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   杀 ·周 实· 中国古代的一种死刑。此刑用重物将活人 固定于水中淹溺致死,又名沉渊,俗称沉 塘、沉江。   自己能活这么长时间,这是他绝对想不到的。而且是活在民众心间,而且还 有一个节日,纪念他,颂扬他!是因为写了那些诗篇?他莫可奈何地摇一摇头。 是因为那天清晨自沉?那可不是他的自愿!每年五月初五这天,听着竞渡龙舟的 锣鼓,即使他不愿再回眸过去,心也总是浮动起来。一动,荡开一个水波;一动, 荡开一个水波。一个水波接一个水波,一个水波套一个水波,继而汇成一个个波 涛,整条河都动了起来,直到与那天清晨的波涛自然而然地连成一片…… 那天清晨的前一个傍晚,他从汨罗江边钓罢而归,思绪也同暮色一样在半天 云里渺渺茫茫。他前脚刚刚迈进篱门,仆人小宋便迎了上来:“三闾大夫,三闾 大夫,朝廷来人了,来了两个人!”他心里顿时异样地一怔,血流也猛地往下一 跌,就像瀑布飞涧而下。他当然丝毫未露声色,也未向小宋询问什么。他朦胧地 意识到怎么回事,像往常那样跨进屋去。屋里已暗得只见人形。他招呼小宋快快 点灯。对方却道不要客气,声音听上去很是耳熟。 “你们是──” “你真是贵人多忘呀!”   随着一声长叹飘起,油灯点亮了,对方的面目也清晰起来──原来是詹尹和 渔父!油灯的火苗摇晃着,映得他俩的鼻梁左右忽阴忽阳的变化不定。紫色的烟 柱冉冉上升,呛得他禁不住咳嗽起来。夜,突然也就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无法形容 的寂静。   寂静得能听见灯火噗噗跳动的声音。 扑亮而来的小飞虫在灯光中无声地上下乱舞,画着一根根古怪的线条。一只 迟迟夜归的大鸟斜曳着翅膀掠过檐下。终于啪啪地响起了小宋响亮的巴掌声,那 是他终于忍不住如往常一样开始了用巴掌扑杀小飞虫。   还是渔父来得痛快,朝他抱拳一拱手道: “抱歉得很,三闾大夫,此番前来奉楚王之命──赐你定杀,自刑水死!” 巴掌声就像一只水罐啪地一声失手落地,摔得粉粹,再无声响。 他摇摇头,苦笑道:“看来──不得不认命了!这一天看来只怕是早已命中 注定了。只是想不到这番上路会是你们两位来送行。想当初我找詹尹占卜,詹尹 却不肯直言相告……” “我说了……” “是啊,你说了!渔父也唱了!你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不足,智有 不明,数有不逮,神有不通,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分,我只管怎么想就怎么做! 渔父呢,渔父唱的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 足。圣人不会拘泥于小节,能够随着世道的变化而变化……”   “说了,你也没有听!”   “他当然不会听!他说他情愿自沉湘水,让自己葬身江中鱼腹,也不让洁白 纯净的灵魂蒙受世俗尘埃的沾污……”   “楚王这是成全我了!” “唉,三闾大夫,你是太清高也太孤傲一点了!” “何止一点!他压根就没有把楚王放在眼睛角落里!把大臣们也全都视为尘 埃!” “罢罢罢,不说了,不说了,两位远道而来,我先退让三舍。”他招呼小宋 摆上酒来,指着碟里的鲜鱼说道,“来来来,新钓的,今晚我们一醉方休。众人 皆醉我独醒,今晚我也要烂醉如泥!”说罢,他先端起杯来,一仰脖子,饮了个 干净。   詹尹和渔父对视一眼,犹疑了一下,终于坐下,一齐伸手端起了酒杯: “三闾大夫,今夜能醉,也算是人生一幸了!”   “只怕大夫你难得一醉,醉了也是心里明呀!”   他果真是心里明吗?   渔父原来是监视他的,他竟一点未看出来!   此刻,他面对渔父的瞳仁仿佛就看到了楚王的目光,那种极不信任的目光, 那种恼羞成怒的目光,那种楚国被秦国所败全怪他不幸言中的目光,就像无数怨 毒的钢针全部扎在了他的身上。他长叹一声举起杯来:“但愿能醉!但愿能醉!” 但他又确实未曾醉过。喝酒于他就像喝水,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夜的 凄凉正从地上一点点升起,钻进他的脚板心里,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他一仰脖 子,又饮了个干净。   月光如水流了进来,从窗盖板的坼缝之中。 他招呼小宋添上灯油。 如水的月光与油灯的火苗马上融为了一个整体。    水与火都能够交融,为何他偏偏孤单飘零?在这即将沉江的前夜,他为自己 感到难过。他真想能像儿时那样张开嘴巴放声大哭。他为自己的无助而哭,为自 己的孤立而哭,为人与人之间的无情残忍,为自己既不能改变自己又不能挽救将 亡的楚国并且故土难离而哭!他想起儿时读书的时候,父亲解说他的名字,说他 寅年寅月寅日出生是个极其吉祥的日子,注定他一生都非常幸福!他想起自己年 轻的时候,那时刚刚二十多岁,就官至左徒,仅次于宰相,与楚王一起图议国事, 应对诸侯,那时真可谓少年得志!他不明白英明的楚王为何只因为几句谗言便认 为他爱露才扬己,免去了他的左徒职务,将他降为三闾大夫,令他去管理家族事 务!他清楚自己性情太直,忠言直谏难免祸患,但遇事却又忍耐不住,结果两次 戴罪流放,成为缓期执行的死囚,以至明日将自刑沉江!这于国于民又有何利? 于家于己又有何福?他真恨自己生不逢时!