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天骄 ·左宏辉·   新学年一开始,我们打算建立起寝室的新秩序:重新制定好值日表,排好每 日打开水扫地的名单,规定夜晚几点之后不许喧哗,以保证大伙的睡眠,再选举 一位室长--这一次要能真正掌握奖罚的大权,还要买一些壁纸、台布和电线插 座之类,将寝室布置一新……   虽然明知这种蓝图设计总归徒劳,过不了多久一切规章制度就会被破坏殆尽, 但是这一次总该有所不同吧?给我们些许信心是床铺格局的变化。   寝室时原有七个人,四张双层床,上学期走了一个人,这样其中一张床便可 有可无,把它抬走,拥挤不堪的寝室便可腾出一些开阔的空间。   待清除的窗右上铺是个修身养性接近神明的好住处。蚊帐的几只角被拉得极 高,仿佛庙宇的飞檐或振翅的大鸟,由于从未取下洗涤过,长期关闭的帐门一片 焦黄。有夕阳斜射进来的时候,倒也金碧辉煌──可惜一只角己经耷拉下来了。   我们迟迟没有行动,并非由于对这景象还有什么留恋膜拜。己是大三的人了, 不至于如此幼稚浅薄。不行动的原因笼统地说是没有时间,确切地说是没有心绪。 刚刚经历了一个极其酷热的夏季的煎熬,同学们普遍留下了后遗症,昏昏欲睡, 委靡不振,似乎活着就是吃饭睡觉。晚上是唯一清醒的时刻,但更应该利用来搓 牌跳舞看录像,谁会有兴趣清理破烂,更难办的是,本来最简洁的搬迁方式是睡 门左下铺的张强直接搬到清理后的窗右上铺,因为他的上铺没睡人,但他坚决不 同意。他并不想修行,下铺有诸多好处,女朋友来了可促膝谈心,也可以并卧交 流,同时睡两人不怕掉下来,有所动作也不至山摇地动。他睡下铺的理由听起来 很充分,加上他头顶上还有大伙儿的行李家当需要搬迁,这便成了涉及多人的问 题。   我们觉得这计划过于复杂了。改造别的东西固然不可想,改善一下十几平方 的居室也这么困难么?大伙儿确实很慵懒也很疲倦了,只能说这日子不宜动土, 算了。   星期一的头节课是政治课,学校的安排煞费苦心。带政治课的是哲学系的老 讲师,长方脸,他花白的头发谦恭而固执。   一大清早,他走上讲台就戴上老花镜,打开花名册:“我和大家先熟悉熟悉, 先点一下名哈。”   老一套了,政治课教员的看家本领怕不过如此吧?专业课老师大多不屑于此, 而政治课算什么?   倘若他讲的是政治权谋、处世手腕之类,我们倒愿听听,但他开讲的却是与 之相反的道德修养,听了并无用处,信了反有害处。这政治讲师也有五十来岁了 吧?这么把年纪在教授成把抓的高校里还没混个高级职称,靠教本科生的公共课 来过日子,显见他的政治也没学好,凭什么来教我们?   一个又一个的专用名词从他口中极有节奏地迸了出来,随之便有各色“到” 字此起彼伏。人来得很齐,三年级了,对老一套也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没有 善罢干休的意思,一定要找出那个胆敢不接受思想洗礼的逃课者。千差万别的应 声不影响唱名的节奏。停下吧,济济一堂的六十人来听你胡诌什么人的自然属性、 社会属性,什么大学生应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己经够给你面子了,你就敢拍胸脯说 自己到晚上一定能管好自己的自然属性?难道就不允许别人偶而睡迷糊拉肚子? 这季节知了都销声匿迹了,你还叫个什么?   老讲师不管这些,仍继续他的吟唱:   “杨明德。”   ……   “杨明德。”   同学们大悟般哄然大笑,一道光芒击醒了上午的倦恹和沉闷,连不知内情的 都跟着笑起来了,笑过了再忙问笑什么。   同样不知笑什么的政治教师无人可问,他生硬地随着咧几下嘴,仿佛刚才是 他即兴炮制的一个课堂插曲。   “好了,好了,不笑了,杨明德来了没有?”   我们反而以更浓厚的兴趣笑了。这一次他有些可怜巴巴了。   “同学们,同学们,安静。不要扰乱课堂秩序嘛。”   我们挂着期待的笑容望着他,他用带几分局促迷惑的凄凉眼神儿望着我们。 他的那张长脸很像那个引起笑料的“杨明德”,他似乎是骡子的父亲,那么他就 是马了,马就应该去讲马尾巴的功能,为什么要在这里蛊惑青年?   我们很希望这样多对峙一会儿,六十比一,我们不怕,总比听他胡说八道强。 课桌上有前辈或同仁留下的诗句词章、闲言碎语--它们大多表现永恒的爱情主 题,相当部份流露出过于强烈的自然主义趋向,趁机可以研读一个它们。有兴趣 还可以参予他们的争论,随意再涂抹上几笔。   老讲师令人失望地过早败阵,他走下讲台,俯身去问前排一个看上去最腼腆 最诚实的女生。   “杨明德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被开除了。”   “为什么?”   “……犯事了。”憋出了一脸红晕,她慌里慌张答出这么几个字,好像“杨 明德”的“犯事”和她颇有瓜葛。   不过这羞怯的表情还是成功阻止了老讲师刨根问底的好奇。他“哦”了一声, 说:“你们物理系教务处还没有通知我。”   他从中山装的上口袋里摸出一只钢笔,涂去了花名册上“杨明德”这三个字, 涂得异常认真,把那个方框弄成一团墨汁,仿佛是担心这个捣乱的家伙又会在某 个不小心的时刻窜出来。   杨明德在高积云中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再见了,骡子,我的同学,学生花名 册对你的束缚己不复存在,你是否满意?你现在身陷囹圄,这两个字便是一种更 严密更缺乏自由度的框框,大约你也只能苦笑人间本是包罗万象的大框框,这或 许是永不解脱的宿命吧?   下了课,放了学,同学们三五成群去吃午饭,之后散布在校园各个角落,做 着各自的事情。杨明德的蚊帐终日在我们眼前招摇晃动,展示着某种上天无路入 地无门的窘态,它是一个悬挂的牢笼,禁锢了自由放达的灵魂,起风的时候,那 空中楼阁就摇摇欲坠,空荡荡如同金蝉脱壳的蜕体。我们为之心神不宁,为之神 情恍惚,甚至有人半夜听见了里面的辗转反侧和沉重叹息。   终于有一天张强妥协了,我们下定决心把它彻底清除。   光荣任务交给了我,因为我是生活委员,是同学们的公仆。   这个下午浑浑噩噩。我站在桌子上,小心翼翼揭开帐门。它黄得不见底色, 开口各有一块乌黑的污渍,象两个门把手似的。它的主人从未收过帐门,每次上 床时总是两手从这个位置一分,曲左膝撑床沿,随之拖上右腿,于是整个人就钻 进了这个长久封闭的小天地。   张强和下铺的陈志泽站在地面,屏住呼吸,下巴微张,昂首呆望,象是随时 防备里面窜出什么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旱河沟腐草气息,耐人寻味。当然还有常规的汗溲味和臭脚味, 只是更加浓烈。   一张旧草席,支撑了主人两年的生活,中间深陷出吻合臀部的盆地,草梗在 凹陷最低处分离,露出下面布色。绿床单和脏衣服、臭袜子之流裹成一大团,委 委屈屈蜷在角落里。几本旧书和油腻的枕巾在床头混杂一起,其中有那本老古董, 纸张泛黄发脆,随处可见汗渍油斑以及其它人类体液。   我顺手翻开,此时斜阳映入,微风拂来,两片残页飞舞起来,脱离书本,蝴 蝶般盘旋往复,飘出窗外,消失于肃穆宁静的天宇中。   他们两个似乎己有些不耐烦了,在他们催促下,我扯下蚊帐,把所有杂物都 包裹一起。他们俩拎了出去。   我在席子下面意外地发现一本日记,它被潮气浸软,缺页少句。扉页上用毛 笔写着:奖给杨明德同学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贵州赛区二等奖,下面盖着省教委 鲜红的大印。   日记本被我收藏起来,没有给任何人看。它为我烹制一道大菜提供了原料。 我没有考虑利用别人的脑浆是否合乎人道,我无法抵挡美味隹肴的诱惑。文字的 欺骗性显而易见,我不能视它为唯一的依据。但日记至少能提供时间的序列,帮 助我在记忆的汪洋大海中找到一些线索,露出水面的孤岛被牵强附会联成一体。 往事逐渐清晰。   作为引言的应是物理竞赛获得者自己写在扉页上的一段摘录:   人类不过是一条系在猿猴和超人之间的绳索,一条高悬于深渊的绳索, 我要教人以存在的意义--那就是超人。   杨明德,一个渴望高升的人,一个渴望纯粹的人,一个渴望脱离低级趣味的 人,踏上万劫不复的绳索了。                 一   杨明德来自贵州大娄山区。他是个孤儿,由在山村当民办教师的叔父扶养大。 入校报到的时候,我见到这叔侄俩差点儿把他们当作一对父子。   全寝室我第一个办完入校手续,我拿到房间钥匙,打开房门时,己是黄昏时 分了。屋里空无一人,毕业生们遗留下满地纸屑杂物,墙角蛛网密布,两只电棒 一只亮一只不亮,都拖着灰挂,一片大逃亡之后的惨象。尚未粉刷的白墙上横七 竖八大小不一地涂满了前辈们的醒世恒言,不外乎好言相劝、冷嘲热讽或危言恐 吓,诸如“孩子们,你们上当了!”、“学海无涯,回头是岸”、“乱哄哄你方 唱罢我登场”之类。   我的床位于窗左上铺,朝着西北方向,这个位置既看得上窗景又不受夕晒。 四楼是好楼层,喧哗的校园尽收眼底,天气晴朗,西天还有最后一抹晚霞。一切 还算如意,我爬上爬下布置床铺。空间里弥漫着那种憧憬未来的金黄情调。   有人在半掩的门外交头接耳,迟迟疑疑不肯进来。那是老少两人。少年单薄 瘦弱,平头,戴黑方框眼镜,有几分傻气,裤管吊在脚踝上摇晃,仿佛里面是两 根竹杆。背了个硕大的行李卷,他气喘吁吁,看那样子即使走错了房间也要放下 行李,坐下好好歇一会儿了。中年汉子看上去精壮些,所以他背了一个更沉重的 大纸箱。这两人的面孔一律汗水淋漓五官模糊。这一老一少朝屋里张望畏手畏脚 的神情活象想在城里人家讨口水喝的乡巴佬。   我明白这便是未来的同学和家长了。我告诉了他们本房间的号码。少年松了 口气,放下行李一屁股坐上去,汉子忙拦道:“要不得,里头有暧瓶。”   “学校实行公寓制不用带暧瓶。”我说。   汉子答道:“我们晓不得。”   我帮他们把那个大纸箱抬进壁橱,虽有所准备,我还是诧异于它的沉重。汉 子说那是书。   “千里迢迢带这么多书干吗?”我脱口问道,“你们干吗不用火车托运呢?” 汉子说:“头一遭坐火车,晓不得,再啷个说自己驮起省钱又省心,哪晓得一路 上让人罚了好几回。”   一边的少年扭捏起来,青桃似的脸顷刻熟透了。他求救似地拉了拉汉子衣角, 抬头望他的眼神带几丝埋怨。   他一直没有言语,起初我以为那是对我的漠视,现在看来他注重别人对自己 的初次印象远甚于我。这分明是个内向敏感的孩子,我无须过于矜持,倒应该照 顾一下他的情绪了。   他们开始整理东西,我听那少年喊叔——原来这并非父子俩,少年对他的神 情很依恋,无怪乎我会误解。挂蚊帐时,他坚决不让叔叔插手,一个人手忙脚乱 叮叮当当弄了个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往墙上楔钉子遇到了障碍,他发了狠,抡起 一块石头一阵猛砸。他不懂得游刃有余的道理,去寻找砖块的空隙,反而和坚硬 的生砖对着干,一脸严肃悲壮的表情仿佛是在和命运搏斗。最后一幅六角翘然中 间凹陷如庙宇飞檐般的蚊帐还是悬挂起来了。   他有些神经质,何必一定在初次相见的我面前表现独立自主呢?   他们冲了个凉水澡,又出外吃了晚饭。回来时华灯初上。躺在公寓的新被子 上,话渐渐多起来。民办教师极健谈,烟瘾也大,侄子倒少言寡语。   他们来自贵州,烟雾缭绕出一个山坳里的村庄。那里穷,十年九灾,有年夏 季泥石流把庄稼都淹了,农民开春时饿了肚子。教师待遇低,更不用说他这种民 办教师了,常常几个月工资都被乡里扣着发不下来……   他又点上一根烟,递给我一支,我忙接过来凑火吸上了。烟有些呛人,不过 我没抽过烟,也不敢说好坏。   “早就不想干了,可不干又有啥子法子呢?娃儿要上学,供个娃儿上学不易 哟。”讲到娃儿他眼神里有了光采,“幸亏娃儿争气,考了全县第二,教育局长 都来给娃儿发奖呢……”   我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默默注视的“娃儿”,我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装模作样地抽民办教师的烟不算,还大肆向他宣讲了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 他一言不发,难道是欣赏我的表演?这娃儿才是我日后将朝夕相处的同学。为了 补救,我忙问他考了多少分,他低眉垂眼,象是要回忆它,又象在为它羞愧,迟 疑了一下,他答出一个不低的分数--自然,在内地算不了什么,贵州的分数线 却要低得多。我问他为什么不报一个更好的大学,他答道怕报高了上不了称心的 专业,还是报本校的理论物理专业稳当些。   他倒是非物理不读了。我本来报的不是物理系,阴差阳错才到了这里。学理 论不吃香,这年月讲实际,这谁都知道。到底是山里闭塞些。   我记得民办教师给我说过山里的那所小学校,它竟然创办于一个法国传教士 之手,不清楚这洋鬼子干吗选择这么一个僻远荒凉的地方传播福音,除了办学他 还造了简陋的教堂,开办了诊所。山民对他敬若神明。以后他去了新被法军收回 的安南。   教堂在文革时被当四旧扒了,小学校倒一直保留至今。“算起来,我的小学 老师还是传教士的学生呢。”民办教师说道,“前两年,有几个法国人由县长带 着,还专门跑来看了一趟,说那法国传教士的后人,准备出钱重建教堂,可是县 里不同意,后来就算了。其实信教又不是啥子坏事……”   民办教师兴致勃勃对我宣讲入教的诸多好处,他大概把我当作发展对象了。 我觉得好笑,我不觉得自己有信仰宗教的必要,他谈来谈去无非是劝人为善不杀 生,忍辱负重入天堂之类,我怀疑他把几种宗教混为一谈了。   这也难怪,山民们粗犷嘶哑的喉咙,本是唱不出巴黎圣母院唱诗班的声音的。 然而,有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   我印象中贵州的僻远山区有一种更为原始的宗教,每到收获祭祝的日子,山 民们喝得酩酊大醉,戴了狰狞古朴的面具,浑身涂了色彩斑斓的油彩,装扮成祖 先模样,在打谷场上纵情欢跳。在迷离恍惚中,忘掉了人生的苦楚和千古的悲剧, 陶然熏然仿佛灵魂出窍,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这是傩戏,被称作中国戏剧的 活化石。   我向他们询问,他们却茫然无知。于是我就红了脸,悟到自己迹近于卖弄那 点可怜的人文地理知识了。借着上厕所,我走开了。   由于一路风尘和出远门的过度操心,这叔侄俩很快酣然入睡。   今天新生入校,宿舍楼彻夜有电,校园里人声鼎沸,水龙头哗哗响个不停, 仿佛一夜暴雨,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叔侄俩的脸油汗淫淫。我睡意朦胧中看见无 数个生动古老的脸谱在光环里烁动,锣鼓齐鸣,戏已开场,天地之间展开任意挥 洒的舞台,演员们扮了生旦净末丑,转眼要粉墨登场了。   几天后,人陆续到齐。寝室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和陌生的面孔,同学们 很快熟悉。大伙儿来自五湖四海,为一个共同目的,奔到一起来了。互相之间神 吹胡侃无非是各自考分、报考的志愿、谁不夸咱家乡好之类,再不就是贩卖一些 刚从老生那里听来的常谈。   民办教师在一张铺上和侄子挤了两夜之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返乡,留 下年轻的侄子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他和周围溶合不到一块儿去,似 乎更喜欢躲在一旁沉思默想。他的考分不算高,没什么好吹的,他大约是想家了, 别人聚在一起争耀故乡时,他插不上嘴。一味称赞乡村山青水秀、民风淳厚总有 些一厢情愿吧?他也未曾去老乡那里排解一腔乡愁,很可能这所学校就没有他们 县里的人。初次相识总会有一些怪性子,以后慢慢就会好了。   一门玄奥的学问把大伙凑到一堆来了,理论物理这个专业似乎专门为那些爱 胡思乱想的年轻人开设的。尽管大伙儿从本系老生那里得知学理论吃力不讨好, 尽管张强,那个大个子辽宁人哀叹自己才出火海又进水坑,但是,年轻人总是有 一些幻想的。   支撑这些幼想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有时争论起来能从UFO一直扯到 气功。杨明德积极参与了,而且异常兴奋,用他那生硬的普通话,一争就是面红 耳赤。   有一次夜里熄灯之后,忘记了最初的话题是什么,聊着聊着竟让杨明德占据 了讲坛。他试图论证宇宙一定要从有序向无序不可逆地退化,最终达到热寂。他 很想长篇大论、旁引博征,但口齿并不听使唤,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翻来复去 重复着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他活象一个没作准备就匆匆上台的布道 者,虽然满腔热情却不知所云,只能靠放大音量再重复来加深强调。   大伙儿卧在床上,听得极不耐烦,可又插不进嘴,黑暗中听见他的上铺被胸 腔起伏压得嘎吱响,仿佛他还要站得更高一些。他的思想是一道激流,他的言语 成了一叶扁舟,他显然不由自主了。这是个令人同情的可笑家伙。不必管他,大 家索性想自己的心事。   他总算感觉到了,住了嘴,沉寂几秒之后,张强慢悠悠地开了口:“怪哉, 怪哉,你们贵州不是没驴吗?哪里跑出来这么一头大叫驴呢?”   杨明德抓住这根杆往下爬,他反驳道:“你们辽宁当然有驴了,耶律(野驴) 阿宝机不是辽宁人吗?”   张强堂皇大笑:“不错,不错,我就是野驴,正好去跟你们贵州的小母马配 种,要不怎么能生出你这头拉硬的骡子呢?”   合理的逻辑,精辟的论断,同学们用缄默表示对它不以为然。拿互相的籍贯 攻击一下,说人是马是驴尚算一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居然要作别人的父亲,而 且还要给别人母亲配种,这未免太过于恶毒也太……下流了吧?杨明德倘若有种, 就应该把更恶毒的话语抛过去,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然而他没有 这样做,仅仅巴唧了几个嘴巴就不再出声,显然是甘心于当无种的骡子了。   寝室陷入沉睡之中,偶而有人咳嗽。半夜里,他反刍那些话语,它们在他肚 子里发酵膨胀,那滋味一定不太好受吧?除了羞愧和懊恼,他是否还感觉到别的 些什么?   “野驴”的外号未能叫开,本来是很贴切的,张强四肢发达,精力旺盛,对 女人有异乎寻常的兴趣。但野驴的脾气燥,毛了会乱踢乱咬,倒是杨明德被“骡 子”“骡子”地叫起来,骡子是一种惯于忍辱负重的动物,无太多危险,还有更 深层的原因,“野驴”无非是一种外观形象的静态比喻,远不及“骡子”来得深 刻和抽象——它具有不可思议的预言性,上升到了整体概括的高度。现在想来, 这一夜的谈话具有浓烈的宿命气息。   这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思想武器,我要努力掌握它。   第二天全班新生到系里和系领导座谈,兼作军训动员。   在泥泞的路上,我赶上了张强,对他说:“你昨晚那玩笑话说得可有些过火 了。杨明德是个孤儿,辅导员对我说的,今后咱们都要注意点儿。”   张强立住了,他望着我:“辅导员给你说的又怎么啦?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 哥们儿,别给我来这一套。”他拍拍我的肩膀,鼻孔朝天大步走开。   我算是什么人?   系支书的讲话妙趣横生,穿插着前届学生的轶事和著名物理学家的趣闻,还 不时冒出来几个错别字,大约是故意逗小秀才们开心。   支书坐在阶梯教室第二排,隔着一个空位坐着杨明德,他一直在埋头奋笔疾 书,不知写着什么。   作为背景的第一排坐的全是女生,她们分散了我们听讲的注意力。   张强凑过来捅捅我:“哥们儿,你看哪位能打个高分?”   这小子几分钟前还和我发毛,这会儿倒来套近乎了,初来乍到,还是团结为 重吧。“第四个……穿了件无袖汗衫,扎着马尾巴的那个还行吧。”   “嗯,是头漂亮的母马。”   支书谈到为期四周的军训:“……部队上的伙食一定会尽量照顾同学们,至 少能吃饱吃好,你们父母把宝贝孩子交给我们,哪敢饿着了。”他顽皮地笑着, 眨着眼睛,同学们随着笑了。   张强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简拙夸张地画着个骑士,怪模怪样骑在马背上。   “最后我还要说一下,不是我吓唬大家,物理系的精神病发病率据说在全校 是最高的,学物理的聪明,爱胡思乱想,弄不好就走火入魔,脑袋瓜就短路了。 大家一定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不要背思想包袱,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和辅导员 许老师。注意搞好个人卫生,搞好同学关系——不过,我可不是要你们谈恋爱啊!”   老支书说起“恋爱”还是这么一幅开玩笑的口吻,仿佛我们是小孩子,他低 估了十七八岁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岂不知有志不在年高。我们哄然而笑。   老支书宣布散会,起身时打算顺手找个可爱的孩子的肩膀拍一下,起初选定 的目标是眼前的“马尾巴”,然而她秀发下的圆润肩头裸露,老支书瞅了一眼, 不忍下手,于是转移目标,手臂转了个别扭的圆弧,斜打在旁边杨明德的削肩上, 擦了一下,显得敷衍,支书也觉过意不去,于是又抬起手,认真拍打一下。杨明 德眼中晶晶闪亮。   老支书对他如此情有独钟,令人嫉妒。拍两下,莫非暗示他深夜两点潜去卧 室,要向他面授机宜吗?   八八年九月十日多云转晴    今天听了系支书的讲话,我很受启发。原来伟大物理学家也有许多怪僻 的毛病和弱点,这些非但不妨碍他们成功,反而使他们更伟大。    太阳从乌云中钻出来了,系支书所说的那种物理学界的沉闷现状还会持 久吗?   反问句式可以表达更强烈的感情。“太阳从乌云里钻出来”一句用的是赋比 兴中“兴”的手法。然而我记得那天一直灰蒙蒙的,难道他仅仅为了抒情就恣意 篡改了天时?   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来了。   军训地设在群山环抱的丘陵地带,大学生出尽洋相,老兵们笑掉大牙。最早 出洋相的是杨明德。练队列时,他活象一只被吊起来的木偶,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手臂没长骨头似地乱甩一气。这种不合谐马上被排长逮住了。   “说你呢,还没脸没皮地瞅着别人笑……你听见没有?就是你,跟小丑似的。”   排长拎起杨明德的后衣领,把插科打诨的小丑丢在队列外的空地上。   “你就在这儿练,什么时候练好了什么时候休息。其余的听好,一二三,解 散!”   同学们围上来看耍猴,杨明德伸出军装袖子,抹了一下长了细细绒毛的黄脸, 又有些汗珠渗出脑门。自己喊着一二一,坚决果断地踢腿甩臂几个回合之后完全 乱套,四肢又回不到合适的位置了。在哄笑声中,他抓耳挠腮愁眉苦脸恰似一只 忘了台步窘迫的小皮猴。学物理的人居然不懂得利用共振?他那副样子实在不象 存心捣乱的害群之马,排长动了恻隐之心,挥挥手让他走了。   根据中学学的生理卫生,大伙儿猜想他很可能是小脑中掌管平衡协调的中枢 不太健全,为了证实,有好事者提议杨明德闭眼试做金鸡独立状,他居然依言做 了,醉汉般大幅度摇起来。乘他闭着眼,不知谁拍一下他的后脑勺,他大梦方醒 似地睁开两眼,迷惑地环顾四周,然后拨开人群,独自蹲到一边去了。   我倒忍不住和几个健康的家伙一起尝试了一下。山风飕飕拂面,脚下摇摇欲 坠,仿佛正在百米高空走钢丝的感觉。   掌握平衡总算得上人类生存的最基本技巧吧?杨明德同学怎么了?   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杨明德从此免除了走队列的苦差。连长 给他安排了连队值日的美差,无非是四处转转,打扫打扫卫生,一日三餐都可以 不和我们蹲成一圈吃大盆菜——伙房里专门给连队值日准备了小灶。连队伙食确 实不赖,米饭尽吃,菜也香甜,只是菜的份量有些少,吃到最后往往盘儿空空, 大家免不了多几分心眼,在众目睽睽下夹菜,饮食班长的好手艺倒似对大伙的一 种精神折磨了。唯有杨明德享受吃小灶的乐趣,可知笨人自有笨福。   我们练队列的时候,他坐在操场边的树荫里,望望蓝天白云,又望望身边碧 绿菜地。远处上连绵起伏的山峦,近处则是一群苦恼的灵长类,功能齐全的猴子 们被搁在烈日下呼来唤去,训练着如何步调一致整齐划一,有缺陷的猴子反倒悠 哉游哉,逃避束缚,他是否沾沾自喜呢?   杨明德的眼神迷离地飘上了云层,游历于天底下另一个地界。   如果不是最后两天发生了些事情,为期四周的军训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周末夜里,轮到我和张强站岗,时间是二点到三点,正是睡意正浓的时候, 不过好在明早可以睡懒觉。   中秋刚过,月亮尚圆,悬在中天,山坳里凸起的物体雾笼在黑影中。夜风已 有寒意,我裹了军大衣,想蹲在墙角里迷迷糊糊打个盹儿。张强突然推我一下, 把我推醒了。   “你看,那是什么?”   一个瘦小的黑影急步走在灰白的田埂上,仿佛伶俐的山猫悄无声息滑行于月 光中,右边是如镜的池塘,左边是篱笆围起的菜地,一条漆黑的水沟切断了田埂。   