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生日礼物                ·阿 待·                 (一)   头次见面,莱恩就没有给胡敏留下好印象。她独自一人上楼去取东西时,无 意中闯入他的书房,满屋的凌乱不整令她吃惊。这个吃惊还是“小巫”,她马上 被一个让她毛发倒立、目瞪口呆的“大巫”给吓倒了——那墙上挂着的,那桌上 摆着的,那散乱在地上的,尽是些半裸和全裸的女人画片。老色鬼!胡敏在心里 骂着。这样一个无意中的发现,将老头子那一整天下来留给她的随和乐观、可亲 可近的好印象全都给抹煞了。胡敏从此对她未来的公公就有了看法。   莱恩这老头,那时还算是壮年,有着一个漂亮精明又有钱的太太,一所带游 泳池的宽敞住宅,一辆Corvette,一辆Mercedes-benz, 两头善良忠厚的圣伯纳狗,一只目中无人的波斯猫。说起话来气足音响,插科打 诨,笑声高朗豪放。真让人认为他是一个财大气粗、无忧无虑的享受分子,或者 说,生活的幸运儿、乐天派、花花公子……   胡敏还是无法改变中国人对长辈的观念。长辈么,就得给人正人君子的感觉, 只有正人君子了,才能德高望重。你看他,从不上教堂。不上教堂也就算了,安 安分分地在家读书看报(正经书报!)。也从不见他在院子里修修补补,或在车 房里敲敲打打的。一有空,就坐在电视机前,不是看球赛就是玩Super M ario。当然如果是在书房里,不用说一定将那些裸体画片大饱眼福,这点虽 然是胡敏想象出来的,可是看那屋里的形势,还能错吗?与年轻的女人见面,莱 恩总要大把亲抱。每次与他告别,胡敏都害怕莱恩的要求:   “我在等着一个紧紧的拥抱呢!”   口气具有命令性,她当然不能不服从。她走上前踮起脚尖,矜持地把下巴往 老头子的肩上碰一碰,老头子伸开两条螃蟹大腿那样的胳膊,把她纤细的身体象 猎获物那样地紧紧捞住,让胡敏透不过气来。丈夫尼克还从来没有这么热烈地拥 抱过她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合理。   莱恩漂亮精明的太太凯西总是很有涵养地站在一旁,象一位浪子的母亲那样, 司空见惯,不羞也不恼。可胡敏猜测,她心里的鄙夷比谁都要深。为了莱恩那不 掺假的热烈拥抱,凯西一定恨着胡敏呢。可是,胡敏有口难辩——大逆不道,她 可没有要勾引公公的念头啊。   莱恩虽然对别人随和乐观,可亲可近,但却对自己的妻子很生硬,说起话来 语气尖酸刻薄。胡敏其实还真有点替凯西抱不平。一个挣大钱的大美人老婆,莱 恩不去疼爱不去亲热,却在她面前向别的女人——别的大大不如的女人献媚,这 是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丈夫?胡敏暗自庆幸尼克不是这样的人,至少看上去 不象。可是真难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中国人不是这么说的吗?尼克呀,也真是, 竟能容忍亲爹对自己的老婆放肆,只在一旁傻笑,比凯西还不如呢。可是尼克笑 时发出的那嗡嗡的、有点象管风琴似的低音,却明明是由衷的,真的,胡敏可以 看得出来。真他妈的奇怪,这些过分开明的美国佬,开明得有些令人愤怒了。                 (二)   这还是十年前的事,那时胡敏刚刚与莱恩和凯西成为亲戚。凯西虽然不是尼 克的亲妈,每逢过年过节过生日,都少不了给尼克和胡敏,后来还有他们的小孩, 不是送礼物,就是寄卡寄钱,好一副慷慨慈爱的“奶奶”面目,真比莱恩那亲爷 爷还周到。处世为人,待客接物,凯西是有礼有节,不亢不卑。象凯西这样的女 人,说出来的话句句是箴言,做出来的事件件有道理。没话说的了,胡敏对凯西 逐渐地佩服到了五体投地。   但是谁想到,在胡敏与莱恩、凯西成为亲戚五年以后,这对老夫妻忽然分道 扬镳了。是凯西丢下莱恩,跟了别人。   “我看一定是你爸不好,不珍惜凯西。老花花公子,把人家凯西给气跑了。 将来你要是也象你爸,犯不着我也步凯西后尘!”   胡敏一听说老两口离婚,就认定是莱恩那老风流作风招致的后果。她要抓住 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和活教材,好好地警告和教导尼克一下。   尼克不作声,皱着眉。半晌,他才不服气地反问,发出他管风琴似的低音:   “我爸怎么了?他什么都可能是,就不可能是‘花花公子’。”   “你还说他不是‘花花公子’,自己的老婆那么漂亮,为什么还老想着别的 女人?”   胡敏说着,发现尼克吃惊地望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嘴里说出的话。于是她 便进一步解释:   “我的意思是,他还老爱看《Playboy》那样不堪入目的、下流的杂 志和画……”   胡敏不知为何有点结巴,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表达清楚——说实话,在丈夫 面前讲公公的不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既然说了,就要将自己肚子里的话 都说出来才痛快,于是她便又含含糊糊地嘟囔下去:   “而且他,抱人时抱得那么紧……”   尼克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他算是听明白了。好象出其不意地受到莫大侮辱 似的,气得两只眼睛朝上翻了翻,闭了闭。   “你的意思是,他抱你抱得紧了……?”他那管风琴似的声音提高了。   胡敏不知如何作答,涨红着脸。   “就算他抱你抱得紧了,就算他爱看那些‘不堪入目的、下流的’杂志了, 又怎样了呢?他犯了什么不端的行为?难道由于他的拥抱,你受到伤害了?受到 ‘心灵’上的伤害了?”   尼克把“心灵”这个词说得很重,还举起双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向下拨了拨, 表示给这个词加引号。他这么说着,望着胡敏的眼睛,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   胡敏想了想,真的,她受到伤害了吗?受到心灵上的伤害了吗?扪心自问, 她没有。说实话,她甚至还真有点喜欢莱恩那种紧紧的、男子汉的拥抱呢。当然, 她怎么能承认?她把眼光从尼克的注视下转开,望着墙上的一幅全家福照片,那 时莱恩与凯西还没有离婚,三世同堂,莱恩脸上放着光……   “你认为他侵犯了你?噢,原来你是不能够紧紧拥抱的!原来人们应当把你 作为一个‘性’的象征来对待,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家庭成员,来对 待,是吗?难道你真的就认为他的行为是‘性骚扰’?你以为紧紧拥抱只局限于 性一级的关系?”尼克将他那管风琴似乎弹到了高音部,节奏也快了。   他说完了,又加上一句:   “我以为你们中国人是最没有性意识的了。”这是曲终时一个庞大沉重的和 弦。   没有料到尼克的反攻如此尖刻,如此庞大沉重,如此地令胡敏震惊了!她从 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些!不,应当说她怎么竟然忘记了这些?家庭成员之间的那种 亲热?难道不是吗?胡敏不就是从那个最讲家庭成员之间的亲热的文化里成长起 来的吗?她怎么能不理解这种亲热?只是,她已久而陷入了这另一个文化的旋涡 里,她的头脑已被电视上、报纸上成日里报导着的、耸人听闻的、关于性的丑闻 所占领——那些男老板对女下级的冒犯,养父对养女的不轨,甚至亲爹对亲女的 乱伦,使人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就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一切的行为都是有 着动机,而且是不可告人的动机!气就气在现在反倒要尼克这美国人来提醒她这 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提醒她:咳,不要动不动就想到“那个”上面去!这是怎么 一回事?胡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脸孔涨得通红。                 (三)   那天晚上,胡敏上床后,耳边老回响着尼克那句;   “你以为紧紧拥抱只限于性一级的关系?”   真他妈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怎么就没有料到这一着,胡敏想。 哼,尼克不是还说:   “我以为你们中国人是最没有性意识的了。”   是的,胡敏不敢想象自己是怎样地从一个最没有性意识的人变化成为一个满 脑子里尽是“性”的人。想来想去,还得归根于这个社会这个文化。她不能忘记 第一次触及灵魂深处地与这个社会的一大“自由”打照面的经历。   在她与尼克结婚前,对真正的美国社会并不了解。一件意外的事情给她的震 惊使她久久不能复原。那是与尼克快结婚时,有一次她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一本 X等级的杂志,里面的画页散发出浓重的、诱人的香水味,色彩全都是一律的巧 克力色——大概为了开人的胃口吧。