恨自己不能随时变化!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自从戴罪流放以来,他多少次听过这 首歌谣?多少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对自己反反复复吟唱?但每次听过了唱过了吟 过了,最后自己还是自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不可 以濯吾足……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的,莫过于保持自己的干净,你说──对吗?”   他又举起酒杯来,朝渔父稍稍一点头。他忽然觉得渔父的脸庞犹如一个巨大 的面具,凸现在黑夜的背景深处,正朝他一点一点逼近,要套到他的脑门之上。 他绝对受不了这笨重的东西!他即使丑得像只八怪也不戴这遮丑的东西!他又转 向詹尹问道:   “你说呢?依我看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的莫过于不说假话,你说──对吗?”   “对对对──”詹尹连忙举起酒杯,朝他一个劲地点头,就像鸡在啄米一般。 他那两颗混浊的眼珠嵌在耷拉的厚眼皮里,使人看不出他想什么。一张脸真是又 白又胖,肥得好似猪的板油。   这样的脸──他好久不曾见了?   过去他可是见得太多。在名利场中打滚的官们大都有这样一张白脸。如果不 是来监视他自刑,民间真是难得一见,打起灯笼也难得一见!易见的是难民走兵 逃荒,男人的脸个个那么腊黄,女人瘦得枯枝一样。到处都是驼着的背和一双双 惊恐不安的眼睛。好像这多灾多难的山川正刮着一种虎狼的腥风。树林也显得阴 森可怖。村镇皆荒凉得成了乱坟。而那些豪门贵族的庄园则座座令人疑是王宫。 那里面有饲养骏马的马厩,有军人一般听命的仆人,饭菜香得人馋涎欲滴,女人 们漂亮得只想着爱情。庄园的土地那么辽阔,有平原有丘陵还有森林。每天的狩 猎都是屠杀,猎物的尸体腌了又熏。每晚的宴会通宵达旦,不是忘死舍命的赌博 就是火热疯狂的调情。本来,他也可以放荡,趾高气扬地混迹其中,但他却怎么 也无法适应。他似乎总听见耳旁有令他牵肠挂肚的哭声……   “不,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的,莫过于既不说假话又不说真话,你说──对吗?”   “对对对──”詹尹连忙又端起酒杯,朝他一个劲地点头。   油灯的火苗又渐渐矮了,他又招呼小宋添上灯油。   “说假话──骗人,说真话──伤人,不假不真──最可人!”他适时地夹 起一块鱼肉,放到詹尹的饭碗里面,接着又及时补上一句,“你对此道最精通!”   渔父在一旁笑了起来。   詹尹可是一点不恼:“唉,三闾大夫真会说话。”   他真会说话吗?   他真会说话,会落到如此地步吗?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三闾大夫不但会说,不但口才好,诗也写得好!”詹尹继续款款说道,甚 而朗朗念了起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荃不察余之中情兮, 反信谗而(“齐”下两竖间加“火”字)怒……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 秽……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一句句就像一刀刀,一把把他自己铸的刀,深深地插入他的心。   渔父自然也不甘寂寞,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一抹嘴巴道:“三闾大夫的诗, 我也知道几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伏清白以死直兮,因 前圣之所厚!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还有……还有……”   “还有──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这一句就像一枚竹钉,直钉入他的脑门心!他直觉得一阵眼花一阵耳鸣。难 道今夜会喝倒吗?这有生以来的最后一晚!他可绝对不能喝倒!他端起酒杯一饮 而净,定睛看了詹尹一眼,詹尹的唇边正挂着两撇十分得意的笑纹。这笑纹延伸 至他的眼眶,挤压着他的两个眼珠,将他的眼珠都挤红了,像是马上要渗出血来。   “你们知道的太少了,你们记得的太少了!旧的你们还没记住,我这里又有 新的了!”   他招呼小宋擦净案台,拿出竹简,备好雕刀,然后再添上一点灯油。小宋刚 刚准备坐下,照往常的习惯随时记录,他却伸手拦住了:“这次让我自己来吧!”   “三闾大夫!”渔父也飞快地伸过手来,想要拦住他。    “不,”詹尹的声音更快一些,“还是让三闾大夫来吧,他不会用刀自刑的, 他不会使我们为难的!”   他点点头,在案前慢慢坐下,凝神屏息,拿起雕刀。这雕刀伴随他已多年了。 他掌心沁出来的汗水将桃木的刀把都沁红了。他的掌心太喜欢出汗,就像他这个 人一样,他一激动就浑身冒汗。他这样想着,五指收拢,刀把立即与他的手掌自 然而然地融为一体,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刀尖也好像有了灵魂,在紫红的竹简 上活动起来,发出嚓嚓嚓嚓的声响。