他身手敏捷地翻越篱笆,进了菜地。我想起连长交代过,这一带山区很穷, 治安不好,常有老乡深更半夜来偷拿部队的禽畜蔬菜、锅碗瓢盆之类。我打了个 激灵,也有些紧张了。   盗贼似乎并不急于作案,他蹲下摘了一朵菜花,放在鼻下嗅了良久,起身把 它插在篱笆上,歪着头左右鉴赏了一会儿,然后象个抒情诗人似地揉了揉鼻头。 他径直进了出口处的猪圈,站在半人高的围墙内,捞起一瓢泔水,转身对着月光 仔细端详,伸手在里面抓了抓,把泔水洒向正熟睡的猪们,难道是准备喂饱了再 偷吗?   月亮躲进了一片乌云,天地一暗,看不清他在里面做了些什么。我和张强都 不吭声,浑身肌肉绷紧了。   好一会,贼人终于出来了,仍沿着那条田埂,身后空无一物,却身子前倾, 努力作出一个牵引动作,右手长长向前伸出,仿佛耕田,他一脚踏进了那条水沟, 蹲了个趔趄,他爬起来,仍回过头去牵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我俩都觉得好笑, 这笨贼!居然也不怎么害怕了。   月亮复又从云朵中钻出来,月白风清,我看清楚了,十步之遥的那人是杨明 德!   他对十步之遥的我们视而不见,笑迷迷地慢慢走近,怡然陶然,诡秘得仿佛 独享一种莫大的幸福或秘密。   张强抢上一步猛地打开手电照射那张花骨朵似的笑脸,大喝一声:“骡子, 干什么?”   骨朵骤然拉平,是一张白纸,他惊恐万状,活见鬼一般,转身没命地向楼梯 跑去,木楼板在静夜中响彻开来。   后半夜我未能睡踏实,早上六点多就起了床,杨明德仍在熟睡,表情坦率雍 容。我俯身摸了摸,他解放鞋透湿,显然昨夜梦游的不是我了。   我本准备晚点名后向辅导员老许报告这件事,但晚点名的发现却把它耽搁了。 少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冯婧,就是张强和我议论过的那个“马尾巴”。我们对 她印象很深,知道她正排练一个西班牙斗牛舞,为几天后系里举办的迎新生晚会 准备节目。每晚练完舞,洗完澡后,她常在我们窗下洗衣,那时连队已熄灯就寝, 她撩起的哗哗水声伴着低吟浅唱一并灌进五六个尚未入睡的耳朵,动人极了,让 男孩子们缠绵得几乎要溶化到黑夜里。   另一个失踪者是她的舞伴、搭挡,有人看见他们吃过午饭一起出去。那是外 语系的一个白面小生,他虽然扮演勇猛无畏的斗牛士,但似乎只适合斗那种不足 月的小母牛。荒山野岭的,治安那么乱,出了事怎么办?他能保护她吗?辅导员 心急如焚,几次派人出去寻找,自己也在营房前的路口张望,天眼看着就要黑了。 就在老许望眼欲穿,甚至准备请附近驻军帮助搜索的时候,冯婧却和斗牛士手拉 手,带着一路山花烂漫,在暮色四合的山道上蹦蹦跳跳,峰回路转现出来了。   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找人者和被找者都借机松了一 口气。但老许没有这种诗情,她居然让他苦等了这么半天!他厉声喝住他们,准 备好情绪大发雷霆。   冯婧并不慌张,她抢上一步,笑嘻嘻走过来,献上一束野花,笑道:“许老 师,这是特地给您摘的,一路的山花好漂亮哎,玩着就玩忘了。”娇憨的样子确 是小儿女态,而且是个有孝心的女儿,膝下无女的老许显见是心软了,然而沉甸 甸的脸孔却不宜马上放松。他没有接花,严厉望一眼两个迷途羔羊,眼光随即视 向别处:“回去先每人写一份检查一会儿交过来。”   斗牛士到我们屋借墨水,张强一把拉住他,急切道:“哥们儿,有戏吗?”   斗牛士头也不回:“她想勾引我,但我没上当。”这小子,如此风光旖旎一 番,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底是个小白脸。   熄灯后的宿舍热闹起来。女人和爱情成为压倒一切的话题,大伙各抒己见, 开始只限于臆测和想象,依据是通俗爱情小说和卫生科普杂志,但涉及到更具体 深入的细节,却一同哑然,这才意识到高中时只忙于应付书本考试,将人生的功 课都荒废了。   学理工科的女生少,班里的几位大多貌不惊人,同学们一致向冯婧亮出最高 分,尽管同时也认为她是个小妖精,但是妖精又能怎样?男妖精捉到唐僧会把他 蒸了煮了炸了,一口口吃掉,女妖精却基本上只逼他拜堂成亲。拜堂成亲算什么? 吃我们的肉也愿意!我们气壮如牛地说。身上不是有用不完的血肉可以冒着炮火 前进么?   大伙都甘心自投罗网,找一次当来上上,即便是妖精也在所不惜了。   然而,小妖精在迎新联欢会上表演,精彩极了。   会场借用了一间油腻的餐厅,舞台是十几张方桌前一块空地。她的百褶裙漫 天飞舞,织成严密的罗网,牛逼哄哄的斗牛士反象一只倒霉的飞虫似地在光与影 中挣扎。   她明眸善睐,媚态万千,四溢的秋波满堂流转,淹没了诸多幼稚或老练的眼 睛。食客们忘记了嗑瓜子吃糖,全变作虔诚的看客,脑袋和目光一致被磁铁引向 一个方向,连德高望重的系支书也红光满面,兴奋得跟老顽童似的,不停地搓手, 大概还想把输去的那一掌再补回来。   她的裙摆掀起了惊涛骇浪,大伙在其中艰苦驾驭一叶意念的扁舟。恨不得换 下那个不争气的斗牛士,上台与她一决雌雄!坐在我左边的杨明德嘴唇微张,两 眼眯缝,喉头隐隐抽动,他是否想到自己所演的猴戏了呢?他打摆子似地抖个不 止,讨厌极了。和他同坐一条长凳的陈志泽大约也难以忍受,换到对面坐去了。   冯婧赢得了个满堂彩。   她提着百褶裙跑下来。演得好极了,两颊化了妆似地泛起红潮,原先的位子 已被后来者占去,她相中了我们桌上的那个,香喘吁吁就一屁股坐了上去。长凳 上原来坐着的却似被蜇了似地弹起来。“怎么了?”她笑着瞅了一眼:“成心让 我摔一跤吗?”   弹起者没有回答,他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杨明德扭捏了几下身子,那 件过于宽大的军装随着晃了晃——同学们一入校就脱了它,唯独他没有。   到底女人敏感一些:“哟,都大学生了,还这么保守,男女界限分得这么清。” 大伙儿轻蔑地看着这个保守的大学生。   杨明德犹豫着坐下了。百褶裙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般占据了大半截板凳,他半 个屁股压在板凳的极端,身子却转向了异性相斥的一边。他把一双狗屎蛋似的解 放鞋委委屈屈展示给我,或许是认为我更有资格鉴赏它?   记不清当时坐在一起谈论些什么,只记得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大学生不应当是 个保守的角色,大学也该是开放民主的地方吧?   有限的几个节目很快演完,接着进行常例的舞会。一个高年级男生来邀请冯 靖跳舞,贡献了一包口香糖,冯婧起身把口香糖分给大家,没曾想长凳失去了平 衡,成了跷板,沉重的一端落了下去,杨明德翻倒地上。在场的人都被这喜剧性 的效果逗乐了。冯婧咯咯笑着去拉地上的人:“这是报应,谁叫你刚才……”然 而,杨明德的脸色似乎不大对头,她没敢往下说了,把剩下的口香糖往他手中一 塞:“实在对不起哟,剩下都给你吧。”摔一跤给块糖,怕是哄小孩吧?我们又 笑了。   冯婧跟那个献殷勤的家伙跳舞去了。我们坐那儿看别人跳。那几块口香糖在 杨明德面前放了良久他才缓慢地剥出一颗放进嘴里细嚼。我第一次吃这玩意儿, 开始还能品出些甜意,后来就索然乏味,最后成了嘴里嚼不烂又沾牙的一块东西。 旁边好几个家伙的嘴上已吐出了硕大的气泡。   这真是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   十月三日晴   ……他们都是小丑!他们以为嘲笑别人就可以显示出自己的高明吗?挤眉弄   眼,搔首弄姿,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小丑罢了。稍微高深一点的   话语他们都不能了解,我无法和他们交谈。    她倒是与众不同。   但是小丑更善长保持平衡。走悬索是一种危险的技巧,小丑不必介意于任何 一种前仰后合左支右拙的滑稽动作,掉下去的都是那些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的家伙。 “她”凭什么与众不同?难道那几块哄小孩似的口香糖居然收买了他?或者他从 那几块口香糖中咀嚼出了与众不同的味道?   第一个月的校园生活让我们大失所望,梦想的大学不过如此,生活枯燥乏味, 饭菜粗劣,师兄师姐们并非洒脱出俗的才子才女,教师们上课照本宣科,灌成磁 带每年放一次不是更省事吗?本想推翻相对论的更加失望,原来弄明白什么是相 对论还需学这么多的普通物理和高等数学。   唯一的好处是大学里有更多的自由支配时间,没有人三天两头过问我们的功 课。既然大家已经过五关斩六将,何不轻松一下,找点乐子?寝室里通常的娱乐 活动是打牌,读小说和听音乐。熄灯后的卧谈会再谈一谈永恒的主题,其内容已 发生了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转移,焦点也集中在脖子以下的部位。   杨明德很少参与这些活动,他除了上课自习就是泡在图书馆里。大伙儿都在 放松,他这么人为制造紧张空气实在令人不舒服。   图书馆的书库我进去过几次,阴森森的满屋子霉味,一眼望不到头儿的人类 文化遗产,骨灰盒一般肃立无语,令人感到求知的绝望和创造的无益。杨明德一 入校就泡在这里,把这儿当作了宝库。他不愿和生机勃勃快乐活泼的单身汉一块 玩耍,却宁愿听那些暮气沉沉怪僻古板的老鳏夫教诲,难道他们不会骗他,把他 引入歧途吗?   因为我是生活委员,负责领取发放信件汇款和每月饭票,他和我偶而还交谈 几句,但也难得深入。那次我去图书馆书库正遇见他排队办理还书手续。他怀里 抱一摞子书,掂脚仰头,目光越过前面几个肩膀朝还书台张望,我就走过去和他 打了个招呼,顺手抽出他怀里的书翻翻。他不大情愿地松开手,仿佛怕我介入了 他秘密。按规定本科生一次至多能借五本书,他就借五本大厚书。文学类是一本 法国小说,我以前没听说过,名是《泰绮丝》,其余的都是些枯燥无味的物理或 哲学之类。   我问他:“这本《量子力学》咱们不是三年级才学吗?”   “……我随便翻翻。”他的脸竟发红了,似乎《量子力学》是本不该翻的书 似的。   “我听老生说《量子力学》很深奥,挺难学的。不过我高中时很感兴趣。” 他有些激动,两个眼镜片闪着亮,手忙脚乱地扒出下面一本书让我看,“其实 《量子力学》算不了什么,你看看这本书就知道了,这本书很有些意思。”那是 一本探讨宇宙起源的书,我对之无甚高论,那个书名就没让我觉得有意思,我担 心轻率地发表意见会让他小瞧了,只好一边听他用夹生的普通话语无伦次地解说 一边应付着嗯嗯表示赞同。   书上横七竖八地尽是些勾勾道道,隔几页还冒出一两句古怪的眉批,字迹不 同,显然是几茬学子的智慧结晶。   办理还书手续时这些批注给他带来了麻烦。图书管理员,一个中年胖妇一边 逐页翻书一边数落杨明德:“你们这些大学生哟,按理说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说起大道理知道得比我还多,怎么就这么自私没教养……你瞧瞧,你瞧瞧,才上 架几个月的书让你们弄成什么样子了?”   不少人侧目向这里看,杨明德红着脸听,身子往柜台下缩。   她“啪”的一声把书丢在一边,说:“一共是划了五十九道印,字迹十三处, 便宜你,拿五块钱来吧。”   杨明德争辩道:“又不全是我划的,好多我借出来的时候就有了?”   “不是你划的是谁划的?每次还书时我们都要清点加印,你看看,以前划的 都加的有印。”   “反正不是我划的。”他嘀咕道。   管理员恼了:“好,不是你划的,你的借阅证就先搁这儿,要取跟你们辅导 员一块来,下一个!”   我和周围几个人帮他说好话,说罚就罚吧,不过希望能宽大处理,我们都是 穷学生,你看两元怎么样?   管理员的口气缓和下来了:“小伙子,不是我和你们过不去,我知道你们是 穷学生,靠父母养活不容易,罚你钱是为了让你接受教训,以后要讲点儿公共道 德。”   我捅了杨明德一下,他醒悟过来,双手在军装口袋里上下乱摸,只抓出几张 皱巴巴的饭菜票。   “同志,你看菜票行不行?”   “我要菜票作什么?没带钱你回去取去。”   他求援的眼光望着我,我拿出两元钱替他付了罚款,从书库出来时,他还在 嘀咕:“就是不全是我划的嘛,噢,你的钱我回去还你。”   我摆摆手进阅览室。他太认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随便认个错不就得了, 人家不过想落个软和话,又不是成心想罚你钱,换个嘴甜点儿的准能哄得一分钱 也不用花。   两块钱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我知道他一直没收到汇款,花钱很窘迫。开学 时系里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己经免去了他的学杂费。辅导员还时不时给他弄点 团难补助。全班的困难补助费不过每月六十,还不能全用在他身上,所以他的月 生活费极有限。他每顿都是素菜,从未见他买过衣服,倒是时不时地买几本书回 来。总的感觉他是个不合群的书呆子。   班里农村来的学生并不止他一个,别人可比他随和多了,和大伙一块玩儿, 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大学生本身都是无产阶级,谁也没把贫富贵贱看得很重, 不过农村学生刚来时大多带着些与城市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罢了。   他每夜回来得很晚,通常都在我们念完女儿经之后。他不洗不漱就脱得精光, 在夜色中如一条大白鱼一般跃入蚊帐中。他有时会把己入睡的人闹醒,就有人警 告他回来早点。如果不上课,我们可能一整天见不到他的人影儿,天天回这么晚 他都干什么去了?十点钟教室和图书馆都要关门的。   有一次熄灯后我猛记起自行车遗忘在教楼前,校园里丢车频繁,我急忙去推 以防被陌生的同学借走了。   骑车回来路上,我看见一团黑暗正在池塘边的树下俳徊,起初我未留意,以 为不过是常见的思想者或幻想者,但当他走到路灯下蹲坐下时,我看清那是杨明 德。他凝望昏黄的水泥路面,好像未注意我骑车掠他身边。这时一个猜测掠过我 昏黄的脑际,他故意逛到很晚才回来是为了躲避那些暗无天日的言论,他宁愿这 样百无聊赖地坐着也不能忍受玷污自己的耳朵!   按理说,既然大伙儿都在承受生殖意志的折磨,用几句无伤大雅的下流话来 调侃一下并不为过。何况又是在黑灯瞎火的非公共场所,就更算不上是精神污染 了。   发觉杨明德行踪及动机的不止我一人,大伙儿都烦他,装什么圣人?难道古 时候出了孔子孟子,到如今就该轮得上你骡子了?想得更深一些则怀疑他有难言 之隐。   或许这对别人算不得什么,对他则是通向放纵语言的障碍,他对它深感恐惧 吗?   上课时他总喜欢坐前排,可以接受的理由是他眼睛近视,那只黑方框眼镜的 度数又不够。他伸长脖子眯缝着眼哈着腰的样子恰似一只待填的烤鸭,忙于解说 物理世界规律的老师大体知道那是听课入了神,但他并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东西 更让他入神,是否还有一些别的规律在制约他。坐在他前面的可是一排如花似玉 的女生!我向他借过一次课堂笔记。“非常耐人寻味!”耐人寻味的是什么?又 一页的下端写着“温柔又可爱,美丽又大方”。这一页仍是密密麻麻的枯燥公式, 它们算不得温柔可爱,教力学的是个中年胖汉,更与题句无缘,看上去倒真是书 中自有颜如玉了。   规范物理世界的公式己无法很好地规范他。他分明是心猿意马,魂不守舍了。 他还信手在空白处涂就了诗句,诸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己过万重山”或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之类。   不知他如何在清冷的教室里渡过许多难捱或喜悦的夜晚,前方女生美丽的背 影是否给予过他一丝暧意?每次下晚自习归来入睡,大约也是在独享一份充实而 寂寞的欢欣吧?   他的蚊帐一向关闭,大约是懒得多动手脚每次挂上挂下,它给同学们制造了 种神秘感。他每晚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急猴猴地钻进去,似乎里面真是金屋藏娇, 有个小美人暖好了被窝在等着他。   那里是他的花果山水帘洞,是他独有的一方洞天福地,活泼的猴子们跳来跃 去,恣意纵横驰骋,它们会折腾出什么名堂?   十一月底,乘着尚未入冬,秋高气爽,班里组织了一次周日郊游活动,内容 是骑自行车去黑龙潭划船。   同学们均很兴奋,好容易出去散口气了,没有自行车的忙着找老乡熟人借。 唯独杨明德没有动静,我怀疑他不会骑车,山区来的学生大多不会骑车。   我对他说:“你看找什么人带你吧,要不,实在不行……我带你也行。”说 实在话,我真不愿用自己的那辆半新车带人,路又这么远。   他的脸竟红了,他说:“不用,我自己骑车去。”   星期六下午一直没见到他的人影儿。吃完晚饭,我正在后校门的修车铺给自 行车打气,他气喘吁吁地从校外跑过来,见到我象见了救星,我看他急得什么似 的,就问怎么了。   “我借了一辆自行车,想到校外骑着玩儿,不知怎么摔了一跤就骑不动了。”   我跟他到了现场,一辆旧二八车正趴在土路边的草丛里,过去一看,不过是 常见的脱链卡壳故障,我帮他把车弄到修车铺修好了。   星期天约好了八点整在男生宿舍楼下汇合,时间到了,只差杨明德一个。他 别是不准备去了?   我们寝室有人说,今儿他起来得最早,大概是借车去了吧?   就在大伙儿上了车准备出发的时候,他在一个未曾料到的方向出现了,还是 那辆旧二八车,他骑得摇摇晃晃,满脸兴奋的红光。他用力捏紧车把,不象骑车, 倒有几分象开拖拉机。   他示威似地绕人群转了半圈,等绕到我们正前方时,该死的链条又出故障了。 他徒劳地空蹬了几圈,车纹丝不动立在原地,居然有好几秒钟,在我们的呆望中, 象放一个电影慢动作似的倒了下来,车摔在地上,他倒硬生生站住了。   大伙儿这才想起为这个杂技动作叫好。   因为自行车故障,杨明德未能参加郊游,其实修理并不怎么费事,但他竟兴 味索然,似乎一点儿劲头都提不起来了。同学们也怕他的车路上再坏耽误时间, 就不管他呼啦啦径直上了路。   后来我才知道:杨明德的那辆车是从校外租车铺租来的,每小时三角租金, 租车铺早上八点开门。   一路上同学们兴致很好,说说笑笑的。   车队分成两大阵营,男前女后,有男孩子逞能,撒把儿骑车,后面的七八个 女生就笑成一片。张强跟没吃早饭似的,老是跟不上我们,掉到女生队里,挤在 女生们中间,一会儿拿路边的老农民打趣,一会儿又说要给她们每人多照几张倩 影——他脖子上挂着相机,确实很神气。   黑龙潭是个新开辟的旅游景点,好多配套设施都未建立起来,不过是个丘陵 环抱的一个天然湖,环境还是蛮不错的。   张强果真没有食言,只要有合适的地方,他就指挥着女生摆开架式,甚至于 走到一个荒山丘上,他都要冯婧站上去说要给她来一张。冯婧说:“我不去,站 上面象什么呀,跟我刚攻陷一个山头似的。”   旁边两个女生相视一笑,一个就说:“那有什么关系呀,本来就是嘛,不 过那山头可不是身后的那个,而是眼前的这个。”   冯婧醒悟过来,追着要打她们。   同学们跑得满山遍野,划船的划船,野餐的野餐,等到我们想照几张意思意 思时,胶卷巳经用完了,男孩子们大大咧咧地也没怎么在乎,倒是还有女生一肚 子牢骚。   “拿班费买的胶卷,凭什么一个劲地给她照?有本事献殷勤拿自个的钱去! 他以为自巳打谁的主意别人就看不出来,别屁颠屁颠地跟得叫人恶心。我才不稀 罕照那几张破相呢,谁想众星拱月地拥着她谁去好了。”   一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对我和陈志泽说。为表示她真的不稀罕,她脱离了女生 群,上了我俩儿的船。   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我们几个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船,快漂到湖心岛时, 女孩儿来了灵感,非要上去摘几枝野花,船还未靠稳,就大呼小叫地上了岸。   陈志泽在我耳边说:“这些姑奶奶可真他妈地难伺候。”   我说:“赶明儿你也找一个伺候伺候试试。”   陈志泽说:“得了,你饶了我吧。”   回校的路上,同学们仍是说说笑笑,但阵营却明显分化了。七八个女生被隔 离在男孩中,唯有冯婧和张强俩人不远不近地在队伍后面跟着。   当夜寝室卧谈会,张强向大伙儿宣布,巳经和冯婧联系好了,过几天来教我 们跳舞。大伙儿都称赞他的胶卷外交卓有成效。   为纪念“一二九”运动。系学生会举办了征文比赛,我们班负责出一期墙报, 冯婧正和我们一起设计版面的时候,张强逮到她了,问她怎么没过来,并说请她 过去看底片——巳经冲出来了。   在我们寝室里,冯婧似乎对那几张底片并不怎么满意,只是淡淡地说,随便 冲几张吧。晚饭后寝室里还没来电,天又阴,所以舞也没有教成,张强和她一起 下了楼。   快熄灯时,张强才回来。大伙儿一致讨伐他,说他不该打着公家的旗号中饱 私囊,让他招供,今晚去哪儿了?   犯人不打自招。   我和她一起看电影去了!   唠唠叨叨地是一些细节性的描述。以后的几天,同样的时间又进行着类似的 描述:   我俩人在池塘边坐了一晚上,她让我摸她的手啦!在咖啡馆里,她把一块方 糖塞到我嘴里!我操,今晚花了快五十块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月的生活费 又没有了,该跟她摊牌了。   同学们安慰张强,感情投资嘛,不必吝惜。其实是自我安慰,瞧不出这小子 人模狗样,倒有艳福,是应该付出一些代价。只是他进入角色的速度太快了些, 未免令人眼花潦乱,但他也很快缄口,似乎那块方糖把他的嘴巴粘住了,不在每 夜的黄金时间发布类似新闻了。   大家问起的时候,他恶狠狠地说:“妈的,老子跟她吹了。”甩了人家,用 得着这么恶狠狠地说吗?   后来,我听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尾:张强硬塞给人家一张电影票,让她电影院 里见,直到开映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儿,身边却坐了个莫明其妙的傻小子,张强忍 不住要他出示座号,一看,张强傻眼了,正是那张票!怎么撕的他都记得。   那小子说是在门口买票时有个不认识的漂亮女孩送他的。看他探头探脑左顾 右盼的象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张强索性把自巳的票也给了他:“等会儿你再去 喊个女傻X进来就齐了。”扭身就出了电影院。   走麦城的故事本不足为外人道,张强就是这么个心里存不住话的人,本要求 唯一的听众保密的事儿,这下可闹得众人皆知。   冯婧这样做是否过份了些?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班同学。花了许多钱只 吃到自巳买的一块方糖,张强也算个悲剧人物了。   快元旦时,杨明德收到叔叔的一百元汇款,他把二元钱还给我,难道他以此 证明自巳的尊严?他既然还,我当然收。他在寝室里倒是不大引人注意的角色。   一月四日多云   ……野驴嘶叫得令人恶心,送他去配种站会比让他上大学更让他高兴。人家 会让他摸她的手,和他一块儿出去?他真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下铺的陈志 泽是一只雄孔雀,一有花枝招展的雌性他就会开屏,但他恐怕想不到会为此 露出脏肮的屁眼吧?生活委员富有猪相,他不管和人说话,还是散布言论都 象是拱地,他能拱出什么?唯有和辅导员说话他才文雅一点儿……我怎么和 一群上帝的废品同学!   是什么使他如此睥睨一切?难道他认为唯有自巳健全么?我的同学,每月我 为你发放困难补助和饭票,还肯借钱给你,你也不肯放过我吗?   我是否比别人更富有猪相?以后我要再发表什么言论,我应该先照照镜子。 期末考试临近,同学忙于复习的同时,也归心似箭,毕竟是大学的第一个假期。 早早的就有人开始准备行装,打听车票。   陈志泽打开抽屉,说:“车票早买早放心……”突然脸变了色,翻箱倒柜, 一阵折腾,小白脸都急红了。   “糟了,我的一百块钱丢了。”   我和张强问怎么回事儿,他说他原来把钱放在抽屉的饭盒里,他的抽屉一向 不锁,没想到今天准备取钱让老乡买车票,却发现不多不少正好少了一百块。我 俩安慰他,别急再仔细找找,是不是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了。   “我哪儿都找遍了,再说我记得千真万确放在饭盒里了,我绝对不会记错。”   辅导员找陈志泽了解了一个情况,根据分析可能是内盗。这种事并不鲜见, 前一段化学系就有个学生趁同室上课盗窃被当场抓获。他吩咐陈志泽别再声张。 老许把我叫去盘问了半天,又问寝室另外几个人的情况。我说哪个人也不象盗窃 犯。   “要让你一眼看出谁是盗窃犯了,还要公安局干什么。你回去把张强叫过来。”   寝室里的人一个个被威胁利诱了一遍,没找到线索。轮到杨明德时,老许有 些踌躇:“杨明德是不是寒假不回家?”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想了一下,让我再把 他叫来。   杨明德不知就里,一路上还问我是不是他申请参加系里的勤工俭学活动,有 什么消息了,我支支吾吾没回答。   