那些深浅不同的巧克力色令人想起牛奶巧克 力、香草巧克力、杏仁巧克力……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真是难以形 容——嫉妒的本能最先蹦跳出来,象松明一样在她周身忽地一下点燃。嫉妒加上 愤怒,她一把抓起,要将它撕碎。可是忽然间,又有一股莫名的好奇强烈地攫取 了她——她要看!她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个究竟!当然这一看可不得了, 她从没想到,女人,当然是她的身体,竟可以有如此诱人。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一张光滑的、上好的、彩色的纸,上面一个她自己的同类,光着屁股,扭着腰, 努出鲜红的厚嘴唇,挑衅地、半瞌睡地从那巧克力的深处望着你。好象是一块烹 调得很讲究很丰厚的,因而也就不管饿不饿都令人咽口水的好肉。而且恐怕连吃 素的人都无法抗拒。胡敏感到自己便是那吃素的人,心里的感觉很复杂。那张光 滑的、上好的、彩色的纸上的形象仿佛把她内里的淫荡也给调动了起来。说真的, 她的身体并不见得就更差,要是也给她穿上一套细带花边的内衣裤,造作地摆出 放荡的姿态,她也一样诱人。只是,她做不出来,她真的做不出来。在她极为贫 困的一度,她曾经有过去跳肚皮舞的打算。那时市中心一个生意兴隆的酒店正在 征召肚皮舞女,和她一起上统计课的美国女孩莫尼卡认识那家饭店老板,据说跳 得好还可以办身份。肚皮舞是免费教,主要是身材好,特别是肚皮那一部分要苗 条。莫尼卡说胡敏的身材好,可以去试试,钱挣得不少呢。男人们喜欢往肚皮舞 女的胸衣和裙胯上塞钞票,都是几十上百的票子。她心动了,便去应召。肚皮又 不是性器官,男人也有肚皮的,她这样地为自己开释。没想到她居然被选上了。 十几个去应征的,只有两个中榜。肚皮舞很快就学会了,还自己狠下心买了一套 肚皮舞的行头。不过就在这时她与尼克好上了。他在经济上慷慨相援,她便终于 没有去跳肚皮舞挣钱了。尼克并不知道她的这段经历,她也从未提过。如今她的 那套肚皮舞行头就被包进一个塑料袋里,永远地埋没在了地下室。   在另一页上,她又有了新的发现。一个女人竟然岔开着她的两条长腿,将最 最隐私的部位展示出来。胡敏目瞪口呆了,想到尼克居然看过,她简直是痛恨到 了极点。于是她狂怒地朝那女人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好象那女人真能感觉到似 的。她想起曾经在哪儿见到过类似这样的画面,仿佛很遥远了,对了,那还是在 国内上大学时,在图书馆里,在一本讲解产科的医书上,她也是出于好奇,无意 中看到,便打开。那是一幅临产示意图,那时她感到极为不好意思,图上的形象 令她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周围有人,她便匆匆地合上了。   可怜的胡敏,她那中国人的脑袋无法理解和接受。她恍恍惚惚了好几天,与 尼克的婚事差点告吹。婚事虽然最终没有告吹,但却为此而推迟了却是真的。要 不是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然是尼克的孩子,她要尼克在孩子与那下流杂志 之间做出选择,尼克选择了孩子,婚事才得到挽救。   而尼克做出这选择也不是容易的,放弃的不只是那杂志,而是他的自由,那 男人们私下里极为珍视的自由。往往,由于在婚姻和自由的选择之间,男人要做 出的牺牲是很大的,因此婚后男人们便很容易变得闷闷不乐。越是闷闷不乐,就 越想要在那些烂杂志或者烂画里去寻找乐趣,寻找自我——男人的自我,那仿佛 可以从众多女子的瞳仁里窥见到的自我。而那些疏散开了的瞳仁便象迷宫的入口 一样诱惑着他进入她们的身体。图片上的瞳仁纵然有光,也不过是虚假的幻觉。 当然“幻觉”大概也就是他所寻求的吧。尼克还算是信守诺言的君子,再也没有 往家里带进任何不妥的杂志和画片。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好 父亲。家庭生活本身就有无尽的乐趣,只看你怎样去发掘它。当然,所谓家庭, 就意味着至少两个以上的成员。一对夫妻也是一个家庭。可是如果一对夫妻各自 为阵,两人之间失去感情,那么就没有什么乐趣可谈的了。   莱恩和凯西这一对夫妇,自从胡敏认识他们以来,实实在在也只是表面上的 夫妻啊。这么样地一琢磨,胡敏想起了莱恩和凯西的那张硕大无比的,有如一艘 方舟似的king size床铺。有那么几次,那床没有整理,胡敏看见床铺 上两个枕头和两床被子远远地分开在两边,当中空出一大片,象是荒凉的、无人 涉足的沙漠。那中间足可以再睡上两个人的,如果他们有小宝宝的话,这个床真 是再理想不过的了。可是事实是,他们没有,他们也不可能有。两人就在一片沙 漠样的空荡荡的大床上各自楚汉为营了。那时胡敏并没多想,只是羡慕那张大床。 她和尼克要有这样的一艘方舟,一家四口都能盛得下,真的就过上了“老婆孩子 热炕头”那样火亲火热的小康人家了。胡敏根子里毕竟还是中国人,总是无法忘 记小时候兄弟姐妹挤在一张床上的那股甜蜜亲热劲儿,动不动就思念起来。想是 这么想,她当然知道尼克是决不会理解这种情感的——他们从一生下来就一人一 床。她觉得自己好象是在两种文化传统之间荡着秋千,时而荡得太高,时而太低。 在开头的几年,这个社会与过去那个社会之间不同的地方显得特别惹眼,给她的 感触特别深。这使她把美国人看作了与中国人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类,或者不如 说动物吧。                 (四)   过去几年,凯西的妹妹和妹夫费尔丁夫妇时而也在圣诞节时来做做客。凯西 的妹妹林达·费尔丁既不漂亮又不精明,与凯西真不能比。然而林达却有个年轻 漂亮、风流洒脱的丈夫。罗觉·费尔丁很招人喜欢,文雅但又不失男子气。只要 罗觉在场,凯西的眼里就闪动着亮光,对罗觉关怀无微不至。   凯西要出门时,罗觉就跟上去,站在她身后替她披上大衣,十足的君子作风。 凯西就象被追求的十几岁的小姑娘那样,脸孔一红。当然毕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 娘,她望着他时眼里的那种神情——渴望、懊恼、遗憾,完全是一个欲火中烧的 妇人的神情。这一切,不知怎的,经过了尼克的那一番话后,现在都很奇怪地又 忽然出现在胡敏的头脑里了。   而莱恩呢,看见罗觉越是对凯西甜蜜,他就越是破罐破摔,给凯西的圣诞礼 物干脆用旧报纸胡乱一裹就成事,象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凯西雍容大方地将旧报 纸拆开,里面露出一只盛沙拉用的大木碗,与凯西所钟爱的、但已用坏了的那个 一模一样。她举起来端详了一眼。   “噢,谢谢。”她说,把那木碗搁在一边,又补充一句:   “谢谢你的苦心。”语气虽不诚挚,但又无可挑剔。   后来她去拆开那个林达和罗觉送她的礼物。一打开,凯西就兴奋地叫喊,好 象突然中了百万美金头奖似的。胡敏好奇地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巧的猫 铃——那种挂在猫脖子上的小铃铛。   “这是罗觉的主意。”   善良的林达将功劳全都归于丈夫。罗觉便当之无愧了。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罗觉说。   “罗觉是知道我的喜好的。”   凯西说,朝罗觉瞟了一眼。   胡敏那时只觉得凯西有点太大惊小怪,不过一个猫铃罢了!   经过这样的一番思索,胡敏才醒悟到,莱恩对年轻女子的大把亲抱原来都是 冲着凯西来的。可怜的莱恩!                 (五)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胡敏和尼克两人谁都不愿再提莱恩和凯西的离婚。就这 样地直到他们的女儿露比五岁生日到来时,在他们收到的生日贺卡中,有一个来 自费尔丁先生和太太的信封。胡敏几乎忘记了谁是费尔丁,不过只有几秒钟,她 就想起了林达那善良到有点憨厚的脸,当然,还有那几乎立刻就把林达的脸给覆 盖在阴影里的她那个英俊洒脱的丈夫罗觉的形象。   “尼克,林达和罗觉!林达和罗觉,给露比寄生日卡来了!”   胡敏情不自禁地就喊。这对夫妇历来与他们少有联系,除了几次圣诞节时的 见面,他们两家来往甚少,关系相当疏远,因此他们寄来生日贺卡便很稀奇可贵 了。   “林达和罗觉?不可能,他们离婚了。”尼克不假思索地说。   “离婚了?没这回事,这儿明明写着费尔丁先生和太太。”   胡敏将信封举到尼克面前。尼克瞟了一眼。   “噢,那是,”他停了一下,似乎颇为艰难地说下去:   “那是凯西和罗觉。”   “什么?凯西和罗觉?”   胡敏很吃惊,头脑一下子转不过弯。   “难道你就看不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从来就没有觉察到?”   胡敏愣了愣,说:   “我只是觉得他们两人相处得很融洽,互相挺有好感似的。没想到,凯西原 来是为了罗觉而与莱恩离婚的?他们两人还真有那么回事!多久了?我是说,他 们相好有多久了?”   “自从林达结婚,将罗觉——他才是真正的花花公子呢,带进凯西的生活圈 子,大约有七、八年了吧?”   胡敏瞪着尼克,心里回味着那句“花花公子”。   “你的意思是……,罗觉他,并不真正爱凯西?”胡敏试探地问。   “我凭什么能说罗觉不真正爱凯西?他不是为了她而与林达离婚,与她结婚 了?