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侨 居 闲 笔                 ·若 榕· 一 女儿的困惑 “妈妈,如果到了毕业晚会那天,没有男孩子来邀请我参加,怎么办?”女 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也听人说过,在美国,进入十几岁的女孩子,如果没有男孩子邀请出门去玩 儿,脸面就有点儿不光彩。尤其是高中毕业晚会的那场舞会,即将迈向未来新历 程的前夕,女孩子最美妙的年纪,有男孩子的邀请,意味着这个女孩在已经过去 的中学生涯,学习与人际的成功与否。可是,我的女儿才刚进中学,毕业晚会? 还有整整六年的考试、社会活动、比赛竞争等着她呢。 我怔怔的,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合适的回答。 每晚临睡前,女儿总要来和我说上几句悄悄话。 “橡皮泥粘在头发上是不是好看?” “明天中午带饭能不能多带一些糖果?” “明天要考试,早点儿叫醒我。” “什么样的人才能参加学校里的竞选演讲?” 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悄悄话的内容也由孩子的幼趣、童真里,渐渐地漾出 心智成长的年轮。我和女儿之间,有时“没大没小”,在相互的逗乐打趣中,有 了亲密无间。殊不知,难为天下父母心,这实在也是着意经营,试着在无间里, 消泯父母子女之间的疏隔感。 “过去,妈妈在中国念书时,我那个年代是没有舞会的,更没有毕业晚会。” 我想对女儿说。可是,女儿真地在乎晚会?真地将有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孩子来叩 我家柴门,然后轻挽着我的纱裙舞衣女孩,翩然离去?──甩甩头,像是要甩去 这闯入的幻象。 侧首细看我的女儿,十二岁的女孩,到了爱干净的年龄。这会儿刚洗了澡, 头发湿湿的,披散在瘦瘦的两肩上。黑晶晶的瞳人在台灯下闪烁,几分精灵气中 透出些许大女孩的味道。曾几何时,还只是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呢,弹指一挥 间,就长大了。这半大的孩子,已经和着她生命进程的韵律,开始探索她的人生 了吗? 我带女儿初来美国时,她才五岁半。那之前,在家乡的幼儿园里,女儿还只 是个念中班的小娃娃儿,连中国话都讲不全呢。她虽然出生在中国,却是从学龄 前班开始,一直到中学,接受的是道道地地的美式教育。我能理解她吗?我和我 的先生,他虽然曾经也在美国的大学里读了几年书,得了学位,可是比之女儿这 一代,我们在中国度过的那半辈子,有着多么不同的社会经验和价值观念啊。 我们这一代人,在成长的几个重要历程中,都有过不平凡的经历。上小学时, 正如一棵小苗需要养分长身体,却赶上大跃进那会儿。上学读书,在老师的带领 下,孩子们到处找寻废铜烂铁,收集破磁碗,砸成细粉做耐火砖,砌小高炉,支 援大炼钢铁。天公不作美,没隔多久,接踵而来三年自然灾害。天灾人祸,困难 时期全国人民勒紧腰带,节衣缩食。到中学时又迎来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打倒牛 鬼蛇神,走出校门大串联。如花的年龄,求知的黄金季节,却求学无门。告别了 校园,告别了父母,去农村劳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几度春秋在 山岭草径之间。 月转星移,年华已逝。诚然,我没有过华灯炫丽的舞会,没有过音乐飘扬的 旋转。在我们那个年代,我学会缝缝补补,勤俭持家。我学会吃苦耐劳,安身立 命。我更学会在政治运动迭起不休的大时代中沉默期待。 纵然青春韶华如此平凡无华,意难平中亦不乏色彩。爱好文学、音乐的伙伴, 相约自创小小的家庭演奏会。读诗、拉琴、唱歌,唱年轻的理想。兴之所至,去 照相馆合影,题曰:我们总要拼命向前!