他进了辅导员的办公室,我到系教办看考试日程表。过一会儿我出来,正碰 见杨明德满脸通红地迎面走来,他鼻孔朝天,连个招呼也不打就阔步过去了。   难道盗窃案有眉目了?   我进辅导员办公室,老许正在那里生气:“这个杨明德呀!真是不懂事,我 又没问是不是他偷的,只是给他说对同学有意见,经济上有困难可以向组织反映, 不要一时糊涂作了错事,既使作了承认了也没什么,我也不会把这事上报,内部 处理算了。谁知他一听就摔门出去,气咻咻地跟谁有意诬陷他似的。”   事情没查出眉目,杨明德的反应令人生疑,寝室里就他一人爱独来独往,和 别人都不交往。天天吃素菜,连回家的钱都省,见了一百元钱能不动心?就算是 经济有困难,也不能偷别人的钱,害得别人连家都回不成吧?   火车站到学校卖票的那天,陈志泽仍不死心,在张强的怂恿下,乘着杨明德 上教室复习功课,对他的床铺进行了一次突击搜查。   出于好奇心的诱惑,我参加了这次搜查。他一直关闭的蚊帐对大伙儿确是个 迷。里面没什么东西,一堆书,一包脏衣服,和一般大学生床铺没什么区别,陈 志泽匆匆翻了一遍,没找到钱,破盗窃案的动机淡化了,张强竟感兴趣于床头的 那堆书:“妈的,这小子别是成天躲在里面看黄色画报吧。”正说着,却从书页 中掉出几张底片来,我们凑上去一看,是我们秋游时照的那几张,对着光线,还 可以看到冯婧和几个女生在一棵树下傻笑。张强说:“我说我顺手把它丢在桌子 上,怎么就见不到了呢,原来是这小子给拾去了。他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因为怕他回来撞到,搜查就草草收场,但嫌疑并未消除,他寒假不回家,大 伙儿的东西可要锁好了。   没办法,陈志泽向系里申请了困难补助三十元,又向我和张强各借二十,去 买了车票。   杨明德很可能觉察到了敌视的目光和处境,他更加傲慢地在寝室里走来走去 以示大无畏。期末考试成绩为他的傲慢提供了有力的支撑,他总成绩全系第一, 只是外语和体育差点儿。   宣布成绩的当天下午,我坐上了火车,在行驶的列车上,我遇见了陈志泽, 他坐在一群男女老乡中,聊得正欢。   他招呼我过去,把二十块钱还给我。   “怎么?你小子现在就有钱了?”   他告诉我,他那一百块钱没丢,其实是被一个老乡借走了,那老乡前天收到 汇款,所以在车上还了他。自己竟稀里糊涂地把这事儿忘得连影都没了!   他嘿嘿地笑着,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哥们儿,这事儿就别提了。”   在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我遥望校园的天空,在阴沉的天底下,一位单薄少 年徜徉于冬日灰白的求学路上,硕大沉重的黄书包一颠一颠拍打他瘦窄的臀部, 无论他想制造毁灭地球的原子弹还是设计拯救人类的宇宙飞船,这一幅求学图也 很令人感动了。                 二   同学们度完假期回来,普遍感到不大对劲,和那些就业或作生意的高中同学 比,非但没有多少天之骄子的荣耀,反衬出学生的贫困和傻气。这年头,只有没 本事的人才读书!大伙觉得委屈。每夜熄灯往楼下扔啤酒瓶,冲窗外吼几嗓子成 了家常便饭。   刚开学课程松,同学们四路出击,寻找乐趣,先是传来了冯婧上学期纵横捭 阖的外交传奇:她和校园流浪诗人在月光下散步;她是留学生楼的常客;她在校 乐队某吉它歌手伴奏下在草坪上唱歌直到深夜。没有明确的证据说明她正在和谁 拍拖,但是……   “总之她是个骚货。”张强说。   不至于吧?小道消息总被传得串了味,甚至有人为冯婧诌了外号——李香兰, 那可是日伪时期活跃于上海滩的交际花,一个实际上的日籍文化特务。人言可畏, 因为给班里办墙报,我和冯婧打过几次交道,感觉她不过是活泼开朗,喜欢交际 一些,她写的那篇文章我还记得,她给予《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以极高的评价。   有人发话了:“张强,你小子别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张强道:“狗屁,老子连她那玩意儿都摸过了,还能不知道她?”   大伙儿怂恿他描述一下那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张强支支吾答不上话, 同学们更上劲了,闹着他非要他给个说法不可。   角落里突然爆出一声大喝:“够了!你们还有完没完?”   谁的声音?   就是那个平时蔫不啦叽的家伙。   他吃错枪药了吗?   真难以想像他猴一样的胸腔能发出这样炸雷般的巨响,莫非是鬼魂附体?大 伙一时怔住了。   但鬼魂分明遁去了。他嘟嘟囔囔解释道:“你们老说话,吵得我睡不着。”   我看了看表,时间确实不早,十二点半,但平时熄灯后聊天比这更晚的都有, 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爆发呢?   我充当了和事佬:“时间不早了,睡吧,睡,明早还有课呢。”   寝室里巳有两三个人分别堕入情网,起初还能互相交流一下收获和心得,后 来都各自躺在被窝里独自咀嚼了。   因为上学期杨明德的优异成绩,他得到了一等奖学金,他叔叔未给他寄钱, 倒给辅导员寄了一封信,对系领导和老师表示感谢。因为明德说老师们对他很照 顾,每学期的困难补助加上奖学金尽够用了。“明德这孩子脾气倔,性子怪,放 假也不回来,又给老师们添烦恼了。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就把他交给学校了。” 辅导员把信给我们几个班干部传看,为孤苦伶仃又勤奋好学的杨明德好一阵唏嘘 感叹。   杨明德仍旧穿着那件军训时的绿军装,在春寒料峭的日子中昂首穿行于俊男 靓女中,这不折不扣是个令人侧目的校园怪杰。   三月中旬的某个下午,上高等数学课时,冯婧来晚了,就坐到后面,碰巧和 我坐在一起。教高数的瘦老头在讲台上窜下跳,讲得声嘶力竭。课听得乏味,就 聊了起来。开始的话题是刚在校电教室放映过的美国奥斯卡获奖片《雨人》。影 帝达式廷·霍夫曼把一个白痴学者演得维妙维肖,妙趣横生。冯婧突然扯到了现 实中的人物:“我觉得你们寝室的杨明德倒挺象雨人的。”   这不公平吧?杨明德怎么看也不是个白痴,雨人没有情感,和女人接吻只觉 得湿乎乎的,雨人也不懂世故常识,半夜里闯错了房间,连弟弟和女朋友作爱也 不知道回避,还说他们弄出的声响吵了他。   我淡淡对她说,这个雨人还是你的祟拜者呢。冯婧一愣,随即俯在课桌上吃 吃笑起来,一会儿她抬起头信手拨了拨头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 起了一个可笑的电影镜头。”我怀疑她的意念是否也闯错了房间。   上完两节课后,一部份人留在教室里继续自习。冯婧跑到第一排,坐到杨明 德前面,扭头向他请教一道习题。   这是一个期待已久的时刻,也是一个不知所措的时刻,那个面红耳赤的惊恐 表情大概可以阻挡一切好奇的询问吧?他的舌头变成了生硬的凿子,艰难地在石 头上刻字,依然不知所云。   冯婧引导着它,使它变得流畅。   一艘帆板航行于弯曲的河道,绕过了词不达意的礁石和语无论次的险滩,她 不失时机制造着轻快的微风,鼓舞风帆,最后帆板终能行驶于一片平静肃穆的夕 阳和凉爽宜人的晚风中了。   一抹金黄的夕阳透过窗户,为正倾心交谈的男女们镀上了毛绒绒的光环。   我也被这昙花一现的虚幻景象迷醉,踱到教楼外的空地上,心随之而惆怅。   等我回来取书包时,杨明德正一个人呆坐原处,微风虽巳失去,然而帆板仍 在随势而行,它会滑向哪里?   这一天是三月十一日,日记是一张勘误表,它对应于这次谈话,为所有引错 了的名人名言都查找到了正确的出处,满满一页。我既惊叹于作者的记忆和毅力, 又诧异于谈话的奇特。他为它们作了精细的增订校补,显然是把倦慵的胡涂乱抹 看作艺术品了。这种刻板的形式倒适合于他。   这是一块独立于芳草萋萋的山岗上的碑文,经历了多少亲切咂摸和风雨侵蚀, 光芒暗淡,字迹模糊;它是一个战乱纷争的年代硕果仅存的一件凭证,为之瞻前 顾后都是一片茫然;它也是一块分水岭,隔开了上升和下降的路线。在这个最动 荡最喧嚣的时期,他总不可能只记下这么一个事件。从前后被撕过的痕迹来看, 唯一可信的解释是,大部份资料在战火中焚毁了,遗失了。他唯独留下了这一页, 或许是原谅了它带有实证主义风格的客观性和知识性吗?我在历史考证中迷失了 方向,失去了依据,但这段日子不能跨越,我只好凭借那点贫乏的想象力信口开 河。   通俗地讲,杨明德害上相思病了。解决物理难题的能手遇上了棘手的人生课 题,没有人为他指点迷津,提供参考,我怀疑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图书馆里那一 大堆爱情小说。   校园里多出来一个烦恼的少年维特,或许人性是永恒的。所谓爱情小说千古 传,如今巳觉不新鲜。但杨明德并不能比那些巳显得迂腐不堪的男主人公们做得 更好。   他远远躲开了我们,独自品尝这一份自得的秘密。整整一周,他在图书馆里 炮制书信——但有别于情书。假想的倾述对象自然是冯婧。第一封信是那次谈话 的继续,他集中阐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和“枪打出头鸟”的劣根性,首 肯了她鼓励自巳追求自由的勇气,从理论上证明男女之间是当有纯洁高尚友谊的, 最后他鼓励她“走自巳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紧接着的信中,他废话连篇地谈 论自巳——一个来自下层的农村学生的奋斗与追求,透露出加深交往的意思,字 里行间隐隐有着某种忧虑,因为他分明风闻了某种于她不利的传闻,末尾还提出 了几个物理问题希望和她共同探讨;然而,他马上又后悔了,紧接的信件是一篇 悔过书,自巳是一个多么卑劣的人啊!会有那么多阴暗的想法,他应该在她的气 质和胸怀面前惭愧。   这些信全部没有发出,而是被压在席子下面。我后来找到它们的时候,信纸 被潮气泡软,老鼠和蟑螂把纸片咬成锯齿状。   杨明德出现了最初的症状: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本想拯救别人,他倒成了 待拯救者。虽然每日上课,他都能苦读一遍早巳读熟的背影,它近在眼前,但我 仍旧怀疑他主动接触述说衷肠的能力和勇气。   冯婧旷课的节数越来越多,尤其是下午,简直在课堂上见不到她的人影,这 和杨明德忧心仲仲的传闻有关。大伙儿都说她和学生会的文娱部长正打得火热, 那小子据说有海外关系。   她随手抛出一个红线团,将孤军深入的爱情勇士诱入了思维与判断的迷宫, 随之她就失踪了。杨明德越陷越深。扰人的传闻让他心力交瘁,相信或否认,接 受或拒绝都是困难的,势必造成心理上的巨大矛盾。他的睡眠严重不足,夜里辗 转反侧,白天倒晕晕乎乎。在这种状态中他甚至将一封本不想发出的信当作家信 投进了邮筒,等到他夜里清醒过来,从床上爬起来试图从那个墨绿色投信口抠出 那封信时,邮筒在夜色中如一头怪兽般嘲笑了他的徒劳。   这是一篇刚刚写就的讲演稿,宣言般的长句子中充满矛盾:既想表达爱情又 试图否定爱意;既一再强调友谊的广义又不可避免将它引向狭义;既在蒙蔽受骗 后努力作出高贵的气质又免不了露出求爱者的低三下四,结尾处更是虚张声势的 最后通谍。他甚至连名儿都没有署上,却一口咬定她一看就该知道谁写的。   冯婧收到了这封匿名信。   信的语言过于夸张有些做作,象是从哪本三流小说上抄的,没署名,落款日 期是四月一日——四月一日,这肯定又是愚人节的恶作剧!没准儿就是张强这无 聊家伙干的。   冯婧把信随手丢在桌子上,决定不理睬它。她的思维一掠而过,又回到她那 些美妙的烦恼了。   八九年的愚人节,同学们玩得花样百出。先是大清早起来,开水房、食堂等 每日必去处多了几张海报,宣布某著名文化精英九点在演播厅讲演,等到祟拜者 在紧闭的大门前久等不来时,方悟到自巳是愚人节的第一批牺牲品,真真假假的 文字蜂拥而至,有张海报悲痛宣布大出血,削价出售一批珍藏多年的原版音带。 当络绎不绝的追星族来访时,音带的主人对此还毫无所知;署名后勤处的一份告 示通知大伙儿下午三点钟全市大停水,到了四点钟看着仍哗哗流淌的龙头,明白 过来又是一场骗局。校学生处终于贴出了措词严厉的安民告示,声称将对再冒用 校方名义扰乱正常教学秩序的人严惩不贷,然而不大一会儿又贴出一张同样署名 学生处的告示,宣称学生处从未发布任何文告。   校园里乱成一团糟。聪明的大学生如盲目的山羊被驱来唤去,被传播媒体弄 得昏头转向。自然,在愚人节里送出情人节的礼物也是常见的思路,情书不过是 其中最缺乏创造力的一种,最奇特的经历当属外文系系花,有人借她名义贴出寻 物启事,结果当天晚饭后她接连不断被七八个相识或不相识的绅士从楼上呼下来, 每人手里捧着一条新围巾,坚持说是从启事所指的那个位置拾到的。好在这样的 日子只有一天,尚不失幽默一下表现自我的乐趣。第二天,大伙舒了一口气,骗 局总算结束了。   这时候,各路出击的武士们战果巳出来了。除了陈志泽和本班一位相貌普普 通通性子风风火火的女生巳进入一块儿吃饭上自习的稳定阶段以外,其余两个均 铩羽而归。毕竟都是感情交流的新手,投入过多而收获甚少,加之又未能知己知 彼运用策略,总之两人成了败军之将。反应不一,或欲死欲活或故作潇洒。天气 是太郁闷了点,不同它开一个天大玩笑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八九年的天空风起云涌。   一封信开始在我们中间流传开了,就是冯婧随手丢在桌上的那封信。它是陈 志泽的爱情战利品——冯婧不知道谁写的,陈志泽的女朋友拾到了它,把它献宝 似地拿给陈志泽看,她想证明冯靖是个一贯不尊重别人感情的轻浮女孩吗?   陈志泽一眼认出了杨明德的字体,他们用这个聪明的发现为快要枯竭的情话 增加了一些生动的佐料。大伙儿挤眉弄眼,在杨明德身后背诵那些台词:   我不希望您是德·拉莫尔小姐,因为我并不愿意成为于连。我要是于连的话, 倒会向自己的胸口开枪的。我宁愿作卡西莫多(注:卡西莫多是《巴黎圣母 院》中的敲钟人)……   听众被那个尾巴似的注解逗得乐不可支。闹不清这小子脑袋究竟有多少糊涂 念头,没准儿他还以为织女爱牛郎,才子配佳人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儿吧?   但同学们并无恶意。既然谁都做过不堪回首的蠢事,说过愚不可及的蠢话, 找一个典型或榜样尽情嘲讽一下不失为排解窘迫的好方式。   两个当事人均游离于逸闻的干扰之外。冯婧己半个月未在课堂上露面,用后 来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来讲,她罢课了,而且提前一个月。但罢课原因是为了爱 情:她和那个文娱部长已进入形影不离的阶段。我们常见到他们一起打球、吃饭 或手牵手逛街,另一个当事人却耳目闭塞感官封闭,外界的干扰与他无关,看上 去像个木头人了。他机械地上楼下楼,上铺下铺,在蚊帐里钻进钻出,便是一些 基本的动作也难免出错,他甚至把饭勺伸进一盒洗发膏里,津津有味吃得满嘴喷 香。十分钟后,他跑进盥洗室,搜肠刮肚吐出一摊浊臭的呕吐物。普通的饭菜他 至少要吃半个小时,坐在那里,动作缓慢得如同牛的反刍,眼神迷离恍惚,间或 露出慈祥的笑容,似乎有块红布从眼前飘过去了。他在寝室里进进出出也象个飘 忽的影子,他看我们也大抵如此。   他已快进入精神衰竭头脑紊乱的第二阶段。   苦苦等待的判决迟迟没有下来,他惶惶不可终日。为了缓解焦虑,他没日没 夜在校园里漫无边际地游荡,路灯下池塘边多出一个徘徊的身影,但这并不能为 校园增色多少。   有一次下晚自习我看见他在操扬跑道上一圈圈狂奔,张开双臂仿佛要象一架 飞机那样滑翔起飞,似乎唯此才能躲避来自地面的惩罚。狭小的校园己容不下那 些无边无际的想象了,好几次我在后校门遇见了杨明德,他视而不见,从我身边 擦肩而过,梦游一般走了出去。校外是效区广阔的田野,麦子尚未收割,正是青 黄不接的季节,它们是否能为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提供一些坚实的基础?   还是有一些闲言碎语漏进了他的耳朵,使他沉重的大脑更加混乱,他终于痛 下决心结束或重新开始这一切,至少也该弄清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吧?初步定下的 时间是四月十二号,逢双的日子,采用的方式是去女生宿舍,利用传呼器,他准 备勇气十足地把她叫下来,倾吐一腔苦闷,是死是活由她定好了!四月十二号早 晨下起了小雨,他为这个不太妙的兆头推迟了计划。十三号也被放弃了。   四月十四日,杨明德草草吃过晚饭,第一次认真梳了头,走向宿舍楼。他穿 上了叔叔留下的中山装,以显得庄重。清明刚过,霁雨初晴,空气清新,泥土松 软,天边有一轮洗涤过的鲜红夕阳,是个吐故纳新的好时机。   女生宿舍被我们称作“熊猫馆”,男生宿舍我们自称“野狼窝”,为防止食 肉动物对珍稀动物的骚扰,女生宿舍严禁男生入内,所有联系都依靠门房里的一 只传呼器,那个电子玩意儿没有感情,但是掌管它的门房守卫却很多情,他是校 教职工的待业子女,打扮入时,头发梳得锃亮,加之近水楼台,他在女生倒如鱼 得水。他一定把自己当成是校园里的皇帝了,女生宿舍楼是他不许别人染指的三 宫六院,他对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对前来求他的男学生们百般刁难,同学们很想找 个机会揍他一顿,让他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是谁。   这天傍晚,他瞅见一个傻X总在门口来回晃悠,起初他以为这是附近建筑工 地上的民工,胆战心惊地想向美若天仙娇若黛玉的女大学生们买点她们吃不完的 饭票,但这人分明戴着眼镜,他马上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傻X了。杨明德猛然 转过身,径直走上前了:“同志,请您给叫一下519室的冯婧。”他一定很满 意自己到底完成了关键的一步吧?   把门人漫不经心拨了几下传呼器的拨键,冯婧在不在?不在!   “同志,”杨明德请求道,“请您再叫一下,也许她没听见。”被称作“同 志”的人不耐烦了,他望着这个不知趣的家伙,晚饭吃得太饱,可以借眼前的黑 框眼镜来开开胃了。他向西遥指:“看见那个租书摊了吗?我刚才看见冯婧到里 面借书去了,你进去就能找到。噢,别忘了再把你的头发好好梳一梳。”   杨明德本巳移步,但最后一句话使他醒悟过来。他的脸涨红了,竟手足无措。 一个看门的待业者算什么?他居然敢耍自己?他的血涌了上来,他的手握紧了, 仿佛攥把剑。   这时,冯婧真的从那个方向出现了。她刚打完网球,陪她的自然是学生会的 文娱部长。她戴着太阳帽,网球拍把外套扛在身后,扫荡归来一般,她的红衬衣 塞在牛仔裤里,浑身青春四溢。高大的文娱部长仿佛俘虏似地跟在后面。   在岔口处他们分了手。她飘过来了。   这不算大的变化完全打乱了编制好的程序,杨明德把想好的话语全忘了,他 转过身,想避开她。   冯婧却见到了这个同学。他窘迫得仿佛作了见不得人的事。她明白这种窘迫, 于是想上去帮一下他:“来找人吗?要不要我帮你叫下来?” “……不找谁。”   眼看着这男孩子就要逃掉了。她放过他,笑着和门房打了声招呼:“小王, 你这身西装潇洒得很哎。”转身进了黑乎乎的门洞。   杨明德怔怔愣了会,他的确不想找谁了,也弄不清自己来干什么了。他起身 踅进那家租书摊,他绕过那些言情与侦探,鬼使神差地租了一本武侠小说。至于 随身带的那一叠子信件,他很想把它们撕得粉碎,让它们在校园里飘落。   平地风云乍起,校园墙壁上贴满了悼念逝者攻击生者的大小字报,它为书生 们激昂文字粪土诸侯提供了阵地。   那本武侠小说让杨明德看得入了迷。他仿佛置身于一块从未开垦过的处女地, 又仿佛饥饿的人见到面包。他又跑去把全套书都借了来。   这套书名曰《绝世双雄》。为了更科学的考证,我借来了这套新派武侠小说 家的大作。它讲述了一个离奇的复仇故事:名震天下的一代大侠鲍云天被蒙面仇 家暗害,妻子被掳,留下了对孪生子,分别被人抱走抚养。其中一个人称小鱼儿, 在恶人谷长大,性格放旷不羁,生活放纵无度;另一个则被送进绝情宫,取名包 无人,他被教导过禁欲生活,追求人格完美。十八年后,两人均学成一身武功, 相貌互不相同,并且互不认识。他们开始从各自了解的资料,去寻找不共戴天的 杀父仇人及其子嗣。然而,他们却陷入一场手足相残的阴谋,这是仇敌对死者更 加险恶的报复……   的确是一部奇书。尤其是那个叫小鱼儿的家伙,借助高超的刀法和枪术,他 恣意杀戮,纵情欢娱,是个百战百胜坏得有趣的恶棍。侠客们痛痛快快的撕杀替 代了思想家们无休无止的纠缠,沉重的大脑或许可以轻松一下了吧?每天夜里他 翻来翻去,把床板弄得咯吱作响,是在睡梦中还进行这种淋漓的搏斗么?那声音 和晃动都过于富有节奏,难道是他的敌人逃遁得太快,他还要骑着战马去赶尽杀 绝?   给思无邪的同学们一些启示的是他的蚊帐。他本想借它隐藏一切,但它却用 在同类中脱颖而出的浊黄色调暴露了一切:灵魂搏斗的躯体里喷溅出的并非鲜红 的血浆,而是繁延人类的精水!他倒底不能无视脐下三寸之地对他的召唤——它 桀傲不驯,卓而不群,以大无畏的姿态藐视上层建筑的毅力和决心。   自欺欺人的谎言不攻自破。   他被自己弄得无地自容。他再也无力为爱情涂抹祟高的色彩,更无颜去唱讴 歌女性的赞美诗了。他一定觉得自己是比他所鄙视过的野驴、孔雀或猪之类更不 堪的动物——他们倒似乎未如此卑下。他萎萎缩缩在众人眼光的丛林中穿过,急 于躲到阴湿的角落里。   看到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堕落如此,起初大伙儿还有些幸灾乐祸。这是上帝 对敢于藐视自然规律者的必然惩罚!选择这个时候是为了能更深刻地教训他以爱 情的本质。   自渎行为本不足为怪,它是深受道貌岸然和衣冠楚楚之苦的人类聊以自慰的 常规手段。但他使用这种手段太频繁了些,大大超出了一般水准,他的动机就未 免令人可疑了。他己显得萎靡不振,两眼无光,躯体散发出腐败气息。于是大伙 儿又有些替他惋惜了,有人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说,女色真是害人不浅啊,他会 不会象那个贪恋女色的吴王夫差和安东尼那样弄得身败名裂呢?   该去挽救一下他了。   即然旁敲侧击的暗示已无济于事,那么干脆揭开他的帐子,把正满足于自渎 行为的他拖下来,再狠狠抡上一个嘴巴:你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哈蟆!这样会不 会管用?   但是谁有资格这样作?没有当过癞哈蟆的同学请举起手来!   同学们哑口无言。   窗外响起激昂的口号和嘹亮的歌声:“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为之 怅然,继而愤然,终于哗然了。   我操,这叫什么世道!   五月六日,辅导员老许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径直问我对正发生的学潮怎么 看。我答道,既然同学们的爱国主义热情这么高,这几日的新闻媒体又给予了充 份肯定,想超脱于运动之外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在政治上出风头,更不想作反潮 流的英雄,我随大流好了。   老许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们实在太年轻了,缺乏生活阅历,好多事情还 理解不了。我们这么大年龄都是经历过文革的,深知其中利害。你们应该去读一 点历史,了解一些历史教训,就能少犯许多错误。”   不错,是应该多读一点历史。图书馆的史书浩如烟海,但历史的真相却往往 被史官们用雅驯的文辞和简洁的述事给掩盖了。二十四史无非是帝王将相的列传, 强调个人策略和理智,它们把人民群众的伟大功绩一概抹杀了。   教室课桌上涂满了另一种历史,它们出于群众作家之手,还处于历史的原生 态,它们表明在我们之前,也有许多前辈同我们一样,走入过思维的死胡同,断 禁于孤岛洞穴,受着上帝之手的捉弄。他们刻在桌面墙壁上的图画文字或庄或谐, 或豪爽乐观,或婉约哀怨,或幽默诙谐,或悲痛欲绝,有的言词过于坦率直露, 但不乏精辟论断。它们比贴满校园的大小字报更具有永恒而深刻的文学性,从整 体上给人一种豁达大度洞彻人生的审美快感。千百年来上苍愚弄众生总是一些老 花样,当我们以后来者局外人的角度阅读它们时,总是自惭菲薄,感到无论再怎 样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都难以创造一个象模象样有个性的悲剧人物了。   应该让杨明德去读这种历史,他似乎还存有一丝幻想,不碾碎他的幻想就无 法挽救他,我再给他安排一个戏剧化的场景,或许他能幡然醒悟,避免吴王夫差 的那种命运?   初夏沉闷的下午,灰蒙蒙的校园大道上移来一个孤伶伶的身影,远看影影绰 绰,不大清晰,近看则是我们的主人公。   他腋下夹了本武侠小说,在校园里寻找一张平静的书桌。他希望躲开所有别 有意味的眼光,它们使他如同作贼一般。   连日沉浸于血肉横飞之中,他蓬头垢面,形容憔悴,显得疲惫不堪。莫明的 愤怒如同烈日下的浮尘在他身上漫延。   