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千烦恼丝               ·应 帆·   好象把头发称作“三千烦恼丝”是女性的专利,好在如今讲究女男平等,我 也不妨和女同胞们平等一把,讲讲这顶上的三千根黑丝(青丝不青丝倒也罢了, 只要别不合时宜地过早变成“白丝”就行)以及因它们而生发的烦恼。   十岁之前,对于头发一直隐约地怕一件事情:就是怕家里人给自己留条小辫 子。因为我们家乡的人以前是颇爱这样风俗的,大抵是娇惯男孩的意思。我却经 常看见这种有几个姊妹的男孩子跟人打架时被揪住小辫子而全身受制,人在江湖 安全第一,我因此特别害怕这种厄运临“头”。不过好在我有个弟弟,且没有姊 妹来衬托我们的“娇惯”,父母也让我们免“俗”了一回。   上中学之前,剃头是由村子里固定的师傅来做的:那剃头的三四个兄弟之一 每个月担着他们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来家门口走一回,碰着就剃了,碰不着就自己 抽时间跑到他们家里去,每年交一块两块的剃头钱。那一大家子姓陈,为大哥的 人称“黑大皮”,早年据说以烙头拔发虐待老婆,后来就一直鳏夫下来。大人们 有时候喜欢用“黑大皮”来吓唬人:再乱动,下回让黑大皮来给你剃!小孩子就 规矩起来。常跑我们应庄的是“黑大皮”的兄弟——黑大四,那时候经常跟我父 母夸我:再没看过你们家这么乖的儿子,从来不乱扭乱望的。我想我确实是怕他 那刀子不老实什么的,“胆怯”嘛,也就是乖了。黑大四的小儿子还跟我同桌了 一阵子,最后厌了他是因为当众叫我的小名。   十几岁的时候也怕剃头,怕剃头师傅说自己头上白亮的虮子——那时候乡下 的女生生虮子似乎很正常,因为她们的头发不仅脏而且长,男生的头发虽脏却不 长,机会少些。我上下学却常跟着两个堂姐,同桌也多是女生,头上因此也时不 时地孵出虱子来,痛痒难禁。母亲就拿篦子抹了香油给我和弟弟处理。到了学校, 一班的男生看我头发油光闪亮——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翻版,立马知道我头上 生虱子了。自己百口莫辩,那种羞耻简直至今仍可感受。回家大闹,母亲道:教 你不要跟女孩子头靠头写字,你改不了,下回叫黑大四给你剃个光头算了!这个 威胁够利害,好在十三四岁的男生开始对女生疏远起来,农村的卫生状况也逐渐 进步,我的虮虱之忧也就渐渐成为历史了。   上中学的时候,黑大皮一门兄弟垄断我们剃头业的情况已经彻底打破,村头 乡角不时有从我们初中学校毕业出来学了半年十月剃头手艺的小青年开门营业。 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忽然都兴起了女生烫发男生留长发,报纸里的漫画常有小孩子 对进了男厕所的长发青年说“阿姨,你进错厕所了!”我们早上集体背诵中学生 守则时就有“女生不烫发不化妆,男生不留长发”之类的声音。我属于那种老实 的学生,头发只是适中的长,大人催了几个回合之后也总会去剃,却也有利害的 学生。印象最深的是初三的同学戴军,坚留不剃,最后我们亲爱的班主任胡大胖 子拿了剪刀,到班上和戴军撕扭一番后成功地给了他“喀嚓”一声——那桀骜不 驯的戴军到底是孩子,抓了自己的书包大哭着出去了。第二天就顶了个亮光光的 脑袋到学校来,跟人嘲笑胡大胖子的其奈我何。   到城里上了高中,倒没有什么了。平时忙得一塌糊涂,很少有时间去剃头的, 而且剃头后要洗澡,自己的皮肤对学校附近的那个公共澡堂极其敏感,因此常是 周末回家剃头洗澡,而且多是父母催促着,然后常是跟着父亲一起去。一般是去 他们供销社的理发室,有个哑巴,一边精细地给父亲理发剃须掏耳屎剪鼻毛,一 边哇啦哇啦地不知道跟闭着眼睛的爸爸说笑些什么。轮到我的时候,照例是哇啦 哇啦地一通哑语,我却只是小心地陪笑着,眼睛不眨地盯着他在我头上的动作, 等他摆弄出个老实的大众头出来,就赶忙跟着父亲去洗澡。后来不愿意随着父亲 出出入入了,自己常一人跑到跟爱明同过学的高文龙的店里去,理个到底年轻时 兴点的发型,说些老师同学的情况,倒有些建立自己生活圈子的味道——正如父 亲习惯了那个哑巴理发师傅。   上了大学,自由也多起来。那时候剃头的地点颇有几个选择:校内不时变换 主人的理发室,黄山路上的阿四发屋,当然还有离得远的温州发廊之类。