派、花花公子……   胡敏还是无法改变中国人对长辈的观念。长辈么,就得给人正人君子的感觉, 只有正人君子了,才能德高望重。你看他,从不上教堂。不上教堂也就算了,安 安分分地在家读书看报(正经书报!)。也从不见他在院子里修修补补,或在车 房里敲敲打打的。一有空,就坐在电视机前,不是看球赛就是玩Super M ario。当然如果是在书房里,不用说一定将那些裸体画片大饱眼福,这点虽 然是胡敏想象出来的,可是看那屋里的形势,还能错吗?与年轻的女人见面,莱 恩总要大把亲抱。每次与他告别,胡敏都害怕莱恩的要求:   “我在等着一个紧紧的拥抱呢!”   口气具有命令性,她当然不能不服从。她走上前踮起脚尖,矜持地把下巴往 老头子的肩上碰一碰,老头子伸开两条螃蟹大腿那样的胳膊,把她纤细的身体象 猎获物那样地紧紧捞住,让胡敏透不过气来。丈夫尼克还从来没有这么热烈地拥 抱过她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合理。   莱恩漂亮精明的太太凯西总是很有涵养地站在一旁,象一位浪子的母亲那样, 司空见惯,不羞也不恼。可胡敏猜测,她心里的鄙夷比谁都要深。为了莱恩那不 掺假的热烈拥抱,凯西一定恨着胡敏呢。可是,胡敏有口难辩——大逆不道,她 可没有要勾引公公的念头啊。   莱恩虽然对别人随和乐观,可亲可近,但却对自己的妻子很生硬,说起话来 语气尖酸刻薄。胡敏其实还真有点替凯西抱不平。一个挣大钱的大美人老婆,莱 恩不去疼爱不去亲热,却在她面前向别的女人——别的大大不如的女人献媚,这 是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丈夫?胡敏暗自庆幸尼克不是这样的人,至少看上去 不象。可是真难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中国人不是这么说的吗?尼克呀,也真是, 竟能容忍亲爹对自己的老婆放肆,只在一旁傻笑,比凯西还不如呢。可是尼克笑 时发出的那嗡嗡的、有点象管风琴似的低音,却明明是由衷的,真的,胡敏可以 看得出来。真他妈的奇怪,这些过分开明的美国佬,开明得有些令人愤怒了。                 (二)   这还是十年前的事,那时胡敏刚刚与莱恩和凯西成为亲戚。凯西虽然不是尼 克的亲妈,每逢过年过节过生日,都少不了给尼克和胡敏,后来还有他们的小孩, 不是送礼物,就是寄卡寄钱,好一副慷慨慈爱的“奶奶”面目,真比莱恩那亲爷 爷还周到。处世为人,待客接物,凯西是有礼有节,不亢不卑。象凯西这样的女 人,说出来的话句句是箴言,做出来的事件件有道理。没话说的了,胡敏对凯西 逐渐地佩服到了五体投地。   但是谁想到,在胡敏与莱恩、凯西成为亲戚五年以后,这对老夫妻忽然分道 扬镳了。是凯西丢下莱恩,跟了别人。   “我看一定是你爸不好,不珍惜凯西。老花花公子,把人家凯西给气跑了。 将来你要是也象你爸,犯不着我也步凯西后尘!”   胡敏一听说老两口离婚,就认定是莱恩那老风流作风招致的后果。她要抓住 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和活教材,好好地警告和教导尼克一下。   尼克不作声,皱着眉。半晌,他才不服气地反问,发出他管风琴似的低音:   “我爸怎么了?他什么都可能是,就不可能是‘花花公子’。”   “你还说他不是‘花花公子’,自己的老婆那么漂亮,为什么还老想着别的 女人?”   胡敏说着,发现尼克吃惊地望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嘴里说出的话。于是她 便进一步解释:   “我的意思是,他还老爱看《Playboy》那样不堪入目的、下流的杂 志和画……”   胡敏不知为何有点结巴,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表达清楚——说实话,在丈夫 面前讲公公的不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既然说了,就要将自己肚子里的话 都说出来才痛快,于是她便又含含糊糊地嘟囔下去:   “而且他,抱人时抱得那么紧……”   尼克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他算是听明白了。好象出其不意地受到莫大侮辱 似的,气得两只眼睛朝上翻了翻,闭了闭。   “你的意思是,他抱你抱得紧了……?”他那管风琴似的声音提高了。   胡敏不知如何作答,涨红着脸。   “就算他抱你抱得紧了,就算他爱看那些‘不堪入目的、下流的’杂志了, 又怎样了呢?他犯了什么不端的行为?难道由于他的拥抱,你受到伤害了?受到 ‘心灵’上的伤害了?”   尼克把“心灵”这个词说得很重,还举起双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向下拨了拨, 表示给这个词加引号。他这么说着,望着胡敏的眼睛,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   胡敏想了想,真的,她受到伤害了吗?受到心灵上的伤害了吗?扪心自问, 她没有。说实话,她甚至还真有点喜欢莱恩那种紧紧的、男子汉的拥抱呢。当然, 她怎么能承认?她把眼光从尼克的注视下转开,望着墙上的一幅全家福照片,那 时莱恩与凯西还没有离婚,三世同堂,莱恩脸上放着光……   “你认为他侵犯了你?噢,原来你是不能够紧紧拥抱的!原来人们应当把你 作为一个‘性’的象征来对待,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家庭成员,来对 待,是吗?难道你真的就认为他的行为是‘性骚扰’?你以为紧紧拥抱只局限于 性一级的关系?”尼克将他那管风琴似乎弹到了高音部,节奏也快了。   他说完了,又加上一句:   “我以为你们中国人是最没有性意识的了。”这是曲终时一个庞大沉重的和 弦。   没有料到尼克的反攻如此尖刻,如此庞大沉重,如此地令胡敏震惊了!她从 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些!不,应当说她怎么竟然忘记了这些?家庭成员之间的那种 亲热?难道不是吗?胡敏不就是从那个最讲家庭成员之间的亲热的文化里成长起 来的吗?她怎么能不理解这种亲热?只是,她已久而陷入了这另一个文化的旋涡 里,她的头脑已被电视上、报纸上成日里报导着的、耸人听闻的、关于性的丑闻 所占领——那些男老板对女下级的冒犯,养父对养女的不轨,甚至亲爹对亲女的 乱伦,使人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就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一切的行为都是有 着动机,而且是不可告人的动机!气就气在现在反倒要尼克这美国人来提醒她这 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提醒她:咳,不要动不动就想到“那个”上面去!这是怎么 一回事?胡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脸孔涨得通红。                 (三)   那天晚上,胡敏上床后,耳边老回响着尼克那句;   “你以为紧紧拥抱只限于性一级的关系?”   真他妈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怎么就没有料到这一着,胡敏想。 哼,尼克不是还说:   “我以为你们中国人是最没有性意识的了。”   是的,胡敏不敢想象自己是怎样地从一个最没有性意识的人变化成为一个满 脑子里尽是“性”的人。想来想去,还得归根于这个社会这个文化。她不能忘记 第一次触及灵魂深处地与这个社会的一大“自由”打照面的经历。   在她与尼克结婚前,对真正的美国社会并不了解。一件意外的事情给她的震 惊使她久久不能复原。那是与尼克快结婚时,有一次她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一本 X等级的杂志,里面的画页散发出浓重的、诱人的香水味,色彩全都是一律的巧 克力色——大概为了开人的胃口吧。那些深浅不同的巧克力色令人想起牛奶巧克 力、香草巧克力、杏仁巧克力……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真是难以形 容——嫉妒的本能最先蹦跳出来,象松明一样在她周身忽地一下点燃。嫉妒加上 愤怒,她一把抓起,要将它撕碎。可是忽然间,又有一股莫名的好奇强烈地攫取 了她——她要看!她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个究竟!当然这一看可不得了, 她从没想到,女人,当然是她的身体,竟可以有如此诱人。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一张光滑的、上好的、彩色的纸,上面一个她自己的同类,光着屁股,扭着腰, 努出鲜红的厚嘴唇,挑衅地、半瞌睡地从那巧克力的深处望着你。好象是一块烹 调得很讲究很丰厚的,因而也就不管饿不饿都令人咽口水的好肉。而且恐怕连吃 素的人都无法抗拒。胡敏感到自己便是那吃素的人,心里的感觉很复杂。那张光 滑的、上好的、彩色的纸上的形象仿佛把她内里的淫荡也给调动了起来。