他掠过教学楼前方的池塘,那里本来水质清澈,种满荷花,是恋人相偎和学 者读书的好去处,然而落叶腐败,蚊虫繁延,使它成为一汪深不可测的臭水。   他一定感觉到某种不祥的预感。   教室里空旷无人,同学们己经罢课。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他没有急于翻开 那本诱人的武侠小说,因为他分明听到了尖利的蝉鸣。那只蝉位于课桌左上角, 它用尖利的嘴巴刻出纤细杂乱的字迹:   她终于离我而去了,真正的爱情在那里?——啊,我那颗受了伤的心!   杨明德的喉头抽搐了几下。这几句话让人欲呕,应该剪下这个末代行呤诗人 细长的嘴巴,让他再也不能吮吸甘甜的树汁,看它还唱不唱这样的咏叹调!   剪刀己经递过来了,伸向瑟瑟发抖哀鸣不己的可怜虫,那是一只螳螂,一只 充满现实主义精神的破坏者,它挥舞大刀,划了一个巨大的X,铲除一切矫情的 浪漫。   傻帽儿,哪里有什么爱情,有的只是MONEY(金钱)和SEX(性), 有诗为证:     姑娘一块田,养了十八年;     实行责任制,谁种谁给钱。   诗写得好,合辙押韵,字也好,潇洒流畅,兼有外文,更说明这是古今中外 概莫能外的大道理,作者学贯中西,足以代表新一代大学生的风貌。但它也难逃 被捕杀的命运了,黄雀的尖喙化作一个箭头,指向这个狂妄的道德沦丧者:   当代大学生的素质可见一斑,可谓斯文扫地,愧为天之骄子,他们精神 上阳痿,感情上贫血,充其量都是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者,他们还能承担下   一世纪重任吗?   他以为中国人都失掉自信心了!愤怒的情感涌上了杨明德的喉头,批判别人 丑陋,唯独把自己排除在外,这算什么鸟人!杨明德端起山里人自制的鸟枪,准 备把这个借题发挥故作深沉的批判现实主义者打得羽毛凌乱,丧魂落魄。子弹还 未上膛,他的思想狩猎被身后的窃窃私语和格格娇笑打断了。一对男女不知什么 时候遛进了教室,开始他们并排坐在他的身后,后来女孩的小腿不知怎么搁在别 人大腿上了,再后来女孩干脆整个儿坐到人家怀里去了。这显然是一对聪明的情 侣,当大街上挤满大学生激昂的脸孔的时候,他们趁虚而入,到教室里开辟第二 战场来了。他们的选择无可指责,但他们忽略了前面有一个活人,那个削瘦的背 影应是一个提示,或许他们己经注意到了,只是觉得它碍眼,妨碍了他们更深入 的行动呢?   杨明德想警告他们注意,这是读书学习的场所,并非寻欢作乐的公园,他咳 嗽了一声,并宽容地在心中准备了一百二十个数的时间给他们改正错误,一百二 十个数很快数完,最后几个还特意延长了时间,他们反而更加放肆地把桌子摇得 乒乓乱响。   杨明德愤怒之极,话语将脱口而出:不看书就滚蛋!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他扭过头,突然发觉应该滚蛋的倒是自己,那女孩长着那张令他刻骨铭心的面孔!   杨明德狼狈逃窜了。   ——武器的批判胜过批判的武器,行动比任何文字都更有力。我的同学,你 能同意我的观点吗?   杨明德在教楼外大口喘息,他记起,刚才正有落入门前的污水池的预感。   天空更加沉闷,大气更加凝重,湿腻的衣服贴在身上,他满身污泥,自渐形 秽。   杨明德完全陷入泥潭了。   夜己经很深了,我们还在激动地议论时局,杨明德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灼热 的眼圆睁,如同一盏行将沉灭的灯。夜色溶溶,窗外偶有几次隐约的闪电。他突 然间来了灵感,提出要给我们讲一个超级下流的故事,他坚持说这个故事一定会 让我们今夜笑破肚皮个个跑马。   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在这种时候讲这种故事是否会亵渎了同学们的神圣的 爱国主义热情?该讲的时候不讲,还拼命地躲,不该讲的时候他倒来劲了。他的 语调激动亢奋,把大伙儿弄得莫明其妙。或许这个故事中包含着深刻的革命理论 吧?于是,一律静了下来,凝神听讲,这气氛使他有些受宠若惊,声音都有些发 颤了。   故事其实很简单,细节描写更属小儿科,时间是他初三的暑期,主要情节是 他一日黄昏放牛归来,路过一堆草垛时,听见村里的两个二流子躲在后面,商量 着如何深夜两点去搞杨老二的二闺女。   就这水平吗?绕口令似的语言非但不令人发笑,反让人心中惨然,唯有他为 之乐不可支,笑得喘成一团,双脚如溺水者一般咚咚拍打着床板。他一句一个 “我操”,连珠弹似的,把大学生的常用口头禅发挥到了极致。他活象一个平时 舍不得花一分钱的吝啬鬼,在绝望中要把多年的积蓄挥霍一空。   他要操的是什么东西?   它不是别人的器官,倒是他自己的,它不仅是物质的,而且也是精神的。   鸟枪己酝酿成理论的重炮,他准备用连珠弹轰击沉闷天空,让它尽早落下暴 雨,他还要抡起如意金箍棒,横扫一切,把道貌岸然的天庭打得稀里哗啦。同学 们沉默无语,感动于他直面人生的勇气和反思传统的精神。他预言的那种液体未 如期而至,我的泪水倒要潸然而下了。   我怀疑那日他在牛背上的颠簸中出现了此生第一次的遗精。他过份渲染了西 天绚丽壮观的晚霞,这对于二流子讲下流话是完全不必要的。这种景色描写倒象 是用来拱托他的心境:初次体验那种喷薄而出的强大力度一定使他为之震憾了吧?   五月十三日,北京部份高校学生开始在天安门广场绝食,随之,上海、成都、 杭州等地相继有学生绝食。他们如同一袋袋马铃薯似地倾倒于广场上,忍饥挨饿, 任烈日暴晒雨水冲淋,在坚硬的水泥路面翻滚。他们希望借这种自虐的方式表达 对于政治的热忱,证明当代大学生不是垮掉的一代,不是没有理想的一代。此举 得到社会舆论的普遍同情,一致誉为当代大学生富有献身精神,不愧为社会精英。   对话陷入僵局,局势相持不下。   杨明德终于悬挂在半空中,他把自己禁锢于离地五尺的樊笼中。焦黄的蚊帐 是蚕的茧、婴儿的胎衣或者战士的铠甲。他躲在里面,抵御蚊虫更扰人的更刺人 的言词目光,那里似乎很安全了。   除了有限的放风,他几乎不出来。某天我们有幸看见他时,被他的形像吓了 一跳,他眼窝深陷,面如死灰。长时间的不洗不漱不理发,他浑身的汗馊味扑面 而来,其中夹杂着烧蛋白质的焦糊气息,连蚊帐都充满了火药味,似乎用手一捻 就能碎成黄色火药末。他大概是把床铺作为了祭坛,而自己要如一个自焚的圣徒 或被焚的异端那样在文火中煎熬了。   他自暴自弃得让人觉得己无可救药。   五月三十日,我在路上遇到了辅导员,他告诉我形势己日趋明朗,可谓大局 己定。让我多注意一点同学们的情绪言行,在寝室里多交流思想,防止有人头脑 发热,作出不计后果的过激行为。   我嘴里答应了,心中却暗笑老许的迂腐,同学们都是些唯我独尊的人物,你 辅导员大伙儿都未必放在眼里,生活委员算个屁!我才不愿在群情激昂的时候作 一个众所不耻的“内奸”呢。   再说了,这几天寝室里好几个人都趁着串联跑出去玩了,只剩下我和杨明德, 这小子面都不想让我见到,我和谁交流去?   然而,未曾预期的思想交流却以另一种方式展开了。   六月一日傍晚,本市发生一场车祸,撞死了两个试图拦截现代交通工具代步 的游行学生,校园里骚乱持续到深夜,又有一批学生前仆后继上街了。   我跟着游行队伍走了一整夜,中午回来时,寝室空无一人,杨明德大概又去 租书去了。校自治会的广播暂停止,校园里又恢复了平静。我又困又乏,爬上床, 放下蚊帐遮亮倒头便睡。   迷糊了没多久,我被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弄醒了。   透过蚊帐,我看见杨明德进来,又把门反锁上了,手里的书啪的一声丢在桌 上,他并不急于钻进那个蜗窝,在桌边站了一会,似乎很受用于屋里的寂静。他 打开自己的抽屉,翻了一通又合上,他又踱到壁橱边,把几个空碗都拿下来察看 一番。   我悟到他大约是断炊了,昨天一直没见他去打饭,现在是非常时期,学校正 常工作秩序被打乱,我没去给他拿困难补助,再加上他租书频繁,怕是把饭票都 拿去购买精神食粮了吧?   其实他要是开口向别人借点饭票,总不会没人借给他的。他不肯开口,是不 是怕我逮住了发表议论启蒙思想的机会?   他倒底还是找到了我尚未来得及扔掉的半个剩馒头,坐在窗前有滋有味地吃 下去,他又去倒了碗暧瓶里的剩开水,牲口般喝得咕咚作响。   他似乎很满意生存条件如此简单地得到了保障,还啪啪地拍打几下肚皮,意 犹未尽似的。他难道没意识到自己正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   天空寂静得令人无比诧异。   突然间,楼下的一只收录机被捺响了,飘来一首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 《梁山伯与祝英台》,它讴歌了一个千古传颂的爱情故事。   仿佛是要给我一个答复,杨明德爬上铺,钻进帐子躺下了,床板吱吱呀呀响 了几声。   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只长笛在微风中徐徐展开,吹出了忧郁的曲调。小 提琴独奏出永恒的爱情主题,潇洒的大提琴与之一问一答。祝英台与梁山伯同窗 三载,暗生恋情。   我仰卧不动,凝神倾听,我感觉到空气中的扰动,时断时续的酸甜气息。   紧接着一个慢板,梁祝十八相送,长亭惜别,依依不舍,祝英台有口难言, 欲言又止。   杨明德那边传来了沉重的喘息声,仿佛一条绳索勒紧了他喉咙。   那是一幅阴森可怕的铜管,它与沉闷的大锣一唱一和,代表了阻碍自由爱情 的封建恶势力。它们是一片阴影,笼在情人心中。   强烈的快板。英台誓死不屈,英勇反抗。   曲调在这里形成矛盾,此消彼长,最终接近了高潮。   我感到楼板震颤,耳边一片轰鸣,我希望能换个舒服点儿的姿势——脊柱己 经压酸了。但我不能动。哪怕是一丁点声响,此时对杨明德都不啻于晴天霹雳, 不期而至的电流可能会霎间击空他脆弱的骨髓,使神经系统短路。   祝英台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她有年青的生命,来控拆吃人的封建礼教。切 分音激昂而果断。   她(他)要投身于那个裂开的坟墓里去了!   刹那间天崩地裂,锣鼓齐鸣,英台纵身绚情,乐曲达到了最高潮。   云收雨霁,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美丽的花园,晴朗的蓝天,蝴蝶成双成对, 翩翩飞舞,竖笛把人们带入如痴如醉的仙境……   突然间,校园里的广播哧哧拉拉地响了起来,传来了紧急呼叫。幻景骤然消 失。天空阴灰,雨前的劲风灌入了寝室,蚊帐狂抖,呼之欲飞。   我的躯体己经麻木,除了让数米之外的这个人独享这片刻的欢欣和痛苦,我 还能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呢?   八九年的风波己进入最后关头,箭拨弩张,一触即发,全国人民屏住了呼吸, 几乎被头顶上的悬剑压迫得室息了,紧张地期待着一个决定历史命运的时刻。   杨明德辗转于自己射出的枪弹之中,进行了另一种殊死搏斗。   那只优美的小提琴协奏曲,塞满了尖锐的矛盾情调,几乎要将绸缎般光滑的 旋律胀破了,它具有轰击一切的力度,成为一首令我难以卒听的曲子。   瓢泼大雨终于落了下来。一面旗帜在夜雨中徐徐滑落。                  三   暴雨持续了一个夏季,南方暴雨成灾。   我在家住到了七月底。父母师长急于围剿我的思想,终于我被他们的循循善 诱和娓娓道来弄得不耐烦了,决定提前返校。   下午三点多出了车站,我蹒跚于坑坑坎坎泥泞不堪的校外路上。天空刚卸去 一些负荷,正在沉重地喘气。   不知寝室里来了几个人,我的被单衣物发霉了没有?   寝室门锁上生了一层铜锈,我捣咕了半天才打开。   一股河道淤泥的腥气扑面而来。寝室象是阴暗潮湿的山洞,墙壁生出苔藓, 地上积了寸厚的雨水。   窗下真有一位穴居的猿人,他一丝不挂一动不动,象给学生观摹的石膏像, 肩头上还落了一层白花花的石粉。   到底有多长时间了?五十天,还是五百年?叛逆的石猴被禁锢镇压在五行山 下,餐岩饮铁,满头杂草,灰头土脸,这是对他大闹天宫的惩罚,他总该幡然悔 悟了吧?   我喊了一声骡子,被惊醒的头颅缓缓转过来,颈关节似生了锈,脚底板似生 了根。   我看见了那张脸,凡是长肉的地方都凹陷下去,皮肤上布满鸡皮疙瘩,下巴 上倒多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山羊胡,唯有深陷的眼睛亮荧荧的,由于长久凝视暴雨, 显得极其温顺而忧郁。   “就你一个人,别人没回来?”   他茫然打量我一眼,梦游一般说:“有个穿红衣服的刚去了。”这几个字噎 得他翻起白眼,一道电光在云层里闪了一下。   这一刻,我几乎想上前拥抱他了。   天黑的时候,堆积在天空的雨水又浩浩荡荡落了下来。   无边无际无休止的大雨阻断了外界的消息,将我们俩一同困在了孤岛上。   假期学校食堂的伙食奇差,我乘着雨歇,出动买了挂面蔬菜之类。晚上七点 钟来了电,我用电炉下了锅鸡蛋挂面,他坐在旁专注地望着我一个人忙乱,他的 脸在日光灯下显得迷离恍惚。   面下好了,我招呼他过来一起吃,他迟疑了一下,就没有再客气,我们俩吃 得汗水淋漓,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吃完后,他一声不响地把锅碗拿去洗了。雨 象是永远也停不下来了。淅沥的雨声淹没了一切外界扰动,我们都不说什么话, 我也正需要这样的清静。每日里不过是吃了睡,睡了吃,和他一同坐在窗前凝视 暴雨,连打饭都显得多余,我有时一次打几天的午饭,晚饭照例是鸡蛋面——我 的烹调手艺仅限于此。我索性也像他那样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我曾经认为这种 睡觉方式是一种乡风陋俗。   时空的分野有些象蛋黄和蛋清那样搅拌在一起,模糊不清,混沌一片,耳边 只有绵绵不断的雨声,眼中只有昏昏沉沉的楼板,湿漉漉的大气中漂浮着细小的 游丝。我捧着饭碗时竟至于疑惑这是醒着吃还是梦中吃,是早饭还是午饭,是我 吃还是他吃。   这期间,我患了一场重感冒,轻度发烧,一连好几天我都躺在床上,我把饭 菜票交给杨明德,打饭作饭的任务就落在他身上,他下鸡蛋挂面的手艺居然也不 错。   杨明德洗好碗锅推门进来。我在日光灯照烁下又恍惚起来。我看见许多似曾 相识的陌生人在寝室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或峨冠长绅,或鹑衣百结,或羽扇 纶巾,或戎装华服,我象是看一场早期默片一样,只见到他们口若悬河,却听不 到他们的话语。   这些人突然一块儿消失了。我感觉一阵凉爽。我睁开眼睛,只见天花板上一 大块被水浸淫的斑痕,它象一个怪兽的脑袋,类似牛头马面,我幼稚地望着它, 水珠儿正从裂缝处滴落。   杨明德站在桌子上注视着我,他把一条湿毛巾搭在我的额头,见我醒过来了, 他说:“上面漏水,你到下铺睡吧。”   他把我扶了下来。头顶上有上铺的棕垫挡着,雨水就漏不下来了,他说。   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我躺在山坡草地上,太阳斜在西天,热辣辣刺眼,我眼睛被一双手蒙住了, 我扒开一看,是个扎羊角辫的村妞,她递给我一朵野花,羞涩一笑,扭身跑开了。 我坐起身,她己跑上了另一个山坡,回过头来冲我招手。我手里捻着那朵野花, 若有所思。金黄的夕阳飞快地落下……   我他妈的到底是谁?   己经熄灯了,杨明德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揭开我额头的毛巾,摸了摸我的额 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皱了皱眉头:“怪道,啷个烧得这么厉害。我给你拨 火罐吧?校医院没开门。”   我感激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把一些纸放到脸盆里烧,他向我解释道:“我们那儿谁家有人害病,就在 屋里生盆火。”   我望着那些纸片在火中飞舞,心中一片迷惑。   我的病慢慢好了,只是步子虚虚的,仿佛是踩在棉花上,浮在空中。   几周后,当返校的张强鲁莽地撞开房门,他被两个神情异样的光屁股猴儿吓 了一跳。   “我操,这是怎么搞的?”   我仿佛突然从半空中落下来,结结实实跌在地面上。我们惊愕地望着这个湿 淋淋的不速之客。   “雨还在下?”我问。   “下着呢。”   “今儿是几号?”我问。   “二十四号,他妈的,要不是在家呆腻了,我才不来这么早呢。”   他放下行李,关上窗户,匆匆忙忙洗了个凉水澡,就跑出去看录像去了。   第二天午睡的时候,我突然被一阵尖锐的预感刺醒了。只见杨明德正手执一 把饭叉去捅窗户,弄得玻璃乒乒作响。他神色木然,我此刻睡意全无,大叫了一 声:“杨明德!”他充耳不闻,又换了一种执叉方式,仍然不大对头,于是就坐 着发呆,双手抚摸自己的脖子,很苦恼的样子,口中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   “啷个回事儿?啷个回事儿?”   张强醒了,他起身望了一眼杨明德胯下的那团东西,它蜷缩的形像如同被戳 穿了把戏而垂头丧气的诡辩家。他走到杨明德床前掀开他的被子,审视了那块新 鲜的粘液,于是以事实胜于雄辩的口吻道:“骡子,你狗日的跑马了!”   这句话主谓关系真他妈荒谬绝伦。   八月二十五日。间断小雨。   ……保卫科的人把我抓去了,我说自己没有错,排长摸了摸下巴,干笑两声, 立刻有个满脸横肉的矮个子兵上前卡住我的脖子,把我顶在墙上——他脸上 的疙瘩可真吓人,他给了我一耳光,我马上昏头转向。   我被丢进一间黑屋子,墙旯旮里蹲了一个矮冬瓜似的女人,她嘴角有个 痦子。她问我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事儿捉来的,我说不明白是哪回事儿。她冷   笑着说我装圣人,没干怎么会被抓进来呢?我恍然觉得自己确实干了那种事 儿。   保卫科的人开门进来。女人上前哭诉,她本来不愿意,是老板硬逼着她 去的,不干就用鞭子抽她,她脱下衣服让他们看她背上的鞭痕。我乘机转过   身,用一只竹竿挑开了窗帘,下面的草地绿油油的……   这夜熄灯之后,我们全无睡意,端坐在窗前,如同等待一次事先预报的月全 食。   午夜时分,我们的房间被急促地敲响了,进来两个保卫科的高个小伙儿。   他们审问我们屋里是否有一个女生,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但是很希望有。他 们的目光警惕地在房间里搜寻,查看了每一个床铺和角落,连床底下都没有放过, 其中一个拿手电照了一下门上的号码:“日他妈,我说怎么搞的,多跑了一层楼。”   几秒钟后,这两个楞头青把一对倒霉的同居者堵在了我们脚下的那间闲置的 寝室里,敲门声响彻了整幢楼。   那对同居者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和无措之后,女孩决定舍己救人,她把床单系 在窗杠上,以降低高度从窗口跳下去。   然而当她抓住了床单的末端,身子晃挂在半空中时,她突然失掉了作一次自 由落体的勇气,两幢楼房探出了上百个被吵醒的脑袋,为她加油鼓励。在一片喧 嚣声中,她的两条腿象蹬一辆脱链自行车那样毫无指望地挣扎。对面楼房射来手 电光,赤裸的皮肤泛出鱼肚白。   她惊恐万状地上望求救,我们三人清楚看清了那张同班同学的脸。她的男朋 友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只会一味焦急地低声催促:“快点!快点!快跳啊!”   这一霎间,冯婧那种无助的弱者形像激起了同学们的普遍同情。如果她需要, 我们愿意把寝室里所有的被子都丢在她脚下,要是此刻有一条通天的绳索到我们 面前,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递给她。   最终她还是被两个破门而入的小子给拖了上来,开学以后,校方给予她勒令 退学的处分,没有张榜公布,算比较体面,后来听说她去了瑞士,一个和平而自 由的国度。在给班里女生的信中,她给予那里的奶酪和冰琪淋以极高的评价,并 说自己在瑞士生活得非常适应,似乎自己天生就是个欧洲人。   雨渐渐停息,天地中闪烁着一些隐约的星光,同学们终于醒悟了。   我们上当了!   我们上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的当了!   我们让造物主当枪使了!   盼望己久的太阳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露面,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蛋黄, 水淋淋,颤微微的,嘀嘀嗒嗒落着鲜亮的液体。   阳光普照,晴空万里,打开窗户,微风吹来阵阵清新的草香和潺潺的流水声, 漫长的雨季使人形销骨蚀,面目全非。世上还有这样的好天气,依然活着是一件 值得庆幸的事。   经过了长久的阴雨,衣物散发出浓烈的霉味,长上了绿色的霉斑。同学一致 行动,翻箱倒柜,卷铺掀床,放在阳光下晾晒。   我试图把压在杨明德的大纸箱下的席子拿出来。谁知我一搬,哗的一声,箱 里的内容排山倒海地漏倒了一地——长时间的浸泡,它的底子已还原成纸浆。   正在晒暧的主人睁眼,懵懵懂懂向这边注视,我表示歉意:“我没小心……” 我跳下铺去收拾残局。   一片狼籍,都是书。科普读物、名人传记、经典小说挤在一堆儿。大多是六 七十年代以前的版本,还有更早的,书页残缺破旧。他差不多是把半个乡村图书 站都扛来了。   我用脚踢了踢,几只蟑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惊恐万状四处逃遁。我觉得 这堆残垣碎瓦实在没有清理的必要。堆在墙角,待收破烂的过来卖给他们好了, 卖得的钱还能吃上几顿荤菜呢。   张强拾起一本看上去纸张最黄年代最久远的书翻了翻,满眼陌生的外文符号。 他拍打着它,笑道:“骡子,这该不会是本出口转内销的《金瓶梅》吧?”   杨明德涨红了面皮,过来一把抓回去,本想丢在书推里,转念又扔到床上。   他抱起一摞子书搁在楼道里,划了根火柴把它们点燃了。   整个下午他都在烧这堆书。   他象冬日街头烧垃圾取暧的乞丐那样,哆哆嗦嗦凑近,贪婪地吸取热量,熊 熊大火映得双目炯炯有神,烤得皮肤滋滋作响,油脂泌出,朱红的汗珠从额头滚 落。   缕道里烟雾弥漫,那些书混杂了无数任读者留下的有机物,烧起来气味呛人,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他大概把楼道变成了鞣革车间或抽丝作坊了,总之他是 要借此蜕去一层皮了。   令人作呕的恶臭绕梁三日,经久不息,这层楼的房客们,在开学的头一个月 里,只要一捧起书本就无可避免地嗅到这种气味,随之头昏耳鸣,胸闷气短,无 法卒读。幸好第一个月不上课。   杨明德病了一场。被火烘烤过的皮肤溃烂发炎,眼睛充血红肿,毛发脱落。 他上吐下泻,持续高烧,躺在床上喃喃念叨着稀奇古怪的蛮话,谁也听不懂。大 伙儿都不敢靠近他,怀疑他得的是传染病,更怀疑他是蛮夷之地的邪魔外道派来 散布瘴疠麻疯的使者。出于报答他对我生病时的照顾,我每次打饭总捎带两个馒 头和一份菜,又从校医院拿了药,搁在他的床头。   但他不吃,几天后馒头在他床头堆积起来,同学们开玩笑说他大概是练起了 辟谷功,正在紧要关头,连饭都不用吃了。   他的病却自己慢慢好了。一天中午我政治学习回来,他正坐在窗前,几天来 积压的馒头在桌面排成一溜儿,他狼吞虎咽,一个接一个去消灭它们。   他噎住了,开始翻起白眼,我忙去接了一碗自来水,递给他:“慢点儿。” 我拍打他的背,胸腔发出可怕的咚咚声响。   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下去,碗盖住了脸,喉头剧烈起伏。他放下碗,眼睛 湿润了,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他感激地望着我。   冷馒头和自来水是多么的香甜啊!   他脸上很快长出新皮肤,青里泛红,一层细细的绒毛如毛一般,可笑的山羊 胡子丧失殆尽,清癯的脸孔有了许多生气。   最奇特的是他的近视眼不治而愈,摘去了怪眼似的黑方镜框,他再也不眯眼 视物,同学们这才看清他的双眼皮,长睫毛,似笼了层烟雾,大伙儿私下说,杨 明德这小子原来还长得眉清目秀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外寝室的人听说了这种怪事,络绎不绝地前来取经采访。他们一个接一个排 成溜,不断撩开蚊帐,远远地张开手指头,向里面的坐禅者讨教:“这是几?” 他总能答得准确无误,只是那眼皮不抬无动于衷的表情令人起疑。   名声越传越开,来人也越来越多,帐沿上甚至被捏出了黑手印,仿佛一对门 把手。杨明德后来也对这种愚不可及的幼儿智力测试厌倦了,无论来者是谁,一 律面壁勾头,不假思索答曰“一”或“二”。   我们恍然忆起他军训时走正步的神态,那里似乎也有道骨仙风了。   这种非暴力不合作方式使一位慕名来访的外系气功高手几乎出了洋相——校 园里有许多这样的气功高手,夜晚我们散步走到僻静处时常被他们的怪模怪样吓 一跳。