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城市的喧嚣 ·蓝 挡· 八月三十一日,晴空万里。我的窗外除了蓝天之外还是蓝天。我的日子没有 任何出奇或者倒霉的地方。我的邻居家里却发生了一起丑闻。我的邻居是个依靠 一点微薄的工资养家活口的两口之家之主,名叫光年。他的老婆在时间并不确定, 人物并不确定的情况下跟人跑路了。 关于光年一家子的事,我还是从一群喜欢饶舌的邻居们那里听来的。他们告 诉我,光年在一家牙刷厂里工作,当个不大不小的管理员。老婆在一家小卖部里 是个临时售货员。他们原本居住在西海岸,凶杀抢劫泛滥的一座小镇上,最近才 搬到了这里。本来家里还有个老头,去年死了。光年有两个叔叔,据说……说这 句话时,邻居把声音放得很轻,据说因为私卖枪械而被抓了进去。另有一个邻居 说是私卖海洛因。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较高,因为光年曾对我提起过他的两个叔 叔从前都当过兵,一个还在某次战役中英勇负伤,被受封过一个比巴掌还大的勋 章。 光年一点也不像军人的后代,原因主要在于他父亲。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 花花公子,而且是重量级的花花公子,一辈子都在寻花问柳,温柔乡中,结果生 出来个儿子就比糯米团还软。光年是个相当温和的人,这谁都知道。他爸咽下最 后一口气时,我还没搬来这里,但听说那时候他们全家住在我现在所住的套房里。 为了这件事,我跟房东险些兵刃相见,如果不是我签了一年的租期,我一早就该 搬出去了。我没有在房中找到他们一家人的影子,但死者的灵魂使我想来就无法 太平静。每次见到光年时,我都忍不住要凝视他两眼。 那天傍晚,我站在阳台上吹风。晚霞无限地凄凉动人,和城内城外放眼千里 的风景形成对比。我的邻居忽然出现在街道的一角。那时正是下班时间,蜂涌的 人群在街道上,在夕阳下,东张西望。他们云集在火车站和十字路口,相互交头 接耳,似乎在等待白昼最终结束,而夜晚最终到来。光年出现在离火车站十米远 的一家百货商场的垃圾箱和邮筒之间。他瘦高的身材站在人群里面,头发飞散着, 表情有些怅惘地扫视着街道,像一只迷途于企鹅群中的羔羊。虽然隔着遥远的距 离,我一眼便认出了他,认出了他有三分晦气的脸和并不健康略微松弛的眼神。 紧跟着红绿灯的替换,人群如绞紧的发条突然被放松般潮涌向街道的这一头。光 年手提着公文包,低着头只管走路。在他经过街道拐角处的商场的时候,一个高 个男人忽然从里面蹭了出来,一把就把他截住。两人随后在那里指手划脚,鬼鬼 祟祟地交谈了半天。最后光年一甩袖子,一脸不耐烦地跺脚而去,留下那个高个 男人独自一人在那里茫然若失地冷笑半天。我估计那是一个陌生的问路人。 光年来到大门口时点起了一支烟,我注意到他微耸的肩头和似乎在发抖的左 手,我知道那天一定有事发生,却不清楚是什么事。一支三寸长的烟被光年几口 就吸到了尽头。微弱的火光在他两根手指的夹缝里,像是一杆在缤纷的战火中喷 薄半生最后遭人遗弃的枪械。光年把烟头猛地扔下,在门口低着头转了两个圈子, 随后神思恍惚地走进了大门。过了没多久,我听见电梯门打开,有人走在楼道里 的声音,然后像是有人在往口袋里摸钥匙,钥匙晃荡了半天,最后钻进锁孔,门 被启开,随即“砰”地一声巨响,门又被关上。光年及其一家人仿佛也随着门声 消逝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动作,景象,声音没有引起我的好奇心。那天晚上我像往常 一样睡得很安详。我梦见巨大的雨点撞击在玻璃窗上,玻璃剧烈地震动,仿佛要 塌下来似的。接着我又听见女人的喊叫声以及什么器械砸在地上时发出的铿锵声 响。巨大的雨点穿透玻璃窗打在了我的身上,我觉得全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 里被捞了出来。 在我们居住的高楼右边有一条蜿蜒绵长的河。这条河大有名堂,因为这里曾 经淹死过一个落魄的乞丐。乞丐不是自杀,仅仅是失足。春天的风又高又爽,是 一个乞丐所能盼望到的最美好时光。就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烂漫的春天,一个瘸了 脚的乞丐被淹死在了河里。