说真的, 她的身体并不见得就更差,要是也给她穿上一套细带花边的内衣裤,造作地摆出 放荡的姿态,她也一样诱人。只是,她做不出来,她真的做不出来。在她极为贫 困的一度,她曾经有过去跳肚皮舞的打算。那时市中心一个生意兴隆的酒店正在 征召肚皮舞女,和她一起上统计课的美国女孩莫尼卡认识那家饭店老板,据说跳 得好还可以办身份。肚皮舞是免费教,主要是身材好,特别是肚皮那一部分要苗 条。莫尼卡说胡敏的身材好,可以去试试,钱挣得不少呢。男人们喜欢往肚皮舞 女的胸衣和裙胯上塞钞票,都是几十上百的票子。她心动了,便去应召。肚皮又 不是性器官,男人也有肚皮的,她这样地为自己开释。没想到她居然被选上了。 十几个去应征的,只有两个中榜。肚皮舞很快就学会了,还自己狠下心买了一套 肚皮舞的行头。不过就在这时她与尼克好上了。他在经济上慷慨相援,她便终于 没有去跳肚皮舞挣钱了。尼克并不知道她的这段经历,她也从未提过。如今她的 那套肚皮舞行头就被包进一个塑料袋里,永远地埋没在了地下室。   在另一页上,她又有了新的发现。一个女人竟然岔开着她的两条长腿,将最 最隐私的部位展示出来。胡敏目瞪口呆了,想到尼克居然看过,她简直是痛恨到 了极点。于是她狂怒地朝那女人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好象那女人真能感觉到似 的。她想起曾经在哪儿见到过类似这样的画面,仿佛很遥远了,对了,那还是在 国内上大学时,在图书馆里,在一本讲解产科的医书上,她也是出于好奇,无意 中看到,便打开。那是一幅临产示意图,那时她感到极为不好意思,图上的形象 令她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周围有人,她便匆匆地合上了。   可怜的胡敏,她那中国人的脑袋无法理解和接受。她恍恍惚惚了好几天,与 尼克的婚事差点告吹。婚事虽然最终没有告吹,但却为此而推迟了却是真的。要 不是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然是尼克的孩子,她要尼克在孩子与那下流杂志 之间做出选择,尼克选择了孩子,婚事才得到挽救。   而尼克做出这选择也不是容易的,放弃的不只是那杂志,而是他的自由,那 男人们私下里极为珍视的自由。往往,由于在婚姻和自由的选择之间,男人要做 出的牺牲是很大的,因此婚后男人们便很容易变得闷闷不乐。越是闷闷不乐,就 越想要在那些烂杂志或者烂画里去寻找乐趣,寻找自我——男人的自我,那仿佛 可以从众多女子的瞳仁里窥见到的自我。而那些疏散开了的瞳仁便象迷宫的入口 一样诱惑着他进入她们的身体。图片上的瞳仁纵然有光,也不过是虚假的幻觉。 当然“幻觉”大概也就是他所寻求的吧。尼克还算是信守诺言的君子,再也没有 往家里带进任何不妥的杂志和画片。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好 父亲。家庭生活本身就有无尽的乐趣,只看你怎样去发掘它。当然,所谓家庭, 就意味着至少两个以上的成员。一对夫妻也是一个家庭。可是如果一对夫妻各自 为阵,两人之间失去感情,那么就没有什么乐趣可谈的了。   莱恩和凯西这一对夫妇,自从胡敏认识他们以来,实实在在也只是表面上的 夫妻啊。这么样地一琢磨,胡敏想起了莱恩和凯西的那张硕大无比的,有如一艘 方舟似的king size床铺。有那么几次,那床没有整理,胡敏看见床铺 上两个枕头和两床被子远远地分开在两边,当中空出一大片,象是荒凉的、无人 涉足的沙漠。那中间足可以再睡上两个人的,如果他们有小宝宝的话,这个床真 是再理想不过的了。可是事实是,他们没有,他们也不可能有。两人就在一片沙 漠样的空荡荡的大床上各自楚汉为营了。那时胡敏并没多想,只是羡慕那张大床。 她和尼克要有这样的一艘方舟,一家四口都能盛得下,真的就过上了“老婆孩子 热炕头”那样火亲火热的小康人家了。胡敏根子里毕竟还是中国人,总是无法忘 记小时候兄弟姐妹挤在一张床上的那股甜蜜亲热劲儿,动不动就思念起来。想是 这么想,她当然知道尼克是决不会理解这种情感的——他们从一生下来就一人一 床。她觉得自己好象是在两种文化传统之间荡着秋千,时而荡得太高,时而太低。 在开头的几年,这个社会与过去那个社会之间不同的地方显得特别惹眼,给她的 感触特别深。这使她把美国人看作了与中国人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类,或者不如 说动物吧。                 (四)   过去几年,凯西的妹妹和妹夫费尔丁夫妇时而也在圣诞节时来做做客。凯西 的妹妹林达·费尔丁既不漂亮又不精明,与凯西真不能比。然而林达却有个年轻 漂亮、风流洒脱的丈夫。罗觉·费尔丁很招人喜欢,文雅但又不失男子气。只要 罗觉在场,凯西的眼里就闪动着亮光,对罗觉关怀无微不至。   凯西要出门时,罗觉就跟上去,站在她身后替她披上大衣,十足的君子作风。 凯西就象被追求的十几岁的小姑娘那样,脸孔一红。当然毕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 娘,她望着他时眼里的那种神情——渴望、懊恼、遗憾,完全是一个欲火中烧的 妇人的神情。这一切,不知怎的,经过了尼克的那一番话后,现在都很奇怪地又 忽然出现在胡敏的头脑里了。   而莱恩呢,看见罗觉越是对凯西甜蜜,他就越是破罐破摔,给凯西的圣诞礼 物干脆用旧报纸胡乱一裹就成事,象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凯西雍容大方地将旧报 纸拆开,里面露出一只盛沙拉用的大木碗,与凯西所钟爱的、但已用坏了的那个 一模一样。她举起来端详了一眼。   “噢,谢谢。”她说,把那木碗搁在一边,又补充一句:   “谢谢你的苦心。”语气虽不诚挚,但又无可挑剔。   后来她去拆开那个林达和罗觉送她的礼物。一打开,凯西就兴奋地叫喊,好 象突然中了百万美金头奖似的。胡敏好奇地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巧的猫 铃——那种挂在猫脖子上的小铃铛。   “这是罗觉的主意。”   善良的林达将功劳全都归于丈夫。罗觉便当之无愧了。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罗觉说。   “罗觉是知道我的喜好的。”   凯西说,朝罗觉瞟了一眼。   胡敏那时只觉得凯西有点太大惊小怪,不过一个猫铃罢了!   经过这样的一番思索,胡敏才醒悟到,莱恩对年轻女子的大把亲抱原来都是 冲着凯西来的。可怜的莱恩!                 (五)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胡敏和尼克两人谁都不愿再提莱恩和凯西的离婚。就这 样地直到他们的女儿露比五岁生日到来时,在他们收到的生日贺卡中,有一个来 自费尔丁先生和太太的信封。胡敏几乎忘记了谁是费尔丁,不过只有几秒钟,她 就想起了林达那善良到有点憨厚的脸,当然,还有那几乎立刻就把林达的脸给覆 盖在阴影里的她那个英俊洒脱的丈夫罗觉的形象。   “尼克,林达和罗觉!林达和罗觉,给露比寄生日卡来了!”   胡敏情不自禁地就喊。这对夫妇历来与他们少有联系,除了几次圣诞节时的 见面,他们两家来往甚少,关系相当疏远,因此他们寄来生日贺卡便很稀奇可贵 了。   “林达和罗觉?不可能,他们离婚了。”尼克不假思索地说。   “离婚了?没这回事,这儿明明写着费尔丁先生和太太。”   胡敏将信封举到尼克面前。尼克瞟了一眼。   “噢,那是,”他停了一下,似乎颇为艰难地说下去:   “那是凯西和罗觉。”   “什么?凯西和罗觉?”   胡敏很吃惊,头脑一下子转不过弯。   “难道你就看不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从来就没有觉察到?”   胡敏愣了愣,说:   “我只是觉得他们两人相处得很融洽,互相挺有好感似的。没想到,凯西原 来是为了罗觉而与莱恩离婚的?他们两人还真有那么回事!多久了?我是说,他 们相好有多久了?”   “自从林达结婚,将罗觉——他才是真正的花花公子呢,带进凯西的生活圈 子,大约有七、八年了吧?”   胡敏瞪着尼克,心里回味着那句“花花公子”。   “你的意思是……,罗觉他,并不真正爱凯西?”胡敏试探地问。   “我凭什么能说罗觉不真正爱凯西?他不是为了她而与林达离婚,与她结婚 了?女人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和她爱的男人结婚吗?他满足了她的愿望。他何乐不 为?凯西很富有,可以养着他,他连那卖旧汽车的工作都可以不干了。”   “就凭这,你说人家是花花公子?”现在是胡敏来质问尼克对那个词的滥用 了。   “他们结婚的先决条件是,他保持他的自由,这表示并不排除他与其他女人 来往。当然,他也给凯西同样的自由。”   “噢,好一对夫妻!”胡敏不由惊异地叫道。   胡敏替露比慢慢地拆开费尔丁先生和太太寄来的信,打开那粉红色的,亮闪 闪的贺卡,一张支票就掉落下来。露比伸手去捕捉那象一片鹅毛一样飘着的支票。 等到捉到了,她就喜洋洋地把它放在小嘴上亲。   “露比!怎么只关心钱,不关心情呢?”胡敏愤怒地骂她那过生日的女儿。   露比懵懵懂懂地望着母亲,将那亲湿了的支票放到桌上。   “你怎么不问一问是谁寄来的?看也不看一眼贺卡,上面写着人家对你的关 心,这些难道就不比一张支票更重要吗?”   “那你告诉我是谁呀?”露比有点委屈地说。   “是凯西奶奶……”   胡敏还未说完,露比就大声打断她:   “和莱恩爷爷!”   “不是,”胡敏有点于心不忍地指出,“不是凯西奶奶和莱恩爷爷。是凯西 奶奶和费尔丁先生。”   “谁是费尔丁先生?”   “费尔丁先生是,是凯西奶奶的……”   胡敏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真不知该怎样向露比解释了,便岔开话头。   “露比,去叫爸爸和弟弟,还有你的小朋友们,我们要切生日蛋糕了。”   胡敏最终还是没有将费尔丁先生的身份给露比解释得清楚,好在露比对此并 不象对支票和礼物那么感兴趣。不过有一点胡敏让露比完全地放心,那就是,不 管发生什么事,凯西奶奶和莱恩爷爷对她和弟弟的爱是不会变的。                 (六)   那年过情人节时,他们夫妇俩去了赌城拉斯维加斯玩了两天。这种不带孩子 的旅行是巩固夫妻感情的盛行做法,有那么一点“二次蜜月”的味道。当然究竟 是不是“二次蜜月”,那还得看“新郎”和“新娘”的情绪了。   胡敏对尼克什么都满意,只是有那么一点儿的耿怀,不过她对谁都没有透露 过。胡敏是具有浪漫气质的人,大约从十五、六岁起就开始做白马王子的梦了, 谁想到最终还是嫁给了一个一点浪漫味道都没有的人。尼克从来就没有象电影上 或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激情满怀地对待她,狂热地爱她,用甜蜜的语言浇洒她, 也从未在除了床铺之外的地方与她做过爱,甚至连对她标致的脸蛋和颇为完好的 身材都从来没有赞叹过。第一次蜜月时——那时胡敏已经领略了那本X等级的杂 志,立竿见影地学会了性感的招法,买来一套黑色的细带花边“维多利亚的秘密” 内衣裤。晚上她就套上一身性感的条条带带进了卧室,她往床边一站,自己都觉 得不好意思。尼克有点异样地瞧着她,用他那管风琴似的声音说:   “那么窄细的裤叉,能舒服吗?”   当然不舒服!胡敏难道是为了舒服才穿它的?那大概还不到两厘米宽的裤裆 割得她好不难受,动不动就得用手扯一扯。不知是呆钝得可爱还是刻薄得不近人 情,尼克竟发出那样的问题。   “舒服,非常舒服!”胡敏大声回答。   从此,那套“维多利亚的秘密”便与那套肚皮舞的行头一起埋没在地下室了。   胡敏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杂志上或广告上那些穿这种东西的女人就那么吸 引尼克的注意力,而她这样穿了,他却反倒觉得不自在,仿佛还不太赞许。后来 接连几年,两个孩子陆续诞生,夫妻俩忙不亦乎,这些便也就被胡敏抛到了脑后。   这次到赌城,是夫妇俩几年来第一次单独出门,没有孩子的牵挂。这样做当 然是为了将注意力从孩子们的身上掉转到夫妻两人自己的身上。然而这两天的时 间,他们并没有象应有的那样再一次度“蜜月”。好象一旦作了夫妻,早已把对 方看透,蜜月里的那种神秘压根儿不存在了。何况,即使在蜜月里,尼克也从未 迷惑过。   胡敏心里老牵挂着两个孩子,动不动就往babysitter家里打电话。 尼克呢,则对上演的各种笑剧和闹剧颇感兴趣。一天下来,两人都很累了,看完 了几场演出,就回旅馆房间去休息。他们穿行在赌场的赌客、赌桌和各种赌博机 器之间,听着这儿那儿丁丁当当掉下赢利之声。但那声音很令胡敏厌烦,那天不 知为什么,她心里不愉快,大概是眼看假日就要结束,他们夫妇俩还仍然没有将 注意力集中到互相的身上。时不时面前走过一个敞胸露腿、浓妆艳抹的女招待, 尼克便目不转睛痴痴地瞧。胡敏心上更生一层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嘴 上暂且不吭声。回到旅馆房间,她就把高跟鞋一甩,责问起尼克来,好象几年来 的怨气总算等到了发作的时候了。   “那些女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你就那么贪婪地看人家?”   她的发问很有些无中生有,因为在这之前她都表现得很正常。   “你这是什么意思?”尼克反问。   “我是你老婆,是你孩子们的母亲!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如她们了?我老了? 我难看?我不够苗条?”她逼问道。   “正因为你是我的老婆,我孩子们的母亲,我无法把你看成……”尼克不知 该怎样解释,那管风琴的声音骤然中断了。   “看成,看成什么?你觉得我没有她们性感,是不是?我一向以为,爱情和 婚姻和性爱是一致的,爱一个人就要和那个人结婚,那个人就是你一切的一切。 他,或者她,应当是最美丽最性感的人!你怎么让我这么失望!”   尼克被她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抓起钱夹子,跑到楼下的大厅——赌厅里去躲 避。又气又恼,就不可避免地乱赌起来。结果是,那些敞胸露腿、浓妆艳抹的女 招待便一杯又一杯地替他托来酒精饮料。他就在赌桌边越赌越起劲,一百块一百 块地押,押到最后,总算赢回了三百块钱,可是始终无法挽回那输掉了的八百块。                 (七)   尼克走了,胡敏一人在旅馆房间里呆得很烦,一会儿走到窗前朝下头街道上 张望,一会儿竖起耳朵聆听走道里的脚步声。最后她决定下楼去看看,她想知道 他究竟去了哪儿。   她在赌厅里发现了他,知道他就在附近,没有走远,她舒了口气。看着他握 着酒杯靠在赌桌边沿,边饮边押码,她心里又气又疼,想要过去拉他回房。一个 女招待走上前,将他手里的那个空酒杯取走,递给他一个新的满杯。他有点呆钝 地,但显然很兴奋地望着她,掏出一张钞票放在她的托盘里。她立刻眉开眼笑、 感激万分地收下,塞进口袋。这是最使男人们动心的时刻之一——看到自己竟能 对一个可爱的女人产生影响,让她快乐,让她由衷地、象感戴恩人那样地感激他。 胡敏离得太远,无法看清那张钞票的价值,但从那女招待受宠若惊的态度看来, 至少是一张拾元票子,还可能更多。尼克给小费历来大方无忌,胡敏心里最有数。 当初胡敏做学生时在餐馆打工,还不就是由于这位顾客一向给她的小费最慷慨, 而博得了她的好感,赢得了她的爱情,最终做了他的妻。当然后来他们结了婚, 一起出去吃饭付小费时,胡敏总是控制着他的大方无忌。久而久之,尼克便基本 上习惯了那胡敏定下的百分之十五的小费规矩。可是今天,尼克怎么又滥给小费 了?胡敏心头一股恶气又冒了上来,哼,他呀,还不是跟他爹一样的——好色! 想到这里,她也不想去拉尼克了,气得转身就往大门口走去。一辆出租车开来, 她就跨了进去。   “上哪儿?”司机问。   上哪儿?真的,她可没有事先想好要上哪儿。   “嗯……附近有电影院吗?”   胡敏忽然想起电影院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尼克为 她担心。她要很迟很迟才回去。   正好在上映《The Piano》,她一向喜欢Holly Hunter, 就去买了一张票。离开演还有十来分钟,她就坐在走廊里一张长椅上,颇觉孤独 无聊。   她的思绪不由地飘回到十几年前的故国,那时她还是一个极为单纯的中学生, 看了她的第一部美国电影《太阳浴血记》,她就狂热地爱上了葛里高利·派克。 后来,凡是遇见长得有点象葛里高利·派克的人,她都为之心动。尼克多多少少 也有那么点象,可是,几年来的日夜相处,他在气质上一点都没有那位大明星的 味道。当然,平心静气想一想,他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也还不少,只是,只是……   “胡敏!”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一怔,不敢相信。   “胡敏!”又是一声。   那声音不带美国口音,更不象尼克那独特的、象管风琴那样的声音。她有点 失望。然而那声音又很熟悉,一种遥远的熟悉。那熟悉的中国口音,熟悉得足以 让她感到温暖,那种失落中的温暖。她朝四周张望。   “胡敏,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啊,曹育生!世界多么小!”   曹育生是胡敏到美国后,在遇见尼克前,与她最亲近的男士。那时胡敏和曹 育生都很穷困,曹育生稍强一些,在实验室里有份小工作。他们是患难相交,但 曹已婚有子,妻曾经来美探过亲,又回国去了,对迁居美国并不热中。逐渐地, 曹育生对胡敏产生了那种感情。他那时甚至想为了胡敏而与妻子分裂,只是胡敏 不同意。曹育生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啊。后来胡敏与尼克好起来,曹育生几 乎心碎肠断,不知多少次劝说胡敏,断言这建立在两种不同文化上的“中美之交” 必定无法长久。但胡敏不听,执拗着性子要跟美国佬。曹育生只见大势已去,无 法挽回,最终作罢。正好他在另一个城市找到工作,便搬离了。自那以后,多少 年了?   “啊,快七年了,我们有快七年没见面了,也没你的消息。你现在怎么样? 住在拉斯维加斯?”曹育生很激动。   “我很好,这次是和尼克一起来这儿度情人节,明天下午就回去。你呢?”   听到尼克的名字,曹育生的脸上难以觉察地闪过一丝阴影,多年了,他似乎 仍然耿耿于怀。   “我是出公差。公司邀请来几位中国客人,要我陪他们到赌城来玩。下午刚 送他们上了飞机。我的飞机是明早的,我没事,就出来瞎逛。