这位高人来之前就声称杨明德曾得他师父的外气相助,论辈份当是他的师 弟,当然和他一样,修习的都是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时留下的正宗嫡传,他希望 和杨同学共同切磋,共同提高,发扬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   在受到无情的冷漠之后,面对嗷嗷起哄的观众,他马上又给出了新的说法, 他说本门气功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其次是阴阳交汇,再次是五行轮回,最后 才是七星运转。杨明德的二元论也算是不容易了,但比他师父还差得远。他不容 置疑地下了断语:元素越少,道行越深。   等到人群散尽,我们忍不住捧腹大笑:骡子要是一言不发,非叫那小子跪下 来喊师爷不可!   病好之后,杨明德相对活泼了一些,也能参与大伙儿的谈论,有时卧谈会上 会冷不丁冒出一句很荤的荤话,用他们那儿的土话说得匪夷所思,叫大伙刮目相 看,想不到高手在这儿呢!但他仍旧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和谁都没有更深的交 往。   这学期,同学们没有心思读正经书,也没有人谈情说爱,懒懒散散地聊尽一 个学生的本份。   杨明德最大的变化是完全迷上了武侠小说。开始他还肯敷衍一下考勤,每日 上课都带上一本武侠小说坐在后排,教师在讲台讲课,他趴在课桌上看小说,后 来连这种敷衍都懒得作了。课不去听,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他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盘腿端坐,捧着书,周围是一群有说有笑的男孩女生,但他们不干扰他。   下课时我见到他,他正坐在那儿钻研得入神,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搜寻什么。 我喊了他一声,他头也不抬,只是在阳光下草地上冲我挥了挥手。   小仙女惊奇地张大了眼睛:“这些钻石黄金可是很值钱的呀!你怎么把它们 到处乱扔?”   小鱼儿又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向天上一抛,亮晶晶的宝物很快滚落到草丛中 不见了。   他躺在草地上伸了个懒腰:“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饥不能食,冷不能穿, 也值得世人为它寝食不安?我丢在这里,说不定有人一辈子都会弯着腰在这东寻 西找。更妙的是,再有江湖豪客闻风而动,到这儿你争我夺,性命相搏,你杀我, 我杀你,脑袋满地滚,那时可有好戏看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真让人害怕。”小仙女说。“这样作到底对你有什 么好处?”   小鱼儿哈哈一笑:“你又不是小鱼儿,怎么知道小鱼儿的快乐。”   “对了,毛嫱、丽姬她们俩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见她们?”   “女人么,就和珠宝一样,用完了就可以丢开了,总不能老带在身边惹麻烦。”   小仙女的脸气红了,她恼怒地叫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她翻身上了小红 马,狠狠抽了一鞭子,跑出几丈外扭过头,本以为小鱼儿也会上马来追,却只见 小鱼儿仍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再也不回头,一路远去了。   小鱼儿微笑着摇摇头,拾起一根树枝抽打着草地,自言自语道:“你要到女 人那里去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为了找到新鲜合味的读物,杨明德把周围十几家租书摊都跑遍了。他把学生 证押在那里,一次带回两本书。六角钱的租金对他而言是一笔很不小的开销。   他收到的汇款很快花光。十月底,他开始象一条涸泽之鱼那样一动不动整日 卧在床上,以节省能量。   我劝他去申请贷款。我告诉他学生贷款不计利息,只要毕业前一次性还清就 行,实在有困难也可参加工作后再还。   当时他没说什么,第二天我到辅导员办公室,正赶上老许在训杨明德,老许 示意我先在一旁坐下。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老有任课教师向我反映,说你这一段从没有上过 课,说了,你要再不去,平时成绩就作零分计算!你想想,你一个农村学生,上 大学容易吗?要是毕不了业,你准备怎么办?”   杨明德低着头弄自己的衣角,一声不吭。   “好,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来琢磨琢磨我的话,申请货款的事儿过两天再 说,明天可记住起早点去上课啊。”   杨明德起身出了门。老许还在纳闷,怎么入校时勤奋好学的孩子现在成了这 个样子?   我对老许说杨明德断炊了。他想了想,出去弄了二十元钱交给我,说:“这 钱你让他先用着,不是我不想给他申请贷款,今年的学生贷款申请时间早就过了。 再说,贷款要求毕业前一次性还清,像他这样下去,毕业都成问题,拿什么去还? 你回去跟他说,别用这钱去租小说,明天一定要来上课。”   回到寝室,我把钱交给杨明德,他懒洋洋接过来,又顺手搁在桌上。或许他 想拿出一副不吃嗟来之食的悲壮气度,把钱从窗户扔到楼下草丛中?但饿死毕竟 事大。   吃过午饭之后,下午他仍未去上课,倒是跑去把压了几天没钱付租金的两本 书还了,又借回了两本新的,坐在窗前一直看到熄灯。   ……包无人仰天长啸,跃上了悬崖上的一块巨石,朗声道:“适才寇前辈的 箭术着实神妙,然而此乃射之射,非不射之射,尚未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崖上数百豪杰窃窃私语。刚才赛李广寇乘风露的那一手连珠箭是他的生平得 意之作,前箭方发,后箭已至,首尾相连。更何况,他还将一杯放在肘上,射完 十箭,滴水未洒。这个公子哥模样的青年象是初出道的雏儿,不知深浅,敢如此 胡吹大气?   下面开始喧哗,有人喊道:“快回去吃奶去吧,就凭你还想当河北武林盟主?”   包无人微微一笑,后退至悬崖边,一脚悬空,另一脚足尖着实,足根在外, 背后是万丈深渊。他振臂一抖,一枚石子从袖中破空而出,啸声尖锐,有石破天 惊之声。   众豪杰面面相觑,汗流夹背。全场鸦雀无声,半天才一同哄然叫好。   包无人道:“学武之人,当上窥青天,下潜黄泉,身处险地,神色不变,方 能统领天下豪杰,为武林盟主……”   我不喜欢包无人这个角色。站在悬崖边上,他不怕跌个粉身碎骨吗?反正我 是不会作这种危险动作的。他居然还滔滔不绝,大言不惭,他以为自己是什么精 神导师吗?相比之下,小鱼儿要可爱得多。   这时候,历史系有位讲师托我寻找一位家庭教师,辅导他正读高三的女儿数 理化。这位讲师是老三届的,和辅导员住在一幢楼上,他爱人和我是老乡,每学 期我回去探亲,总托我给家乡捎带一些东西,一来二去就熟悉了。他的条件是: 一个品学兼优的理科女生,一周四节课,待遇是每课时二元五角。“男的也行, 但人品一定要好,人一定要老实。”面对时常为琼瑶小说入迷的女儿,历史系讲 师透露出一丝为父的无奈。   其实他的女儿极其文静腼腆。每次我去他们家,她都躲到自己的房间里,不 太爱说话,脸色苍白,架副秀郎眼镜,跟她父亲活脱脱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还明 显的营养不良,抽条抽得跟豆芽菜似的。学习成绩倒好,在市重点中学读书,成 绩一直是班里前二十名,只是数理差些。   课间时候,我跟班里的几个女生说了这事儿,她们吱吱喳喳地叫开了。待遇 太低了!又是高三生,教起来肯定吃力不讨好。没兴趣!我说:“别对我嚷嚷, 我又不收你们介绍费,不过尽个义务罢了。我要是实在没事儿,要是看上去再老 实一点,我就接这个家教了。”   她们笑着说,你看上去己经算比较老实了,不象会去勾引人家女中学生的样 子,干脆你自己干好了。我们才不稀罕四五十块钱呢。   我想到杨明德,历史系讲师没准儿需要的就是这种大学生,正巧这位讲师的 原籍也是贵州。好歹让杨明德去干我心里踏实,无论如何他也不象个招惹是非的 人。   每课时两块五是低了点,可是每月多出来四五十块钱至少可以解决他的吃饭 问题吧?更何况,他又没有自行车,能在校内找到勤工俭学的机会还不是天上落 下来的好事儿?   听完我的述说,杨明德捧着小说低头不语,没有表态。   “这可是个机会,你觉得怎么样?”   他抬起头,眼神里飘忽着迟疑不定,仿佛上当上怕了的进城乡下人,一遇到 便宜事儿就疑心里面有骗局。不过是去给一个中学生,而且是一个文静的中学生 授课,这有什么好恐惧的呢?这么大了,总该学着和各种人交往了,这确实是机 会。   他那副样子让我都快泄了气,我说:“你要不想去,就算了。”   “等我想想。”   我下了晚自习回来,他蹭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借到一套高三课本让他先温 习一下。   我答应明天晚饭后带他去学生家。   那天他去洗了澡,又理了发,换上了叔叔的灰中山装。学校的理发师把他满 头长发弄成个过时的三七分,看上倒蛮象个文绉绉的教书先生了。   一路上他情绪不错,不断问我学生的情况,尤其是学习情况。我对之并没有 多少了解,就对他说到那儿自己问吧。   历史系讲师不擅言谈,气氛多少有些拘谨,我尽力帮杨明德扮成一个出身贫 寒内秀上进的莘莘学子。这让讲师很感慨,向我们讲述了他当年在农村插队时如 何就着煤油灯苦心攻读,又叹息现在的学生条件这么好偏又厌学成风。   我注意到杨明德有些不自在,在长沙发上不断扭动身子,历史系讲师穿的也 是灰中山装。我夹在两件中山装之间,想着,说不定他们会很投机的。孩子的母 亲端过来一盘削好的苹果,我忙站起身说:“别客气,阿姨。”   杨明德也跟着站了起来:“阿姨,别客气。”   历史系讲师冲着卧室喊女儿出来和老师谈谈学习情况,她在卫生间里应了一 声,把水冲得哗哗直响。   于是父亲就带我们进了女儿的卧室。床头上贴着一张红唇族的大幅彩照,书 架堆满了各种参考书,顶上放着几只小猫小狗之类的布玩具。   父亲忙着从这一大堆书找女儿这几次模拟考试的试卷给我们看,他手忙脚乱 的样子让人觉得过于认真,有些郑重其事了。他甚至还向我们展示了挂在门上的 一块专为授课而准备的小黑板。   历史系讲师忙着寻找试卷的时候,杨明德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物理习题,翻 开一看,内容变成琼瑶的《窗外》,他瞟了一眼,又把它丢在桌上,低声对我说: “这是骗人的。”我不知道他是说谁骗人。   等我们出来时,学生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嗑瓜子,父亲让女儿起来送送老师, 杨明德扭捏起来,嘴里念叨着:“不用,不用。”双手不自然地绞在一起。他冷 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指着卫生间问道:“这间屋子没有住人吗?”这句话把一家 人都问愣住了。   我赶忙拉着他告辞下楼了。走在路上,我抱怨他说:“你小子真够现眼的, 那是卫生间你都不知道吗?”   他涨红了脸解释道:“我不过随便问问。”   我们不再说话,默默无语走在薄暮校园路上,此时己是万家灯火。经过一个 小餐馆时,他突然停住,提出要请我的客,我说,算了,你还是省着点吧,你先 回去,我到图书馆看会儿书。   临走时家长送给他一只教鞭,象电视天线那样可以伸长收缩,兼作圆珠笔, 这不起眼的洋玩意儿把不开眼的乡巴佬吸引住了,我夜里从图书馆回来时,他还 在摆弄它,研究它神秘的伸缩性,被某种深刻的谬论给折服了。   事情算敲定了,说好了每周三、日上课,历史系讲师接受了老实土气的杨明 德,只是觉得他太不爱说话了些,不过少说闲话正好,只要会讲解习题就行。   杨明德就这样进入了一个三口之家的单元房,他干得卖力,很有热情,仿佛 真把它当作一种事业来干了。连惯常的爱好都受了影响,武侠书借得少了,日记 本临时充作备课本,涂满了各处抄来的疑难杂症。   每周三、日的晚饭后,他背着那个黄书包,中山装上口袋里插着沉甸甸的教 鞭,神气活现地前去授课。想象着在那间卧室里,他站在小黑板前,用教鞭把它 敲得啪啪作响,势必更加神气活现。他让我们这些作了十几年学生的人觉得转过 头去教书育人传道授业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事儿。   家长待人厚道,好几次在杨明德的破黄书包里塞满了点心水果之类。   冬日里大伙儿一下晚自习就早早洗漱钻进被窝,晚饭吃得早了点,这时觉得 有点饿了,都盼着熄灯好睡觉,睡眠状态节省能量嘛。   往往正迷迷糊糊间,门一响,杨明德回来了,他一进门就从那个鼓囊囊的书 包里往外掏:“张强,接着。”“左,接着。”“哎,接着。”他一个个地把水 果抛给床上的人。   他在日光灯下眯起眼欣赏着别人的吃相,面带微笑,仿佛他正咀嚼的是一种 比水果点心更加赏心悦目的东西。   大伙儿的嘴里甜津津的,免不了和他开开玩笑,让他耳朵受用一些。   “骡子,你小子不当卡西莫多了,是不是现在又准备当于连了?”   “骡子,你勾引人家姑娘,小心别碰高压线了。现在到什么份儿了,如实招 来!”   他不申辩也不招供,那神情倒象是在鼓励这种无妄的猜测似的。   圣诞节的前一天下午,寝室里只剩下我和他,他突然开口,问我假如有人过 生日,送什么礼物最好。   “那要看什么人了。”我明知故问,“你准备给谁送礼物?”   “一个朋友,年龄不大。”他的脸红了。   我烦他这种欲盖弥彰的愚蠢,有意去刨根问底。   “男的还是女的?属什么的?”   “七三年的,属牛……”他的脸痛苦得扭曲了,显然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   “嗯,是这样,比方说,她的性格要是比较文静,你可以送她一只布娃娃什 么的。”   “送个礼物还要考虑这么多?算了,算了,我也懒得送了。”他起身带上门 就走了。   年关将近,同学们闲来生事,我们几个人合伙弄了一批情人卡、贺年卡之类 到校园里摆摊出售,准备作一次二道贩子。头一次下海,不知深浅,心理上倒象 是做一次物理实验,不计成本不计效益仅为验证价值规律。待到摊摆出来,我们 才发现被批发点的老板给哄了,批发价比别处高了二三成不说,而且给的货里面 还夹杂着不少陈年的旧货,直到元旦,处理不掉的印刷品还有一大摞子,半价大 放血也没人要了。   张强这小子跟我们一块儿在食堂门口抛头露面喝了两天西北风就不见人影了, 他拿着大伙头两天卖得的一百二十元钱带着几个女老乡跑到五星歌舞厅过圣诞节 去了,风光了一个通宵,钱花得精光,大伙责备他不该抛下众人,独自快活,他 也有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解释道,他以为东西卖完了,每人分得的钱还不止一 百二呢。结果是不欢而散。   不管怎样,这一年还是捱过来了。   我们商量着剩下的钱不分算了,干脆把班里女生喊来共渡元旦佳节。   三十号下午,女同学们上来七手八脚地给弄了一桌菜,我下楼拎了烟酒糖果 之类上来,开饭时,十四五个男女把寝室挤得满满的,除了杨明德,该在的都在。   陈志泽的老婆埋怨我们说,杨明德不过那个点儿,你们男生就老和人家过不 去,你们真不懂事!   我辩解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没通知他。昨夜里熄灯聊天我还问他会做什么拿 手菜呢!   有个女生回忆说,她们下午在后校门农贸市场买菜时,她看见杨明德正一个 人出校门往野外走,低着头,也不和她们打招呼。   他会不会因为没凑份子而觉得不好意思呢?   谁和他在乎啊!他的经济情况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即使他掏钱我们也不 会要。   我想着他在隆冬的荒郊野外独立寒冬,阴灰的天底下,草木萧疏,田地荒芜, 到底有什么炽热得难以化解的东西一定要到那里去冷却呢?   不管他了,这小子就爱出人意表,和大伙格格不入,咱们吃咱们的。   菜炒得并不高明,可酒确实是好酒,连通常不沾酒的女孩子都多喝了几口。 开始气氛有些沉闷,大家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些话题,虽然男孩子们竭力插科打诨, 女孩子也尽量娇笑凑趣,但免不了还是各想各的心事。   不知怎么搞的,张强和陈志泽较上了劲,你一杯我一杯地对着干起来。喝着 喝着,为一杯酒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接着又论辩到谁英雄谁狗熊的问题,等涉 及到谁有种谁没种时,他们巳抱成一团。   巳有五六成酒意的男女生们为他俩加油叫好,两个裹着厚实棉衣的肉体在桌 子床铺之间撞来撞去,声响听起来倒很吓人。几个回合之后,摔跤选手自己暂停 了,同坐一张床上噗哧噗哧喘气,接着又哥们儿老弟地叫上了,互不服气,再接 着,又重新开始了有关英雄和王八蛋的争论。   大伙赶忙拉开他俩,端起酒杯为两个大英雄干杯。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四面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校园里欢呼雀跃。九0年 来临了!   为逝去的一切干杯!   为开始的一切干杯!   在座的无论男女都有些亢奋,值得为之干杯的范畴扩大了。   也为王八蛋干杯!   为战无不胜的种马先生干杯!   也为屡败屡战的骡子兄弟干杯!   齐物论得到一致的赞同。一个一向文静的女孩又唱又跳,另一个素来爱唱爱 跳的女生泣不成声,剩下的几个看出苗头不对,赶紧扶着醉酒失态者告辞了。辞 旧迎新的祝福仍然继续,我们一个二个喝得东倒西歪。   杨明德此时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惊奇地望着满屋狼藉,俯视着床上四仰八叉 的躯体。他嘴里哈着热气,挟来了户外的寒意,醉眼朦胧中,他的轮廓似乎比平 常高大了一圈,他清醒得异样。   他凭什么如此清醒?   张强歪歪斜斜凑过去,搂住他的肩膀,非要罚他的酒。   为天字第一号大侠干杯!   他拼命挣扎,好像他是个雪人,张强是盆火,但醉汉的力气奇大,酒还是嗑 进了口腔,他没咽下去愁眉苦脸憋了好一会儿,“哇”的一声又吐出来,惹得床 上几个鼻孔朝天的面孔哧哧吹着唾液泡。   不知道这一夜是如何睡过去的。   过了元旦,杨明德没有再去干家教,家长对他说,期末考试临近,大家都要 复习功课迎考,家教先停一停吧。他客气地交给杨明德一个装了五十元钱的信封。   期末考试对杨明德是一个严峻的关口。几位任课教师宣布,平时成绩占百分 之二十,经常旷课的,平时成绩作零分计算,高数教师甚至说,象杨明德那样的, 即使考到五十九分,也不给加及格,他从备课本抓起一张空白稿纸,象挥舞一面 白旗似的在半空中来回摇,然后用它擤了鼻涕。   杨明德并不在场,他正躺在寝室里研修武功。回去后,我向他传达了教师们 的最后通谍。他那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让我觉得他或许胸有成竹。   ……刘小姐蹙眉说道:“包公子,难道你一定要离开这里吗?这一切都不能 令你改变主意吗?”   包无人望着远处,说:“非包某人无情无义,只是我身负血海深仇,杀父仇 人不共戴天,直到现在还不知何人,每当想起都痛心疾首,怎敢留恋儿女情长?”   刘小姐拉住他的衣袖,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包大哥,你只要肯留下来, 这偌大的庄园,这万贯的家私都是你的,连我都是你的奴婢,整日服侍于你,你 就一点儿也不肯动心么?”   包无人拉开她的手,一抱拳:“刘小姐,多谢你的一番美意,包某心领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请你止步吧,包某告辞了。”   他大踏步走上了官道,望着他的背影,刘小姐泪如泉涌,心如刀割……   这包无人怎么他妈跟唐僧似的是个蔫人!   杨明德的课本从未翻过,还是崭新的,任课教师他都未必认得全。校规可有 条文,三门课不及格按自动退学处理。   他不慌不忙,考前一个星期,他从抽屉里抽出了《高等数学》。他没有去教 室,仍旧坐在寝室里,象读武侠小说那样,在窗前弓腰俯首,作吮吸状,口中啧 啧有声,仿佛在吟唱词章。   自习回来的同学们吵吵嚷嚷,放松娱乐,吃饭洗漱,这些都不干扰他。外界 喧嚣他充耳不闻,数学符号具有了引人入胜曲折动人的情节性,白纸黑字是唯一 的世界。一连十几个小时他不动位置,两天后,他攻克高数,所用时间正大致相 当于读完一套武侠小说。   乘胜追击《电动力学》,也渐入佳境。   他喃喃自语,用一种更直接更原始的语言,绕过了那些繁琐的符号,去了解 世界的本质,和伟大的亡灵对话。快熄灯时,他伸出食指,冲着远天的星空指指 戳戳,在深蓝的夜幕上一笔一划刻画。夜风吹来,他衣袂飘飘,充气似的饱满, 空间里溢满了神秘的电场,一绺一绺的头发飞扬起来,章鱼一般伸出了触角,在 天地间捕捉灵感。   《热力学及统计》已不在话下。   微观和宏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物理系统和社会系统之间有着奇特而精 细的对应关系,他纵情涂抹了一切分野,跨过了时空的界限,在宇宙中恣意驰骋。   他人整个瘦了一圈,宽大的衣服变成袍子,胡子拉碴,一小撮软羊毫似的东 西在下巴上飘然而袅。   考前的最后一天下午,他看完最后一页书,一松手,书掉在地上,他揉了揉 眼,抹了抹脸,想给自己倒杯水喝,一摇暧瓶,却是空的。他扶着桌子踉踉跄呛 去打凉水,腿肚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试图叫喊两声,腹腔中苦涩的气体 卡在嗓子眼,只发出“哦”“哦”的嘶叫,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一个老生哑哑地唱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哪!   剩下的半天时间,杨明德无事可作,他盘腿坐在床上,凝视窗外。隆冬季节 里,池塘干涸,天地阴灰。昨日刮了一夜西风,树叶凋零,枝叉萧疏,遍地残败, 天涯末路,望不到头。他久久凝视,似乎随时都可能坐了飞毯,缓缓升起,从窗 口飞入无极的太空。   期末考试,杨明德大爆冷门,三门专业课试卷成绩均位居全班第一,其余课 程,如体育、实验、德育却全部零分。   他叔叔拍来电报,让他寒假务必回乡探亲,并汇来二百元钱作路费。他把电 报束之高阁,依旧留校。他也没有去学生家,他本可以在那里寻找一点儿家庭气 息的。   留在清冷的学校,他干些什么呢?   他这一阶段的日记在文字上摈弃了心理描写和抒情议论,体现着一种大彻大 悟返朴归真的写实风格,但他把这种风格推向了极端,成了毫无感情事无巨细不 分详略的流水账,无非是吃饭睡觉,租书还书之类,属于平淡之极的生活流。   有一篇记录了一次棘手的艳遇,引起了我的注意。   二月十三日。多云。   吃完午饭,我坐在寝室里看书,一个中年女人推门进来,问我卖不卖粮 票,我说没有。她突然间笑了,很神秘地锁上门,说屋里只剩我一个人吗? 她个子较矮,鼻子略高,她靠近我,问我想不想快活一下子。我忙站起身, 我身子有点抖,说不出话,她笑着说别紧张,很便宜的,看你也不象个有钱 的学生。“不……”我退到墙上,说:“要不,你陪我说说话吧。”她愣了 愣,我看清楚了,她不太象。“瓜娃子。”开门就走了。   我的心情不太平静。   杨明德遇到的是一个常在学生宿舍出没的女票证贩子,她们来自农村,主要 业务把城市居民剩余的粮票油票之类收集起来,再转手倒卖给需要它们的进城民 工。个别的在买粮票的同时,也向这些饥渴的单身汉出卖肉体。春节期间,民工 返乡,她们也大多销声匿迹。   当这一位仍坚持营业的村妇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一瞬间,她被所见的这个忧 郁而文弱的男孩子吸引住了。她是否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土气的装束和寂寞 的神情使她认为这是个恰当的捕捉对象。试图收购粮票赚点蝇头小利的猥琐念头 一时升华为奉献肉体的崇高愿望。她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了爱慕之情,向他许诺, 要让他很便宜地快活一下子。   快活一下子?   能快活到什么程度?   杨明德拒绝了这种友好的提议,他显然不是个可以心安理得寻欢作乐的人物。 即使把校纪法规三纲五常抛开不顾,他也未必能突破自己设置的束缚障碍,为一 下子快活他将会出比别人惨痛得多的代价。   然而战胜欲念后他的心情仍旧不太平静,是感叹于世风日下?是沮丧于未能 抓住一次解放思想的机遇?还是愤怒于一个老暗娼也敢打自己的主意?   他似乎把这个村妇和旁人作了对比,她让这个孤零零的人想起了谁?   那对孪生兄弟在复仇的征途中陷入了敌人设置的血缘迷宫。                  