经历二十多年的时光侵蚀,影像淡旧, 但是你看那十几张年轻的脸盘儿上,分明写着憧憬,更有向未来的呼唤。我的人 生经历能给下一代留下什么启示? “你才这么小,离毕业还有好多年呢!”正一正神,我从遥远的记忆里走出 来。 “可是妈妈,如果我没有怎么办?”女儿执着的,认定了要讨个主意。 是啊,岁月不会因为世界的喧繁而停止步履。少女的情愫伴着生命的延伸而 诞生。我那个年代啊,我怎能忘记山村老屋的窗前,木桌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灯花在玻璃罩里跳跃。伴着这盏孤灯,有时夜读,让思绪飞驰于书里美妙的意境 之中。有时在静谧中,向忽闪的昏黄油灯花儿,诉说心理悄语。 啊,他在崇山峻岭之外的另一座山村里。他是不是也在一盏相同的灯下?木 屋外,山区的夜色空灵,永远属于我心中的婵娟之夜,有我还有他。寒星下,曲 径通幽处听竹林沙沙,秋虫呜鸣。啊,那是我一生中最洁白的季节,我几乎把我 一生的痴憨都消逝溶进那段时日里。哪怕是天荒地老,也荒不了那心田的相思树, 老不了对他的一份苦等。 何堪回首,我这陈年往迹,女儿能明白多少? 夜已渐迟。窗外的风声瑟瑟可闻,就象当年的山村夜晚。前院草地上,去年 才种下的梨树,今春已枝叶繁盛。叶声和着檐下的古钟阵阵,时远时近,悠悠如 远古的回响。春华秋实,一代一代,推移运行。在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上, 无论任何地方,不可逆转的法则穿行于这一季又连接了下一代,在宇宙间,你何 处去追寻他的踪迹?你不能扼止他,你也无力预示他。 女儿困极,已渐入梦乡。 我终究未能为我女儿找到最好的答案。我把这付托给沉沉的夜,清明的月。        1997.5.16              二 不敢看书 曾经很爱看书,却又不敢大看特看,只好躲躲闪闪地看书,看得很理短。 白天看书的时间,要选先生不在家时,一边看书一边吃饭。放放心心,慢慢 地看。细细品尝书里的内容,饭的味道也显得特别可口。到夜深人静时,伴着轻 翻书页的纸声,一页一页走进书里面。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是我,书里写什么我 就是什么。看得酣酣然欲罢不能时,先生过来咬牙切齿地责一句,就是我最恨他 的时刻。 有时候,听到先生说,某某真没有出息,一本小说拿到手,两天就看完了, 整天不干活。语气里含得那个不肖,似在指桑骂槐。我在一旁听着就胆寒,换作 是我,一天也可以囫囵着打发一本。 其实先生他自己就是来自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家庭,父母亲都是地道的中学和 小学老师。但是,就像中国大多数的教师阶层一样,以前的物质生活很拮据。教 师界中,有学问的人见得多了,还不是穷酸文人,囊中羞涩的不鲜。花那么多时 间去看闲书,精神追求又不能代替吃饭。还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 以有识者都以科学的态度求实际,或者你很会读书,学而优则仕;或者老老实实, 学个手艺谋个衣食生路。 对于先生这样一个寒窗苦读,戴过美国学位帽子的工程师来讲,能产生实效 的才是有用的。闲书,既不教你知识又泛滥情绪,他不能容忍把大把的好时光消 耗在没有用的空洞里。要看,也只能放在次要的零碎边角当儿娱乐一下。所以, 他还是颇解人情的。只是,我总是不识时物,专爱选大好时光,大看特看与学习 技术无关的闲书。明知故犯的我心里虚,看书时一直很理短,因为在我们共同载 舟的许多年实践证明,他总是对的。他以工程师的特有的讲实际,尊重科学的法 宝,屡屡战胜我,真理总是在他那一边。为此,我也恨。不知道是恨真理还是恨 他。 世界上的女人大多数都是感情动物。在女人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感情的颜色。 如果实际的生活里没有,她就会上天入地地去寻找。女人们的感情又是那么的丰 富,即使脸上没有了青春的红晕,感情和她的灵魂还是纠结不离。