女人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和她爱的男人结婚吗?他满足了她的愿望。他何乐不 为?凯西很富有,可以养着他,他连那卖旧汽车的工作都可以不干了。”   “就凭这,你说人家是花花公子?”现在是胡敏来质问尼克对那个词的滥用 了。   “他们结婚的先决条件是,他保持他的自由,这表示并不排除他与其他女人 来往。当然,他也给凯西同样的自由。”   “噢,好一对夫妻!”胡敏不由惊异地叫道。   胡敏替露比慢慢地拆开费尔丁先生和太太寄来的信,打开那粉红色的,亮闪 闪的贺卡,一张支票就掉落下来。露比伸手去捕捉那象一片鹅毛一样飘着的支票。 等到捉到了,她就喜洋洋地把它放在小嘴上亲。   “露比!怎么只关心钱,不关心情呢?”胡敏愤怒地骂她那过生日的女儿。   露比懵懵懂懂地望着母亲,将那亲湿了的支票放到桌上。   “你怎么不问一问是谁寄来的?看也不看一眼贺卡,上面写着人家对你的关 心,这些难道就不比一张支票更重要吗?”   “那你告诉我是谁呀?”露比有点委屈地说。   “是凯西奶奶……”   胡敏还未说完,露比就大声打断她:   “和莱恩爷爷!”   “不是,”胡敏有点于心不忍地指出,“不是凯西奶奶和莱恩爷爷。是凯西 奶奶和费尔丁先生。”   “谁是费尔丁先生?”   “费尔丁先生是,是凯西奶奶的……”   胡敏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真不知该怎样向露比解释了,便岔开话头。   “露比,去叫爸爸和弟弟,还有你的小朋友们,我们要切生日蛋糕了。”   胡敏最终还是没有将费尔丁先生的身份给露比解释得清楚,好在露比对此并 不象对支票和礼物那么感兴趣。不过有一点胡敏让露比完全地放心,那就是,不 管发生什么事,凯西奶奶和莱恩爷爷对她和弟弟的爱是不会变的。                 (六)   那年过情人节时,他们夫妇俩去了赌城拉斯维加斯玩了两天。这种不带孩子 的旅行是巩固夫妻感情的盛行做法,有那么一点“二次蜜月”的味道。当然究竟 是不是“二次蜜月”,那还得看“新郎”和“新娘”的情绪了。   胡敏对尼克什么都满意,只是有那么一点儿的耿怀,不过她对谁都没有透露 过。胡敏是具有浪漫气质的人,大约从十五、六岁起就开始做白马王子的梦了, 谁想到最终还是嫁给了一个一点浪漫味道都没有的人。尼克从来就没有象电影上 或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激情满怀地对待她,狂热地爱她,用甜蜜的语言浇洒她, 也从未在除了床铺之外的地方与她做过爱,甚至连对她标致的脸蛋和颇为完好的 身材都从来没有赞叹过。第一次蜜月时——那时胡敏已经领略了那本X等级的杂 志,立竿见影地学会了性感的招法,买来一套黑色的细带花边“维多利亚的秘密” 内衣裤。晚上她就套上一身性感的条条带带进了卧室,她往床边一站,自己都觉 得不好意思。尼克有点异样地瞧着她,用他那管风琴似的声音说:   “那么窄细的裤叉,能舒服吗?”   当然不舒服!胡敏难道是为了舒服才穿它的?那大概还不到两厘米宽的裤裆 割得她好不难受,动不动就得用手扯一扯。不知是呆钝得可爱还是刻薄得不近人 情,尼克竟发出那样的问题。   “舒服,非常舒服!”胡敏大声回答。   从此,那套“维多利亚的秘密”便与那套肚皮舞的行头一起埋没在地下室了。   胡敏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杂志上或广告上那些穿这种东西的女人就那么吸 引尼克的注意力,而她这样穿了,他却反倒觉得不自在,仿佛还不太赞许。后来 接连几年,两个孩子陆续诞生,夫妻俩忙不亦乎,这些便也就被胡敏抛到了脑后。   这次到赌城,是夫妇俩几年来第一次单独出门,没有孩子的牵挂。这样做当 然是为了将注意力从孩子们的身上掉转到夫妻两人自己的身上。然而这两天的时 间,他们并没有象应有的那样再一次度“蜜月”。好象一旦作了夫妻,早已把对 方看透,蜜月里的那种神秘压根儿不存在了。何况,即使在蜜月里,尼克也从未 迷惑过。   胡敏心里老牵挂着两个孩子,动不动就往babysitter家里打电话。 尼克呢,则对上演的各种笑剧和闹剧颇感兴趣。一天下来,两人都很累了,看完 了几场演出,就回旅馆房间去休息。他们穿行在赌场的赌客、赌桌和各种赌博机 器之间,听着这儿那儿丁丁当当掉下赢利之声。但那声音很令胡敏厌烦,那天不 知为什么,她心里不愉快,大概是眼看假日就要结束,他们夫妇俩还仍然没有将 注意力集中到互相的身上。时不时面前走过一个敞胸露腿、浓妆艳抹的女招待, 尼克便目不转睛痴痴地瞧。胡敏心上更生一层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嘴 上暂且不吭声。回到旅馆房间,她就把高跟鞋一甩,责问起尼克来,好象几年来 的怨气总算等到了发作的时候了。   “那些女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你就那么贪婪地看人家?”   她的发问很有些无中生有,因为在这之前她都表现得很正常。   “你这是什么意思?”尼克反问。   “我是你老婆,是你孩子们的母亲!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如她们了?我老了? 我难看?我不够苗条?”她逼问道。   “正因为你是我的老婆,我孩子们的母亲,我无法把你看成……”尼克不知 该怎样解释,那管风琴的声音骤然中断了。   “看成,看成什么?你觉得我没有她们性感,是不是?我一向以为,爱情和 婚姻和性爱是一致的,爱一个人就要和那个人结婚,那个人就是你一切的一切。 他,或者她,应当是最美丽最性感的人!你怎么让我这么失望!”   尼克被她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抓起钱夹子,跑到楼下的大厅——赌厅里去躲 避。又气又恼,就不可避免地乱赌起来。结果是,那些敞胸露腿、浓妆艳抹的女 招待便一杯又一杯地替他托来酒精饮料。他就在赌桌边越赌越起劲,一百块一百 块地押,押到最后,总算赢回了三百块钱,可是始终无法挽回那输掉了的八百块。                 (七)   尼克走了,胡敏一人在旅馆房间里呆得很烦,一会儿走到窗前朝下头街道上 张望,一会儿竖起耳朵聆听走道里的脚步声。最后她决定下楼去看看,她想知道 他究竟去了哪儿。   她在赌厅里发现了他,知道他就在附近,没有走远,她舒了口气。看着他握 着酒杯靠在赌桌边沿,边饮边押码,她心里又气又疼,想要过去拉他回房。一个 女招待走上前,将他手里的那个空酒杯取走,递给他一个新的满杯。他有点呆钝 地,但显然很兴奋地望着她,掏出一张钞票放在她的托盘里。她立刻眉开眼笑、 感激万分地收下,塞进口袋。这是最使男人们动心的时刻之一——看到自己竟能 对一个可爱的女人产生影响,让她快乐,让她由衷地、象感戴恩人那样地感激他。 胡敏离得太远,无法看清那张钞票的价值,但从那女招待受宠若惊的态度看来, 至少是一张拾元票子,还可能更多。尼克给小费历来大方无忌,胡敏心里最有数。 当初胡敏做学生时在餐馆打工,还不就是由于这位顾客一向给她的小费最慷慨, 而博得了她的好感,赢得了她的爱情,最终做了他的妻。当然后来他们结了婚, 一起出去吃饭付小费时,胡敏总是控制着他的大方无忌。久而久之,尼克便基本 上习惯了那胡敏定下的百分之十五的小费规矩。可是今天,尼克怎么又滥给小费 了?胡敏心头一股恶气又冒了上来,哼,他呀,还不是跟他爹一样的——好色! 想到这里,她也不想去拉尼克了,气得转身就往大门口走去。一辆出租车开来, 她就跨了进去。   “上哪儿?”司机问。   上哪儿?真的,她可没有事先想好要上哪儿。   “嗯……附近有电影院吗?”   胡敏忽然想起电影院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尼克为 她担心。她要很迟很迟才回去。   正好在上映《The Piano》,她一向喜欢Holly Hunter, 就去买了一张票。离开演还有十来分钟,她就坐在走廊里一张长椅上,颇觉孤独 无聊。   她的思绪不由地飘回到十几年前的故国,那时她还是一个极为单纯的中学生, 看了她的第一部美国电影《太阳浴血记》,她就狂热地爱上了葛里高利·派克。 后来,凡是遇见长得有点象葛里高利·派克的人,她都为之心动。尼克多多少少 也有那么点象,可是,几年来的日夜相处,他在气质上一点都没有那位大明星的 味道。当然,平心静气想一想,他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也还不少,只是,只是……   “胡敏!”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一怔,不敢相信。   “胡敏!”又是一声。   那声音不带美国口音,更不象尼克那独特的、象管风琴那样的声音。她有点 失望。然而那声音又很熟悉,一种遥远的熟悉。那熟悉的中国口音,熟悉得足以 让她感到温暖,那种失落中的温暖。她朝四周张望。   “胡敏,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啊,曹育生!世界多么小!”   曹育生是胡敏到美国后,在遇见尼克前,与她最亲近的男士。那时胡敏和曹 育生都很穷困,曹育生稍强一些,在实验室里有份小工作。他们是患难相交,但 曹已婚有子,妻曾经来美探过亲,又回国去了,对迁居美国并不热中。逐渐地, 曹育生对胡敏产生了那种感情。他那时甚至想为了胡敏而与妻子分裂,只是胡敏 不同意。