四   这一年的春季来得特别早,春寒刚过,气温直线上升,有专家认为这是由于 人口增加,工业发展,从而导致大气层污染,过多的二氧化碳形成了所谓温室效 应。校园里堆集了成千上万新陈代谢极其旺盛的生命,密度无以伦比。他们每日 里吸入的氧气和排出的废气都是惊人的数量,确实很令人操心。   系支书在开学典礼上说:“我作了二十年的政治思想工作,可有时还是闹不 清你们这些当代小青年是怎么回事……荷花池边凳子被人掀翻,砸几个大窟窿, 刚安好的铁栅栏给撬弯拧断,这都是咱们的学生干的,你说这些东西好好的碍你 什么事了?干吗非要破坏掉?而且干这些事既费时费力,又要偷偷摸摸提心吊胆, 既需要工具,又要有身好力气,同学们那可是钢筋水泥,钢筋水泥啊!”系支书 不知是在痛惜钢筋水泥,还是在痛惜同学们的好力气。   同学们哄然大笑,干这事儿的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二百五啊!但大伙儿有时 也忍不住想做一做二百五。   “笑,你们还好意思笑!”我们就低头叹息,似乎又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杨明德坐在我旁边埋头读书,他对一切无动于衷。武侠小说上神乎其神的内 功将他引入了一个更加奇妙的世界,他一定不屑于去练这种旁门左道的外家功夫。 “你们有这精力就不能用在正经事上吗?学校一再三令五申,不许打架斗殴,凶 (酗)酒闹事,可有些同学……”醒悟过来的同学毫不客气地大鼓其掌,系支书 仍未醒悟,他感觉良好,作政治报告就应该这样吗!严肃紧张,还要生动活泼。 他又重复一遍:“学校三令五申,不许打架斗殴,凶酒……”又有一些醒悟的同 学加入进来,再次更热烈鼓掌。   这一次马屁把老支书拍糊涂了,他恳切道:“同学们,同学们,不要故意起 哄嘛!我讲错了什么,欢迎大家向我指正……”   热烈的鼓掌使开学典礼难以为继,系主任宣布散会。同学们三五成群走出走 到暧洋洋的阳光下。   杨明德最后一个出来,春风拂面,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在太阳地里狗抖 毛似地抖了几个,转身回宿舍去了。   昨天他兴冲冲地跑去联系本学期的家教事宜,却被历史讲师委婉告知,学生 本期要上夜自习,时间很紧,估计不能再安排家庭补课了。   杨明德又整天呆在寝室里不出门了。   为把同学们旺盛的精力引导到正经地方,为保护石凳和铁栅栏,学校安排了 丰富多彩的文体生活,运动会、文艺汇演、艺术节、校庆日,紧锣密鼓,接连不 断。舞会更加频繁,开始只限于周末和重要节日,后来名目就泛滥了,什么三八 节、愚人节、情人节、国际护士节,再后来,干脆想举办就举办。台球厅的灯火 彻夜不熄,录像室的喊杀震天。当我们穿行于早己熟悉的校园小巷时,竟会在灯 红酒绿的繁华中迷失了方向。   蠢蠢欲动的春天,少男少女脱下了臃肿的冬装,开始着意于编织情网,捕获 猎物。   然而,在这样艳丽多情的季节里,一个毕业班的女生在我们对面那栋楼的一 间寝室里自杀了。她乘室友们上课的时候,把自己悬挂在天花板中央的铁钩子上。 铁钩子本来是准备天热时安装吊扇的,作为校领导对女生们的特殊照顾,夏季尚 未到来,她却要用自己的躯体代替叶片旋转了。   她自杀时脸朝着窗户,这个姿势活象是踮脚伸脖眺望下午三四点种喧闹躁动 的校园。当她的室友们下课归来笑笑闹闹打开房门时,她却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来, 冲着朝夕相伴的室友们滑稽地吐出了舌头:既然死的方式己不能别出心裁推陈出 新,何不如此冲着死神幽上一默!   死人的快活和活人的快活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辛辣的幽默骇得笑闹归来的 女孩子们魂飞魄散。   刑侦人员前来查看了现场,没有找到多少能证明死因价值的遗物。只是在一 部摊在桌面的小说扉页上有几个草草写就的汉字:“我的妈呀!”字形夸张奇大, 仿佛是一个突然降临的恐怖巨怪掐死了她,但现场报告坚决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这是我见过的第三种悬挂自己的方式,也是最优雅最从容不迫的一种。   那个自杀女孩被传说渲染得极其纯洁美丽,并且据说是在经历了一场轰轰烈 烈的古典爱情之后,做了它悲剧性的殉葬品。她死后的第三天黄昏,半边天空铺 满了嫣红壮丽的彩霞,许多人站在栏杆或窗前,期待伴随着阵阵泌人心脾的仙乐 和芳香,欣赏到一幅动人的升天图。   一位自称海灯嫡传门徒的大气功师应邀来校,在大礼堂作了三天的带功报告。 在他的诱导之下,千余张基本相同的嘴巴发出了千奇百怪的声音:狗吠、狼嚎、 牛哞、猫的叫春、马的嘶鸣、猿的哀啼、人的嚎啕大笑,还有不象任何一种现存 生灵发出的咆哮——谁能想到,校园里隐藏了如此多的怪物。不久,许多人宣称 自己进入了气功态,他们可以透视鼠类在洞穴中狂奔,白蚁蚀食木器,听见地球 转动的巨大轰鸣——那声音听起来苍老而沉滞。他们产生的外气能使导体带电, 凉水沸腾,物体穿墙越壁,意识跨越时空。甚至有人宣布己破译了法国预言家诺 斯特拉达姆斯的《百年预言》中所有密码和箴语。   这是一本今年书摊的畅销书,据说它的大部份预言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都得到 了极精确的应验,倍受鼓舞的诠释者们从中得出更新的预言,最引人注目的是: 苏联九一年解体,世界九九年毁灭。   我个人不以为然。前些日子,戈尔巴乔夫不是还在和美国总统布什进行裁军 谈判吗?明年就是一九九一年,不妨试目以待。地球仍在慢条斯理旋转,太阳也 还是老样子,人们绞尽脑汁赚钱营利,再挖空心思花钱享用,一切都是好好的, 法国佬的胡言乱语不值一哂。   有一次学生公寓换洗床单,以前我们寝室到这时候都是由我收齐送到公寓管 理员那里。但每次都收不齐,尤其杨明德,他的床单己快一年没换了。每回我让 他换,他脸趴在武侠书上也不理我,我推他,他就说:“别烦我,我不换,我的 床单不用换。”其实他的床单和被罩都黑乎乎的,油一块,花一块,活象才从地 里刨出来的。   因为床单收不齐,每次我都得挨管理员抱怨——那个老婆娘的嘴唠叨极了。 这一次杨明德正好不在寝室,我顾不了许多,老实不客气地把他的床单从上铺拽 了下来。一本书随同拍落在地下,我拾起来一看,正是上次焚书中劫后余生的那 一本。它己进入了风烛残年的最后岁月,封面揉得皱皱巴巴,半年来与枕巾为伍, 从而油油斑斑,缺页掉角,间有毛发,其中十几面粘连在一起,粘合剂是一大坨 令人起疑的黄色污渍,纸色也泛黄,脆得一折就断,扉页用毛笔注明了“百年预 言”几个繁体汉字,陈旧的墨迹射出惊心动魄的暗哑光芒。   我感到一阵昏眩,一股冰冷的电流传遍了全身,也凝固了我的脑浆,在打开 书的一瞬间,我迷失于散发着年代久远的檀香气息、枝叶密匝的原始森林中去了。 最后一章的好几句话,被读者用浓黑的框子重重包围。我昏头昏头地把它放回原 处,怔怔得差点忘了刚才是想做什么。   我不明白那个古板的法国传教士为什么要带来这种异端邪说的书籍。难道上 帝的福音须依靠它传播,遥遥无期的末日审判须倚仗它宣示吗?   我翻看杨明德的日记,希望它现在能为我的妄自猜度提供某些依据,那几页 全是鬼画桃符,信手涂鸦,如同梦呓,唯一有规律的是,这些日记全都在纸张中 间留出空白,字符绕成了一个个圆圈,这一点倒值得玩味。   失去了家教工作之后,杨明德又恢复了原来的生存方式。这本算不了什么大 的挫折,不过他的经济又出现危机。虽然三门主课考了全班第一,但零的实验课、 体育课和德育课成绩以及几乎为零的出勤率使他没能拿到奖学金。他成了系里小 有名气的怪人和怪才。   一开学,系教务处把他叫去发出了警告,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将很可能被劝 退学——尤其是这学期还要进行全国英语四级考试。他走后,系里考虑到他的实 际困难,决定把打扫系阶梯教室的工作交给他,每打扫一次十五元。   当我把这件事通知他时,他竟摇头拒绝了。这使我确确实实对他厌烦了,真 是没什么指望了,你到底还能干什么?想干什么?人要不自救别人就没办法了。   开学头两周,他还到教室里坐了几天,但很快就在课堂销声匿迹。大概他己 不能适应这种环境了吧。   但是实验课他必须去上,因为实验课成绩完全取决于考勤。这学期的实验地 点改在了理科楼,三个人一组,同学们都不愿和杨明德分到一块儿。要是他仅仅 笨手笨脚倒还罢了,他还爱乱摸乱动,有时已不大象是满足好奇心了,倒象是故 意捣乱似的。有一次测热功当量,他把别人连接好的导线扯掉,又胡乱把交流电 源接到直流接线柱上去了,结果我们一开机,绝热筒就开始哧哧地沸腾,幸亏实 验课教师及时发现,否则一台仪器就要烧毁了,害得全组都挨了顿熊。这学期要 作电路实验,尽是些电学仪器,谁敢和他同组?但他偏和我、陈志泽分到了一个 组。   这学期第一次作实验,我和陈志泽先上了路,突然陈志泽低声对我说:“那 小子跟在咱们后面。”我于是听到身后熟悉的趿拉解放鞋拍打地面的声音。   我俩故意慢下步子,身后足音也蹀躞起来,我明白了杨明德还不知道实验课 在哪儿上。不知道就跟我们一起走好了,他不远不近地跟踪真是可厌又可笑。   我和陈志泽对视一眼,互相心领神会。我俩拐上了岔道,进了教楼后的公共 厕所蹲了下来,陈志泽递来一根烟,各自点上。听见拖拉的足音渐渐近来,在厕 所门前踯躅一会儿,随后又踢踢踏踏渐渐消失。等我俩完了事慢条斯理笑着出来, 看见杨明德佝偻的身影正在回宿舍的灰白水泥路上远去。   他总算认识到寝室是更适合于自己的地方,武侠是最具可读性的读物了。   这次恶作剧使我动了些许恻隐之心,我想再见到那个历史系讲师时,打听一 下杨明德被辞退的详情。其实好几次我都在路上遇到过他,但他总显得神色匆匆, 似乎身有要事不及细谈的样子,我不知他是否有意避开话题,就不准备自讨没趣 了。   一天,辅导员老许把几个班干部叫去,原来,历史系讲师向他反映了情况, 他和系里几位政工教师分析来,分析去,竟是怀疑杨明德得了精神分裂症!   这小子的脑子真是有问题,他居然向学生散布读书无用论,劝她别考大学。 对于一个正面临高考的女中学生,即使不用“人生能有几回搏”“社会就是竞技 场”之类的豪言壮语来激励她,至少身为家庭教师也不该说这种话吧?起初学生 还以为这不过是大学生们普遍性的牢骚,属于围城类的怪论。但他越说越离谱了, 象要把二尺小黑板当作他的人生论坛,大谈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无为无不为的没落 思想,即使抛开这观点是正确还是荒谬不论,他至少也是把自己的角色弄错了。 讲人生哲学上有中宣部,下有学校政治教师,人家父亲还是大学讲师呢,轮得到 他吗?   他的课当然好不到哪里去,颠三倒四,逻辑混乱,从一道力学题能扯到天上 地下,物质精神。   怪不得学生家长见了我表情生硬,没以前那样热情,瞧我给人介绍了位什么 样的家庭教师。人家居然还为他毒害中学生付出报酬,并在他的书包里塞满苹果。 杨明德作出的令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不止这些。   学生十二月二十九日过生日邀请了他,他花了十几元钱买了个大布玩具,到 了门口却不敲门,徘徊了好半天,把那个生日礼物——一个大布牛挂在铁栅栏门 上,就不声不响地走了。第二天清早学生母亲开门买菜,被这个扑面而来的牛头 哧了一跳。   老许说到这儿时,大伙都给逗乐了。   现在我每每想起杨明德在那个单元房铁栅门前的仓皇退却,总让我感到莫大 的悲怆,那个转身离去的形像是我所见过的最惨痛无比的青春图景,它比被人打 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更让人欲哭无泪。文明面纱下的生存竞争极其残酷,他不能 粉碎障碍,障碍就要山一般倒下来压迫他了。当他最后一次离开那个注定要向他 关闭的单元房铁栅门时,它冰冷的手感和漆黑的色调也许会构成他恐怖的城市印 象中的一部份?   他还能退到哪里去呢?   其实如果他的脸皮再厚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原本不致于弄得如此狼狈不堪 的。   或许我的见解仅囿于世俗之见,竟未能领悟到他表达祝福的一种最富有诗意 的行为?但无论他为自己找到千种理由,总归不能解释自己为何竟畏怕推门而入 祝贺生日。他能原谅自己的怯懦吗?   然而历史系讲师却原谅了他。他一再对辅导员说,杨明德这孩子本质还是不 错的,就是思想可能出了点问题。他授课态度很认真,两小时的课总要延时,每 次留他吃点夜宵,他总是死活不肯。这孩子老实,心眼不错,又不钻在钱眼里, 也算比较难得了。   既然读书无用,干吗还要把课上得那么认真,他的行为自相矛盾,难以自圆 其说,不能说脑子没有毛病。   老许嘱咐大家回去多注意他的言行。我为此拐到图书馆查阅了有关专业书, 其中关于分裂性格是这样描述的:   孤僻、不合群、爱独居一隅,与人隔绝,生活的主动性和适应性缺乏,懒   惰散慢,常自言自语,独自发笑,对人冷淡,缺乏感情,思想行为与众不   同,爱沉沉深思或想入非非,追求哲理但荒诞可笑。   这正和大伙对杨明德的印象相吻合,然而他尚未作出更奇异的举止,也不妨 碍大家。玄想哲理、耽于幻想固然可笑,但总归也不失为校园人的常见状态。他 与人隔绝的大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物质,对任何人都是难以猜度的谜团。用不着 费尽心思推测了,哪怕里面己粘稠得如同浆糊了呢,他又不妨碍别人,个人思想 自由总该是最神圣不可侵犯最无可剥夺的自由了吧?没有必要干涉他。   辅导员不再说什么,只是让大家多留点神,一发现异常情况立刻报告他。   大伙儿极力为杨明德开脱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一段,班里正风行麻将。读书 读傻了,竟不知方城之中还有这么一番天地。我们自然不希望一个精神病嫌疑者 引得辅导员老往寝室里来。   我们寝室牌风最盛,只要下午没课,就要摆开阵势,阖门闭户,熄了灯还要 挑灯夜战,半夜里结束再由赢家买夜宵请客,我们几个不打麻将的倘若不睡,也 能沾光吃点儿。   杨明德往往也和他们一起耗到半夜,倒不是为那点儿夜宵,而是要蹭到牌桌 上借光读书。他又开始不洗澡不理发了,蓬头垢面,长发一绺一绺粘连,蒙在脸 上,油光可鉴,浑身异味扑鼻。打牌的人都尽量坐他远点儿。   他却很不知趣地和暗淡的烛光越凑越近。有时别人分给他夜宵吃,他看得入 迷时竟毫不知觉,见他这样子,别人也懒得给他吃了。   有一次张强输了个一塌胡涂,正气急败坏之间,一个油腻腻腥哄哄的脑袋却 慢慢凑到面前,他找到了今晚晦气的主要原因,一把夺过书。   杨明德的脸因失去目标而茫然四顾,烛光摇曳,他的脸明暗变幻,披头散发 的竟有几分可怖。   张强本准备把书丢出窗外,这时手有些软了。“你小子坐我远点儿好不好?”   他把书丢在另一张没点蜡烛的桌子上。“你到那儿看去。”   从此杨明德就自己买蜡烛卧在蚊帐里看书。他的阅读量从每日二本增加到每 日三本,学校周围几十家书摊的藏书全被他看完了,他的钱又快花光了,为了节 省开支,他改革了阅读方式以充份利用书摊政策,他每日只借一本,看完了再从 最后一页倒着往前翻。   奇特的阅读方式导致了奇特的阅读效果:不打不相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 团圆演义成夫妻的吵闹不休、相互折磨,终于分道扬镳的生活悲剧;通俗的复仇 故事则反转作莫明其妙的杀戮,然后拜师学艺,然后欺师灭祖、杀父弑母,最后 又作为新生儿降生了。   他陶醉于这种倒行逆施的文字游戏,被妙不可言的审美快感引得频频发笑, 让正提心吊胆的麻将迷们疑虑重重,甚至于神经衰弱。   张强他们几个觉得在寝室里玩牌太不过瘾,索性把阵地转移到校外的台球厅 去。在校保卫科的一次突击搜查中被逮住了,每人挨了个通报批评。祸不单行, 某天半夜寝室有人醒来突然发觉杨明德帐中火光熊熊,又接着嗅到了刺鼻的焦糊 味儿。他大叫一声,赤脚下地,端起一盆洗脚水就劈头盖脸倒过去,被惊醒的众 人拧亮手电一看,原来是杨明德点蜡看书困着了,蜡烛被碰倒在被子上引起的。 虽然有惊无险,只烧坏了他的被子,大伙儿还是出了一身冷汗,他竟浑然不觉, 依旧歪靠在床头昏睡。顶着污水淋漓,纵火犯在睡梦中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牛魔王不由分说,掣浑铁棍劈面向小鱼儿打来。   好一场拼杀:一个力大无比,棍术凶猛;一个腾挪跳跃,游刃有余。   不过几个回合,牛魔王己气喘吁吁,小鱼儿瞅了个破绽,乘机上前点了他的 穴道,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小鱼儿笑道:“这正是疱丁解牛的道理,现在你总该 告诉我十九年前杀死大侠鲍云天的到底是谁了吧?”   牛魔王痛得哇哇大叫,道:“休得伤我性命,我说,我说。你的杀父仇人乃 当今河北武林盟主包无人之父。”   “真的是他?”小鱼儿手腕一动,牛魔王如土委地。难道杀父仇人竟真是自 己的好朋友?他认为象牛魔王这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不会说谎。   小鱼儿提刀而立,环顾旷野,为之踌躇满志。突然他为自己一味抄袭古人感 到不好意思了,再看四周无人,他作了个鬼脸,插刀入鞘,大踏步走开了……   那个被子丢在楼道上,哧哧地冒烟,好在己近夏季,天气暖和,没被子也能 将就。同学们忍无可忍,以绝对多数通过对他实行专政的决议,与他约法三章: 禁止在蚊帐中点蜡看书,禁止自言自语、独自怪笑,禁止不洗澡不理发。   前两条他基本遵守了,对于最后一条,他采取了妥协的干洗方式,即每天坐 在窗下看书时,一只手不断伸进光溜溜的外套里,搓出一条条蚯蚓似的泥垢。老 毛病尚未根除,新毛病又出来了,他看书时腿如鸡啄米般急剧颤动,胸腔如共鸣 箱一般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身上的汗溲味和臭脚丫子味扑鼻。   一般的女生在我们寝室都坐不住。陈志泽每次送走女朋友都要发一通牢骚, 有一次甚至气咻咻地说:“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如自杀了好。”   杨明德躺在蚊帐里,也不接话。陈志泽又把火撒到他的蚊帐上。那个蚊帐经 历了一次救火行动的洗礼,原本耷拉的下摆更加耷拉,遮住了下铺的上半沿。陈 志泽每天都要把它甩上去好几回。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蚊帐你要么挂高一点儿,要么干脆不挂。”   “哎,你听见没有,你要再不弄我就把它剪掉算了。”   蚊帐里传出一声:“随便你好了。”   陈志泽真的拿出一把剪刀,沿着上铺床板,把越界的帐布齐茬茬地剪掉了。   杨明德的感官在人群中己建立了固若金汤的防线,蚊帐对他已无关紧要了。 同学们对他又厌恶又无可奈何,这么好的春日,坐在窗下倒象个可怜虫那样瑟瑟 发抖。那股子汗溲味和臭脚丫子味!哼哼叽叽的难道是对社会不满,故意和大伙 作对吗?   按理说也没有亏待他,他不是拿全班的困难补助吗?一个山村孤儿,能考上 大学,吃商品粮算前世积了阴德,好歹混毕业,也算国家干部,还不知足吗?再 有什么不满,那是自个儿命苦,不能怨政府。   校园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多一个犬儒主义者算不了什么稀奇。   他不能算同类,把他看作没日没夜啃书的蟑螂或老鼠好了。它们是不在乎所 啃的方块字具有什么意义,只要能磨砺牙齿消磨时日就行了。   他连这种道具也无可借助了。   他租的一本武侠小说弄丢了。那本《绝世双雄》他复习完,放在桌子上正准 备还,谁知打饭回来,却不翼而飞了。班里很有几个武侠迷,大概是他们不告而 取了吧?   他立在每一个嫌疑犯面前,不多言语,如同一个肮脏的老哑丐,又如同一只 发威的公猫,弓腰蓄势,用兼备乞求和威胁的阴沉目光逼迫着别人。   别人为求解脱,不得不胡乱指点出下一个嫌疑犯,这样他在几个寝室没头苍 蝇似地转了一中午,游历了许多房间,仍一无所得。   《绝世双雄》其实是张强给藏起来了。他对我说,这样做主要是为了让骡子 别老呆在寝室里啃书。“我是为他好,到外面多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有利于身心 健康。”话不错,但从张强嘴里说出来就有些鬼扯。   张强前些天不知在哪儿勾搭上个代培班的小妞儿,矮胖,下巴上有颗痦子, 总爱眯起眼看人,仿佛彼此之间都一览无余。   大伙见到他们一起吃晚饭,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十分亲密,等到张强回来 就寝,大伙儿开始奚落他:“这才真正是个小骚货呢!你小子饥不择食了吧?”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难道他找到了少花钱多办事的良策?   她头一次到我们寝室来,就嚷嚷说屋里有股子牲口棚的气味,我们装作埋头 干自己的事儿没有理她,张强横了一眼对面窗下的那团气味源。   杨明德这会患了重伤风,清鼻涕象两条粘虫那样每隔一阵就争先恐后探出头 来,他沉浸于变幻莫测的情节组合,只是当它们将珠落玉盘时才用简洁的吸气收 回。这种喝面条的声音节奏配合着他的低吟颤动,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在我 们都习惯了。   来访者还不太习惯。她眯起眼琢磨起角落里这个披头散发的怪人,笑道: “想不到你们寝室还有位诗人啦。”   张强马上接口道:“什么诗人,你说他是死人还差不多。”   “我以前认识好几个诗人,他们个个都不修边幅,留着披肩长发,也不洗, 喜欢哼歌似地念诗。你看的是本什么书?是诗集吗?”   没有反应。   她失去了耐心,悻悻把头扭过来:“我可喜欢读诗了,徐志摩的《再别康 桥》写得真好,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才女一口气背了下去,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好句子!”张强大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今晚上我就让你领略一下 这种诗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抽出手拍打张强厚实的背肌,“你真是头一点 情调都没有的驴。”见这光景,我们几个赶快收拾书包,知趣地安静地走开了。   下了晚自习归来,寝室门锁怎么也打不开——原来上了保险,里面传来女人 吃吃的笑声,我只好到对面寝室坐了一会儿。   我再次过来时,门开了,张强正踢拉着拖鞋穿衣服,女人还躺在半掩的帐子 里,拉了被角捂住嘴,仍笑得花枝乱颤。   笑声让我别扭,使我意识到自己活脱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童男子,我为自己 的少见多怪感到羞愧。于是我扭过身,趴在桌子上,假装感兴趣于桌上的那本武 侠小说。   我心不在焉地信手翻着,恍惚中读到那对孪生兄弟——小鱼儿和包无人己完 全落入敌人的圈套,坚信对方就是杀父仇人之子。父债子还,一对好朋友不共戴 天。   这时,杨明德的上铺咯吱响了一下,传出了翻动书页的声音。他竟然呆在寝 室里!目前的一切都令我迷惑,日光灯射在那个水浸火燎又剪去下摆的蚊帐上, 如同视野里弥漫了白雾,这三人的行为令我深感自己想象力的局限。   女人还不肯起床,她一个劲地向张强撒娇,后天一定要带我去游乐场滑旱冰!   张强好歹把她哄了起来,包裹完毕送下楼了。   熄灯前和张强一起在盥洗室冲凉水澡时,我对他说:“你小子干事儿动作快 一点儿好不好,别老让人在外面等。”   “我不是不想快点儿,只是一直等骡子这小子出去,要不怎么拖到你来才完 事呢?”时临初夏,天气尚凉,张强被凉水刺激得活蹦乱跳,水淋淋的皮肤被拍 得脆响。   “后来你就守着他干那事儿?”盥洗室里光线昏暗,原装的灯泡要么被聪明 的同学卸去作床头灯,要么被活泼的同学当靶子摧毁了,借助对面楼房未熄的光 线,可见互相的肉体。   “不这么干我怎么干?今儿个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弄过来,骡子这小子不管我 怎么旁敲侧击让他出去,全跟聋子似的,后来干脆钻到蚊帐里去了。”   “这小子弄不好真的脑子有毛病,不过你这事可干得有点儿损了。”望着白 亮的喷头哗哗流水,我心中莫明烦燥。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干,我他妈的又不是暴露癖,干那事瘾上来了如箭在弦 上不得不发,我总不能拎着把他弄出去吧,反正就把他当成件屋里的摆设算了。”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也真有他的,我们各干各事,互不干扰,别真他妈 的得道成仙了。”他低下头清理冲洗自己刚用过的下体。   “你小子最好留点神儿,老许这几天有事儿没事都爱上寝室里转悠,逮住了 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没事儿,老许毕业班的事儿还管不过来呢,还有心往这跑?