这声响在突然静极的屋里,撞到人的耳膜上 面,就像一阵阵夏雷轰隆,令人全身肌肉收紧,心口也堵得透不过气来。   刀──终于在竹简上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手一松,雕刀犹如一个人,突然中箭,啪地一声,仆倒在案台上。   他望着仆倒如尸的雕刀,不声不响地站起来,静默了好一阵,才转过身子离 开案台。   詹尹和渔父对视了一眼,一齐扑到案台前,一左一右,念了起来: 怀  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目旬)兮杳杳,孔静 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元刂)方以为 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内厚质正 兮,大人所盛。巧(亻垂)不斫兮,孰察其拨正?玄文处幽兮,蒙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上“竹”下 “奴”)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 知余之所臧。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邑犬群吠 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 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谔”的“讠” 换成“辶”)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也?汤、禹久远 兮,邈而不可慕也?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离愍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乱曰:浩浩沅、湘, 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所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 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 兮!   他招呼小宋再添点灯油。今夜这是第几回了?  小宋却过来撑开窗盖,麻麻的亮光跳了进来。原来天已接近黎明。时间真是 流得快呀!  他撮起嘴唇,轻轻一吹,噗的一声,灯苗熄了,一柱青烟袅袅升起,好似一 缕幽幽的离魂,飘然若逝又不忍归去。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詹尹望着窗外叹道,“三闾大夫,即将自沉,仍 然如此心比天高,卓尔不群,令人佩服!”他那两撇得意的笑纹又绽开挤向他的 眼眶,使劲地压迫着他的眼珠,那眼珠马上又将变红,红得要渗出点点血来。 “我不明白你怎么看的!”渔父嘟哝道,“他都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孤傲, 鸟死嘴硬,骂楚王像瞎子黑白不分,骂群臣像狗乱叫乱嚷,骂楚国世情浑浊埋没 了他……这样的人───你还说他卓尔不群?他这样看不起我们楚国,楚国又怎 么容得了他!”   渔父的话就像剌骨的寒风使他心里一下凉得骤然堆起万丈冰凌。他不明白为 什么这样──他这样热爱自己的楚国,对楚王这样忠心耿耿,楚王却这样恨他入 骨,赐他定杀,自刑水死……   “唉,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所畏惧兮……”他又在心里 念起了他刚才即兴写下的诗句。   “三闾大夫深知天命。他已经平心静下气来,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单说这 一点,便可见出他卓尔不群!”   詹尹补上的这一番话,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到底是楚国的占卜大师!假使 他现在不自刑沉江,他又能到哪里去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 不死! “那么──上路吧!”渔父转过身来说,随手拉了一下房门。房门马上打开 了,居然没有一点响声,居然未像平常那样吱吱咔咔大响一阵,叫得人心里直发 慌。 门外,天色已经大亮,竟然还站着两排武士。昨晚怎么未见他们?他们昨晚 都在哪里?难道全都站在门外?他有点惊讶地回过头来,环顾了一下他住的房子。 这栋房子他刚佃不久,铺板还未睡得热火,又要和它分手了。流放的日子总是这 样,疲乏地拖着自己的痛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四处飘泊,居无定所, 不是头顶滚烫的烈日就是脚踏凌厉的冰碴,被那不可知的命运从一极抛向另一极, 仿佛整个楚国的不幸都是他撒布开来的一样。他多么想停止这苦难的历程,现在 总算能如愿了!