曹育生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啊。后来胡敏与尼克好起来,曹育生几 乎心碎肠断,不知多少次劝说胡敏,断言这建立在两种不同文化上的“中美之交” 必定无法长久。但胡敏不听,执拗着性子要跟美国佬。曹育生只见大势已去,无 法挽回,最终作罢。正好他在另一个城市找到工作,便搬离了。自那以后,多少 年了?   “啊,快七年了,我们有快七年没见面了,也没你的消息。你现在怎么样? 住在拉斯维加斯?”曹育生很激动。   “我很好,这次是和尼克一起来这儿度情人节,明天下午就回去。你呢?”   听到尼克的名字,曹育生的脸上难以觉察地闪过一丝阴影,多年了,他似乎 仍然耿耿于怀。   “我是出公差。公司邀请来几位中国客人,要我陪他们到赌城来玩。下午刚 送他们上了飞机。我的飞机是明早的,我没事,就出来瞎逛。又不愿意往赌场去 扔钱,就逛到电影院,想随便看场电影消磨一个晚上。没想到竟然碰见你,真巧! 你的那位呢?”   曹育生对尼克的没有在场有点惊奇。   “哼,别提了,一言难尽。”   曹育生听了,心里涌起一股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多年前他所预言的“‘中 美之交’无法长久”被验证了似的。在那不知是什么滋味之中,一点希望的火星 春风吹又生了起来。   “你太太呢?来美国了吗?还有你的儿子?”胡敏问。   “都来了。”曹的回答很简短。   “一家人到了一块儿就好。”胡敏说。                 (八)   电影要开演了,他们就走进去,找了两个靠边靠后的座位。刚坐下,电影院 里的灯光就暗了下来。黑暗中,曹育生一把握住胡敏的手。她先是挣扎着往回抽, 但曹育生握紧不放,她也就依从了。在她的印象中,他一向对她虽然有着渴望, 却从不敢对她放肆。也许正是这种唯唯诺诺,这种谨小慎微,使曹育生对胡敏缺 乏着吸引力。然而今天,他抚着她的手背,很温柔,很甜蜜。在银幕上投来的各 种色光的映照下,他看上去沉着老练,充满自信。嗨,从什么时候起,曹育生竟 变得这么有男子气概了,这么有激情,这么浪漫?有那么一刻,胡敏真后悔当初 没有答应跟了曹育生。做了曹育生的太太,一辈子他都会象对待女皇一样地对待 她的呢。   影片里那位丈夫冷漠无情,对妻子心里的渴望不理解,对她的琴声更是无动 于衷。难怪Holly Hunter会与那看上去粗野,但却能理解她的琴声 的帮工私通!这部电影不知为何,深深打动着胡敏。   她便将自己的头靠在了曹育生的肩上。他本能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立刻就坦 然起来。说真的,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更何况一对中国男女 亲亲热热,看上去本也是理所当然的。倒是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这样反 而会使人好奇。哼,胡敏本来就应当属于他曹育生,如果不是半路上杀出了个美 国佬尼克的话。   “你知道吗?我至今还养着你给我的那条金鱼。”曹育生忽然说。   “金鱼?什么金鱼?啊,想起来了,它还活着?七、八年了,还活着?”   胡敏当年曾得到一张免费金鱼奖票,金鱼是得到了,但她太穷,买不起养金 鱼用的鱼缸、鱼食、净水剂等等。于是便将那还装在塑料水袋里的金鱼原封不动 地给了曹育生。曹比她略为富有,但也还没到有闲情和余力来养金鱼的地步。只 是因为是胡敏所送,他便欣然收下,勒紧着裤腰带,认认真真地养了起来。后来 搬家时长途跋涉,他将那鱼缸小心地放在前座,一路好生伺候着。当然,那条小 小的生物在一旁,就仿佛胡敏在伴随着他孤独的旅程似的。   “鱼的寿命很长。不过这些小生物还是完全得靠人的照顾来延续生命的,如 果不勤换水,不按时给食,当然活不到今天。”   胡敏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也有一点的歉疚。这些年来,她自己有几次想到过 曹育生?   “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   “叫什么?”   “Collin。”   “Collin?Collin Hall那个Collin?”   “还能是哪个?”   胡敏一下子想起,那时曹育生刚买了辆旧车——一辆巨大的、伤痕累累的凯 递来克,每天下午到Collin Hall的门口来接她。那车外表虽然破旧 不堪,但里头却是酒红色的皮座位,很宽敞阔气,胡敏那时羡慕不已。   银幕上,Holly Hunter正在和她那野男人火热做爱。曹育生搬 过胡敏的脸,在她的嘴唇上亲吻。多久了?没有被这么热烈地亲吻过?胡敏的心 砰砰乱跳。后来那电影到底又演了些什么,她可没有多大心思去注意了。只看见 银幕上那恼羞成怒的丈夫将Holly Hunter的手指给剁了去。胡敏不 禁惊叫起来,用手捂住了脸。   “好残忍,这家伙好残忍!”曹育生不住口地说,一边抚摸着胡敏的手背, 仿佛银幕上那被剁的就是胡敏的手指一样。   电影演完,两人又在影院走廊里逗留了一阵。不知怎地,胡敏开始向曹育生 抱怨起尼克来。曹育生静静地听着。   “走,到我房间去坐坐。”他最后说。   他的房间就在街对过的那家酒店里。胡敏就让他牵着自己的手过街,象一对 典型的中国情侣那样。仿佛他们才是天然的一对呢。难怪她与尼克手牵手时总觉 得别扭,原来是周围人们投来的眼光。不要说旁人,她自己此刻就深有感触—— 和曹育生在一起,她感觉到一种同类之间不言而喻的相互理解。他们才是互相的 所属啊。   上了电梯,进了房间,他就将她紧紧搂住,忙不迭地亲吻。胡敏不住地提醒 自己要有限度,不能走得太远。不能上床!可是曹育生的紧紧拥抱将她给缴了械, 她无法抗拒。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浪漫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要将自己快窒息 了的爱献给他。刚才银幕上Holly Hunter和情夫做爱的镜头在她的 眼前晃动着,她瘫软了。他就一层一层地剥开她的衣服,她伸手抚摸他那肌肉结 实的胸脯,她还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有着如此男子气的身体。多年前她是不会去注 意这个的。她感到自己象一朵盛开的花,渴望着含呜鸟来吸她花心的蜜汁,这样 她的生命才有意义,这样,一个女人的生命才有意义,不是吗?不过就在这时, 床头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他们两人都震动了一下。   “不理它。”曹育生说。   他将她抱到床上。电话铃执着地响个不停,她不安地望着他。   “什么人这么迟打电话来,真缺德。”他说,一把抓起话筒往边上一搁。   电话铃再也不响了,一切变得异常安静。他开始解钮扣,脱衬衣,宽腰带, 褪长裤。最后,将他那国内带来的宽大裤叉踢去。他一定看了不少“黄色录像”, 她忽然想起了这个与英文的“adult video”对应的中文词汇。他似 乎懂得怎样讨她的欢心,在她的身体上做文章。而她早已将刚进门时一再叮嘱自 己的话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声柔和的铃响,不是电话铃。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是门铃。曹育生沉默 着。又一声柔和的门铃,接着就是一阵咚咚的打门。   “什么人,这么鲁莽!”他不满地抱怨。   “Who is it?”他扯着嗓子囔。   “Mr. Cao,你的太太来电话,你的儿子得了急病。”   他们四眼惊视。他的眼里掠过恐怖和愧咎,他从她身上爬起来,哆嗦着手给 家里拨电话。没有人接,他就再打,还是没有人接,他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   “电话号码没拨错吧?”胡敏坐起来,关心地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不会错的。”他说,扯过被单将那瘪了气的皮球一样的、无精打采的雄器 遮盖起来。   “一定是上医院了。对了,打给服务台,你太太一定给服务台留下医院的电 话了。”还是胡敏头脑清醒。   曹育生便给服务台打了电话,果然,曹太太给留下了一个医院的电话。他就 给她往医院通话。胡敏便穿上衣服,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旅馆,她从拎包里找出钥匙,可是门一推就开了。黑暗的深处一 个小红点,在大约是靠窗的地方孤独地晃动了一下。   “你上哪儿去了?已经下半夜三点了。”那个熟悉的管风琴似的声音从小红 点的所在发出。   她亮了灯。一屋的烟气,尼克陷在沙发里抽烟——他平时极少,只在最烦恼 的时刻才抽。   “没上哪儿,看电影去了。”她回答,不看他,把拎包往台子上一扔,走进 卫生间。   “这么晚了还有电影?”他问。   “这是赌城,什么都有。”她从卫生间里喊出来,仿佛她对这个西方世界的 现代巴比伦比尼克这道地的美国人还更了解,“什么都可能发生!”她又加上一 句。   那天晚上他们做了爱。他很快就呼呼大睡去,呼出来的都是酒气。   她太兴奋,不能入眠,一直躺到黎明才昏昏欲睡。她将他的胳膊从自己的脖 颈下抽出,他在睡梦中惊吓地抓住她不放,还惨叫了一声。