再说,让他抓 住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套恋爱观教育吗?干脆让他和杨明德坐一块儿我给 他们讲好了。”   我笑了笑,忽然想到刚才女人可疑的笑声。   “我进来时,你们在笑什么?”   “让你知道这么多干吗?”张强诡秘一笑,“呦,熄灯了,快点儿洗吧。”   我没有再问,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   “哥们儿,又多心了不是?又不是笑你的,跟你说吧,我们俩想把骡子气走, 她故意问我为啥喊他骡子,我开了句玩笑,说他天天练自己的家伙,她就一直笑 到你进门儿。”   寝室里混杂着多种分泌物的酸腥气味,撩拨得同学们心烦意乱。凉爽的夏夜 里,好几张床上在烙烧饼,咯吱咯吱响到半夜。好容易平熄了,又听见耗子们开 始打架嘶咬,某张嘴在睡梦中磨牙梦呓,水房里龙头暴雨般彻夜哗哗作响。   后半夜,杨明德下床如厕,趿拉的鞋拍打得空旷寂静的楼道响成一片,我又 翻了个身,仿佛也来尿意,只好叹了口气,跟着出去了。   楼道里亮着昏黄的十五瓦灯泡,凉风拂来,蜡烛般摇摇欲灭,杨明德风风火 火从盥洗室里跑出来,我侧身想避开,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象发现奇迹一 般激动地打着手势,我打了个激灵。他语无伦次,翻来复去都是几个简单的音节: “看见了……看见了……”   我就这样被他引导进了漆黑的盥洗室,眼前笼在一团红光中,我浑身上下罩 着邪气,仿佛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梦噩。   我心中闪过一道短暂模糊的觉悟,却未能捕捉到它,我忽然意识到巨大的恐 惧,它扼制了我的意识,我集中意念,猛运一口气,终于从梦魇的蛛网中挣脱了。 红雾消失了,盥洗室复归于黑暗,杨明德站在那个漂浮着剩饭烂菜的蓄水池边, 入迷地观察着,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震颤摇晃,唏嘘不己,深入了某种奇异 无比的领域。   我肃立无语,脑中空空如也,木头般被阴挡在另一个世界外面,就这样直到 东方泛白,曙光出现,空间由灰暗而乳白,耳边响起早起者咳嗽漱口、洗脸刷牙 的声音,一切消失在清晨空泛浮嚣的光亮中,这是夏时制实行的第一天。   一轮桔红的朝阳在沉滞混沌的大气中浮起来了。   五月十三日。晴。   我又找到了一些依据。   ……水龙头发出幽幽蓝光,好像带了电,蓄水池沸腾了,翻滚着巨大的水泡, 地板上七八只老鼠头尾相连,你追我赶,绕成圆环……   我不能确定它们。   这是我所能看懂的最后一篇日记。   他用白昼的死寂状态迷惑了众人的注意,在夜色掩盖下频频出击,深藏不露 独力进行了一个宏大课题的实验研究,他是否为自己又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呢? 想必这一夜造物主向他泄露了天机,展示了创造世界和毁灭世界的可怕力量,帮 他掐算好了大惩罚来临的日期,他是准备暂时不动声色,以细细品味先知先觉的 快乐,还是准备先安排一次较小的惩罚,让人群震惊一下呢?或者干脆一直守口 如瓶,使这惩罚来得更猝不及备,借此好好玩味一下世人的惊恐万状?   无论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他心中充满了自虐式的高傲,苦难己到头,偏执 的妄想极度膨胀。   小鱼儿和包无人定下决斗的时间和地点:中秋之夜华山之巅,他们弃朋友的 苦口婆心和情人的泪水涟涟于不顾,决意于一场亲者痛仇者快的手足相残,阴谋 家在黑暗角落里发出得意的笑声。   两天后,张强把他放在桌子上的《绝世双雄》藏了起来,他的学生证押在书 摊上,口袋里的钱不足以付押金——他无法再租书了。事实上他也不需要租书, 他的幻觉己羽翼丰满,无须外物也可御风而行了。   张强失了算,杨明德仍然整日泡在寝室里,甚至连以前可以利用的租书空档 都没有了。这期间张强又带女朋友来了几次,开始大伙儿对这三人的行径还感到 诧异,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张强似乎是不太顺心。   “这小子真他妈邪乎,几根手指头他坐那儿能摆弄半天,再不就从枕头底下 抽出上次没烧的那本破书翻看。他懂个屁的法文,这小子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星期三下午,我到系里办完事儿回来,顺便为杨明德捎回二十元钱困难补助, 刚走上楼道,便听到叫嚷声,不少人在各自的寝室门口驻足观看。   声音发自我们寝室,张强正被几个人劝到门外,他身上沾满饭粒和菜汁,脖 子上划拉了几道血口子,他扭转头,越过几个劝架者的脑袋,冲屋里嚷道:“你 狗日的敢出来吗?当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有人告诉我,张强和骡子干架了,我问起因,答曰不太清楚,好像是骡子打 饭回来,张强过去和他很不小心地撞了一下,就打起来了。   “想不到骡子这么凶,跟野猫似的又抓又咬,把张强的脖子都抓破了。”   张强仍在踮脚叫骂:“操你亲妈的!有种的别老躲在屋里,是骡子是马敢不 敢拉出来遛遛?”   立在寝室中央的杨明德同样浑身饭菜狼藉,鼻血流到下巴上,显得更狼狈一 些,斜阳笼在身上,披头散发的,更多了几分邪气,他爆发般昂首大笑,堂皇得 如同胜利者。   笑容骤然消失,他正色道:“我亲妈就是你亲妈,我亲妈早死了,现在怕己 烂成骨头架子啦,要操咱们一块到老坟地里操去。”在场者均被这极端恶毒的攻 击吓了一跳,这小子莫非真的疯了?张强仿佛被子弹击中一般,愣了一下,身子 晃晃,被其中包含的逻辑关系弄糊涂了,等到明白过来,试图冲上去来一较文攻 武卫时,腰早被我们抱住了。   劝走了张强,我回来时,杨明德正埋头冷静削一只铅笔,铅芯己露出好长一 截子,他仍在一片片不停地削它,我进门使他分了一下神,锋利的刀刃划破了手 指,血珠子泌了出来,他把伤指放在口中吮了一下,同时吸进了上唇的几块血痂。   我还没说什么,他的手指倒先哆嗦起来。   地上洒满白花花的饭粒,他的碗也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我掏出那二十元钱 递给他:“还没吃饭吧?要不先用我的碗再去打点儿。”   他抬起衣袖,擦擦下巴的鼻血,然后接过钱,也没带碗,径直走出去了。   这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举办了舞会,在舞场里,我遇到了张强,他是一个 人来的,我问他今天下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绕来绕去地不肯说。   中场休息放迪斯科音乐时,张强凑近我,搭着肩,指着一个女孩问我认不认 识。   场子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多如过江之鲋,五彩缤纷中,我看见张强所指 的那个穿一步裙的女孩扭得正欢。   “噢,那是图情系的,我和她们一快儿选修过《写作艺术论》,怎么,你小 子吃着碗里还瞅着锅里么。”   “我把她介绍给你怎么样?”   我漫不经心地甩开他的手臂,说用得着你介绍吗,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吧。   到舞会快结束的时候,张强果然把她带出了舞场,出门时得意地冲我打了个 响指,这小子现在倒越来越出息了。   等我回到寝室洗漱完毕,杨明德跌跌撞撞回来了。他面带红晕。我问他怎么 现在才回来,他露出儿童做了被禁止的游戏的那种天真笑容,神秘地咬着我的耳 朵:“我喝酒了!”   他嘴里喷着酒气,手里攥着一团纸包,他的小平头又使我眼前浮现出他入校 时的生动面容,然而他后脑勺上还沾着些草屑。   见我目瞪口呆,他张开手让我看,却是切成丝的猪耳朵和几片卤牛肉。   他慈祥地向我摊开二十块钱换来的晚餐。   闲人们围了上来,故意大声问骡子,吃肉是什么味道,七嘴八舌间将那点儿 卤肉吃得一干二净。   杨明德醉眼斜瞅了众人一眼,站到桌子上,向门徒们指示了油亮的嘴唇,接 着如卖弄风情的花旦般扭扭屁股,轻薄一笑,正准备上床,似乎又想起什么,又 跳下桌子,撩开下铺的蚊帐,向昏昏欲睡的陈志泽说:“你不吃点吗?这可是用 前年我偷你的那五十块钱买的。卤肉真好吃。”   弄得陈志泽莫明其妙。   杨明德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羞答答地钻入蚊帐中去了。   这事儿第二天不知怎么就传到系里去了,成了杨明德偷同学钱出去大吃大喝。   老许把我叫去问明了原委,听完他半天不语。   我知道他正为临近分配的毕业班焦头烂额:有个毕业生练气功岔了气,走火 入魔,自称玉皇大帝下凡尘,救苦救难渡众生;还有一个毕业生则扬言,一旦拿 到毕业证,就和仇敌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   老许开了口:“这一段时间学生情绪极不正常,校领导很重视,一再强调千 万不要出乱子,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越是象杨明德这样性格内向不爱言语的学 生,越容易走极端,作事儿不计后果。你作为班干部,应该多帮着作工作,别总 只顾自己的事。你回去和杨明德谈谈心,了解一下他的思想。没事了,你先回去 吧,顺便把张强叫来。”   平白无故地挨了顿数落,我敷衍答应正要离开,他又在我背后说道:“回去 给同学们说,这月十二号四级英语统考,时间不多了,可要抓紧准备啊。”   中年男人的婆婆妈妈颇令人不以为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了这么 多?一言不足以兴邦,几句话能改变别人吗?   我在荷花池边见到杨明德,他正蹶着屁股趴在石桌上望着池水出神儿。他把 磨得油亮的尖窄裤臀呈现给我,炸线的裆部是昨日的战果,它张开大嘴,既象在 呼救,又象在嘲讽救护者的愚钝无知。   我的目光避开了这个功能倒置的部位,转到他面前,招呼他和我一起坐会儿。   他坐下了,仍旧凝视水面。池塘长久没有人清理,成了一汪死水,表面漂浮 着水藻及各种杂物,疏落的浮萍在腐枝败叶中舒展了宽大的叶片,还不时冒出几 个硕大的乳白色气光,仿佛水底隐藏着个正在嬉戏的巨怪。   周围没有什么人,远处林荫道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夏日炎炎时这里一般都 很寂静,到了夜晚才成了情侣们的天下。好在今天是个多云天气,不用怕太阳晒。   他先开口了:“怕是要下雨了。”   我应付地望了望天,说:“下就下呗,反正也该凉快一下了,你昨晚没事儿 吧?”   他不吭声,顺手拎起一支空酸奶瓶扔进水里,它在秽绿的死水上跳了几下, 随即翻了几下,咕咚几声,喝足了水沉下去,一股乌黑的浊流挟着腐臭气息窜了 上来。他的脑浆是否也和这池水一样浑浊了呢?那里面剪不断,理还乱,只需要 一个简洁果断的行动来说明一切。生存还是毁灭,确实是个值得考虑的重大课题。 他深藏水底的内容为我提供了精神征伐的战场,智力游戏的对象。敲开硬壳,品 尝核仁是一种大快朵颐的乐事,我能制造足够强大的撞击击穿他的脑壳吗?   我起初有些信口开河,不着边际地讲了些冤家易结不易解,同学之间应和睦 相处之类的套话。   “……都是同学的,聚在一起不容易,何必互相瞧着不顺眼?干吗老觉得众 人皆醉我独醒?随和一点儿,多和大伙交往总有好处的,你觉得呢?”   他两眼望天,答非所问地喃喃道:“日落射脚,三日内雨落,恐怕是要下大 雨了。”   阳光己透过浓积云的空隙处,悬剑般一道道射下来,我的半个身子也笼在阳 光里,感到燥热。远处图书馆门前,一群毕业班同学正乱哄哄排列座次照合影, 以期留念。天空变化造成的逆光迫使摄影师不得不跑来跑去重新调整,近处池塘 腐草上昆虫们跳跃飞翔,新一代幼虫还在水中游弋嬉戏。它们忙碌于繁衍生息, 六月正是生机盎然的好季节。   他一再重复的天气预报己不再象是通常的寒暄,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雨总是要下也要停的,生物总是要生存灭亡的,学生总是要入校毕业的。难道他 能抗拒吗?现在想来,我那时一定是愚蠢地自得于说服欲了,竟未能深刻领悟他 频频发出的警号。   “……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同学们都觉得你学物理的天份挺高的, 这方面的智商特高。如果好好干,一定能弄出名堂来,没准还能成大气候呢。”   我这时注意到他的嘴唇剧烈抖动起来,我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   “你不知道,我……我……我……”   数道激流争先恐后探出头,挤在了窄小的喉咙口,他难以言表。抽象的他说 不好,具体的他不好说,剩下的只有充血的脸。   我注视着他,尽力使过于急切的目光温和一些,我抚着他的背。蛇己出洞, 我甚至想拍打几个,使他能一吐为快。我挺直身板,准备猎取它。在我的俯视下, 他涨红的脸变白,恢复到惯常的青灰,到底一言未发。   等了良久,我耐不住了:“怎么了?到底怎么啦?你说吧,说呀!”   然而,触角已经收回,我打草惊蛇的笨拙使他强力吞咽了它。他沉重地摇摇 头,然后勾下,目光死死盯住脚上的旧解放鞋。   太阳终于从云缝里挣扎出来,给池塘表面镀上了金黄的硬壳,然而潜流却隐 藏起来了。   我的思维在愚钝茫然的浓雾中滞留,他借助迷雾在世界尽头的羊肠小道上高 歌猛进,昂首阔步。我们匆匆一掠而过,失之交臂,他渐行渐远,己无可把握。   此时,校广播站开始了通常的晚饭播音时间,女播音员用她圆润的普通话告 诉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人们,某某寝室为某人过生日点播了一首歌:《明天会更好》。   他决然起身,拍打了几个昨天刚换上的干净衣服,细小的浮尘在光柱中上下 飞舞。他口中说道:“是时候了,该去吃晚饭了。”他面带迷惑对手的微笑,快 步迈入了林荫道。   无须任何保险和指导,他已决意于在悬索上作一个高难动作,以此作为献给 校园的最后一场表演,证明他知行合一的理论真诚。   那对孪生兄弟在山巅上如约相见,没有任何解释和客套,径直抽出了兵刃。 棋逢对手,贴身肉搏,其状惨烈。兄长的长剑业已刺中了弟弟的小腹,弟弟的短 刀也砍上了兄长的肩头,就在他们抱成一团,将要滚落山谷同归于尽时,他们失 踪多年的母亲赶来了……   星期六下午两节课后,学校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足球赛,由物理系男队迎 战刚获得校女足赛冠军的中文系女队。我们都有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感觉。然而, 我们却稀里糊涂输了个二比0,惨极了,惹得全场掌声雷动,为那几个争取妇女 解放的小丫头片子欢呼喝彩。   从场上下来回寝室,我埋怨陈志泽:“你小子怎么搞的,老把球传丢?是不 是你老婆这几天和你闹别扭,你就憋不住了,光顾看大腿去了。”   “瞧你说的,我哪能那么没出息。我现在倒是想,要是太阳跟灯泡似的有个 开关,啪的一声就能拉灭,咱们保管把她们捺倒在地收拾得服服贴贴。”   我捶了他一拳,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似乎把这场踢输的球又赢了回来。刚才 夕阳是太刺眼了,照得人都有些恍惚迷离了。   陈志泽又说:“早知道该把张强喊来,这小子一见娘们儿就来劲,没准儿还 能赢。”   “别指望他了,刚才下楼踢球我正碰见他的小姘上楼找他。她这几天来得特 勤,没准儿是觉察到张强想甩她了。这会儿很可能粘乎上呢,他哪有精力踢球儿。”   回到寝室,屋里果然只有张强和女朋友两人正坐在床上亲热。我俩个拿了碗 筷,出门时,我扭头通知张强小心点儿:“老许今晚上要过来,还要找你谈话呢。”   吃完饭,陈志泽去找他老婆和解,我去校大礼堂看了场电影。散场时,天己 黑透了,看的是部香港武打片,只记得打得一团乱麻。一个周末大致又这样平平 常常过去了。   熄了灯,老许还在我们寝室里大发脾气。原因之一:张强和女朋友鬼混让老 许逮了个正着,张强这小子也忒放肆,色胆包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怨 不得老许发火;原因之二,杨明德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正赶上学校加强宿舍管理, 要求辅导员经常查夜,对夜不归宿的学生严加处理。杨明德正好撞在枪口上了, 他能到哪里去呢?   谁都不知道。   黑暗中看不见老许的脸色,听得出他气得话都说不囫囵了:“你们这个寝室 还像话不?一点儿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依我看,把你们送去再军训两年都不嫌 多。杨明德到哪里去了,你们谁知道?他这一段和什么人来往密切?”   有人接口道:“他和东邪西毒来往最密切。”老许紧问:“是哪个系的?” 五六张嘴巴笑得一片漆黑。老许被黑色幽默弄糊涂了,他不熟悉武林人物。   又有人提供了线索,说下午足球赛的时候,看见杨明德在池塘边转悠。   黑暗的嘴巴又紧接着幽默一句:“过些天就是端午节了,他会不会想去效法 屈原?”   老许拍腿叫了起来:“还不赶紧去找!”   大伙儿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心里暗骂那个多嘴多舌的混蛋。   校园里安静极了,空中悬着一轮十二的月亮,仿佛前行中遇到阻力而被压扁 了。昏黄的路灯下偶而飘过成双成对或孤孤单单的身影,甲虫绕着光晕磕磕碰碰。 没有杨明德的人影。   夏夜的池塘边通常比较热闹,旁边的草坪上有成群的少男少女点燃蜡烛,抱 着吉它弹唱,树丛中的石凳是情侣们的隐秘天地,但今天不同,作夜游神的人少 多了,大多是些研究生和代培生——他们可以不在乎禁令。   现在池塘边只有此起彼伏的蛙鸣,微风拂来淤泥的凉爽,荡漾着众多漂浮物 的水面波光鳞鳞,看上去居然也很清洌了。   大家无心欣赏这荷塘月色,老许跑到校保卫科打听去了。我们没头没脑地往 四周的树丛中扯着嗓子喊起来。   “骡子……”“杨明德……”“骡子……”   千呼万唤的物件未如愿窜出来,倒惊出了几对野鸳鸯,有个蛮像人样的小子 一手搂着情人,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傻X,喊魂呢?”   我们本想上前理论一番,转念又觉得他并无错误,平白搅了别人好事,挨句 骂是应该的,这样深更半夜地呼骡唤马,活象不开化的庄稼汉得意忘形的渲泄, 如果换个时间,我们愿意玩点儿高层次的,比如怀抱吉它吼几句摇滚什么的。   傻X们清完了嗓子,悻悻地聚了回来,没有,哪儿都没有。有人毛塞顿开般 说,池水太浅,根本淹不死人,以前还见过校工穿着防水衣下去捞杂物。   大伙儿恍然大悟,都说自己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儿都想不到。 想象越来越不着边际,也越来越有局限性了。教楼后的野猪林也是个暗无天日的 好去处,他此时会不会在那里呢?   保卫科的家伙每夜都晃着手电在那里捕捉犯禁的男女,倘若半空中悬挂着个 人他们总该发现吧?   大伙儿一蜂窝地涌到保卫科,老许正在那儿,依然没有。他们今夜甚至连捉 获一个够格的犯禁者的乐趣都没有得到,因此对我们的态度也不太友好。   跟在老许身后,我们踏着月光往回走,责任总算尽到。这事儿便大伙儿中枢 神经兴奋,睡意全无。   老许在我们寝室里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四处响起一片鼾声才不动声色悄然离 去。宿舍楼平静极了。   鼾声适可而止,寝室里活跃起来。   张强这才慢悠悠地说,你们都是胡猜乱想,骡子肯定不会自杀,没准儿正在 哪儿醉成一滩泥呢。   同学们说,张强你小子别跟没事儿似的,骡子要是真的出事了,至少有你的 一半责任。   张强告诉大家,他女朋友来时,他为了把骡子哄走,就把那本《绝世双雄》 还给了他,还给了他十块钱作赔偿,让他好去租书。甚至他还让女朋友称了他一 声“骡大侠”,表示对他的坚守阵地锲而不舍精神的佩服,张强嗲声嗲气地把这 个古怪的称呼学给大伙听,惹得一阵笑声。   于是大家就相信了。张强这小子就爱玩这种翻脸六亲不认,转脸又称兄道弟 的臭把戏!有人抱怨他不该现在才说,害得大家把磕睡都折腾没了。   又有人接口说:“他巴不得越乱越好呢,事态弄得严重点儿,才好转移老许 对他生活错误的注意啊。哎,张强,老许到楼上来时,我在外面敲门让你抓紧收 拾,你怎么还不快点儿,还是让老许抓住了?”   张强道:“我倒是想赶快让她走,可今晚完事后,我跟她摊牌了,让她以后 别来找我,她赖在床上哭哭泣泣不肯走。”   “这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啊,张强你小子别又是吹牛吧?”   “我他妈吹牛干什么?”张强突然间勃然大怒,“你他妈怎么知道我吹牛? 我吹这牛有什么意思?”   他勃然大怒得让人奇怪,于是同学们不再说话。夜色涌进来,杨明德空无一 人的蚊帐被它鼓胀,这使同学们觉得寝室里少了个东西,也给同学们制造了一个 悬念,杨明德现在哪里呢?   有人打破寂静道:“没准儿他又跑去吃肉了,这一次说不定到火车站尝尝人 肉是什么滋味了。”   这一次没人接腔,也没有人笑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正趁着星期天睡懒觉,杨明德归来了,原来的猜测纯属无 稽之谈,他没去串联,没有喝酒吃肉,没去自杀。他突破了传统思维模式,作了 一件更具轰动效应的事儿。   我被钥匙转动的声音弄醒了,他一进门,就迫不急待跃入蚊帐。这最后一跃 太急躁了点儿,没掌握好分寸,膝盖压住了帐布,嘎嘣一声,迸掉了一只帐角, 那半边塌了下来,他不管不顾地躺下了。   我再次醒来,已接近午饭时间,我起了床,杨明德还在睡,一条湿淋淋的裤 管和涂满污泥的鞋子耷拉在帐子外面。   同学们陆续起床,拿碗吃饭,见到这景象均皱皱眉头:莫非他昨夜醉了酒掉 进池塘又爬了上来?   我揭开帐子,他熟睡的脸雍容大度,婴儿般宁静安祥。衣服倒没湿,只是有 些潮,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蓬乱的头发沾着草屑,象是在野外过了一夜。   下午,我在宿舍楼门口遇见老许匆匆忙忙赶来。   “杨明德回来没有?”   得到回答之后他说:“你上去让他马上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就说为他申请下 学期的贷款。”接着他又凑近低声说:“你跟他一块来,注意千万别让他乱跑。”   我奇怪地望着他匆匆而去,不明白申请贷款何至于如此神秘。   我上楼叫醒杨明德,开始他不情愿,撒娇似的哼哼两声,说:“我不去,我 要货款干什么。”又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   终究他还是起来了,跌跌撞撞眯缝着眼就要出门,我喊他洗把脸,换件衣服, 他充耳不闻,醉汉般上了路。   一路上来往众人好奇地注视着他,他不停地揉着朦胧睡眼,东张西望,同样 也好奇于迷糊的世界。   老许的办公室里坐了两个警察,其中满脸疙瘩的那个矮个是校派出所的,我 见过。办公桌上放了个蓝色学生证,闪烁着确凿的光芒。   我正胡思乱想间,随我进门的杨明德却踉踉跄跄走进去,冲那矮个警察开颜 一笑,仿佛他们是早打过交道的老相识了。   我带上门走出的一霎间,听到了远天隆隆雷声,堤坝倾刻崩溃,滚滚洪流汹 涌而来。   一桩刑事案件迅速在校园里爆响,仿佛人群中丢了一颗炸弹,它让怀有善良 愿望、富有正义感的同学们大吃了一惊,成千上万张勾勒出它似是而非的面目, 冲击着人们的感官。   “你听说了吗?咱们学校发生了一起强奸案,有个物理系的小子在校外的树 林里,把一个放牛的小妞给干了。”   这件事儿成了焦点话题。“你听说了吗?”取代了“吃过了吗?”作为一般 性问候,为食堂乏味的饭菜提供了佐料。现代性文化取代传统食文化,这倒合时 代潮流。   “我听说那小妞刚好十四岁,这小子真他妈够倒霉的。把人都快掐昏了,到 了关键时刻他的那玩意儿倒不顶用了,什么事儿也没干成。”   同学们对和法律有关的学术问题兴趣浓厚,争论着妇女和幼女的法定界限何 在;犯罪中止和犯罪未遂的区别何在;那小子临阵脱逃,在医学上又是怎么一回 事儿。人们的兴趣仅限于此,谁也没想去为他开脱或为他加刑。大伙儿觉得这是 个莫明其妙稀奇古怪的家伙,换了谁至于如此狼狈如此愚蠢如此猥琐呢?   这个暗藏的阶级敌人瞒过了同学的耳目,使我们蒙受了耻辱;他破坏了校园 风花雪月的好景致,让男女之间相互注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异样;他以行动为田 园牧歌式爱情作了独特批注,使得校园的抒情散文和朦胧小诗均不太好写了。