就像可乐罐里 的汽水被密封着,一旦打开便喷发满溢了出来。到了岁数的女人谈情说爱花前月 下得又嫌累,且不合时宜,不如看看书,悠闲实惠。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世界,够 你遨游遐想,抒发感情了。 尤其是到了美国以后,看书更是奢侈的行为。大家都在为谋成大器为某方面 的专家,赖以谋个好饭碗。谁还能阳春白雪地谈诗论画?看闲书于我,果真有点 儿违理,况且至今还没有创造出相应的劳动价值。若要看书时,就狠狠心,想在 心里:士有所好,无为无能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这个精神是有出处的,孔夫子就 说“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主张读书是为了完善自己,无 须在乎外在的名声和遭遇。这就是强大的理论后盾,苟且厚着脸皮再看一回书吧。 到了有一天,看书看到有感而不能不发,非要涂鸦时,先生忽然发现原来我 还有点儿用处。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纸片,装订起来竟然也有一小沓。他说, 等你写多了,我出钱,你印书。 于是,每天下班回来,他就要问:今天写了多少? 交白卷很惭愧。天天写不出东西来,无以回敬先生的厚望。我倒情愿再去餐 馆打工挣钱,不闲云野鹤地看闲书了。 对于务实的人,时时务实,闲情里也能做出有意义的事来。碰上我这样云里 雾里不谙时务、不成气候的太太,先生也很无奈。 我还是逃不出不敢看书的窘迫。     1999.1.1           三 “酷”妈 记得在出国以前,偶尔从港台的杂志上看到“酷”这个字眼,心里纳闷,琢 磨不清楚,究竟何意。乍看以为是形容某人很凶残,可是偏与文中所表达的形容 却又不符,明明说的是很有趣的事儿嘛!后来出国,听到不少人,尤其是年青人、 大小孩子们爱使用Cool,常常把这挂在口上,当口头语。日久才逐渐略会其 意。 近年回国探亲,访亲拜友,看电视看国内的杂志,“酷”字的应用也已经颇 风靡。年轻一代的一定要“酷”一下才过把瘾,就连应景儿的文字,也很附势, 讨帅哥靓姐欢心,有新鲜的必“酷”,有盖顶儿的也还是要再“酷”一下才够劲 够威。毕竟离国十载,什么都在变化,国门开放,人情、文化、日常生活里,都 浸了洋味儿了。 现在当父母的,都很注重与孩子打成一片,以便更讨小孩欢心。假模假样的, 也要拿一些时代流行的东西来装点自己,以期笼络小孩,达到大人们的预谋。所 以,我也时常挖空心思的找一些“酷”事儿做,想当“酷妈”,向孩子示好,为 此,煞费精神。     (一) 刚来美国时,看见美国妇女穿着挺有风格,生怕孩子嫌自己的妈妈不够体面, 不“酷”。有一次,孩子学校“Open House”,就是把学生的学业展 览出来,请家长们光临参观。这下机会来了,是日,我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一 派参加时髦聚会的阵势,带领孩子去学校。 我可给你长了脸吧?我问小孩,我蛮自豪。 教室里扶老携幼、熙来熙往的人不少。一间一间教室看过去,墙上贴满了学 生们的作业,台子上陈列着学生的手工艺术品,小孩子们特别兴奋。这是很富有 人情味儿又素雅的场合,大家的衣着虽然随意却挺整齐,质朴又不失时代感。轻 衫便裤软鞋,真正体现了美国人日常生活的品味。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的行头, 好象去联合国参加世界大会,一色套装硬挺挺的,丝巾丝衬衫,高跟皮鞋整得我 膝盖都直不起来(我最恨高跟鞋,平时从不穿它)。站在人群里的那个别扭,真 是气馁。哪还能做“酷”妈?真是“苦”得要哭。   在孩子们心目中怎样的妈,才算“酷”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也无资料 可寻。这是前人无可借循的新路,只好自我琢磨自己的新形象。   天天在家看美国的电视肥皂系列片,研究现在小孩的心理。