大多数 时候是在周末去洗澡的路上,顺便跑到校内理发室把头发给剪短了;不满意校内 的三五分钟一个头的高效率又有点心情的时候,就骑车去校门斜对过的阿四发屋 去,通常要等一等的,却也喜欢那样悠闲的下午:翻着阿四准备的杂志,听着合 肥调频台晓露之类主持人的甜美声音,跟阿四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杀掉一两个钟 点的时光。对自己的发型也总是不在乎,实际上也没有条件在乎,唯一能够努力 的就是每日梳个一遍两遍,两三年下来也有个三七开或是四六开的分线出来—— 饶是如此,我那些不怎么梳头的室友还是会不时地拿我梳头的举动来笑话的。   当然大学里也还是有些“各领风骚二三年”的流行发型的。比如有一阵子一 般的人都喜欢推个小平头来酷一下什么的。军训时自己也被迫剃了一回小平头, 那惨不忍睹的样子,让我从此再不敢剃在别人头上看着酷酷的小平头。另外两种 有点特立独行的就是披肩长发和光头了。披肩长发的青年在大学里已经成了摇滚 青年甚至搞文艺的商标,但是却鲜见留得漂亮的,那几个摇滚乐队的成员也给我 不健康的感觉。倒是另外一种不太长的——过耳及肩却不至于披肩的发型让我寻 思了一阵子(也许跟那时候看了“同一屋檐下”里江口洋介的造型有关),然而 也只是寻思了一阵子而已。大约是大二三的时候,喜欢班上的一个女生,爱美之 “心”那一阵子大概也蹦跳得更加铿锵有力些。有一回去东区做实验,顺便在那 温州发廊还是叫另外名字的显得有些高级的地方理了发,而且平生第一回吹了风 打了摩丝,倒也油头光脸很神气的样子。回到宿舍,就有人夸张地叫“认不出来 了”,“这么摩登再不敢跟你一起走了”之类若夸若妒的话,自己心头也得意。 然而睡觉时却麻烦了,小心翼翼唯恐损坏了自己的高价发型。这样胆战心惊地熬 到周末洗了澡,终于回到无型一身轻的状态,以后再也不敢要这样花钱不讨好的 累赘了。大学时代男生的光头似乎总是跟失恋相关的。大四的时候,我们宿舍好 象有人失恋或者暗恋不成功,于是讨论过集体光头以装他声威的可能性,准备一 宿舍五个人顶着五只电灯泡出去,以达到“一光头,惊西区”的舞台灯光效果, 后来到底因为某人的不配合而未能实施。   渐渐大了,一般情况下也不在乎发型了——原样就好是大多数情况下的选择。 街上的理发室渐渐进化成“美发厅”“美容院”,弄得我不敢轻易入内。倒是校 内的理发室多了一个,虽然都号称“美发室”之类了,而且时常有两个着白衣的 女子站在霓虹里嗑瓜子什么的,我知道他们还是有三五分钟一个头的效率以便让 我赶在浴室关门之前跑过去洗澡的。97年夏天在大庆,头发长了,满街却都是 “美发美容”,又听说有什么按摩之类的服务,倒犹畏着一直不敢进。后来有一 天看到一个平实的名字,连忙一头钻了进去。又一年在南京,看到一个理发室门 口写着“虽说毛发手艺,却为顶上功夫”的对联,倒差点冲动跑进去领略他们的 功夫和手艺了。   不在乎发型的时候,也还有别的烦恼。一个是头皮屑的问题,大学里每学期 只有二十张澡票,意味着每个星期才能洗一次头。我这个也属于用脑阶层的就难 免每日梳头时看见白花花的头皮屑飘落,然后别有忧愁暗恨生了。于是开始遗弃 廉价的洗发精,专用宝洁公司又飘又柔的潘婷或者“有内涵”的奥妮皂角之类, 然而结果往往还是“头屑依旧”,甚至“秀发去无踪,头屑更出众”地让人恐惧。 还有一个就是“秀发去无踪”的严峻现实了,虽说知道头发也是分分秒秒新陈代 谢的生命,然而早上醒来看见一枕黑发,或者在水房洗头看见盆里水面黑压压的 一层,总是心有余悸的;然后不放心地对着镜子梳来梳去,考察自己是不是已经 有了建足球场的倾向。葛优说什么“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只是我自知不长毛的 脑袋却未必都聪明,因此总还是惴惴。那时候头皮屑大约是“人无我有,人有我 多”的烦恼,白头发却是“我无人有”的喜悦了,每每得意地跟人说:打赌?你 从我头上找出一根白头发来,我如何如何……。常常看到花白的少年白,心里不 由珍惜自己的一头黑发;也常常被同学请求给他们拔黑发里一根两根的白发,一 边寻拔一边说“拔一根长十根”的话吓唬他们,得意非凡。然而有时候自己想: 总有一天有那力争第一的一根白发会闪电般在自己黑色头发的夜空里耀眼地亮场, 再想及那句“我仿佛听见了/白发裂肤而出的声音”的诗,就更加要闷闷不乐起 来。   来美国之前,就有人警告说到了美国要准备自己理发,大有这三千丝到了美 国后会“不烦也烦烦了更烦”的意思。