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廉价的毒品──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                 ·雪 阳·                   一   这个暂定的题目,容易让读者您(尤其是金庸迷)误会我有意贬低金庸先生 的武侠小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更合适的题目了。但愿您读 完这篇短文之后,不会再有这题目带来的误会。我算不上金庸迷,但喜欢金庸的 武侠小说,至少是曾经非常地喜欢过。首先我应该感谢金庸先生的小说所带给我 的乐趣;尤其在北京读研究生那样贫乏枯燥的岁月。坦诚地说,金庸先生的才情, 知识的渊博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人中是屈指可数的。据说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调 查评比曾将金庸列于当代中国小说家前十位中,以他的才情和小说的影响,他当 然当之无愧。   正因为此,我才敢将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美誉为“廉价的毒品”。                   二   这里愿读者您随我一起暂时离开金庸小说,到毒品的世界里来走马看花几分 钟,为了待会儿更好地回到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世界。我应该承认我尚未有过使 用毒品的经历(不知读者诸君是否有过?),但我的一哥们曾意外有过几次,好 像因为他患鼻窦炎需要动手术,医生给注射过两回。他给我多次描述那美感实在 让我动心,宣称“是世上没有其它东西可比的”。那时他已有了女友,他的这结 论更令我神往,令我暗自猜度:难道比情爱加情欲还美妙不成?多年来我一直想 有机会也尝试“世上没有其它东西可比的”快乐,但至今机缘未具,我还没有尝 试到,自己不能来做证。   但那之后我常常想到:如果毒品能便宜一点多好!谁若能使它象香烟那样廉 价,让普通的人们也能享受,那是多么造福人类的伟业!或者即使它多昂贵,除 了妙不可言并不带来多少副作用,不让人那样贪婪于它,沾上那样容易放下是那 样难,那么人生一世,即使历尽千辛万苦也应该去消受一下。人生多寂寞多无情 多无趣,何乐而不为呢?诗人说一事无成可以写写诗玩,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当然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虽妙,让您读起来爱不释手,《天龙八部》或《笑 傲江湖》厚厚好几册,真是不看完不为快,但要比之为“毒品”,那还是过于美 誉了。不仅我辈这普通读者,即使货真价实的金庸迷也不会把读金庸的武侠小说 迷到“是世上没有其它东西可比”的地步。即使在国内,当局也不会担心金庸迷 是爱党多还是爱金庸多。   但阅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比阅读别的文字更有快感,对于金庸迷是不争的 实情。所带来的乐趣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严格说它在强度上虽然不能与真的 毒品比,但的长处也是毒品所不具的──   第一,它是多么便宜。达到了我希望中的廉价的标准!一套书几十元可以反 反复复地看,不象真的毒品纯消耗。便宜就不会带来社会问题,不会有多少人为 了买金庸的武侠小说而偷盗卖淫的。人们容易产生成见,听到廉价就以为是劣等, 阳光空气都是多么廉价!廉价是普通消费者的上帝。   第二,它即使有也没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即使是大富之人,买得起毒品用, 但用久了总要伤着自己的身体,要象个病夫似的。读金庸武侠小说呢,如果过于 迷恋,读得太多太久也未免在精神上要有些缺陷。但世上人们本来也有着这样那 样的缺陷的,即使金庸迷也不至于一手放下《笑傲江湖》,另一只手就敢指点江 湖“任我行”。为什么呢,现实的世界会时时校正你,你无法“任我行”,替天 行道你没有能力,独霸一方你不够资格,报仇雪耻你没有功夫……你什么也没有 ……现实的世界比金庸先生武侠小说中的世界更沉重更冷酷更荒唐,容不得你海 阔天空的。   第三,即使上了瘾一般是能自控的。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一开始难免要狂热 一点,但时间久了,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慢慢都能正常的。这 与吸毒很不同的,所以两岸三地乃至世界各地的华人,成千上万的金庸迷,没有 听说过有什么“戒迷中心”。为什么呢,这迷坏处不大,乐趣却不小。                   三   我们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夫,或者甚至可以说什么也所有。没有轻功, 被此时此地境遇和自己沉重的身体束缚着。没有内功,内心乱七八糟风吹草动, 离八风吹不动的安然自在差很远。也没有外功,没有一呼百应的权柄。   我们这些在权贵们的淫威之下四处觅食的一群,在被权贵们篡改的历史与铁 的现实之间无处容身的一群,是应该更多地感谢金庸先生的,感谢它创造的这些 “廉价的毒品”带给我们广大的时空,使我们在那虚构的时空中,有着短暂的尊 严。使我们在阅读的夜晚有着主人的错觉,审视一个虚构世界的恩仇兴衰和那些 不可能的爱怨悲欢。