有次看《一步一 步》这个片子,我才了悟,到了十几岁这个难伺候的年龄的孩子们,不仅一概觉 得自己的妈妈很难看,而且特别羞于妈妈亲自到自己的学校里和老师说东道西的, 这真是一个伤心的发现。虽然,这种打击与偶尔窥探到,丈夫向某某漂亮女士献 殷勤的小道消息时,那么不受用相比,本质上绝对不同,但是足够令妈妈忧愤的 了。更不可救药的是,妈妈们大都很爱漂亮,又尤其爱去孩子们的学校里亮相。 不过,有了一些失败的教训,对于当“酷”妈的向往,只能象年轻时代,追求新 潮那样,处于既热衷又无知的彷徨。 (二)   小孩子总以为妈妈们都很乐意为孩子劳累。如果找借口妄想不干小孩派给的 节目,小孩就振振有辞地例举,洁西卡的妈妈怎么能画水彩帮小孩完成作业;露 西的妈妈如何会为孩子们烤点心开派对。稍一被小孩的蛊惑动摇,我的麻烦事儿 也就滚滚而来。 老师专门出难题,自然科学课罗列出一连串昆虫学名,要学生们扑逮了制作 标本。眼看秋深,虫子们都忙着准备过冬,各谋暖寝去了。每天一放学小孩就到 后院翻土攀树地辛勤找昆虫,可是标本簿上就是短了个蝽象。“放屁虫蝽象”折 磨了我们两星期都不露脸。眼看限期已近,小孩天天烦我,向我讨债似地要臭蝽 象。孩子一向天真地幻想做妈妈的,天经地义地把小孩的作业视为己任,我何尝 不是巴望最好有满满一院子的小虫子让孩子们来捉。 我小时候,老师从来没有叫我们做这样的作业,偏偏美国的老师花样“酷”, 隔三差五地做“Project”(项目),整天要我开车拉她去市立图书馆查 资料,搞研究。 历史课学第二次世界大战,三、五个人一组,各组作各自的研究,各人分工 一部分调查工作,任是谁都偷不得懒。作业交上去,谁的功夫见力,老师一目了 然,哪个组的团队精神配合得好,亦明鉴。看得出,美国人也是知道南郭先生滥 竽充数的典故的。历史课,又不是主科,小孩均视与主科同仁,严阵以待,由此 可一瞥学校对初级学习的全面发展,治学有道。平日里,也不见小孩做数学作业, 问之则答曰,老早做好。英语呢?一张书单,几十篇大部头小说、传记,看去吧, 看好了考试,读书报告交出来,货真价实开卷考试,想偷看都不知道怎么抄。我 以前那点儿对付老师考试的老套路,此时都派不了用场,这才上初二呢,小孩已 经开始讥笑我是大老土了。 且说我这里为“蝽象”烦恼不已,疏懒几日不曾割草,眼看前后院的草地郁 郁葱葱长势蓬勃,野地里的灰兔干脆把小兔也移来落户在我家后院的草丛中。灰 兔一家人长长的毛耳朵耷拉,安详地偎作一堆,我每天从厨房的玻璃窗看出去, 心里很温暖,实在不忍破坏它们的家庭幸福。 街坊沃克太太见了我打招呼,“嗨,你的草地真壮啊,可以牵马来吃草了”, 没有别的办法,维护庭院整洁美观,宅区邻里共公关系很要紧,只好推出割草机。 轰响的割草机,惊醒了草丛中沉睡的生命,也飞扬起无数看不见的微尘,直 冲得我连连打喷嚏。泪眼中仿佛有一道翠绿的流光忽闪而去,随着抛物线的轨迹 追寻到篱笆下的灌木丛跟前,这是多么惊喜的时刻,梦里寻它千百度,这只期待 已久的蝽象,此刻就货真价实地降落在一秆枯枝尖儿上摇曳。我为我孩子即将得 到她之所求的兴奋而激动。凝神滞气,轻手踮脚,刚要扑下去,这飞虫儿却骤然 跃起,转道回旋,隐藏到院中央的梨树浓密的叶丛后面。搬出椅子登高,脱下外 衣,拨开枝叶,探头察看,誓要捕之归案。哪料想它机灵无比,见形势危急仓皇 出逃,冲向空中。不能让它去了!我猛挥手上的衣服朝空中扑打。梨枝乱,颤叶 纷飞,失去重心我一头栽地,眼巴巴由着那虫儿逃了。瞄见它停到院隅的木篱笆 方向,我哪顾得混身的痛,翻起腰奔向篱笆,细细搜寻。 无望了,我很沮丧,小孩天天找我要的蝽象,到了手边的,化作一阵黄绿妖 风,飞遁去了。 我伏在木板上痛心,午后的秋风有点儿燥,风里夹杂了一股怪味儿。它还在, 这狡猾的飞虫,蝽象的臭味儿就迷漫在我的鼻尖前。我象机警的猎犬,悉悉索索 地嗅。伸长脖颈扫描每一条板缝。哈,好聪明的虫子!扁扁地钻缩进木缝,浅绿 的身形,革质的翅边还隐隐约约透出一丝亮黄色的勾线。此时,使命感注满我心, 世界上的事你以什么标准来评论价值?面对一只小蝽象,我是生物学家达尔文? 我是以孩子之需求为己任的伟大母亲。 