又不愿意往赌场去 扔钱,就逛到电影院,想随便看场电影消磨一个晚上。没想到竟然碰见你,真巧! 你的那位呢?”   曹育生对尼克的没有在场有点惊奇。   “哼,别提了,一言难尽。”   曹育生听了,心里涌起一股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多年前他所预言的“‘中 美之交’无法长久”被验证了似的。在那不知是什么滋味之中,一点希望的火星 春风吹又生了起来。   “你太太呢?来美国了吗?还有你的儿子?”胡敏问。   “都来了。”曹的回答很简短。   “一家人到了一块儿就好。”胡敏说。                 (八)   电影要开演了,他们就走进去,找了两个靠边靠后的座位。刚坐下,电影院 里的灯光就暗了下来。黑暗中,曹育生一把握住胡敏的手。她先是挣扎着往回抽, 但曹育生握紧不放,她也就依从了。在她的印象中,他一向对她虽然有着渴望, 却从不敢对她放肆。也许正是这种唯唯诺诺,这种谨小慎微,使曹育生对胡敏缺 乏着吸引力。然而今天,他抚着她的手背,很温柔,很甜蜜。在银幕上投来的各 种色光的映照下,他看上去沉着老练,充满自信。嗨,从什么时候起,曹育生竟 变得这么有男子气概了,这么有激情,这么浪漫?有那么一刻,胡敏真后悔当初 没有答应跟了曹育生。做了曹育生的太太,一辈子他都会象对待女皇一样地对待 她的呢。   影片里那位丈夫冷漠无情,对妻子心里的渴望不理解,对她的琴声更是无动 于衷。难怪Holly Hunter会与那看上去粗野,但却能理解她的琴声 的帮工私通!这部电影不知为何,深深打动着胡敏。   她便将自己的头靠在了曹育生的肩上。他本能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立刻就坦 然起来。说真的,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更何况一对中国男女 亲亲热热,看上去本也是理所当然的。倒是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这样反 而会使人好奇。哼,胡敏本来就应当属于他曹育生,如果不是半路上杀出了个美 国佬尼克的话。   “你知道吗?我至今还养着你给我的那条金鱼。”曹育生忽然说。   “金鱼?什么金鱼?啊,想起来了,它还活着?七、八年了,还活着?”   胡敏当年曾得到一张免费金鱼奖票,金鱼是得到了,但她太穷,买不起养金 鱼用的鱼缸、鱼食、净水剂等等。于是便将那还装在塑料水袋里的金鱼原封不动 地给了曹育生。曹比她略为富有,但也还没到有闲情和余力来养金鱼的地步。只 是因为是胡敏所送,他便欣然收下,勒紧着裤腰带,认认真真地养了起来。后来 搬家时长途跋涉,他将那鱼缸小心地放在前座,一路好生伺候着。当然,那条小 小的生物在一旁,就仿佛胡敏在伴随着他孤独的旅程似的。   “鱼的寿命很长。不过这些小生物还是完全得靠人的照顾来延续生命的,如 果不勤换水,不按时给食,当然活不到今天。”   胡敏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也有一点的歉疚。这些年来,她自己有几次想到过 曹育生?   “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   “叫什么?”   “Collin。”   “Collin?Collin Hall那个Collin?”   “还能是哪个?”   胡敏一下子想起,那时曹育生刚买了辆旧车——一辆巨大的、伤痕累累的凯 递来克,每天下午到Collin Hall的门口来接她。那车外表虽然破旧 不堪,但里头却是酒红色的皮座位,很宽敞阔气,胡敏那时羡慕不已。   银幕上,Holly Hunter正在和她那野男人火热做爱。曹育生搬 过胡敏的脸,在她的嘴唇上亲吻。多久了?没有被这么热烈地亲吻过?胡敏的心 砰砰乱跳。后来那电影到底又演了些什么,她可没有多大心思去注意了。只看见 银幕上那恼羞成怒的丈夫将Holly Hunter的手指给剁了去。胡敏不 禁惊叫起来,用手捂住了脸。   “好残忍,这家伙好残忍!”曹育生不住口地说,一边抚摸着胡敏的手背, 仿佛银幕上那被剁的就是胡敏的手指一样。   电影演完,两人又在影院走廊里逗留了一阵。不知怎地,胡敏开始向曹育生 抱怨起尼克来。曹育生静静地听着。   “走,到我房间去坐坐。”他最后说。   他的房间就在街对过的那家酒店里。胡敏就让他牵着自己的手过街,象一对 典型的中国情侣那样。仿佛他们才是天然的一对呢。难怪她与尼克手牵手时总觉 得别扭,原来是周围人们投来的眼光。不要说旁人,她自己此刻就深有感触—— 和曹育生在一起,她感觉到一种同类之间不言而喻的相互理解。他们才是互相的 所属啊。   上了电梯,进了房间,他就将她紧紧搂住,忙不迭地亲吻。胡敏不住地提醒 自己要有限度,不能走得太远。不能上床!可是曹育生的紧紧拥抱将她给缴了械, 她无法抗拒。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浪漫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要将自己快窒息 了的爱献给他。刚才银幕上Holly Hunter和情夫做爱的镜头在她的 眼前晃动着,她瘫软了。他就一层一层地剥开她的衣服,她伸手抚摸他那肌肉结 实的胸脯,她还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有着如此男子气的身体。多年前她是不会去注 意这个的。她感到自己象一朵盛开的花,渴望着含呜鸟来吸她花心的蜜汁,这样 她的生命才有意义,这样,一个女人的生命才有意义,不是吗?不过就在这时, 床头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他们两人都震动了一下。   “不理它。”曹育生说。   他将她抱到床上。电话铃执着地响个不停,她不安地望着他。   “什么人这么迟打电话来,真缺德。”他说,一把抓起话筒往边上一搁。   电话铃再也不响了,一切变得异常安静。他开始解钮扣,脱衬衣,宽腰带, 褪长裤。最后,将他那国内带来的宽大裤叉踢去。他一定看了不少“黄色录像”, 她忽然想起了这个与英文的“adult video”对应的中文词汇。他似 乎懂得怎样讨她的欢心,在她的身体上做文章。而她早已将刚进门时一再叮嘱自 己的话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声柔和的铃响,不是电话铃。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是门铃。曹育生沉默 着。又一声柔和的门铃,接着就是一阵咚咚的打门。   “什么人,这么鲁莽!”他不满地抱怨。   “Who is it?”他扯着嗓子囔。   “Mr. Cao,你的太太来电话,你的儿子得了急病。”   他们四眼惊视。他的眼里掠过恐怖和愧咎,他从她身上爬起来,哆嗦着手给 家里拨电话。没有人接,他就再打,还是没有人接,他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   “电话号码没拨错吧?”胡敏坐起来,关心地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不会错的。”他说,扯过被单将那瘪了气的皮球一样的、无精打采的雄器 遮盖起来。   “一定是上医院了。对了,打给服务台,你太太一定给服务台留下医院的电 话了。”还是胡敏头脑清醒。   曹育生便给服务台打了电话,果然,曹太太给留下了一个医院的电话。他就 给她往医院通话。胡敏便穿上衣服,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旅馆,她从拎包里找出钥匙,可是门一推就开了。黑暗的深处一 个小红点,在大约是靠窗的地方孤独地晃动了一下。   “你上哪儿去了?已经下半夜三点了。”那个熟悉的管风琴似的声音从小红 点的所在发出。   她亮了灯。一屋的烟气,尼克陷在沙发里抽烟——他平时极少,只在最烦恼 的时刻才抽。   “没上哪儿,看电影去了。”她回答,不看他,把拎包往台子上一扔,走进 卫生间。   “这么晚了还有电影?”他问。   “这是赌城,什么都有。”她从卫生间里喊出来,仿佛她对这个西方世界的 现代巴比伦比尼克这道地的美国人还更了解,“什么都可能发生!”她又加上一 句。   那天晚上他们做了爱。他很快就呼呼大睡去,呼出来的都是酒气。   她太兴奋,不能入眠,一直躺到黎明才昏昏欲睡。她将他的胳膊从自己的脖 颈下抽出,他在睡梦中惊吓地抓住她不放,还惨叫了一声。她忽然觉得,他们好 象躺在一艘小船上,在大海里飘游。他一定以为她要从船边掉下水了。她就侧过 身来,伸出手在黑暗中细细地抚摸他的脸,眼里噙着泪花。   她就再也没有与曹育生往来了。                 (九)   很快地,他们的两个孩子就到了上学的年龄,一个上了三年级,一个上了一 年级。这是一个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比孩子们成长的速度更为惊人的是电 脑的发展。自从出现了网络,人们便一批一批地掉进这巨大的蛛网,那儿有着一 个别开生面、大阔眼界的新天地。不用说,网络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影响和变化。 