然后与朋友们一起畅谈自己对那些人物的爱憎厚薄,享受着 言论想象和思想的自由……至于书中那些奇情逸趣倒在其次。   而我们付出了什么呢?几十元钱一套书。付出如此微薄的代价,还有什么其 他途径能得到如此久而弥新的乐趣呢?我们难道不该严肃认真地向金庸先生表达 真诚的谢意么?                   四   拿这个那个什么主义或文学创造的风格套金庸先生是可笑的多余的。   金庸先生原是报人,众所周知,他写这些武侠小说不过是为了吸引读者,为 了卖报纸。用一个通俗的比喻,也可以说,他是拿小说当“毒”使,让读者上瘾。 对他一生的成就来说,有人说是歪打正着,其实不然,那是地地道道的种瓜得瓜。 他的武侠小说能成功地抓住读者,使他的报业繁荣,是因为他的独特的才情、个 性和风格在小说中活起来了。   廉价的毒品──金庸先生创作他的武侠小说的目的。他到达了目的,成功了。 而且其生命力比他原来期待的要长久。我无缘结识金庸先生,但相信他是谦卑的, 他对自己的才华的期待值甚至低于实际值。在我们这个不三不四的人们都容易自 命不凡的世纪,这是多么难得!                   五   还有几句题外话。   在被权贵们篡改的历史与被他们玩弄的铁的现实之间,人生除了艰难地谋食, 是不是只剩下“廉价的毒品──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这点乐趣呢?当然还不至 于如此。   直面现实,即使它是多么地丑陋,即使它点滴的完善都要你付出昂贵的代价, 而你依然为了多数人的福祉奋不顾身是可敬的。   在历史的惯性和现实的深渊面前,为了修复自己被损害的尊严而始终不渝的 人是深可感佩的。甚至因为羞耻而缄默,因为忍无可忍而怒吼的人都是可歌可泣 的。   而且人生也许还有更广大的目标:人究竟是什么?时间,意识乃至万有存在 的本然究竟是怎样?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如果不能明白这些,未必谈得上有真正的 尊严。无论怎样博学高义,也仿佛梦中人一样。   曾经听金庸迷朋友说过──不知是否真实,说金庸先生在写完《侠客行》之 后,曾有参悟佛学的心愿。这真是让人喜悦的事。但佛学之博大精深非等闲可比, 才情如金庸先生者也未必能于数年乃至数十年明白究竟。能得到一点真实的受用 就是很难得了。比如那八风吹不动,才智如东坡居士不也只是说说而已么?                    六   这也还是题外话。   很多人将佛学当做一种哲学来研究,至少是有些误会。佛学的正见乃至所谓 正法藏,若无发心,即出离心(八风吹不动的心)、菩提心(为利益一切众生而 欲明白万有究竟的心)在先,那是不可思议的。非我们日常所用的这点分别意识 所能及。譬如以萤火之光能燃烧冰山么?   佛学实首要是实验的记录。有志者不妨花三五年时间在外道(即尚未立缘起 性空的正见者)所共的定学上花一些功夫,至少到欲界定,最好到初禅(这虽不 十分难,也并不是很容易的),然后再来读经论一步步修正。当然特别有智慧邪 见不深的人也可能一步看到底,然后一步步实证,这样的人毕竟是非常罕见的。   佛学提到的神通也是真实不虚的。但那不过是定的副产品,算不得希奇,而 且非佛学所独有。有天眼天耳通与神境通的朋友,现在并不是难得一见的,但他 们多半默默无闻,决不会象李洪志君那样吹嘘。                   七   一个世纪就要告别了。静观人生,谁都多少会有一些感慨。   就我自己,除了有幸研读佛法的大海,世间的书籍我要特别感谢的两位,鲁 迅和金庸。一曾给我在死气沉沉的世间直面的勇气,而且有时还作随手反击一下 的力量;一曾给我一个虚拟的时空,品尝那些廉价的毒品。   这是悲哀的,我至今不能忘却他们,而且相信他们的作品在即将到来的二十 一世纪,还会有强大的生命力。因为生存的空洞麻木和一个民族的暗疾不是容易 改变的。   我应该承认,虽然已多年没有再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了,但我曾亏欠金庸 先生,这总是实事。他的书在那些灰暗的年代里带来的乐趣我从未偿还过,那些 彻夜传读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今天也许是一个机会,我将下面这首小诗献给他, 虽然微不足道,从此在我自己就不觉得再亏欠什么了。    多少世纪 回首又一个世纪不堪回首 是泪纷纷是雨纷纷是血纷纷? 回头哪里是岸一派朦朦胧胧 泪也纷纷雨也纷纷血也纷纷…… 多少不该发生的灾难都已经发生 多少可以避免的不幸却重复降临 多少黄金岁月的梦一一成为泡影 多少如期而至的幸福却留下伤痕 多少正直的人承受了屈辱的命运 多少无耻的人却顶着新奇的光荣 多少小丑跳出了人类的新记录 多少冤魂在新世纪的门前游动 多少谎言曾经飘满天空 多少废话象春季的花朵流行 多少心里话在心里腐烂了 多少真理累死了传递真理的人 多少次激动人心原来是误会 多少场轰轰烈烈原来是恶梦 多少种敌人在金钱里隐姓埋名 多少条出路在昏暗中悄悄失踪 多少纯正的爱成了爱的陷阱 多少受害者也曾经同样害人 多少江河水无望地流进大海 多少无根的云默默地寻找虚空 回首又一个世纪不堪回首 是泪纷纷是雨纷纷是血纷纷? 回头哪里是岸一派朦朦胧胧 泪也纷纷雨也纷纷血也纷纷……   愿下一个世纪结束的时候──任何一个世纪都是要结束的,金庸先生的武侠 小说不会再被人们喜爱。我这首小诗中所罗列的这个世纪的特征没有人明白。一 个新世纪多少总该有些新的面目,一天又一天那些在血光中临盆的婴儿们,就为 了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通过那阴暗潮湿的道路,来看这世上污染的阳光,值得 么? (1999年12月1日 雪梨) (寄自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