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前崔健                ·阿 翁·   崔健到波士顿来了。   我得去看看。   所谓“告别二十世纪系列音乐会”等等的冠名,在我眼里,其实不过是商业 的噱头。把我带到音乐会门口的原因只有一个,耳旁久远的他那些沙哑的声音。   音乐会定在星期六晚上,MIT的Kresge剧场。七点了,还没开始放 人进场。浮躁的门前浮动着一张张相似的面孔,细看去竟仿佛认识其中的许多。 曾经同校不同系或者同系不同级同级不同班同在一间教室上过课可从没互相抄过 作业同在一个场子踢过球可从没一道喝过酒,这样那样的关系,分门别类林林总 总。波士顿的学校可能是太多了。我没敢对每一个熟悉的脸都点头,怕真聊起来 嘴里冒的废话比有意思的东西多,如同未通过尾气年检的旧车一样。   一扭头,不远处又一张认识的脸。王丹。这张曾经著名的面目,此时只觉跟 其他所有人如出一辙。他身边没人围着,大概这里认得出他的不多。我的哥们过 去跟他握了握手兼打招呼;我想想,没动。比起吾、柴之流,王丹毕竟是我唯一 看得过眼的一人,而他过去说过的尚属真实的一些话也还让我能够接受。但即便 如此,与他握手也远不如跟一个漂亮女孩握手让我更愉快。再说,今晚的主角不 是他。   后来我们都进了场。   比预告的时间迟了四十五分钟,崔健们还没有露面的意思。观众义不容辞地 聒噪起来。随着聒噪声和灯光渐暗,四五个人影影绰绰地走了出来。竟没看出哪 个是老崔。直到灯光亮起,才在舞台正中找到一个身着白旅游鞋灰黑便裤大红长 袖花衬衫、状类进城民工的人,那就是老崔了。   民工崔健的头一句话:I love Boston。洋文?去你丫的!随 后崔健又用洋文连说了好多句,老实说发音还算地道,虽然偶尔打个磕巴。贝里 尼领奥斯卡奖时还不如老崔这两把刷子呢。可是台下不干了,先是一片“说中国 话!”,后来就有一声响亮的“Shut up!”。崔健有点急了,连呼带哧 连指带划地说:“今晚在场有的朋友听不懂中文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于是大家 才不骂了。   第一首好像是支新歌,崔健开唱前用英文讲了讲歌词大意(后来发现每首歌 他都这样)。因为是新歌,反响就不太热烈,可能这里的人都只记得若干年前的 老歌吧。又唱了一首,也还是让人正襟危坐。接下来崔健就对大伙说,现在的老 百姓见面不问“吃了吗”,改问“最近怎么样”,“生意怎么样”,“股票怎么 样”,回答总是那一句:“凑合”。老崔想哄抬一把观众的情绪,就问台下: “最近怎么样?”台下一呼百应:“凑合!”又问:“美国怎么样?”“凑合!” “工作怎么样?”“凑合!”挺好,有点煽动起来了。我跟着嚷了一嗓子:“崔 健唱得怎么样?”可惜只周围几个观众听见了:“凑合!”   然后崔健就唱了这首大概叫做《凑合》的歌,这歌显然是他近年向Rap风 格发展的一篇作品。节奏旋律都不错,可惜音乐厅里声响效果太差,尽听乐器的 共鸣了。摇滚还是得到户外。鼓手武恒(贝贝)也碎嘴了这歌的一半歌词,他说 得还行。   真正把火点燃的,是《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红旗下的蛋》几首老歌。场 内第一次出现了观众起立同唱的热闹。尽管洋人可能对这些歌的标题更感兴趣, 但我深知它们与政治的关系连柏拉图式的恋爱都谈不上,它们影响了许多人多半 是因为它们出现在我们开始在操场上躁动而又缺乏领操员的时候。当然,它们的 语句也还是有意思的。   我在跟着吼完这几首歌之后想到了上述这个命题。而接下来的几首歌都没有 足够的力量把我从这类过份冷静的思索中拽出来。事实上,后来的几首歌,包括 一首“中年人的爱情歌曲”和一首九七回归的应景作品,都不过尔尔。不过,贝 司手、马达加斯加人埃迪的Solo很有劲,赢得了好几次热烈的掌声。刘元的 萨克斯味道则全被拙劣的音响糟蹋了。   再次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的,是崔健的一句话:   The next song totally changed my life fifteen years ago.   