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种的英勇 ·李 信· 很多中国人都是很容易被英勇所感动的,我也是。起初,我被炸碉堡的、堵 枪眼的、做好事的、献石油的、修梯田的英勇感动过;后来,又被搞科研的、受 迫害的、讲真话的、为国操劳的、身残志坚的英勇感动过;再后来,又被解放思 想的、敢闯敢试的、富民克己的英勇感动过;而眼下,正有另一种的英勇更浓酽 地感动着我。它来自一个看上去毫不英勇的人——俞平伯。就是那个因为治“红 学”而在五十年代遭到集体帮助的人,我曾对比着读过他和朱自清的《桨声灯影 里的秦淮河》,只得出了一个苍白的“好”字,我既没游过秦淮河,也没见识过 桨声灯影,更不是红学槛内人,俞平伯在我眼里,就象是一间古雅的书斋——长 而宽的书案,泛着幽光,布着纸墨笔砚,一卷书倦怠地卧在桌角,折扇散漫地半 开着,扇坠儿还在轻摆,唯有桌后的人看不清。以上这些显然和英勇不沾边,世 俗地看,顶多是倒霉加穷酸。所以说,要看清文人或其他任何什么人,必须去找 了他的书信、日记来读(当然,得人家答应),这些文字一般不为传世,会更本 质一些,我就是这样发现了英勇的俞平伯。 首先是他1932年3月1日的《致国民政府并二中全会快邮代电》,是关 于抗不抗日的,文人刀笔辣手的厉害从中可见一斑。如“十九路军之抗日,道路 传闻非政府所欲……但此种流言发生传布之因,乃至于政府之威信不明,是非不 辨。夫抵抗若是,不抵抗非也;不抵抗若是,则抵抗非也,二者不并立,人人知 之矣。”再如“国民党代民治国,常以诸葛自喻。夫诸葛公之忠刘禅,天下后世 知之矣,国民党果能如此取信于天下后世否耶?”这是三十年代一位钻故纸堆的 教书匠写给最高当局的信,不带脏字地把委座和蒋军弟兄们骂苦了,且没有士大 夫的絮叨。如此的耿介、如此的胆气、如此的锐利,这是一个英勇的俞平伯。更 震动我的还是他的《一九七六丙辰京师地震日记》。那时我九岁,他住永安里, 我住和平里,感受肯定都是一样的。我现在想来,都还有些晃,可在他的日记里, 却冲淡得很。28日大震当天的日记有云:“6时45分又地震,楼房摇晃轻微 ……点洋腊吃黄瓜蒸饺,至8时半电灯复明,即睡,睡尚好。”三天后,他记道: “食物缺,代以罐头……亦已甚优。据地震局说,今明两日有强烈地震,而待之 殊无影响。下午与嘉正、广生、裕德打桥(牌)。”最精彩的是8日记他住地震 棚:“棚小颇精,可容五榻……卧见碧天,巧云来往,空气清新,只稍凉减寐耳。 点蚊香,一夕恬然无扰。”不惊、不乱、不忧,苦中作乐,作得舒展而从容,且 不是事后逞能,这是又一个英勇的俞平伯。 其实,早在54年春对他的那次挤兑中,俞平伯也是这般恬然的。没听说他 表示过什么,无论是急赤白脸的争辩,还是口服心不服的呕气,还是霜打后的颓 缩一隅,都没有,一以宁静对之,稳得令人肃然。平老,一辈子“名士”得无以 复加。顺手给朋友写封短信都是学问的人,未来绝不会因为现时的强势罪他贬他 便也跟着一道轻薄他。绝不会!有了这个底,他有何惧。看来,英勇是人人可做, 但又不是人人可做的。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