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字千金 ·亦歌·   昔日秦宰相吕不韦的食客在修完《吕氏春秋》后,吕不韦曾将该书布咸阳市 门,悬千金其上,曰:“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减一字者予千金。”这便是一字 千金的典故。虽然吕不韦是想借此博名获利,但该书在当时经得起一定的推敲是 可以肯定的,一字千金也因而成了后世史官们梦寐以求的境界。能在修史上登堂 入室到这等境界的,当首推太史公;他老人家修出《史记》后,世人多有想超越 者。其中最负盛名的,当数汉明帝所器重的兰台令史班固,以一部堪称断代史典 范的《汉书》,和太史公一起名垂千古,“班马并举”。虽然不少学者认为《史》、 《汉》各有优劣,未可轻下断语,然而就细处着眼,这两部巨著还是有一定的高 下。关于这一点,仅需比较一下两人在西汉大臣的自杀问题上的论述就可见分晓; 太史公在《史记·酷吏列传》中说当时九卿犯死罪的一般都自杀,“少被刑”, 而班固是说当时九卿犯死罪的“皆自杀,不受刑”,“皆”和“少”,虽一字之 差,在史实上却大有出入,前不久因为班固的“皆”字,新语丝之友网上还引起 了一场热闹的争执,那么这两位史官的说法究竟哪个更准确呢?且来稍稍梳理一 下史料。   所谓西汉大臣的养节之风,追本穷源,可直溯西周。是时血统论大行其道, 虽有《九刑》和《吕刑》,但不用在大夫身上。大夫真是有死罪,也是刑于朝而 不刑于市,决不会象狗一样被牵出去让某个面目狰狞的癞痢头阿三砍了,再肆之 三日,弄到人所共弃。这一现象,待到周家式微后,也随之消失。其后虽有老孔 到处游说“刑不上大夫”,但纵观春秋、战国,直至秦,皇亲国戚和士大夫们动 辄被剜眼膑足的极多。到了西汉初年,贵为开国元勋的韩信和彭越等人,也受了 五刑,也就是先被刺字,再割鼻,再斩去左右脚趾,再鞭杀,然后枭首,最后还 要把骨肉细细剁碎了狼藉于市,供万人践踏。所以说,在那时,公卿们若是不幸 下狱的话,便与庶人无异,任你多么高贵的血统,也免不了要受尽凌辱。这一现 象直到周勃出狱后才有所改观。   班固在《汉书》有一段话:“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至武帝时, 稍复入狱,自宁成始。”起因是曾经贵为宰相的周勃因故下狱后,也免不了在大 牢里向狱卒们低声下气,受尽凌辱。结果后来平反出狱,想想虎落平阳被犬欺的 滋味,忍不住浩叹曰:“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大儒贾谊一直主张 “刑不上大夫”,遂趁机拿这事教育文帝。文帝觉得言之有理,便要求大臣们讲 究礼节,碰到这样的时候,保全自己的声名要紧。由此也把早已遗落在尘埃中的 那套西周的礼节又重新搬了出来。那么这股风气的兴起又持续了多久呢?   周勃入狱大概是在公元前177年左右。按照班固的说法,从周勃事件后, 大臣就不受辱了,直到武帝初年把宁成投入狱中受辱后,此风才又一次被中止。 而宁成下狱大概是在公元前139左右,所谓的公卿“皆自杀,不受刑”,也应 该只是在这段期间内,因为在这前后,公卿下狱受辱的例子就多得数不胜数了。 但就这段期间而言,还是可以找出不少反证:   譬如公元前174年左右,传淮南王谋反,文帝大怒,把淮南王抓起来游街。 “载长以辎车,令县依次传之”——《通鉴纪事本末》,堂堂一个皇弟,竟被塞 进一个闷罐子似的囚车游街。这游街还是一县一县地游过去的,等游到雍县时, 县令打开辎车的封条一看,人早已被气死了。   轮到外人时就更惨了,文帝后元年(即贾谊上疏后的十年),“上大夫新垣 平下吏治,夷族。”这新垣平因为欺诈罪,下大牢不说,还被用上了废弃已久的 诛三族的酷刑!想想原先尊贵得不得了的上大夫一家老老小小哭哭啼啼被牵去菜 市的场景,哪里还有丁点尊严可言?!再往后,文帝十三年,太仓令淳于公下大 狱。他的闺女缇萦随父至长安,要求自卖为官婢以赎父罪,这是汉史上极有名的 典故,虽然她父亲只是个太仓令,但公卿受辱的例子还是由此可以推现。看完了 上述例子,再来比较一下班固的“皆自杀,不受刑”和太史公的“少被刑”,太 史公的“少”字就要精确得多,也要兢兢业业得多了。班固的“皆”字非但武断 笼统,而且有误导世人之嫌。古人常有为一字捻断数根须的,太史公虽说那时已 受了宫刑,没了胡子,但在此字上沉吟良久是无疑的。   《汉书》固然也是史籍宝库中的一座丰碑,正如宋代的洪迈所说“《汉书》 制作之工,如英茎咸韶,音节超诣,后世之为史者,莫能及其仿佛。”然而可以 断定的是班固在当时若也象吕不韦一样布其书于城门,并悬千金其上的话,那千 金恐怕立时就要被人端了去。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