我知道该到《一无所有》了。全场起立,全民皆兵。在众口一辞的吼声中, 真正一无所有的,只剩下原本应该承受屁股重量的一个个座椅。   然后是《一块红布》,再然后是……就这样一首接一首的,来到了最后的表 演。崔健们放下乐器,退出舞台。我们都知道这群东西是在摆谱,可还是忍了, 并且用一遍一遍的“崔健!崔健!”把他们从后台提溜出来。他们又卖力地蹦完 一首《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我知道,我等的人该来了。   《花房姑娘》。   所有的人都站着,我的眼前是林立的摇动的胳膊。一句一句的歌词从崔健嘴 里吐出,我感觉一种麻痹从耳根向腮帮子蔓延。有东西聚向我的眼前,又在一刹 那、随着蓦然而至的两句熟悉的话,涌将出来,牵扯我的脸颊,无声地剧烈抽搐: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       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我昂起头,再也听不见震耳欲聋的声音。我闭紧双眼,任凭泪水滑落两颊, 任凭这两句话在脑后轰响。金光灿烂,荆棘拥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耳鸣渐渐隐去,我睁开眼,听见崔健在哑着嗓子唱《南泥湾》。 我想,真的结束了。   散场后,我们一群人去了Davis Squre的Johnny D’s Pub,因为知道崔健他们也会去。是间南美音乐的酒吧,一支大概是波多黎各 人的乐队奏着Swing风格的曲子,舞池里男男女女快速地交换着小碎步。我 们占据了一角的几张桌子,消耗酒精的同时等待着崔健他们。偶尔,我也下场去 假模假势地踢上两脚。   等了很久,崔健们总算来了。我决定拍拍老崔的马屁,就在餐巾上写了一句 话,递给台上的南美歌手:   We have China's first Rock 'n Roll star here ---- Cui Jian.   歌手很机灵,不用我解释。等到音乐声小下去,歌手把这话念了一遍,引来 在场老外们的一阵掌声。崔健开始没明白,我赶紧把他从座位上推起来,他才恍 然似的真真假假地向众人挥了挥手。   跟崔健没讲多少话,因为不熟,没什么好说的。就跟他握了握手(虽然他不 是漂亮女孩)。他的手比较软。我说,今晚很高兴,非常高兴。我盯着他眼说的 这两句话,他大概看出点什么来了,可也什么都没说。然后请他在衣服上签了个 名,又照了张相。   刘元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戴一鸭舌帽,大眼镜,很谦和。武恒不太说话。 吉他手张羚很客气。马达来的埃迪据说在中国住了二十年,中文不坏,跟我们比 画说,这黑啤酒好喝。   跟几位爷们合了影,衣服上也都各签了名,差不多了,又去跟崔健几个人聊 天。旁边一美国妞也好听崔健,讲挺好的中文。她说自己在北京住了五年,昨天 刚回美国,有American cultual shock,不如北京玩得 有劲。我们就笑话她。崔健问我:学生?我说,毕业两年了,在工作。美国妞不 信,绕着舌头问:你多大了?我说二十好几了。崔健笑:看着象Teenager。 Teenager?我半真半假把ID掏出来,她还真验了一遍,才信。旁边又 有人夸崔健英文说的不错,老崔说,可刚才有人让我Shut up。大家就笑。   一点钟,崔健他们的经理人开始催他们走了。一小时前他们刚进酒吧的时候, 我还似乎有那么一点新鲜劲。可在凉水一样的夜里,再一次跟崔健握手并告别时, 我的感觉,简单得仿佛就象明天还会见到他们跟他们一道去上课跟他们一道去踢 球似的,而踢完球照例还会一道出去喝酒。虽然我随后想到,这已不太可能了, 就象此刻我不能一偏腿跨上自行车蹬回宿舍楼一样。   我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远远地走去。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