对于胡敏和尼克这一对夫妇来说,网络给他们带来的,实际上还是老早以前的那 个从来就没有彻底解决、只是由于孩子们的出现而不了了之的问题。网络只不过 以一种新的方式、新的规模再一次地将它显示在他们的生活中,仿佛要向她提醒 ——这是一个永恒的尴尬。   这几年来,胡敏为了照顾家庭,便找了一份在家办公的事做。算一算他们结 婚也有八、九年了,他们这对夫妻仿佛已经彻底了解了互相的一切,也学会了容 忍对方的不同和短处,生活进入平静和缓的状态。然而这平静的表面很快就又被 搅荡了。有一天她在电脑前工作时,有了一个新的、意想不到的发现。当她绞尽 脑汁地在电脑文件夹和各种储存机能中找寻一份不久前存下的文件,四下里东敲 西叩时,骤然闯进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象的区域——一张惊人的XX等级的图象 出现在荧屏上。她再也没有心情去找她的那个文件了。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就在 家里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或者干脆坐在窗前发呆。后来她又回到电脑前, 重新沿着那领她闯入禁区的步骤,打开了那张XX等级的画。她就在它的周围敲 叩了一阵,几打类似的图象一张一张地显现出来。仿佛随着科学的精湛,这些画 面的刺激性——暴露的详细和清晰,以及那些女人的大胆无耻,也越来越登峰造 极了。为此,她又经历了一遍婚前那次初睹此景时的震惊。   孩子们该放学了,她开了车懒洋洋地将他们接回家。又心不在焉地做了晚饭。 他回来了,无精打采,往沙发上一靠,看起电视。她也不象往常那样招呼他吃饭, 他就胡乱地吃了,又倒去沙发里,不一会儿,就打起盹来。她陪孩子们玩,照料 他们洗澡。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孩子们上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她自己也筋 疲力尽,每天如此忙乎,到了十点多,便也想睡了。她躺在床上,忽然意识到, 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性生活了。这几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性生活 冷淡了下来。她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头一贴枕头就睡着了。他总是很迟才上床, 不是在起居室看电视,就是在书房里弄电脑。等到他上床,自然是倒头就睡。她 一直认为他也象她一样地劳累。有时她半夜醒来,见旁边仍旧空空的,便想等着 他。可是往往不是她等不及就睡过去,就是他上床后便呼呼大睡,她便也不忍心 去打扰他了。他从来不在外面留宿,除非不得已,比方一年中少有的几次出差。 她以为这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安分的丈夫。她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套上软底拖鞋, 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她轻轻地拧开后门的把手,走到后院的黑暗中。夜很静, 静得几乎不真实,只有老橡树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的事实提醒着她,这是与大白 天那个有着色彩和阳光的天地一样的世界。他们书房的大窗子正正地朝着后院, 窗帘从两边合拉上。她把脸凑近窗子,两扇帘布之间居然留着一寸宽的缝隙,从 那里,她看见他坐在电脑前,而电脑的荧屏就对着窗。正如她所预料,而在今天 之前却决不会想到的那样,他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那些XX等级的图画。她把一 切都看了个清楚——她从来都不敢想象,也不曾知道的他的乐趣——那种与她的 “丈夫”所不相配的,她一向认为是极为低级的乐趣。她的震惊远比上一次的更 深更广了,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曾经以“结婚,还是不结婚”来与 他讨价还价。现在,她已是把那个“结婚”的后果所造成的“家”视为生命的、 两个孩子的母亲,难道她还要以“离婚,还是不离婚”来钳制他吗?她登时感到 一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她不由地想起了中国人的一句成语——画饼充饥。他一定很饥饿呢,她想。 可他是真正的饥饿还仅仅是嘴馋?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如果不是, 为什么“黄色录象”和“黄色刊物”如此猖獗?看来它们的观众和读者决不只限 于单身男人。如今它们又都象发洪水前突然出现的白蚂蚁那样,无孔不钻地泛滥 到了网上。此刻他的头脑中在想着什么?她突然间感到好奇。她看见他用她搁在 桌旁感冒时揩鼻涕的纸手巾擦去了一番劳作之后的溢流。她的丈夫一下子变得陌 生和遥远,陌生和遥远到了她所无法辨认的地步。那低缓的管风琴声消失了,她 现在所听到的是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她想告诉他,那些富有刺激性的、一下 子揪紧所有神经的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是会使人丧失辨别和欣赏细微声响的 能力的呀。她多么不愿意失去管风琴的深沉,尽管有时显得太庞大沉重。那复杂 层次中微妙的和谐,是象一片沃土一样地具有滋润性的。那金属的撞击声!难怪 他每天这么累,她想,难怪他上床倒头就呼呼大睡,原来他是将精力都消耗在了 这些该死的图象上了,这些有如重型金属撞击时令人毛骨悚然、几乎变态了的刺 激。她象最隐秘的窃听器,最先进的暗藏录象机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的 “罪行”记录在她那受伤了的心上。真的,他让她恶心得心碎,恶心得心痛,恶 心得要发狠。她决定不再蹑手蹑脚了,大踏步地走回屋里,经过书房那紧闭着的 门时,故意大声地咳嗽,把脚踩得很重——她要让他胆战心惊。她本想出其不意 地闯进去,当场献他的丑。可是,不要说他,连她自己恐怕都要难堪得无地自容。 如此地撕破他的面子,将来他们还要不要做夫妻?对于这点,她还得认真考虑。   真的,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离婚。她一直真真实实地以为,爱情和婚姻和性 爱是一致的。她的父母亲,一对在旧中国的贫困和战乱中生存下来,在新中国的 政治炼狱中煎熬出来的知识分子,便是以那样的实际行动教导着她,从结婚的那 一天起就将自己完全地给了对方,给了他们的家。她便以为所有的婚姻就都应当 是那样的。她忽然间对凯西有了深深的理解。凯西和莱恩的离异,当然是由于了 罗觉,可是凯西又为什么会爱上罗觉?如果莱恩全心全意地爱着凯西,难道凯西 会轻易爱上别人?尼克自然是站在他爹的立场上看问题,她早就说过,有其父必 有其子。唉,真是复杂得说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己见,不愿妥 协。夫妻间的分裂,恐怕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想到这里,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满腔怒火地回到床上,睁大着眼望着在夜灯的昏光中黑糊糊的天花板。黑 暗象墨鱼汁一样地从四面八方向她滚来,她辗转反侧,想要从这令人窒息的墨鱼 汁中杀开一条浑浊的路,冲出去。而他将溺死在他那荒淫的海洋。她忽然感到一 种要折磨他的欲望。   “我再也不愿做活寡妇了!”她要喊叫。   “你每天的打盹,原来是为半夜书房里的活动养精蓄锐!”   这句话有份量,挖苦得利害,又令他摸不着头脑地心虚,好!她想。   “如果我发生了外遇,你可别嫉妒。我总还是个女人呢。”   她得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不满足向他示威出来。她得让他知道,不光是你 们男人需要性生活,女人也需要,只不过女人不需要那么多各种各样陌生面孔的 性伙伴罢了。   她要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做爱是在什么时候,他一定不记得了。 自从两个孩子来到世上,她便不再想要怀孕了。说真的,她还瞒着外人去堕过一 次胎。尼克本人虽然对堕胎的做法并无偏见,但是他们周围的人们大都反对堕胎, 因此胡敏的堕胎就只有暗中进行了。堕胎的不容易造成他们做爱时的谨慎。也许, 这也是他们之间性交减少的一个原因吧。然而不管怎样,这并没有给了尼克对她 冷淡的理由啊。可恶的男人!对了,等他上床,她要用自己的身体缠住他,邀他 与她做爱。他一定也会象以往发生过的那样,冷冷地用背对着她,无动于衷。她 一直以为他是精力不足——是的,精力不足!她突然在黑暗中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得出不上气来。