她忽然觉得,他们好 象躺在一艘小船上,在大海里飘游。他一定以为她要从船边掉下水了。她就侧过 身来,伸出手在黑暗中细细地抚摸他的脸,眼里噙着泪花。   她就再也没有与曹育生往来了。                 (九)   很快地,他们的两个孩子就到了上学的年龄,一个上了三年级,一个上了一 年级。这是一个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比孩子们成长的速度更为惊人的是电 脑的发展。自从出现了网络,人们便一批一批地掉进这巨大的蛛网,那儿有着一 个别开生面、大阔眼界的新天地。不用说,网络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影响和变化。 对于胡敏和尼克这一对夫妇来说,网络给他们带来的,实际上还是老早以前的那 个从来就没有彻底解决、只是由于孩子们的出现而不了了之的问题。网络只不过 以一种新的方式、新的规模再一次地将它显示在他们的生活中,仿佛要向她提醒 ——这是一个永恒的尴尬。   这几年来,胡敏为了照顾家庭,便找了一份在家办公的事做。算一算他们结 婚也有八、九年了,他们这对夫妻仿佛已经彻底了解了互相的一切,也学会了容 忍对方的不同和短处,生活进入平静和缓的状态。然而这平静的表面很快就又被 搅荡了。有一天她在电脑前工作时,有了一个新的、意想不到的发现。当她绞尽 脑汁地在电脑文件夹和各种储存机能中找寻一份不久前存下的文件,四下里东敲 西叩时,骤然闯进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象的区域——一张惊人的XX等级的图象 出现在荧屏上。她再也没有心情去找她的那个文件了。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就在 家里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或者干脆坐在窗前发呆。后来她又回到电脑前, 重新沿着那领她闯入禁区的步骤,打开了那张XX等级的画。她就在它的周围敲 叩了一阵,几打类似的图象一张一张地显现出来。仿佛随着科学的精湛,这些画 面的刺激性——暴露的详细和清晰,以及那些女人的大胆无耻,也越来越登峰造 极了。为此,她又经历了一遍婚前那次初睹此景时的震惊。   孩子们该放学了,她开了车懒洋洋地将他们接回家。又心不在焉地做了晚饭。 他回来了,无精打采,往沙发上一靠,看起电视。她也不象往常那样招呼他吃饭, 他就胡乱地吃了,又倒去沙发里,不一会儿,就打起盹来。她陪孩子们玩,照料 他们洗澡。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孩子们上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她自己也筋 疲力尽,每天如此忙乎,到了十点多,便也想睡了。她躺在床上,忽然意识到, 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性生活了。这几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性生活 冷淡了下来。她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头一贴枕头就睡着了。他总是很迟才上床, 不是在起居室看电视,就是在书房里弄电脑。等到他上床,自然是倒头就睡。她 一直认为他也象她一样地劳累。有时她半夜醒来,见旁边仍旧空空的,便想等着 他。可是往往不是她等不及就睡过去,就是他上床后便呼呼大睡,她便也不忍心 去打扰他了。他从来不在外面留宿,除非不得已,比方一年中少有的几次出差。 她以为这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安分的丈夫。她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套上软底拖鞋, 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她轻轻地拧开后门的把手,走到后院的黑暗中。夜很静, 静得几乎不真实,只有老橡树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的事实提醒着她,这是与大白 天那个有着色彩和阳光的天地一样的世界。他们书房的大窗子正正地朝着后院, 窗帘从两边合拉上。她把脸凑近窗子,两扇帘布之间居然留着一寸宽的缝隙,从 那里,她看见他坐在电脑前,而电脑的荧屏就对着窗。正如她所预料,而在今天 之前却决不会想到的那样,他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那些XX等级的图画。她把一 切都看了个清楚——她从来都不敢想象,也不曾知道的他的乐趣——那种与她的 “丈夫”所不相配的,她一向认为是极为低级的乐趣。她的震惊远比上一次的更 深更广了,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曾经以“结婚,还是不结婚”来与 他讨价还价。现在,她已是把那个“结婚”的后果所造成的“家”视为生命的、 两个孩子的母亲,难道她还要以“离婚,还是不离婚”来钳制他吗?她登时感到 一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她不由地想起了中国人的一句成语——画饼充饥。他一定很饥饿呢,她想。 可他是真正的饥饿还仅仅是嘴馋?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如果不是, 为什么“黄色录象”和“黄色刊物”如此猖獗?看来它们的观众和读者决不只限 于单身男人。如今它们又都象发洪水前突然出现的白蚂蚁那样,无孔不钻地泛滥 到了网上。此刻他的头脑中在想着什么?她突然间感到好奇。她看见他用她搁在 桌旁感冒时揩鼻涕的纸手巾擦去了一番劳作之后的溢流。她的丈夫一下子变得陌 生和遥远,陌生和遥远到了她所无法辨认的地步。那低缓的管风琴声消失了,她 现在所听到的是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她想告诉他,那些富有刺激性的、一下 子揪紧所有神经的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是会使人丧失辨别和欣赏细微声响的 能力的呀。她多么不愿意失去管风琴的深沉,尽管有时显得太庞大沉重。那复杂 层次中微妙的和谐,是象一片沃土一样地具有滋润性的。那金属的撞击声!难怪 他每天这么累,她想,难怪他上床倒头就呼呼大睡,原来他是将精力都消耗在了 这些该死的图象上了,这些有如重型金属撞击时令人毛骨悚然、几乎变态了的刺 激。她象最隐秘的窃听器,最先进的暗藏录象机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的 “罪行”记录在她那受伤了的心上。真的,他让她恶心得心碎,恶心得心痛,恶 心得要发狠。她决定不再蹑手蹑脚了,大踏步地走回屋里,经过书房那紧闭着的 门时,故意大声地咳嗽,把脚踩得很重——她要让他胆战心惊。她本想出其不意 地闯进去,当场献他的丑。可是,不要说他,连她自己恐怕都要难堪得无地自容。 如此地撕破他的面子,将来他们还要不要做夫妻?对于这点,她还得认真考虑。   真的,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离婚。她一直真真实实地以为,爱情和婚姻和性 爱是一致的。她的父母亲,一对在旧中国的贫困和战乱中生存下来,在新中国的 政治炼狱中煎熬出来的知识分子,便是以那样的实际行动教导着她,从结婚的那 一天起就将自己完全地给了对方,给了他们的家。她便以为所有的婚姻就都应当 是那样的。她忽然间对凯西有了深深的理解。凯西和莱恩的离异,当然是由于了 罗觉,可是凯西又为什么会爱上罗觉?如果莱恩全心全意地爱着凯西,难道凯西 会轻易爱上别人?尼克自然是站在他爹的立场上看问题,她早就说过,有其父必 有其子。唉,真是复杂得说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己见,不愿妥 协。夫妻间的分裂,恐怕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想到这里,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满腔怒火地回到床上,睁大着眼望着在夜灯的昏光中黑糊糊的天花板。黑 暗象墨鱼汁一样地从四面八方向她滚来,她辗转反侧,想要从这令人窒息的墨鱼 汁中杀开一条浑浊的路,冲出去。而他将溺死在他那荒淫的海洋。她忽然感到一 种要折磨他的欲望。   “我再也不愿做活寡妇了!”她要喊叫。   “你每天的打盹,原来是为半夜书房里的活动养精蓄锐!”   这句话有份量,挖苦得利害,又令他摸不着头脑地心虚,好!她想。   “如果我发生了外遇,你可别嫉妒。我总还是个女人呢。”   她得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不满足向他示威出来。她得让他知道,不光是你 们男人需要性生活,女人也需要,只不过女人不需要那么多各种各样陌生面孔的 性伙伴罢了。   