同 学们不见得对他有多少憎恶鄙弃,倒有几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付出了如 此惨痛的代价,竟未能为特定日子奉献几滴鲜艳圣洁的处女血做为祭品!   然而,有更详细的描叙来考验人们业已红肿的面皮了。   “你们知道些啥呀,就乱说一气的。我听他们班的人说,那小子的脑子本来 就有毛病,有事儿没事儿就爱一个人到野外瞎逛,那个放羊的妞儿见到他跟傻瓜 似地蹲在山丘上,好几回了,本来也没在意,谁知那天傍晚他突然招手让她过去。 她看他样子古怪就没动。那小子就猛地扑上去,把人家都快掐昏了……(有人插 话道:没准儿是半推半就吧,弗罗依德说,女人受到强暴时,有一半的潜意识是 顺从)去你的弗罗依德吧。谁知他的家伙到来真事儿时倒不顶用了,他气急败坏 地在地上拾了根木头棒子什么的,捅进人家下身里了。”   弄不清楚到底哪些是这位天才作家的虚构,哪些是确凿的事实,又是谁向他 提供如此详实的过程。是够刺激够耸人听闻的。   辅导员后来告诉我们,杨明德在野外呆了一整夜,之所以没有被当晚抓获是 由于受害人直到临睡前才吞吞吐吐将此事告诉家人。震惊的父母深夜前来勘查现 场,找到了一本武侠小说。警察们根据上面的图章找到了这家租书摊,取走了学 生证,再加上现场收集的体液,很快就破了案。   破案如此神速,警察们对大学生的智商表示了极大的藐视。那个矮壮警察拿 出《公安报》,指着一条报导对辅导员说,东北有个成绩优异的大学生,利用电 脑设计了盗窃作案的手段、路线和时间,还认真计算了失手的概率,直到认为万 无一失就从容不迫地撬门行窃,谁知第一次就被当场抓获,一查,你猜怎么着, 那小子有精神病史!嘿,他还口口声声说作案动机仅仅是为证明自己是智力不凡 的超人呢。要是平时,一定要和他争个面红耳赤。但现在,为落入他手掌的杨明 德着想,不妨鼓励这种推测,并提供一些有说服力的生活佐证。然而,谁能想象 出杨明德的那些疯狂行为到底受着什么样的幻觉或妄想支配?   数天之后,杨明德的叔叔、民办教师风尘仆仆赶来了。学校拍的电报未曾说 明事情原委,他还以为侄儿得了重病,没敢耽搁,急匆匆地上了路。   我在寝室里见到他时,他己去过辅导员家,正准备取走杨明德的物品。一路 风尘,他裤腿上溅满泥点。他慰问受灾群众一般和在场的每一位紧紧握了手,又 散了一圈烟。   同学们无论抽不抽烟,均没有拒绝,一时间房间里青烟缭绕。   民办教师畏冷似地蜷在角落里,他东张西望,努力寻找一些生动的话题。你 们的铺盖都是学校发的吧?是学校发的。这么薄冬天不冷吗?不冷。屋里住七个 人挤不挤?不挤,噢,有时候也觉得挺挤的。   他又告诫正躺在床上看书的陈志泽注意保护视力,大学功课重,身体是革命 的本钱,把正举着一本什么兽行写的日本黄色小说看得起劲的陈志泽弄得挺不好 意思。   简陋的寝室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他的话题转移到旅途观感上。他 先是坐拖拉机进城,又坐长途车入市,中间转了两趟火车才赶到学校所在地。象 头一次火车的人那样,他详尽地向我们描叙了列车穿越的漫长隧道,又感慨列车 商贩的善于钻营,他甚至不厌其烦地为小贩们估算起每日的收入。   他一五一十讲解这个数学题,被其中纠缠不清的枝节问题深深困扰,同学们 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这森林中的老人,难道他没有听说上帝已死的消息吗?   他发现某个数据估算错了,在重新开始前,他又点了一根烟,才吸一口就剧 烈咳嗽,这一发不可收拾,他趴在桌上,象一台苍老的柴油机那样大抖起来,灰 白的头发如枪樱般抖动着,仿佛正要刺来。   他吐了一大滩酸液,随后站起身惭愧地抹去眼角闪亮的泪花,有人为他倒了 杯水。   我对他说:“您今晚就在这儿住一夜吧。上面是杨明德的铺,食堂里说不定 现在还有饭,我去给您打点儿。”   他一把紧紧抓住我,紧张地说:“不,不,不。我马上就走。招待所的房间 已定好了,我收拾完东西就走。”   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收拾了,民办教师翻了翻,叹回气放弃了。   他坚决拒绝我们送他下楼,举着黑人造革提包如同盾牌那样阻止我们。   几分钟后,我们从窗口看见他正蹒跚于校园水泥路上。暮色沉沉中,他渐近 又渐远,仿佛录像机中不停倒带进带,来来回回总在一处徘徊。   这景象历久不散。                  五   又是一个周末的黄昏,明天就要进行全国英语四级统考。我在空旷的教室里 坐不住了,于是决定乘着好天气到郊外田野散散步,借此放松,以摆脱那些扰人 的外文字母的纠缠,同时也想实地勘查一下杨明德的作案现场——我那时萌发了 写篇小说的念头,寄希望于这次私访能找到一些身临其境的灵感。   我挟着《英语四级模拟试题选》走出教楼。   夕阳斜挂西天,火辣辣的。池塘边没有人,几枝无人照管的荷花在雨后窜出 浊绿的水面,亭亭玉立,分外妖娆,它给我一些信心——在颓废衰败的物质基础 上营造美仑美奂的精神幻象是可行的,也是必须的。这是我聊以自欺进而欺人的 权宜之计,也是我在沉沦的精神躯体大作文章的理论依据,我只能沿着这条路线 走下去。   操场上几个球迷在踢球,那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人看了生气;校大 礼堂将上映香港枪战片,明星主演,阵容空前,一长串子人正排队买票,一个妄 图加塞的小子被推推搡搡挤了出去;昔日“民主墙”贴的是舞会海报:今晚八点, 男士一元,女士减半,地点在学生俱乐部;墙根儿摆了一堆游泳衣和T恤衫,两 个眼镜正各拎一件儿大声叫卖。   一切没有改变,校园生活本该如此,理应如此,我能够接受它,有时也能享 用它。   这司空见惯的景象未能挽留住杨明德。   我沿着林荫道往后校门方向走,路上正遇到历史系讲师和女儿散步。高考临 近,父亲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是在为女儿打气吧?女中学生苍白的面孔在夕阳下 多了几分红晕,她听说杨明德的事吗?   我装作心事重重,低头思索的样子,避开了父女俩。   学生俱乐部的草坪上三三两两坐着人,吃饭看书或聊天,一个诗人模样的长 发男子捧着几张纸踱来踱去,眼神儿却不时瞟向几个欢声笑语的女孩儿,大概是 在寻找灵感;女生宿舍门前聚了一群打扮停当的绅士,前来邀请女士共同编织周 末之网——以前看门儿的那小子开学时被几个男生哄出去臭揍了一顿,后来被调 去当图书管理员了,现在换了个和蔼可亲的婆婆,她似乎很愿意帮助那些犹豫不 决焦虑不安的年轻人。   周末以它特有的方式拉开了序幕,我突发奇想采用了另一种消磨周末的方式 ——到荒郊野外进行一次只身独赴的探险。后校门就在眼前,远离了熟悉的人群, 我的心情近于自怜,也近于自傲。   一周前,当杨明德走过这里时,他内心的高傲势必也达到一个顶峰了吧?满 眼都是蠢蠢欲动的人们,在造物主捉弄下,在七情六欲操纵下演了一出出乱哄哄 的闹剧。他们愚昧无知,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结局,唯有自己才洞察了一切。   偏执的思维和阴灰的心理鼓舞了他,在幻觉中他已酝酿好了行动,他赋于了 它崇高的使命和革命的意义,展示一种赤裸裸的真实,快意于我们的羞愧和震惊。 没有什么再能阻止他。   校园外是另外一番景象,坑坑凹凹的土路上重叠着车轮的印辙,牲口便溺随 处可见,风扫荡地皮,尘土飞扬,轮廓模糊的夕阳浮在西天,路上少见人影。   我想模拟一下杨明德的心情,扮演一下他的角色,这样也许会有助于对他的 理解。在进入角色前,我必须保持清醒的理智,作为探寻思维迷宫的护身符,还 要不时亮出一面人道主义的小旗,必要时可以用它抵挡一些责难。   我的同学,我将你看作一个反社会反文明的报复者,是对你的贬低还是对你 的滥誉?以此作为认识的起点是否也过于肤浅?我希望借你完成一部处女作,你 能帮助我吗?   谁甘心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弄,忍受压迫者的虐待,失恋的痛苦,劳苦功高 却被作威作福的小人一脚踢出去?……而仅仅一刺刀,便可使这人性沉沦的世界 永远终结。   愤怒如烈日下的浮尘弥漫开来。我把自己想象成哈姆雷特,挥舞手中的试题 选作为利剑,口中念念有词,疾风般冲上田埂,穿越麦田,最后站定在一座坟包 大小的土丘上。我放眼四顾。中气竟有些不足了。刚才的表演活象是手举红宝书 斗私批修的红卫兵小将,总的感觉不大地道。   硕实的血红残阳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几根工业烟囱不知疲倦地喷出滚滚 浓烟。野风浩荡,麦子尚未完全割完,金粒般的夕阳在麦浪上滚动,呼呼而来, 冉冉而去。稻田里金光烁动,脚下一条河沟欢快叫嚣,溢彩流光,在两壁杂草掩 护下东流去。   田野寂静无人,远处村舍在夕阳下肃立。   脚下是个斜坡,周围一小片树林,很僻静。我垫着试题选在树荫处坐下了。 我点了一根烟,拎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信手涂鸦,耳畔蝉鸣尖锐,铜钱大小的光 斑映在草地上,树叶中夕阳烁动。   试想一下,随着牛蹄踢踏和青草悉卒,一个牧牛女峰回路转,从天而降般出 现,那该是怎样一幅景象?   她偏坐牛背,光芒四溢的发梢随风飘舞,她纯朴健美如同一朵野百合花,端 庄的面孔带着对书卷气的嘲笑?   这很可能不符合事实,仅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杨明德,你多次留连彷徨于此,一定不止一次地迷醉于这田园牧歌的景象, 也一定不止一次地在幻想中构思了你将采取的行动,你比我更具有发言权。   霎间所至的视觉与频频光顾的幻觉产生了强烈的遇合,或许这对你正是一个 无与伦比的美妙境界。她还未发育的粗糙身坯与你的想象不谋而合,腐草的酸腥 和牛羊的膻臭意味着原始快感的召唤,而五官麻木的憨笑则不啻于世界末日亲切 的启迪。于是,你的意识丧失了,感官麻木了,你的生命意志得到了高扬,向她 招手,呼唤野性,回归自然?   这样的描叙也嫌太富有文学性欺骗性了,我的同学,我羞羞答答,试图用最 文诌诌的语言帮你掩饰事实,但我能遮盖你人格蔫缩、精神虚弱的本质吗?   你的那种凶狠而怯懦,紧张而卑微的神情一定引起她本能的警觉,她没有随 着你的手势过来,反而试图躲开。   这一次失败使你彻底绝望,你的脑袋被莫明的愤怒搅成一锅粥。你梦游一般 扑过去,迷离恍惚中把牛背上的少女扯了下来。   你已经无力考虑后果,不远的土路上不时有人走过,呼救将卓有成效。   她没有呼救,也许她是吓呆了,她的恐惧可能含混不清,是新衣被撕破是牛 被惊跑还是霎间灌注脑海的死亡预感?   她拼命挣扎使你更近于疯狂,形体的搏斗取代内心的搏斗,你的敌人具体而 明确,你的障碍近在眼前。当你触摸到她浑圆壮实的躯体,你是否有了把握命运 的信心?她的强健体力是否使你一度气馁,几至于半途而废?   你到底扼制了对手的喉咙,使她近于昏厥。她徐徐倒地,呈现着听天由命的 躯体。   斜坡之阳,河沟之阴,天地徐徐拉开大幕,即将上演一场荒蛮的老戏。血红 残阳在地平线己浸去了半边脸,祭师顾刀而立,预备将一个少女奉献给它作为牺 牲。   然而,高居其上、煞有介事的祭师却是个虚张声势的无能之辈!   卖力渲染了这半天,却抖出这么个包袱来,它让人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这 真是个绝妙的幽默,换了谁也会忍俊不禁。   阳痿?我一直回避这个字眼,当代文学赋予它太多的引申义。但是,不错, 是阳痿,不仅是器官的,也是精神的,造物主早已在这里埋伏下了陷井。   亲爱的骡子兄弟,你总该领悟到你的绰号所具有的浓烈宿命味道吧?   算了,到此为止吧,你赶快把可能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拉起来,告诉她不过是 和她闹着玩,从头到尾都是游戏,然后陪着她在树林里玩一玩老鹰抓小鸡。能否 使她破涕为笑蒙混过关全看你的造化了。   但造化之神和你开的玩笑是否太过份了些?虽然他未必有恶意,却使你看到 了末日图景:在世人的哄堂大笑中,大地震颤轰鸣,树枝分割的天空高速飞旋, 所有建筑物土崩瓦解,纷纷陷落。   你抓起一根粗木棒准备干什么?   住手吧!此时理应为他找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契机,无论怎样,都不应让 他堕落到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那一点灵光在哪里?   我乞灵于那头静默己久、勘破世情的牛,它此刻大悟般哞然昂首高歌,紧接 着撒开四蹄,健步如飞,冲着漫天云霞西去,仿佛一道彩虹,在金子般辉煌和生 铁般冰冷的现实之间建立了颠扑不破的密码联系。   你呆住了,凝视着远去的灵物。   地上的村姑醒悟过来,她起身猛推了你一个趔趄,拨腿随之狂奔了。   她象一股风在辽阔的田野渐远,成为视野里永不可及的一个亮点,把寂廖的 薄暮留给了屹立山岗的人。   夕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一条瑰丽壮阔的大河在那里汹涌澎湃。齐天大圣 踹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共工怒触不周山,沸腾的铁水恣意横流,烧红了半边 天空,有没有更加坚不可摧的擎天石柱足以重新支撑倾斜的天宇?   你踉踉跄跄前走几步,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你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冲着一 颗树喷射出一条黄灿灿的灼热尿液,或许你想如此向那个操纵人类命运的西天佛 祖表示你的蔑视和仇恨,但你已无力逃脱他的手掌。   此时,我眼前浮现了上周那部武侠片的片尾画面:   一场武林报仇雪恨的杀戮之后,唯一的幸存者从废墟中浴血而出,他伤痕累 累,满脸血污,劲风吹动乱发。他步履艰难、醉意朦胧地向燃烧的地平线移去, 最终消失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了……   天宇现出洪荒未凿的一幕,熊熊火焰渐渐衰竭破碎,化作西行路上漫漫黄沙, 随之空中展开了铁青的幕布。   薄暮冥冥,田野里弥漫起氤氲紫气,炊烟在家舍上升腾,晚风拂来,缓缓飘 散。   官能感觉慢慢恢复了,我嗅到了泥土的芬芳和麦穗甜香,耳边是潺潺水声和 呢喃物语,村头正呼唤家人归来。   眼前清晰起来,河沟横于脚边,河水混浊,两壁杂草丛生。那个穷途末路的 侠客哪里去了?我要溯流而上找到他。   一轮桔黄的月亮爬上了湛蓝的地平线,仿佛落日略微休息了一下儿,换块幕 布又重新登台亮相,只是它有些疲倦,须借助一只巨掌的托捧才能缓缓上升—— 自身的重量把它压扁了。   清凉下泻,浊热升腾,在河面上交汇,浮光跃金,蓝气弥漫。   皎洁的银盘悬在了半空。   我徘徊于打谷场上,仿佛雪夜独行于旷野,几堆草垛散布四周,黑暗处是月 光照不到的阴影。   向西望去,村舍亮起几盏稀落的灯,地平线上闪电隐约,东边的校园灯火阑 珊,映明半边夜空,那里的周末大约仍将发生一些动人而平常的故事,但它与我 无关。不错,与我无关!   我神清气爽,精力从未有过的充沛,我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满意于脚下的 稻草咯吱作响。突然间,我展臂曲膝,作了个跳跃的准备动作,随之蹬腿甩臂, 于是我如一只大鸟般在月光中滑翔起来,落地后我回首看去:那是一段惊人的距 离!孜孜不倦独立求索的少年时光如流星一般划过了黑暗的天空,终于逝去了。   我想起自己刚刚渡过二十岁生日。青春的热血和少年的壮志还在,我的创造 力还未丧失,我要结束现在这种空虚无聊的生活,开始干一番事业。   从现在开始!   我踌躇满志,亢奋得难以自持,酩酊大醉一般,我大步践蹈自己顽冥不化的 黑影,陶醉于孩提时的跳格子游戏,嗓子里聚集多日的啸叫行将脱口而出,在朦 胧大气中扩散开。   一只健壮的猿猴钻出牢笼,急速奔驰于茫茫夜色,跨越了层层篱笆,穿过了 肃立的庄稼,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中消失了。今天是它的生日。   我手舞足蹈,大仰大俯,时空的界限模糊了,悲欢已不复存在,仿佛正和一 群涂了油彩插着羽毛的生灵围着篝火忘情狂欢。恍兮惚兮,惚兮恍兮,来不可遏, 去不可止的音调字符疾风般掠过意识的无边旷野,我随着它信马由缰地哼了起来: 万物之灵,那是一个什么意思?   一陈阴风吹过,掀得草垛黑暗处嗤嗤作响,那里隐藏的讥笑忍不住了。我猛 然警觉。   这绝对不是我的歌声!也不是我的表演!莫非有个幽灵乘我不备偷袭了我, 利用了我的躯壳吗?   我绷紧神经四处张望,村庄里夜未深人已静,只剩下孤零零的灯光鬼火般闪 动,月光惨淡,狗远远地吠了起来。我后脑勺一凉,一只手掌拂上来,寒意迅速 散到全身。   我毛骨悚然,沿着田埂疾足奔跑,象要甩掉身后的尾巴,我心脏在咚咚撞击。   亲爱的骡子兄弟,你的同学本想借你寻找一部现代启示录,你却同他开了这 么一个古老的玩笑!   我一脚踏进了水田,当我费力提起湿漉漉的裤管和滑腻腻的鞋子时,似乎听 到了爽朗的笑声。田蛙的鸣叫也在提醒我的愚蠢。   人类之间存在不可跨越的隔膜。我的同学,我曾经把你视作实验台上的线路 板和剥皮田蛙,一次次对你输入强大的电流,或许我自作聪明的思维不啻于你的 地狱吧?我无权再往枯竭的人道主义上滴几滴鳄鱼眼泪,也无力再往困乏的理性 上涂抹一点儿人文色彩了。你是否也在你的地狱里为我选择好了刑罚呢?   总算跑上来时的那条土路,学校还未熄灯,楼房灯光映得路面半明半晦,我 的步子放慢下来。   我的同学,你盲目徒劳的反抗只是给你的同学们增添了笑柄和谈资,给校园 演了一场滑稽戏,你还有一个更卑鄙的同学,他妄图把你凝固的脑浆作为他个人 奋斗的垫脚石,他是否太残忍太不择手段了呢?他自以为能为这个舞台演一出好 戏,请你为他预言一下,他将为世界增加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后校门已不远了,几小时前我挥舞长剑冲出校门,现在我丢盔卸甲,狼狈不 堪地回来了,我注定要把哈姆雷特弄成喜剧丑角,事实也证明这是我自编自导自 演的一出闹剧,我犯了一个校园里普遍性的错误——叶公好龙。今晚我必须忘掉, 为了明天的四级考试,也为了日后更复杂多变的考试,我必须忘掉它。   我走进了后校门,现在把我和杨明德隔开的是一道校园的围墙和一道监牢或 精神病院的铁窗。校园平庸的生活还是适应于我,我现在饥肠漉漉,正需要校园 为我提供食品,虽然它未必合乎我的口味,但它能填饱我的肚肠。   俱乐部的舞会正放着最后一曲,悠扬的舞曲、闪耀的彩灯激动着许多年青的 躯体,这里才是放松忘情的好地方。   我再一次深深感到,脱离大部队,孤军奋战在理论上是错误的,行动上也是 危险的。   回到寝室,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把室友们吓了一跳:“你不是上晚自习了 吗?你的书呢?”   午夜时分,宿舍楼里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   男生们不约而同冲着窗口呐喊,欢呼雀跃或鬼哭狼嚎,盆碟合奏,啤酒瓶遍 地开花,惊天动地的吼叫划破了校园静谧的夜空。   对面女生楼也鬼使神差地与之响应,惊惶失措的政工教师东奔西走镇压,但 喧嚣此起彼伏。   一些男生跑出去,试图撞开已关闭的女生楼门和铁校门。楼上不断抛掷点燃 的扫帚衣物以壮声势。有先驱者发出革命的号召:   同学们,同志们,亲爱的朋友们!   我们手拉手,肩并肩,打着横幅,呼起口号,走出校园。   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只生一个好,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   保护环境,造福百年。   我们一起来歌颂伟大的母亲,亲娘生我,祖国养我,但是——党教育了我。   剩下的时间如不多,人民广场去坐坐,拉起圆圈,围着篝火,跳起欢乐的舞, 唱起那心爱的歌!   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党啊,亲爱的妈妈。   好不好,好不好?   半小时后,骚乱自然平息,同学们酣然入睡,紧张了半夜的辅导员这才擦了 把冷汗。   可爱的花朵和兢兢业业的园丁开了个啼笑皆非的玩笑,时间未曾预期,内容 不乏健康向上,只是方式欠妥。   校方后来未能找到够格的幕后策划者,也没有迹象表明早有预谋,整个事件 突如其来。有人回忆说,熄灯前有几个小痞子在楼下追打一对连尾的狗,那时已 有闹事的苗头,但校方不能接受堂堂高校学生会为流氓犯摇旗呐喊。专门研究高 校学生心理的专家认为这是在大考前夕紧张心理压力下的一种群体宣泄行为,类 似于古代军营中所发生的“炸营”行为。   为杀一儆百、敲山震虎,校学生处借机处分了几个犯有前科的学生。张强倒 了霉,那夜他表现得特别兴奋,着了魔似地点燃杨明德的旧衣物不断往下扔,并 与前来阻止的团委副书记发生争执,一翻旧帐:赌博被抓一次,他受到了严重警 告处分。   次日的全国英语四级考试如期进行。上午十一点半考试结束,考生们浩浩荡 荡涌回宿舍、食堂,阳光普照,地面上跃动着张张明媚轻快思无邪的笑脸。   七月七日,高校毕业生已经离校,中学毕业生开始一年一度的高考。焦头烂 额的儿女们在考场上拼搏时,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焦急守候在门外。注定有一批幸 运者或不幸者填充到校园里来。   这一年暑假酷热异常,昏昏沉沉中我恍惚看见了白炽天空出现了九个太阳, 排成了巨型十字。   八月间,伊拉克入入侵科威特,油井燃烧的滚滚浓烟蔽盖了中东天空。一年 后的这个时候,苏联发生了政治大地震,庞大的政权倾刻间分崩立溃,地表下的 岩浆喷发,人欲横流,施虐了俄罗斯辽阔的原野。   夏夜我坐在自家单元楼房,透过窗纱仰望满天繁星,那是人类始祖长久凝视 忧郁不安的眼睛。自从女娲补天,有巢氏发明房舍,一种命运或许就无可逃避?                  尾   地球依旧不紧不慢地旋转,太阳日复一日地干着它的老勾当。   我们清理完杨明德的物品之后三个星期,军训的九O级新生返校,他们带着 尚未被溶合的穿着和口音,叽叽喳喳把一股春意喧闹于校园里的枝枝杈杈,他们 稚嫩的脸孔红彤彤,正与桃花相映成趣。新生们对一切充满新鲜感,崇拜的是更 年轻更新潮的偶像,他们能保证红旗永不变色吗?   刻尽职责的系书记认为有必要以前车之鉴来警惕后来者了。几个月没见,系 书记白胖了些,也不大爱用错别字逗年轻人开心了。当谈到我们的同学杨明德时, 他用一种生动夸张的语言描叙了他的生存状态,而且有几处不大准确,他把武侠 小说说成是黄色小说,认为杨明德经常拿系里的困难补助出去大吃大喝,并断言 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侵蚀使杨明德走上了犯罪道路。   我们和新生们一同聆听教诲时,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成长。绕过了思想的泥潭, 穿越了青春的逆流,命运的响箭业已射出,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无论成为社会 贤达、学界名流、商业巨子还是痞子、穷酸和渣滓,都是暂时无暇顾及的事情。   校园里漂满了头脑空空而步履沉重的躯体,这样的人种适合于随波逐流,如 果加上一副厚实的脸皮和生硬的心肝,则更可以在世间横冲直撞。平庸者们不想 上天也不愿入地,只想露出水面得到呼吸的权利。   独处的空间杂草丛生,青春的遗物被胡乱卷了丢弃在那里,人群永远是一张 张随机应变相似合群的面孔。   毕业生照例为后来者写下警世或醒世的格言。但新生们已不大理会这种故弄 玄虚,他们自信可以活得更潇洒,混得更像样,更有资格面对二十一世纪。那个 杨明德是个难以置信的人物,竞争法则无情地淘汰了他,他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出 现在校园里的机会了。   有时新生到我们这里玩儿,总不免有人把话题扯到系书记描叙的那个怪人身 上,系书记夸张而半遮半掩的语言把爱标新立异的想象引入了误区。骡子,杨明 德,一个洒脱放达的浪子,一个狂饮滥醉的豪侠,一个反传统的嘻皮士,性解放 的先驱——他中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毒,充实了追星族关于校园的憧憬。   我们都说已记不起骡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新生们不满意,说:“你们 还没老,记性就坏了?”   不知谁调侃了一句:“我们老了,无所谓了。”于是一堆人都笑了,笑的人 里面自然有我。 (完) 初稿于一九九一年暑假 定稿于一九九三年七月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