她骤然停止,黑暗中一片寂静。她想索性放声大哭,可是哭不 出来,不知为什么,她哭不出来。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晦气,很窝囊。不仅是晦气、 窝囊,这简直就是一片不适合她的人格的荒沼。她怎么竟然陷入了这块稀烂的、 令人几乎无法自拔的泥泽里了呢?   那晚她没有折磨他。她忽然觉得犯不着,不值得。她的高贵的人格是不应当 看见这种猥亵的,即使肉眼看见了,她心灵的眼睛却不应当看见。因为它不能进 入比视网膜更深更远的区域,不能跨越进她的大脑!这样想着,她的情绪逐渐地 平缓下来。只是在他上床沉重地陷进厚厚的床垫,将她的身体也震动了的时候, 她由衷地蔑视他了。                 (十)   第二天她花了几个小时在网上寻找曹育生。一种不可言喻的孤独驱赶着她, 她需要心灵的朋友。那次赌城邂逅,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他说过他在某州的某个 公司工作。匆忙之间,他们竟然没有能够交换电话号码和地址。而且,两、三年 过去了,谁知道他是否还在那个公司工作呢?最后,经过复杂的搜索,她终于在 老早以前的一位朋友那儿打听到了他的E-mail地址。她就给他发去一封邮 件。下午,曹育生就打来了一个电话。原来赌城见面之后不久,曹育生就搬家了, 搬到了H城,他在那儿找到一份年薪高了许多的工作。而H城离胡敏所在的G城 只有七十英里的距离。   “我可以去看你吗?”一听说这么近,胡敏就冲口而出。   “当然可以,你永远都是受欢迎的。这个星期六我们要去一个朋友那里。你 们星期天来,好吗?”   “星期天?我们?”胡敏反问道。没想到曹育生也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了。   “怎么?星期天不好,没时间?那下个周末吧。”   “你不想见我。”胡敏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   “哪儿来的话?我以为美国人都是夫妻一起行动的,你要自己一人出来,他 不会有意见吧?”   “大概你的太太把你管得太严了,你才会这么想——才会这么说。”胡敏的 酸味儿越来越冲了。   “她才管不了我呢。再说,我们是老朋友,她有什么可说的。”   “那我明天就去。”   “明天?你是说明天晚上?我白天都在公司上班。”   “我才不上你家呢。明天午饭的时候。”   “……”曹育生沉默了一刻。   “怎么,不成?”   “成。只是这么老远的,不值得你来回三、四个小时开车往返。午饭时间又 短得很。”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你到底见不见我?”   “当然见。你有什么事吗?这么急?”   “非要有事才见你?我想找个人谈心。”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明天见面再谈吧。其实,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觉得很窝囊。” 胡敏说到这里不知怎的就鼻子一酸,声音也变了。   “他不好,是不是?”   她不作声。   “明天中午我提早一些离开办公室,大约十一点半,这样时间多一些。”他 在电话那一头颇为体贴地说。   “在哪儿碰头?”   “这样,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中国餐馆,就在那儿吧,离高速公路也近,好 找。你下了高速公路,过两个街口就到了。”   曹育生详细地说明了行车路线,两人约定第二天中午在H城的“大湘园”见 面。正要放下电话,胡敏忽然想到,便又说了一句:   “顺便问一下,你儿子怎么样了?”   “我儿子?他很好,上高中了。”   “我是说,那次……他怎样,得了什么病?”   “噢,那次,我明白了。他得的是急性阑尾炎,马上开刀。现在早就好了。”   胡敏从电脑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昨天到此刻,她的心里总算感到了一 点平衡。她走到落地大镜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并不丑,只是不妖 艳罢了。掀开上衣的下摆,露出怀过两个孩子的肚皮,那里已不象当年那么紧绷、 那么有弹性了。她捏起一把脂肪,厌恶地皱了皱眉。然而整个地看来,她的体形 还是可以的,只是比做少女时丰满了。应当锻炼,不管怎样,即使不为了尼克, 为了自己。也许,为了曹育生?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   她就躺到地毯上,做起仰卧起坐来。   尼克下班回家,还没有吃晚饭,他们接到急救中心打来的电话,原来莱恩脑 中风了,送到了急救中心。莱恩是在马路上散步,突然晕倒,被过路人看见,赶 紧挂了911。等到尼克赶到医院时,莱恩已经基本上抢救了过来,脱离了生命 危险。   第二天胡敏给曹育生打了电话,告诉他由于公公的中风,她不能去H城了。                 (十一)   莱恩虽然被抢救过来,保留了一条老命,但却丧失了行走的能力。现在他只 有坐在轮椅里,以轮代步了。他原先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就象冬天降下的 第一场大雪那样地白得干净。他算是幸运的,中风没有夺去他的性命,也没有将 他转化成完完全全的植物人,只是将他身体的一部分给摧毁了。他还能思想,还 能说话,只是很迟钝罢了。当然,莱恩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莱恩了,说起话来已 不气足声粗,笑声也不豪放爽朗了。现在,他真的是一个老人了,消瘦的脸上那 原先并不醒目的鼻子现在居然象一座险恶的、风化得很厉害的峭壁那样地突出在 两腮之间。他就坐在轮椅里,垂着那经常没有梳理的、后脑上压得扁平的、白发 苍苍的头,时而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打量你一下,仿佛并不认识,瞳仁里也没有 了火花。   莱恩与凯西离婚后,便从原先那个带游泳池的宽敞豪华住宅搬了出来,买了 一座小点的房子。Mercedes-benz被凯西开走了,两头善良忠厚的 圣伯纳狗也被凯西牵走了。不过那只目中无人的波斯猫留了下来跟随莱恩。这些 年来,家里没有女主人,莱恩的屋里更加杂乱无章,简直就是潦倒了。那些“黄 色”的图片不用说,也更加地在墙上、地下、屋角猖獗起来。   莱恩中风后从医院回来,尼克为他请了一位男保姆。可是那人欠耐心,也不 负责任,拿了钱不好好干活。有时他将莱恩撂在卫生间里不管,莱恩大喊大呼, 他也不理睬。他的逻辑是,反正不久莱恩又得上卫生间,不如就让他在那儿多呆 一会。有一次正当莱恩在卫生间里大呼大喊的时候,尼克和胡敏跨进门来。尼克 见此情景,气得发疯,当即将那可恶的男保姆给轰出门去。后来他们又找了几位 保姆,有男有女,都没有能成功。自从病后,又经过那第一位男保姆的可怕经历, 莱恩的脾气变得很糟。善良正直的人并不是没有,但工作了几天后,便受不了莱 恩的乖僻和粗暴,辞退了。   看来,由于莱恩的瘫痪,当然还有他的坏脾气,他将要失去他的房子了。因 为首先,他自己无法承担拥有一座房子所带来的众多义务——夏天割草,冬天铲 雪,清理打扫,等等。当然这些都是可以请人来干的,只不过要有很大的开支才 行。而凯西的离开,使莱恩在经济上也受到了打击——至少他的经济来源减少了 大半。其次,没有人愿意来伺候他,而他一个人生活,是会活活饿死的,不要说 其他方面的不便了。那只目中无人的老波斯猫也已经老得动不了,莱恩与它本应 相依为命共同度过晚年的,但是莱恩现在连自己都无法照料自己,哪能关照它? 只好将它送了动物收留所。这么老的猫,谁会愿意领回家去呢?想来动物收留所 一定将它灌了药弄死了。这个思想使莱恩痛心疾首,更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一 个病弱的老人守着一座房子是力所不及,也不现实的。   为了莱恩,尼克和胡敏已经有两个月吃睡不宁了。两人轮流照顾着老人,他 们自己的家已经快变成了垃圾场。两个孩子也开始变得野蛮不听话了。最后,他 们只好决定——当然是不得已,将莱恩送进老人护理院。   莱恩执意不进老人护理院。尼克见他爹不愿意,便不敢勉强,再也不提这事 了。可是这样的情况是不能长久下去的啊,胡敏由于拉下的工作太多,已经被公 司警告要解雇她了。这还不算,整个家已经不象个样子了。胡敏决定自己去和莱 恩谈。   “莱恩,我不能来照顾你了。你知道为什么,我除了是你的儿媳妇之外,我 还是我的孩子们,也就是你的孙子们的,母亲。我也是我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儿 子的,妻子。除此之外,我还有工作。现在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都围绕着你旋转, 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而这一切都是你可以改变的, 你只要……”   “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你去干你该干的事,去做你的母亲和妻子,不要 管我。”