她要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做爱是在什么时候,他一定不记得了。 自从两个孩子来到世上,她便不再想要怀孕了。说真的,她还瞒着外人去堕过一 次胎。尼克本人虽然对堕胎的做法并无偏见,但是他们周围的人们大都反对堕胎, 因此胡敏的堕胎就只有暗中进行了。堕胎的不容易造成他们做爱时的谨慎。也许, 这也是他们之间性交减少的一个原因吧。然而不管怎样,这并没有给了尼克对她 冷淡的理由啊。可恶的男人!对了,等他上床,她要用自己的身体缠住他,邀他 与她做爱。他一定也会象以往发生过的那样,冷冷地用背对着她,无动于衷。她 一直以为他是精力不足——是的,精力不足!她突然在黑暗中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得出不上气来。她骤然停止,黑暗中一片寂静。她想索性放声大哭,可是哭不 出来,不知为什么,她哭不出来。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晦气,很窝囊。不仅是晦气、 窝囊,这简直就是一片不适合她的人格的荒沼。她怎么竟然陷入了这块稀烂的、 令人几乎无法自拔的泥泽里了呢?   那晚她没有折磨他。她忽然觉得犯不着,不值得。她的高贵的人格是不应当 看见这种猥亵的,即使肉眼看见了,她心灵的眼睛却不应当看见。因为它不能进 入比视网膜更深更远的区域,不能跨越进她的大脑!这样想着,她的情绪逐渐地 平缓下来。只是在他上床沉重地陷进厚厚的床垫,将她的身体也震动了的时候, 她由衷地蔑视他了。                 (十)   第二天她花了几个小时在网上寻找曹育生。一种不可言喻的孤独驱赶着她, 她需要心灵的朋友。那次赌城邂逅,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他说过他在某州的某个 公司工作。匆忙之间,他们竟然没有能够交换电话号码和地址。而且,两、三年 过去了,谁知道他是否还在那个公司工作呢?最后,经过复杂的搜索,她终于在 老早以前的一位朋友那儿打听到了他的E-mail地址。她就给他发去一封邮 件。下午,曹育生就打来了一个电话。原来赌城见面之后不久,曹育生就搬家了, 搬到了H城,他在那儿找到一份年薪高了许多的工作。而H城离胡敏所在的G城 只有七十英里的距离。   “我可以去看你吗?”一听说这么近,胡敏就冲口而出。   “当然可以,你永远都是受欢迎的。这个星期六我们要去一个朋友那里。你 们星期天来,好吗?”   “星期天?我们?”胡敏反问道。没想到曹育生也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了。   “怎么?星期天不好,没时间?那下个周末吧。”   “你不想见我。”胡敏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   “哪儿来的话?我以为美国人都是夫妻一起行动的,你要自己一人出来,他 不会有意见吧?”   “大概你的太太把你管得太严了,你才会这么想——才会这么说。”胡敏的 酸味儿越来越冲了。   “她才管不了我呢。再说,我们是老朋友,她有什么可说的。”   “那我明天就去。”   “明天?你是说明天晚上?我白天都在公司上班。”   “我才不上你家呢。明天午饭的时候。”   “……”曹育生沉默了一刻。   “怎么,不成?”   “成。只是这么老远的,不值得你来回三、四个小时开车往返。午饭时间又 短得很。”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你到底见不见我?”   “当然见。你有什么事吗?这么急?”   “非要有事才见你?我想找个人谈心。”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明天见面再谈吧。其实,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觉得很窝囊。” 胡敏说到这里不知怎的就鼻子一酸,声音也变了。   “他不好,是不是?”   她不作声。   “明天中午我提早一些离开办公室,大约十一点半,这样时间多一些。”他 在电话那一头颇为体贴地说。   “在哪儿碰头?”   “这样,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中国餐馆,就在那儿吧,离高速公路也近,好 找。你下了高速公路,过两个街口就到了。”   曹育生详细地说明了行车路线,两人约定第二天中午在H城的“大湘园”见 面。正要放下电话,胡敏忽然想到,便又说了一句:   “顺便问一下,你儿子怎么样了?”   “我儿子?他很好,上高中了。”   “我是说,那次……他怎样,得了什么病?”   “噢,那次,我明白了。他得的是急性阑尾炎,马上开刀。现在早就好了。”   胡敏从电脑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昨天到此刻,她的心里总算感到了一 点平衡。她走到落地大镜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并不丑,只是不妖 艳罢了。掀开上衣的下摆,露出怀过两个孩子的肚皮,那里已不象当年那么紧绷、 那么有弹性了。她捏起一把脂肪,厌恶地皱了皱眉。然而整个地看来,她的体形 还是可以的,只是比做少女时丰满了。应当锻炼,不管怎样,即使不为了尼克, 为了自己。也许,为了曹育生?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   她就躺到地毯上,做起仰卧起坐来。   尼克下班回家,还没有吃晚饭,他们接到急救中心打来的电话,原来莱恩脑 中风了,送到了急救中心。莱恩是在马路上散步,突然晕倒,被过路人看见,赶 紧挂了911。等到尼克赶到医院时,莱恩已经基本上抢救了过来,脱离了生命 危险。   第二天胡敏给曹育生打了电话,告诉他由于公公的中风,她不能去H城了。                 (十一)   莱恩虽然被抢救过来,保留了一条老命,但却丧失了行走的能力。现在他只 有坐在轮椅里,以轮代步了。他原先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就象冬天降下的 第一场大雪那样地白得干净。他算是幸运的,中风没有夺去他的性命,也没有将 他转化成完完全全的植物人,只是将他身体的一部分给摧毁了。他还能思想,还 能说话,只是很迟钝罢了。当然,莱恩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莱恩了,说起话来已 不气足声粗,笑声也不豪放爽朗了。现在,他真的是一个老人了,消瘦的脸上那 原先并不醒目的鼻子现在居然象一座险恶的、风化得很厉害的峭壁那样地突出在 两腮之间。他就坐在轮椅里,垂着那经常没有梳理的、后脑上压得扁平的、白发 苍苍的头,时而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打量你一下,仿佛并不认识,瞳仁里也没有 了火花。   莱恩与凯西离婚后,便从原先那个带游泳池的宽敞豪华住宅搬了出来,买了 一座小点的房子。Mercedes-benz被凯西开走了,两头善良忠厚的 圣伯纳狗也被凯西牵走了。不过那只目中无人的波斯猫留了下来跟随莱恩。这些 年来,家里没有女主人,莱恩的屋里更加杂乱无章,简直就是潦倒了。那些“黄 色”的图片不用说,也更加地在墙上、地下、屋角猖獗起来。   莱恩中风后从医院回来,尼克为他请了一位男保姆。可是那人欠耐心,也不 负责任,拿了钱不好好干活。有时他将莱恩撂在卫生间里不管,莱恩大喊大呼, 他也不理睬。他的逻辑是,反正不久莱恩又得上卫生间,不如就让他在那儿多呆 一会。有一次正当莱恩在卫生间里大呼大喊的时候,尼克和胡敏跨进门来。尼克 见此情景,气得发疯,当即将那可恶的男保姆给轰出门去。后来他们又找了几位 保姆,有男有女,都没有能成功。自从病后,又经过那第一位男保姆的可怕经历, 莱恩的脾气变得很糟。善良正直的人并不是没有,但工作了几天后,便受不了莱 恩的乖僻和粗暴,辞退了。   看来,由于莱恩的瘫痪,当然还有他的坏脾气,他将要失去他的房子了。因 为首先,他自己无法承担拥有一座房子所带来的众多义务——夏天割草,冬天铲 雪,清理打扫,等等。当然这些都是可以请人来干的,只不过要有很大的开支才 行。而凯西的离开,使莱恩在经济上也受到了打击——至少他的经济来源减少了 大半。其次,没有人愿意来伺候他,而他一个人生活,是会活活饿死的,不要说 其他方面的不便了。那只目中无人的老波斯猫也已经老得动不了,莱恩与它本应 相依为命共同度过晚年的,但是莱恩现在连自己都无法照料自己,哪能关照它? 只好将它送了动物收留所。这么老的猫,谁会愿意领回家去呢?想来动物收留所 一定将它灌了药弄死了。这个思想使莱恩痛心疾首,更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一 个病弱的老人守着一座房子是力所不及,也不现实的。   为了莱恩,尼克和胡敏已经有两个月吃睡不宁了。两人轮流照顾着老人,他 们自己的家已经快变成了垃圾场。两个孩子也开始变得野蛮不听话了。最后,他 们只好决定——当然是不得已,将莱恩送进老人护理院。   莱恩执意不进老人护理院。尼克见他爹不愿意,便不敢勉强,再也不提这事 了。可是这样的情况是不能长久下去的啊,胡敏由于拉下的工作太多,已经被公 司警告要解雇她了。这还不算,整个家已经不象个样子了。胡敏决定自己去和莱 恩谈。   “莱恩,我不能来照顾你了。你知道为什么,我除了是你的儿媳妇之外,我 还是我的孩子们,也就是你的孙子们的,母亲。我也是我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儿 子的,妻子。除此之外,我还有工作。现在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都围绕着你旋转, 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而这一切都是你可以改变的, 你只要……”   “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你去干你该干的事,去做你的母亲和妻子,不要 管我。”莱恩粗鲁地打断胡敏的话。   “是啊,说得好听,可是你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坐马桶,要不要洗澡,要不 要上床睡觉,要不要……”   “这些我自己可以解决。”莱恩嘟嘟囔囔地说。   “好吧,今天就让你试一天,看你自己能不能解决。”胡敏说完就走了。   刚进家门,她就接到莱恩的电话。   “我妥协了。我搬进老人护理院。”他说。                 (十二)   由于莱恩的事把胡敏忙得焦头烂额,她与曹育生刚刚接通的联系眼看又要中 断了。好在曹育生时不时地发来一封E-mail,持续着他们的联系。胡敏只 偶然地给他回信,大多是向他抱怨公公的乖僻。在曹育生给胡敏的一个电子邮件 中,他写道:   “生活中有时会出现令人无法接受的现实。你公公恐怕对突然有一天自己会 整日坐在轮椅里,靠别人的照顾才能生存这一点事先估计不足。要知道即使是老 人,也不愿意想象自己那种倒霉的样子,这是人的天性。我想,他应当在心理上 逐步调整,学会接受,认可现状。这可能要有一段时间。其实不光是老人,任何 人都可能在生活中遇见无法接受的现实。我在十岁时发现自己不是爹妈所生,是 抱养的孩子。当时我一下子懵了,好象有人在我的脚下设了一个陷井,我掉了进 去。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觉得生活不公平。这样地失落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才慢 慢地调整过来。后来长大了,发现周围的人群中,并非就是我一个人是抱养的。 我的意思是,不管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想开来,面对现实,接受它,特别是那些 不很愉快的现实——不接受又怎么办?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都是活生生的现实, 还不如接受了,将它看淡了好。所以,你么,也不要太心急,要有耐性。我想老 头子会慢慢地想通,当然,如果你们能多开导他的话,会更好些。”   曹育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变成了一个哲学家,胡敏想。说得不错, “还不如接受了,将它看淡了好。”   莱恩住进了老人护理院。不久他认识了与他同岁的、头发染得火红的艾娜, 两人成为了好朋友。艾娜的诙谐调动起莱恩那一度消失了的豪放,现在居然有时 竟能听到莱恩那爽朗的,但底气不足的笑声了。莱恩的生活仿佛又重新开始了一 个新的篇章。   尼克和胡敏的生活随着莱恩住进老人护理院后的好转,也逐渐地恢复了正常。 不过胡敏的H城之行终于还是没有能够付诸实施。经过了这一切之后,她仿佛已 经没有了心思去进行那种半公开半隐秘的会见。不知怎的,她从心底的深处感到 了人的可怜可悲。这是她过去很少感到的。她一向不是感到爱,就是感到恨,或 者是欲望的冲动,或者是追求的执着;再不就是挫败的痛苦,幻灭后的心灰意懒。 她所体会到的那一切,不过就是激情。现在,她忽然间觉得,不管是你所热爱的, 你所憎恨的,你所喜欢的,你所厌恶的,你所渴望的,你所蔑视的,归根结底, 都是那么地可怜可悲!由于认识到了这点,她可以回过头看生活,仿佛她已经从 那个众人的行列中快步行走,先到达了终点,然后又回头迎着众人的行列望过去。 那里,人们正在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阵营中混战和挣扎着,殊不知他们最终都 是要走到一个共同的终点。他们最终都将变得虚弱、微薄、无可挣扎,无力相争 了。也许正是这个人们最终的共同,让胡敏看到了人的可怜可悲。谁要是预先看 到了这副情景,便不会再想去参与那场混战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竟会想起 曹育生,那个十岁时的曹育生,终于怎样接受和认可了生活中不很愉快的现实。 而她自己的现实是什么?难道尼克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吗?谁能说他不是?连 胡敏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是。只不过她那女性的本能不给她片刻安宁,自从她无 意中闯入他那个男人的梦幻世界——那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她的生活便显得苦 涩了。谁没有秘密?谁没有隐私?结婚证并不是一张连梦幻都得献出的卖身契约 啊。成为夫妻并没有赋予你自由出入和占有对方欲望的权利,实际上谁也不可能。 这就象一个人的生命是可以被枪决的,言论是可以禁止的,但是头脑里的思想和 心里的感情却既枪决不了也禁止不了。也许它们会给你带来烦恼,带来恐惧,带 来不快,你却不能由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而去指控或者判决那人。然而那隐蔽的 真实却多么有力量,她因为知道了那个她无权干涉,又对她锁着的秘密而终日不 安了。真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自从亚当夏娃偷吃了伊甸园中的禁果,苦难便从 此开始了,因为他们明亮了眼睛,知道了羞耻——知道了他们不应当知道的。幸 福的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杞人的忧天不是最最有道理的吗——世界终有一 日要毁灭的,然而他却是从古自今最最不幸的人了。   在她实在想不通,要发狠的时候,那个睹城之夜她从曹育生那儿回来,尼克 在梦中惊吓地抓住她不放的情景便会出现在她脑中。她的心便柔软了下来。尼克 梦中无意识的行为仿佛告诉了她,不管是谁,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在心灵的极深 处,都有着一种孤独,只是不常被表达和表露罢了。而夫妻,就是这种孤独时候 的人生伴侣啊。                 (十三)   莱恩七十二岁生日之前几个星期,艾娜去世了。莱恩很悲伤,情绪低落,他 那由艾娜的诙谐调动起来的豪放又消失了。现在莱恩成了真正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他的生日到来时,尼克正在墨西哥的某地出差。尼克给胡敏来了电话,叮嘱 她一定要给莱恩过一个愉快的生日。   “要让他高兴,让他开心……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过生日了。”尼克的声音 有点异样,动了感情似的。胡敏跟尼克这么些年,还很少见到尼克动感情的时候。   “我尽力而为就是了。”她说。   “不管他要求什么,不管多么昂贵,多么不可思议和怪僻,都要满足他。” 尼克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使他开心,我不知怎样感激你。”   生日那天上午,胡敏去老人护理院将莱恩接回家。两个孩子下午三点多放学, 让莱恩的生日与孙儿们在一起度过,他一定会高兴的。   胡敏去花店买了一大把鲜花,来到老人护理院。一位大约有五十岁上下的矮 小护士正在莱恩屋里,刚刚量好血压。   “莱恩,生日快乐!”胡敏把鲜花捧到莱恩面前。   莱恩将信将疑地望着各色怒放的鲜花,脸上毫无表情,胡敏不知他是喜欢还 是不喜欢。她弯下身,拥抱了莱恩,紧紧地。现在是她主动地献给他紧紧的拥抱, 他的胳膊早已失去了螃蟹大腿那样的力量,她也不再象个猎获物似的被他钳住。 不过莱恩却捉住她的手不放。   “艾娜去了。”他呆钝地说。   “我知道,我也象你一样感到哀伤。”胡敏轻声地回答。   自从三个星期前艾娜去世,莱恩每次见到胡敏都要向她报告。   “你有多少双鞋子?”莱恩忽然抬头问。   “我?我有多少双鞋子?”胡敏有点莫名其妙。   “你有多少双鞋子?”莱恩肯定地再问一遍。   “我有,我想想,大约十几二十双吧。”胡敏说。她知道自己的鞋子很多, 恐怕还不止呢。有些一年还穿不上一、两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爱买鞋子。   “看来也不少。”莱恩说,“艾娜有一百双——一百双鞋子!她不能走路, 还买鞋!我一年就买一双鞋,直到穿坏了再买第二双。真不可思议,买那么多双 鞋干什么?”   那护士正在收拾,准备要离开,忽然插了一句:   “女人爱换鞋子,男人爱换女人。活到两百岁,老死都不改!”