我是个爱幻想的人,当时满心幻想:暑假 里没事可以去参加个厨师培训班,到了美国落魄了至少还可以做大厨维持生计的; 堂嫂堂妹都是理发师美容师了,实在要学点理发手艺再出去也还是可行的…… 最后的暑假在烈日下匆匆度过,临走的前一天才有空跑到爱芳爱玲的“芳玲美发 美容店”里去剃头。爱芳问:“大哥,剃个什么头?”“越短越好!”爱芳到底 是专业人士,三下两下给我洗剪剃理吹地整出一个又短又入目的发型来。   这发型到美国一戴就是四个月,好在每天洗澡洗发,至少能顶着不痒不乱的 头发去学校,而且也告别了头皮屑之类的烦恼。寒假里几个大学同学聚会,看着 对方的长毛兔模样不由哈哈大笑,然后脱得只剩了三角裤,坐在浴室里,看刘兵 拿着刀子剪子推子实验起来。结果当然是差强人意,不过想想当我在洪东头上戳 出一个又一个的洞的时候他却依然连连说“不错不错”的宽宏胸襟,自己也就对 着刘兵的镜子跟小何小广西两个笑着自嘲道:是还不错吧,啊?   其实看人家美国学生的发型,大多还是很入目的,中国学生不进美国理发店 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省几个美刀了。开了春,我们的理发工具还了人,正好 有个住在我们附近的中国留学生的老婆打了廉价理发的广告,我和赵峰也去剃了 一回,确实不错。只是后来他们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就不大方便再去找他们。 如此时光如电,自己头发长得虽慢,日积月累又成了长毛兔。于是就打算去 美国店里理发,周围的中国人就说:美国店一个头至少要十几刀,而且要打电话 预约,要准备小费,要用英语缠夹不清地跟他们说你要什么样的发型,——你要 是不嫌弃,什么时候到我家来我给你剪剪算了……。一席言吓得我几顾美店而不 入,又不好意思真地去麻烦人家,这三千烦恼丝经春入夏,已经盖耳了。 实验室里有几个亚洲人,自觉跟他们应该有些共同语言的。先问韩国的博士 后在哪里剃头,他说一个头剃了二十美元,又说跟他们韩国理发价格不相上下; 搞得我有点后悔报出以前在学校里两块人民币相当于二十五美分的头价来,于是 就亡羊补牢地说我们中国当然也有很贵很贵的发廊……。一天吃饭时注意到日本 学生松本龙生新剃了头,还有些另类的样子。问他哪里理的,他倒说自己对着镜 子理的,听得我只有惊叹的份了。 这样一个头又一直熬到七月份,自己甚至作了拿皮筋扎小辫子的准备。今年 这儿的夏天却热得反常,三千烦恼丝也就乘机作乱犯上,让人满颈脖子的难受。 那天下午听得肥头小耳的韩国学生孔曛告诉我一个不要预约不要小费价仅十刀的 美国剃头店,连忙抓了书包赶班车去了。 美国女人仔细地给我围了脖巾系了围披,问我留长留短,忙说短些好;她又 问是否保留原来发型,当然当然……。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恍如国内,最后开始 剪额发,女人一手拢发一手挥剪,我正寻思怎么用英语跟她说之际,她已说时迟 那时快地给我剪出一线齐的女式刘海来…… 心下惴惴。星期五去看独角剧“最后上的是汤”,邦妮看着我笑道: "You look so different,like a totally different person. You look like a Chinese toy..." 那玩具人想去该是无锡泥人,憨态可掬的吧。看过戏,几个人在公园里吃西 瓜,说什么台海危机取缔法轮功,自己没怎么说话。邦妮安慰道: "Don't be depressed for your haircut anymore. Remember: no hairstyle lasts more than three days!" 听她这么说,自己倒不好意思再沉默下去了。昨天跟楼下的小李子同车回来, 看着我的头又说笑了一阵。   回家来,对镜烦恼,不知道何日才能长出这傻乎乎的境界,又想活了这二十 几年,小时怕扎辫子怕剃头,稍大些愁虮子厌虱子,再大些琢磨发型烦恼皮屑, 如今到了美国又让我犯起愁来,竟从来就没间断过的样子。遂叹曰:这三千烦恼 丝真正烦恼死人也!转念一想:虽说是三千烦恼丝,如果哪天五百根集体下岗不 再要我烦恼什么的,或者它们约好了“朝如青丝暮成雪”,那才是更可怕的。那 么,还是继续为这三千丝烦恼下去吧!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