莱恩粗鲁地打断胡敏的话。   “是啊,说得好听,可是你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坐马桶,要不要洗澡,要不 要上床睡觉,要不要……”   “这些我自己可以解决。”莱恩嘟嘟囔囔地说。   “好吧,今天就让你试一天,看你自己能不能解决。”胡敏说完就走了。   刚进家门,她就接到莱恩的电话。   “我妥协了。我搬进老人护理院。”他说。                 (十二)   由于莱恩的事把胡敏忙得焦头烂额,她与曹育生刚刚接通的联系眼看又要中 断了。好在曹育生时不时地发来一封E-mail,持续着他们的联系。胡敏只 偶然地给他回信,大多是向他抱怨公公的乖僻。在曹育生给胡敏的一个电子邮件 中,他写道:   “生活中有时会出现令人无法接受的现实。你公公恐怕对突然有一天自己会 整日坐在轮椅里,靠别人的照顾才能生存这一点事先估计不足。要知道即使是老 人,也不愿意想象自己那种倒霉的样子,这是人的天性。我想,他应当在心理上 逐步调整,学会接受,认可现状。这可能要有一段时间。其实不光是老人,任何 人都可能在生活中遇见无法接受的现实。我在十岁时发现自己不是爹妈所生,是 抱养的孩子。当时我一下子懵了,好象有人在我的脚下设了一个陷井,我掉了进 去。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觉得生活不公平。这样地失落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才慢 慢地调整过来。后来长大了,发现周围的人群中,并非就是我一个人是抱养的。 我的意思是,不管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想开来,面对现实,接受它,特别是那些 不很愉快的现实——不接受又怎么办?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都是活生生的现实, 还不如接受了,将它看淡了好。所以,你么,也不要太心急,要有耐性。我想老 头子会慢慢地想通,当然,如果你们能多开导他的话,会更好些。”   曹育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变成了一个哲学家,胡敏想。说得不错, “还不如接受了,将它看淡了好。”   莱恩住进了老人护理院。不久他认识了与他同岁的、头发染得火红的艾娜, 两人成为了好朋友。艾娜的诙谐调动起莱恩那一度消失了的豪放,现在居然有时 竟能听到莱恩那爽朗的,但底气不足的笑声了。莱恩的生活仿佛又重新开始了一 个新的篇章。   尼克和胡敏的生活随着莱恩住进老人护理院后的好转,也逐渐地恢复了正常。 不过胡敏的H城之行终于还是没有能够付诸实施。经过了这一切之后,她仿佛已 经没有了心思去进行那种半公开半隐秘的会见。不知怎的,她从心底的深处感到 了人的可怜可悲。这是她过去很少感到的。她一向不是感到爱,就是感到恨,或 者是欲望的冲动,或者是追求的执着;再不就是挫败的痛苦,幻灭后的心灰意懒。 她所体会到的那一切,不过就是激情。现在,她忽然间觉得,不管是你所热爱的, 你所憎恨的,你所喜欢的,你所厌恶的,你所渴望的,你所蔑视的,归根结底, 都是那么地可怜可悲!由于认识到了这点,她可以回过头看生活,仿佛她已经从 那个众人的行列中快步行走,先到达了终点,然后又回头迎着众人的行列望过去。 那里,人们正在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阵营中混战和挣扎着,殊不知他们最终都 是要走到一个共同的终点。他们最终都将变得虚弱、微薄、无可挣扎,无力相争 了。也许正是这个人们最终的共同,让胡敏看到了人的可怜可悲。谁要是预先看 到了这副情景,便不会再想去参与那场混战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竟会想起 曹育生,那个十岁时的曹育生,终于怎样接受和认可了生活中不很愉快的现实。 而她自己的现实是什么?难道尼克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吗?谁能说他不是?连 胡敏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是。只不过她那女性的本能不给她片刻安宁,自从她无 意中闯入他那个男人的梦幻世界——那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她的生活便显得苦 涩了。谁没有秘密?谁没有隐私?结婚证并不是一张连梦幻都得献出的卖身契约 啊。成为夫妻并没有赋予你自由出入和占有对方欲望的权利,实际上谁也不可能。 这就象一个人的生命是可以被枪决的,言论是可以禁止的,但是头脑里的思想和 心里的感情却既枪决不了也禁止不了。也许它们会给你带来烦恼,带来恐惧,带 来不快,你却不能由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而去指控或者判决那人。然而那隐蔽的 真实却多么有力量,她因为知道了那个她无权干涉,又对她锁着的秘密而终日不 安了。真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自从亚当夏娃偷吃了伊甸园中的禁果,苦难便从 此开始了,因为他们明亮了眼睛,知道了羞耻——知道了他们不应当知道的。幸 福的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杞人的忧天不是最最有道理的吗——世界终有一 日要毁灭的,然而他却是从古自今最最不幸的人了。   在她实在想不通,要发狠的时候,那个睹城之夜她从曹育生那儿回来,尼克 在梦中惊吓地抓住她不放的情景便会出现在她脑中。她的心便柔软了下来。尼克 梦中无意识的行为仿佛告诉了她,不管是谁,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在心灵的极深 处,都有着一种孤独,只是不常被表达和表露罢了。而夫妻,就是这种孤独时候 的人生伴侣啊。                 (十三)   莱恩七十二岁生日之前几个星期,艾娜去世了。莱恩很悲伤,情绪低落,他 那由艾娜的诙谐调动起来的豪放又消失了。现在莱恩成了真正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他的生日到来时,尼克正在墨西哥的某地出差。尼克给胡敏来了电话,叮嘱 她一定要给莱恩过一个愉快的生日。   “要让他高兴,让他开心……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过生日了。”尼克的声音 有点异样,动了感情似的。胡敏跟尼克这么些年,还很少见到尼克动感情的时候。   “我尽力而为就是了。”她说。   “不管他要求什么,不管多么昂贵,多么不可思议和怪僻,都要满足他。” 尼克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使他开心,我不知怎样感激你。”   生日那天上午,胡敏去老人护理院将莱恩接回家。两个孩子下午三点多放学, 让莱恩的生日与孙儿们在一起度过,他一定会高兴的。   胡敏去花店买了一大把鲜花,来到老人护理院。一位大约有五十岁上下的矮 小护士正在莱恩屋里,刚刚量好血压。   “莱恩,生日快乐!”胡敏把鲜花捧到莱恩面前。   莱恩将信将疑地望着各色怒放的鲜花,脸上毫无表情,胡敏不知他是喜欢还 是不喜欢。她弯下身,拥抱了莱恩,紧紧地。现在是她主动地献给他紧紧的拥抱, 他的胳膊早已失去了螃蟹大腿那样的力量,她也不再象个猎获物似的被他钳住。 不过莱恩却捉住她的手不放。   “艾娜去了。”他呆钝地说。   “我知道,我也象你一样感到哀伤。”胡敏轻声地回答。   自从三个星期前艾娜去世,莱恩每次见到胡敏都要向她报告。   “你有多少双鞋子?”莱恩忽然抬头问。   “我?我有多少双鞋子?”胡敏有点莫名其妙。   “你有多少双鞋子?”莱恩肯定地再问一遍。   “我有,我想想,大约十几二十双吧。”胡敏说。她知道自己的鞋子很多, 恐怕还不止呢。有些一年还穿不上一、两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爱买鞋子。   “看来也不少。”莱恩说,“艾娜有一百双——一百双鞋子!她不能走路, 还买鞋!我一年就买一双鞋,直到穿坏了再买第二双。真不可思议,买那么多双 鞋干什么?”   那护士正在收拾,准备要离开,忽然插了一句:   “女人爱换鞋子,男人爱换女人。活到两百岁,老死都不改!”说完,她就 推着她的医护车出了门。   胡敏瞪大了眼睛,为这位矮小护士的精辟见解所折服。好一会儿,她才想起 自己该办的事。   “今天是你的生日,莱恩,你应当高兴。我们回家去吧。”   “回家去”这个建议看来并没有使莱恩兴奋起来。   “你想干什么呢?去看场电影?或者去‘橄榄园’吃‘天使的头发’虾仁面?”   莱恩无动于衷。   “或者是,看录象?打桥牌?下象棋?”   胡敏提出了各种建议,莱恩看来真的要变成行尸走肉了,不痛不痒地没有反 应。   “男人爱换女人,可是不爱换老婆。”半天,莱恩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仿佛 要反驳那位矮小的护士,可她早已无影无踪了。   