蝽象大约已无奈,劫数在即,死死嵌进窄隙不动声色。我也不慌,攀上与邻 居共用的篱笆,掏出刚才取木椅时备好的小瓶儿,一手伸到木篱外面把瓶口对准 位置,一手则从相反面用干树枝把虫子向瓶口挤赶。虫子迫于进攻,在缝内上下 慢移,我的瓶口也相应着移动。霎时间,臊臭熏天,我侧头换口气之际,说时迟 彼时速,蝽象已经逃窜。歪歪的在空气中仓皇打几个圈,遥遥地望着它疲倦地停 在邻家后院准备过冬的烧火柴堆上。 未经应允贸然乱闯人家的后院,就是不挨枪子儿也得公堂对簿。救场要紧, 整整衣裤掸掸土,首次揿门铃惊扰“哈罗”了两年,而从未拜访过的紧邻。应门 的主妇听罢原委大力协助,她搬木柴我手撑外衣严密巡视。法网恢恢,蝽象最终 落入瓶中。 傍晚小孩放学,打开冰箱取食,看见亮晶晶的透明玻璃瓶儿里,安放着一只 冻着的,黄绿的蝽象。欣喜地欢呼:啊!Cool,妈妈,哪里来的? 我不明确,小孩究竟是为终于得到苦觅多日的蝽象,还是因了藏冰的冷柜的 低温而“酷”,可我最在乎的当然是当“酷”妈。     ( 三 ) 不过,日日在厨房里很难实现当“酷”妈的心愿。 首先极少有与外界打交道的途径,就算有这份才能,日久倦怠在洗锅水油腻 炉子之间,也终会被埋没。每当做卫生打理房间,吸尘器推到挂衣间时,心情总 是复杂万千。以前在国内时,买了三开门的大立柜,还是不够储放一年又一年垒 起的衣服,抱怨地方小。现在专门的挂衣间,四壁上上下下立着好几排挂衣的横 杆,开了电灯亮堂堂的,由你尽兴地安置四季华服,可是,当初出国时上海妇女 商店买的尼套装,广州友谊商店的小羊皮夹克,还有一大堆上班族女士的衬衣丝 巾皮鞋,蹉跎数年不曾动过,幽怨地陈列在衣架上,养在深闺人不识。除了白衣 黑裙在中餐馆打工尚有实际用途,架子上那些为出国而置的时装既对于居家显得 不合时宜,做主妇灰头垢脸的也不需要穿用,几年来未添置多少新衣,枉由那许 多衣架空荡荡地在待望。 生活一旦循入常规,惰性就象一堆又粘又重的面团,糊糊稠稠地陷在脑袋里 沉沉然。每当太阳升起时,我都祈祷这一天有些新鲜的事儿发生,为快要枯萎的 遐想添些活力,也为孩子有“酷”妈开辟新创意。我并不灰心。 期盼的时刻往往不期而至。 小孩浩浩地哭号着冲回家。刚才不是好好的在大门外边骑自行车玩儿吗? 出门前梳过的小辨子散开,一双小手捂了眼,状告妈妈:外面街上男孩子用 “辣气死”辣我的眼睛! 反啦,竟然有此等的事,光天化日的欺负人,大庭广众之下拿辣奶酪往女孩 子的眼睛里涂。孩子用凉水洗过眼,眼巴巴地等我给她作主。舍我其谁也,我若 不站出来,谁给我孩子撑腰?顾不得我那洋泾浜的蹩脚英语,我得去找他们讨个 理。 当机立断,放下手里的锅铲,解下布围兜,奔进挂衣间,换上一套崭新的, 春季大减价时抢购的耐克绒衣,配上高腰厚底的耐克球鞋,再转到洗脸台前,涂 粉上唇膏,梳发喷摩丝。专业化的仪表包装,鼓起勇气,牵着孩子,昂昂出门去 论理。 那一伙刁男孩,七歪八斜的,还倒在草坡上晒太阳。我跨一步上前,紧张得 突然亮高了八度嗓: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如果再有,我将告诉你们的家长。 不是我,是他。吃软怕硬,男孩子们没有胆量承担,推来推去卸责,倒是再 不敢造次了。 长了志气,回家的路上小孩挺高兴地说:妈妈,很“酷”! 我象老母鸡一样用我的大翅膀保护我的小鸡,我是真正的“酷”妈,我知道。 虽然我说的英语不够“酷”,不关大体,我那套耐克装可派上用场了,我惦记我 的新衣。 我想,“酷”就是把一件事儿做得漂亮吧! 隔日,有门铃响,门眼里看出去,又是那帮男孩!嘿,前度刘郎今又来,又 来寻事?既来之,则安之。我振奋了自己,庄严迎出。 哈罗,这是为学校童子军的募款,太太请您买一份饼干吧。推出满脸雀斑, 最矮的一个,小可怜模样地仰脸对我说。 妈的,好现实。昨天的账这么快就回来算,打了大旗来对付我。我小孩躲在 门后面,满怀期待地张望要我给她面子,要我买饼干。 看自己孩子的份上,我买了。 妈,你是“酷”妈。 呵,知母莫如女。 199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