我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因为我亲眼看见那个乞 丐被捞上来时的情形。这是我自从有了记忆以后第一次活生生地看见失去了生命 的人。 梦醒之后,我发现外面没有下雨,朝阳正把初生的光芒送进门来,已经是早 晨了。我照常刷牙洗脸,上班,全然没有想着做梦时的光景。两个星期匆匆过去 ,我逐渐诧异地觉察到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看见光年和他家里的人了。我向邻居打 听,邻居鬼头鬼脑地告诉了我,光年真是飞来横祸,倒霉到了家,前一天刚被老 板解雇,第二天老婆就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跟人跑了。屋漏还偏遇连雨天,当天 晚上,光年因为欠租未交被房东太太找上门。可怜哪可怜,邻居说到此处时嘘叹 不已。我也嘘叹不已,我立刻联想到了光年被房东太太赶出门后流浪在街头的模 糊情景。一个被命运出卖了的人最终的结局就是沦落为乞丐。 这座城市里的乞丐都群居在河边的小公园里。在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 躺着,坐着,晒太阳或者乘凉。我几次从河畔边的这条小路上经过,都没有想关 于光年的这回事,一直到我遇见了他。 秋高气爽,那几日我难得有好心情。我遇见光年时他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他神色木然地靠在一棵大树上,头发蓬松,胡子脏兮兮的,看上去似乎老了几十 岁,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他的身边零零散散坐着,或躺着一些同样是无家可归 的人。下午的阳光出奇地温暖,河水里碧波荡漾。我出于良心上的无奈,走过去 和他打招呼。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神色伧然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认出 了我,但没有说话。我在河畔边像个骗子那样打量着草地上的这群人。光年苍瘦 的脸颊浮动在我的眼里,似乎在逐渐地凹陷下去。我不可能宛若无事地走开,所 以走了上去,尽量含笑。我原本打算问他的第一句话是,最近可好。后来我没说, 换了一句更没水准的话,光年“嗯”了一声,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他低着头, 偶尔瞟我一眼,我骤然感到触电似的心虚。 秋天的风一次次拂过我的脸,拂过我的头发,像暖暖的阳光。我没有任何借 口,也没法转身而去。我准备把他带回家,请他吃顿饭,尽些脸面上的事,然后 再把他光光彩彩地送出门。但是转念又一想,这能行吗,对于一个穷困潦倒乃至 对生活绝望的人,我怎样在接待他之后再向他开口,要把他如丢烂稻草那样再丢 回大街呢?如果他不愿离开,我又有多少精神力量能够支持我把一个即将面临饥 寒交迫的困境的人赶出门呢?我非常怀疑我的能力。在简短的没有结局的质疑之 后,我来不及细想。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五十块钱,塞在他手里,然后也不好意思 和他说再见,风火雷急般地走了。河边的小路碎石遍地,狭窄而幽深,极适合我 当时的心情。在走完一段路后,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几乎就要拧过头去往 回走,心里想到,也许下一次吧。当然,我不知道下一次是哪一次。 夜里下了点雨,雨点顺着阳台的栏杆滑下。我和光年的懈逅没有构成对整个 夜晚的骚扰。我坐在灯下看书,想到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时刻,在这样一个我所看 见的平静世界里,正发生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有的悲伤,有的欢乐,有的 丧心病狂,有的悲天悯人。想到那个坠河而亡的乞丐,我不由地打了个冷战。雨 点落在了河面上,随着一阵大风刮过,向下游流去。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