说完,她就 推着她的医护车出了门。   胡敏瞪大了眼睛,为这位矮小护士的精辟见解所折服。好一会儿,她才想起 自己该办的事。   “今天是你的生日,莱恩,你应当高兴。我们回家去吧。”   “回家去”这个建议看来并没有使莱恩兴奋起来。   “你想干什么呢?去看场电影?或者去‘橄榄园’吃‘天使的头发’虾仁面?”   莱恩无动于衷。   “或者是,看录象?打桥牌?下象棋?”   胡敏提出了各种建议,莱恩看来真的要变成行尸走肉了,不痛不痒地没有反 应。   “男人爱换女人,可是不爱换老婆。”半天,莱恩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仿佛 要反驳那位矮小的护士,可她早已无影无踪了。   胡敏推他上卫生间。莱恩还能自己坐上马桶,因此摆手叫她离开。她出来时, 看见洗脸池旁边的瓷砖平台上摊开着一本杂志,正翻开在最中间的那一页。那种 深深浅浅的巧克力色调和它散发出来的淡淡马司克香水味儿使她一下就认出来 了,看都不用看。   “哼,他仍然对此感兴趣……”胡敏想。   她觉得好笑,不禁要笑出声来,便将卫生间的门轻轻带上。忽然,她知道了 那最能使莱恩开心的是什么了。她为自己的顿然醒悟几乎惊叫出来。   莱恩居然自己挣扎着完成了一切,而且设法从卫生间里推了出来。不知是由 于那位不负责任的男保姆带给他的可怕经历,还是由于与艾娜的结识,大概两者 都有,不知什么时候,莱恩居然发狠学会了自己上卫生间。   “莱恩,你真伟大,真了不起!”胡敏说,“我要让你真正地开心,我要给 你带来一件真正的、让你开心的生日礼物。”                 (十四)   胡敏接莱恩回家,将他安顿在屋后的晒台上,享受秋天的阳光和鸟语花香, 自己赶紧进屋去打电话。她在电话薄上东查西找,终于找到了一个职业脱衣舞女 的营业电话。   “哈罗,这是蒂娜,我能帮助您吗?”一个沙哑的女声说话。   “今天傍晚你可以为我们做一场演出吗?”胡敏问。   “今晚八点以后已经有了安排,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个小时的空闲。”那女人 哑着嗓子说。   “太好了。那就安排在七点吧,半个小时。”   “七点可以。半个小时的收费是五十块钱。你的地址?”那沙哑的声音问道。   胡敏告知了地址。半个小时五十块钱?这份收入真不错,她想。胡敏然后又 给她孩子们的babysitter打了电话,定好晚上六点四十五分将两个孩 子接去。   下午两个孩子放学回家,胡敏就开始动手制做生日蛋糕。将近五点,一家人 去“橄榄园”吃了晚饭。回来后大家围坐在生日蛋糕旁边,胡敏点上蜡烛。七根 大蜡烛代表七十,两根小蜡烛代表二。孩子们迫不及待地等着切蛋糕,那股兴奋 劲儿,倒象是他们在过生日似的。莱恩看上去仿佛很累了,吃了一小片蛋糕后就 开始在他的轮椅上打起盹来。   六点四十五分整,有人按门铃,是babysitter来接两个孩子。门 铃声将莱恩从瞌睡中惊醒。   “我的生日礼物呢?你不是说,要给我带来一件真正的,让我开心的生日礼 物?怕不是去过‘橄榄园’就了事了吧。”他抬起头就问。没想到他的记忆力居 然这么好。   “耐心,耐心!”胡敏笑着对莱恩说,“七点正,你的生日礼物会出其不意 地显现在你面前。”她望着莱恩脸上的困惑,神秘地加上一句,“象个仙女那样 地。”   两个孩子走了,胡敏将莱恩推进起居室,拉上窗帘。   “叮铃铃……”电话铃声响了。胡敏跑进厨房去接电话。   “哈罗,”   “嘿,这是蒂娜娱乐服务公司,非常对不起,由于一件意外事故发生,今晚 的表演取消了,十分抱歉。”说话的不再是上午那个沙哑的声音了。   “哈罗,这不可能,我们定好的,半个小时五十块钱……”   “非常抱歉,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们也无法控制。”   “哈罗,哈罗……”胡敏还不甘心。可是那边电话里已经没有了声音。   胡敏走进起居室。   “是尼克?他说了些什么?”莱恩问,在打了个盹之后他的精神好多了,人 似乎也精明了。   “噢,尼克向你祝贺生日呢。他说,他问,你感觉怎么样?”胡敏只好顺手 推舟。   “他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两天。”   胡敏话音刚落,起居室角落里站立着的老祖父大钟就“当当当”地敲了七下。   “七点了,我的生日礼物!”莱恩喊道。   “是的,你的生日礼物,你的生日礼物会来的。耐心,耐心!”胡敏口上说 耐心,自己却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她真希望自己是神仙或者魔术师,在这一刻变出什么来取悦莱恩。 她一眼瞧见墙边的钢琴,就坐下来,拿起一本乐谱。可是她久不弹琴,手指已经 僵硬。乐谱里掉下一张纸,是女儿在学铃木第一册的“阿拉伯齐唱”时,钢琴老 师送给她的一幅阿拉伯女子跳肚皮舞的油画复印件。胡敏转过身,望着莱恩。   “你看过肚皮舞吗?”   “什么?肚皮舞?我看过草裙舞,露着肚脐,那不就是肚皮舞吗?”莱恩说。 没等胡敏回答,他又一个劲地往下说;   “那是在夏威夷,尼克还没有出生,还在南希的肚子里。我们去看草裙舞, 回来后南希还和我大吵了一架。”   “为什么?”胡敏好奇地问。   “因为我往那女孩的裙胯上塞了几张钞票。南希说她要不是怀着孩子,肚皮 可比那女孩要漂亮多了。我说不是因为她的肚皮漂亮,而是因为她跳得好。她说, 跳得好也罢,肚皮也罢,我就是不够爱她。我说哪有这回事。我那时年轻气盛, 觉得她是胡搅蛮缠,一气之下就走了。后来我们就一直不和睦,时离时合,终于 离了婚。现在想起来,她真傻,我也傻。我们都傻,苦了尼克。”   一片沉默降落在起居室里,老祖父大钟“嘀答嘀答”地走着。   “我看,我还是亲自去催一下你的礼物吧。”终于,胡敏打破了沉默。   她假装着出门,却蹑手蹑脚地跑到地下室去,将多年前那套一次都没有派上 用场的肚皮舞行头从一个塑料袋里翻了出来,居然她的身体还挤得进去,勉强凑 合。她又将某个万圣节时化装成为睡美人的栗色假发套在头上,用油脂、白粉、 口红、眉笔将一张脸浓妆艳抹了。照照镜子,里头是一个自己都认不得的女人, 妖艳得蛊惑人心。她拿起手提播音机,记得里头有一张古典音乐的光碟,好象是 The Pachelbel Canon——管它是什么,她没有时间再去找 寻合适的音乐了。她又顺手抓起一件风衣披上,悄悄地从后门溜到前面的院子。 清了一清嗓子,她就伸手按门铃。   过了好一阵,莱恩才转着他的轮椅艰难地来到门前,为来者开了门。   “对不起,我来迟了。”胡敏学着上午电话里那位脱衣舞女,沙哑着嗓子说 话,“我猜想,您就是英俊的莱恩·布坎南先生吧?我名叫蒂娜,今晚为了庆祝 您的生日,我要为您表演一场肚皮舞。”胡敏说着就将宽大的风衣脱去,露出亮 晃晃的舞服和赤裸的肚皮。   莱恩惊讶地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   “啊,我想,我的儿媳妇去接你去了,你们没碰上?”   “我想我们大概错过了。”   胡敏大大方方地走进起居室,将手提播音机放在桌上。   “家里就你一人?”她故意小声问。   “什么?对不起,请问你说什么?”莱恩本来就听力不行,这样小声说话对 他是一种折磨。   “没什么,没什么。”望着莱恩着急的模样,胡敏暗自好笑。   她把音乐开响起来。The Pachelbel Canon是她最喜欢 的古典音乐之一,它独有的那种宁静既象是灵魂本身在天堂的圣庙做巡礼,又象 是肉身在经过一番搜索后终于找寻到了灵魂之后的感激。胡敏在她多年来的第一 个观众面前扭动了起来。她已经忘记很多,从技术上来讲一定跳得很糟,她知道。 可是她的那个唯一的观众却一点也不让她为自己感到失望。莱恩的瞳仁里闪现着 高光点,亮得几乎可以反射出她的影子——她的几乎是半裸的身体的影子。她一 扭一摆地舞到他面前,东转一下,西转一下,把老头子看得眼花缭乱。她越跳越 起劲,仿佛埋藏在她身躯里面的那个肚皮舞女终于破壳儿而出,要向世界宣布她 的出生,她的存在。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跳?她忽然觉得那过去的 十年生命白白地浪费了。真的,女人是花,要让含呜鸟来采她的蜜汁和花粉的。 她那旋转着的裙裾不就是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花吗?那音乐的力量使她热泪盈眶。 她觉得自己好象是在上帝的花园里倾诉——象一朵盛开在夜间,没有含呜鸟,没 有蜜蜂,没有蝴蝶来造访的花儿那样地倾诉。她就旋转着,旋转着……   “Bravo!”她听见她的观众颤抖着微薄的嗓子高喊。在她旋转的恍惚 中,她看见他干瘦的手上舞动着一张钞票。她再一次旋转回来时,看清了那上面 的阿拉伯数字——100。                 (十五)   莱恩再也没有过下一个生日。那年冬天很冷,气温达到三十年来破记录的低 点。有一个晚上,暴风雪破坏了供暖设备,老人护理院的暖气中断了数个小时。 尽管紧急备用设施很快就步运行,莱恩还是得了肺感染,不久引起心肌梗塞,来 不及抢救就死了。尼克始终不知道莱恩生命中最后那个生日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只听说——从妻子胡敏,还有父亲莱恩自己那里——那个生日过得很开心。 (完) 1999年6月8日 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