胡敏推他上卫生间。莱恩还能自己坐上马桶,因此摆手叫她离开。她出来时, 看见洗脸池旁边的瓷砖平台上摊开着一本杂志,正翻开在最中间的那一页。那种 深深浅浅的巧克力色调和它散发出来的淡淡马司克香水味儿使她一下就认出来 了,看都不用看。   “哼,他仍然对此感兴趣……”胡敏想。   她觉得好笑,不禁要笑出声来,便将卫生间的门轻轻带上。忽然,她知道了 那最能使莱恩开心的是什么了。她为自己的顿然醒悟几乎惊叫出来。   莱恩居然自己挣扎着完成了一切,而且设法从卫生间里推了出来。不知是由 于那位不负责任的男保姆带给他的可怕经历,还是由于与艾娜的结识,大概两者 都有,不知什么时候,莱恩居然发狠学会了自己上卫生间。   “莱恩,你真伟大,真了不起!”胡敏说,“我要让你真正地开心,我要给 你带来一件真正的、让你开心的生日礼物。”                 (十四)   胡敏接莱恩回家,将他安顿在屋后的晒台上,享受秋天的阳光和鸟语花香, 自己赶紧进屋去打电话。她在电话薄上东查西找,终于找到了一个职业脱衣舞女 的营业电话。   “哈罗,这是蒂娜,我能帮助您吗?”一个沙哑的女声说话。   “今天傍晚你可以为我们做一场演出吗?”胡敏问。   “今晚八点以后已经有了安排,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个小时的空闲。”那女人 哑着嗓子说。   “太好了。那就安排在七点吧,半个小时。”   “七点可以。半个小时的收费是五十块钱。你的地址?”那沙哑的声音问道。   胡敏告知了地址。半个小时五十块钱?这份收入真不错,她想。胡敏然后又 给她孩子们的babysitter打了电话,定好晚上六点四十五分将两个孩 子接去。   下午两个孩子放学回家,胡敏就开始动手制做生日蛋糕。将近五点,一家人 去“橄榄园”吃了晚饭。回来后大家围坐在生日蛋糕旁边,胡敏点上蜡烛。七根 大蜡烛代表七十,两根小蜡烛代表二。孩子们迫不及待地等着切蛋糕,那股兴奋 劲儿,倒象是他们在过生日似的。莱恩看上去仿佛很累了,吃了一小片蛋糕后就 开始在他的轮椅上打起盹来。   六点四十五分整,有人按门铃,是babysitter来接两个孩子。门 铃声将莱恩从瞌睡中惊醒。   “我的生日礼物呢?你不是说,要给我带来一件真正的,让我开心的生日礼 物?怕不是去过‘橄榄园’就了事了吧。”他抬起头就问。没想到他的记忆力居 然这么好。   “耐心,耐心!”胡敏笑着对莱恩说,“七点正,你的生日礼物会出其不意 地显现在你面前。”她望着莱恩脸上的困惑,神秘地加上一句,“象个仙女那样 地。”   两个孩子走了,胡敏将莱恩推进起居室,拉上窗帘。   “叮铃铃……”电话铃声响了。胡敏跑进厨房去接电话。   “哈罗,”   “嘿,这是蒂娜娱乐服务公司,非常对不起,由于一件意外事故发生,今晚 的表演取消了,十分抱歉。”说话的不再是上午那个沙哑的声音了。   “哈罗,这不可能,我们定好的,半个小时五十块钱……”   “非常抱歉,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们也无法控制。”   “哈罗,哈罗……”胡敏还不甘心。可是那边电话里已经没有了声音。   胡敏走进起居室。   “是尼克?他说了些什么?”莱恩问,在打了个盹之后他的精神好多了,人 似乎也精明了。   “噢,尼克向你祝贺生日呢。他说,他问,你感觉怎么样?”胡敏只好顺手 推舟。   “他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两天。”   胡敏话音刚落,起居室角落里站立着的老祖父大钟就“当当当”地敲了七下。   “七点了,我的生日礼物!”莱恩喊道。   “是的,你的生日礼物,你的生日礼物会来的。耐心,耐心!”胡敏口上说 耐心,自己却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她真希望自己是神仙或者魔术师,在这一刻变出什么来取悦莱恩。 她一眼瞧见墙边的钢琴,就坐下来,拿起一本乐谱。可是她久不弹琴,手指已经 僵硬。乐谱里掉下一张纸,是女儿在学铃木第一册的“阿拉伯齐唱”时,钢琴老 师送给她的一幅阿拉伯女子跳肚皮舞的油画复印件。胡敏转过身,望着莱恩。   “你看过肚皮舞吗?”   “什么?肚皮舞?我看过草裙舞,露着肚脐,那不就是肚皮舞吗?”莱恩说。 没等胡敏回答,他又一个劲地往下说;   “那是在夏威夷,尼克还没有出生,还在南希的肚子里。我们去看草裙舞, 回来后南希还和我大吵了一架。”   “为什么?”胡敏好奇地问。   “因为我往那女孩的裙胯上塞了几张钞票。南希说她要不是怀着孩子,肚皮 可比那女孩要漂亮多了。我说不是因为她的肚皮漂亮,而是因为她跳得好。她说, 跳得好也罢,肚皮也罢,我就是不够爱她。我说哪有这回事。我那时年轻气盛, 觉得她是胡搅蛮缠,一气之下就走了。后来我们就一直不和睦,时离时合,终于 离了婚。现在想起来,她真傻,我也傻。我们都傻,苦了尼克。”   一片沉默降落在起居室里,老祖父大钟“嘀答嘀答”地走着。   “我看,我还是亲自去催一下你的礼物吧。”终于,胡敏打破了沉默。   她假装着出门,却蹑手蹑脚地跑到地下室去,将多年前那套一次都没有派上 用场的肚皮舞行头从一个塑料袋里翻了出来,居然她的身体还挤得进去,勉强凑 合。她又将某个万圣节时化装成为睡美人的栗色假发套在头上,用油脂、白粉、 口红、眉笔将一张脸浓妆艳抹了。照照镜子,里头是一个自己都认不得的女人, 妖艳得蛊惑人心。她拿起手提播音机,记得里头有一张古典音乐的光碟,好象是 The Pachelbel Canon——管它是什么,她没有时间再去找 寻合适的音乐了。她又顺手抓起一件风衣披上,悄悄地从后门溜到前面的院子。 清了一清嗓子,她就伸手按门铃。   过了好一阵,莱恩才转着他的轮椅艰难地来到门前,为来者开了门。   “对不起,我来迟了。”胡敏学着上午电话里那位脱衣舞女,沙哑着嗓子说 话,“我猜想,您就是英俊的莱恩·布坎南先生吧?我名叫蒂娜,今晚为了庆祝 您的生日,我要为您表演一场肚皮舞。”胡敏说着就将宽大的风衣脱去,露出亮 晃晃的舞服和赤裸的肚皮。   莱恩惊讶地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   “啊,我想,我的儿媳妇去接你去了,你们没碰上?”   “我想我们大概错过了。”   胡敏大大方方地走进起居室,将手提播音机放在桌上。   “家里就你一人?”她故意小声问。   “什么?对不起,请问你说什么?”莱恩本来就听力不行,这样小声说话对 他是一种折磨。   “没什么,没什么。”望着莱恩着急的模样,胡敏暗自好笑。   她把音乐开响起来。The Pachelbel Canon是她最喜欢 的古典音乐之一,它独有的那种宁静既象是灵魂本身在天堂的圣庙做巡礼,又象 是肉身在经过一番搜索后终于找寻到了灵魂之后的感激。胡敏在她多年来的第一 个观众面前扭动了起来。她已经忘记很多,从技术上来讲一定跳得很糟,她知道。 可是她的那个唯一的观众却一点也不让她为自己感到失望。莱恩的瞳仁里闪现着 高光点,亮得几乎可以反射出她的影子——她的几乎是半裸的身体的影子。她一 扭一摆地舞到他面前,东转一下,西转一下,把老头子看得眼花缭乱。她越跳越 起劲,仿佛埋藏在她身躯里面的那个肚皮舞女终于破壳儿而出,要向世界宣布她 的出生,她的存在。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跳?她忽然觉得那过去的 十年生命白白地浪费了。真的,女人是花,要让含呜鸟来采她的蜜汁和花粉的。 她那旋转着的裙裾不就是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花吗?那音乐的力量使她热泪盈眶。 她觉得自己好象是在上帝的花园里倾诉——象一朵盛开在夜间,没有含呜鸟,没 有蜜蜂,没有蝴蝶来造访的花儿那样地倾诉。她就旋转着,旋转着……   “Bravo!”她听见她的观众颤抖着微薄的嗓子高喊。在她旋转的恍惚 中,她看见他干瘦的手上舞动着一张钞票。她再一次旋转回来时,看清了那上面 的阿拉伯数字——100。                 (十五)   莱恩再也没有过下一个生日。那年冬天很冷,气温达到三十年来破记录的低 点。有一个晚上,暴风雪破坏了供暖设备,老人护理院的暖气中断了数个小时。 尽管紧急备用设施很快就步运行,莱恩还是得了肺感染,不久引起心肌梗塞,来 不及抢救就死了。尼克始终不知道莱恩生命中最后那个生日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只听说——从妻子胡敏,还有父亲莱恩自己那里——那个生日过得很开心。 (完) 1999年6月8日 美国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阿飞、古平、赋格、虎子、唐郎、杏儿、亦歌、笨狸、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1.77.152)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 (xys-hz, 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xys-friendsyour-addr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