他转过身子,迈过门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江边。 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   团团时散时聚的薄雾,正在徐徐地飘离地面,朦朦胧胧地浮向空中。   有雾的日子定出太阳。晨风温柔地迎面拂来,又欲言而止地掠过耳旁。   远处隐约的山恋深处,飞起几声鹧鸪的啼鸣,就像有人在为他送行。   出太阳的日子,人也会死的!他脸上露出悲伤的微笑,仿佛听到汨罗江水在 小路尽头欢闹嬉笑。 他太喜欢这条江了!这条江多么富有朝气,像个小孩子一样活泼!它可不像 有些河流总上气不接下气的咕噜,简直是一个小老头!他可不愿意死在一条嘟嘟 哝哝的小河流里,即使它是一条大河……   “三闾大夫,在想什么?还有什么丢不下吗?”詹尹赶上来轻轻问道。   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嘴里却又突然冒出:“忘不了潇湘洞庭之乐!”一 曲潇湘洞庭之乐,听了能使人忘记忧愁,听了能使人忘记衰老,听了能使人忘记 死亡,如果能够再听一曲,那是何等的人生幸事!   “只可惜在山乡僻野……”   “是啊,只可惜在山乡僻野,既无琴师,又无歌者,只有武士……”他走着, 伛着背,看着路面,路边是茂密丛生的野草,草叶上挂着晶亮的露珠,他的脚从 草叶尖上带过,露珠纷纷扬扬落下,把他的鞋面都打湿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这样想着,抬起头来,小路已经到 了尽头。   小路的尽头就是码头。码头旁停靠着一条大船。渔父已经站在船头。武士们 将码头团团围住。   “三闾大夫,请上船吧!”詹尹走过来一弯腰道。   他望着滚滚的汨罗江水,觉得它较往日绿得不同。这种绿既不是树的绿,也 不是草的绿。这种绿与河边的一切似乎不是那么协调。是今天来得太早了吗?河 水像有生命一般用它那复眼似的波光对他一眨一眨地召唤,这召唤是那么意味深 长。   “还有什么问题吗,三闾大夫?”詹尹再次弯腰问道。   唉,现在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有问题了!难道他还会写《天问》那样, 一口气滔滔不绝地提出那么多的问题?他摇摇头,默默地越过船舷,坐进舱里, 然后转身一拱手道: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的,就是离开这个世界,你说──对吗?”   这次詹尹没有点头。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詹尹自然不会回答。   三枝长篙已一齐撑出,船已哗地一声离岸。   一条大鱼被惊出水面,在空中画了条漂亮的弧线,又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溅 起一朵巨大的浪花,浪花哗地拍到船上,武士们也惊得叫了起来。 “不要管,只管划!”渔父站在船头吼道。    大船飞快地驶向江心,大鱼也飞快地冲向江心,好像在和大船竞赛。这情景 与以后的龙舟竞渡简直没有什么两样。他靠着船舷看着大鱼,觉得大鱼也在看他。 它那十分巨大的身躯就像一片滚动的乌云。它那灵巧有力的鱼鳍在江中那么迅速 地摆动就像大鸟在云中搏击。 “不要管,只管划!”渔父又在船头吼道,大鱼却一下没入江中,转眼在船 头翻滚起来,露出它那雪白的腹部,那闪电般刺人眼睛的腹部。   渔父砰地跪在了船头,所有的浆手也停了下来。   大鱼的背鳍像一把尖刀从侧面在船头横切过去,将江水齐崭崭地切开,犹如 划出了一条界限,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江水复又合拢起来,依旧滔滔不绝地流着。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好像一切都是个幻像。   渔父松口气,站起来:“就在这里自刑吧,天意如此,三闾大夫?”   两个武士靠拢来,将两个装满河沙的布袋牢牢地系在了他的腰上。   他扶着船舷想站起来,却没有能够站得起来。两个武士将他扶起,他切实地 感到了死亡的份量。   他凝神屏息地望着江水,眼睛里浮上来一片绿色,一种准备入浴的心情悄悄 地浸润他的心头。他摸了摸胡须,抻了抻长袍,就像要出远门似的,又一次地转 过身子,朝那江边码头望去。码头上站着的那排武士就像一道结实的栅栏。栅栏 的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朝他做了个特别的手势。这手势所透出来的凄凉使他顿时肝 肠寸断。   他知道那是仆人小宋!   他双目一闭,落了下去──   他听见有人喊:“三闾大夫──”   他拚命地抬起头来仰望──穿过碧绿的江水,在近乎黑色的深蓝色空中,骤 然蹦出了一个红球,红球下大鸟般的乱云,一团团不远万里飞来,又一团团不远 万里飞去。   它们能飞到哪里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一个莲花似的波浪在江面上轰然一声隆起,又陷下去形成一个漩涡,一个张 着大口的漩涡……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