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 情 代 价                 ·百 合· “妈妈,奶奶。”儿子嘟囔着,头往我怀里靠了靠,手在我胸前摸着。断奶 几个星期了,他还是没忘记夜里醒来吃奶的习惯。我把他往怀里更紧地搂了搂, 让他头顶紧贴着我的下巴,两只热乎乎的小脚盘放在我的小腹上。我喜欢这样紧 贴着他的感觉,这样紧贴着一个因为爱而诞生的美妙生命。特别是在夜里,听着 他的呼吸,闻着他的小娃娃味道,摸一摸他的胖胖的小手,我会满足地叹口气, 感谢上苍给我的一切,有时会因此热泪盈眶。我何德何能,让我在得到一个优秀 的丈夫之后,又得到一个优秀的孩子? 我的手轻轻拍着儿子的背,轻轻地吻着他的头顶,断断续续地哼着我瞎编的 “摇篮曲”:“宝宝乖乖睡觉觉,睡觉醒来长成大宝宝,爸爸妈妈高兴得哈哈笑。” 不一会儿,他又甜甜地睡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就在我要快睡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茹卉,一个我好多年也 未曾想起更未曾联系的女孩──其实她现在早不是女孩了,也应三十多岁了吧? 她怎么样了呢? 我睡不着了,便轻轻地从儿子颈下抽出我的手臂,给他掖好毛巾被,轻轻地 穿好衣服,进了厨房。倒了一杯牛奶,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一分钟,便捧着进了书 房。我掀开窗帘,向后院看去。也不期望看到什么,只是一个习惯──在我心里 想事情的时候,我喜欢掀开窗帘看外面,这样心里会平静些。 鸟儿还没开始叫,天空是暗色的青,树叶擎着无数密密匝匝的剪影。所有的 一切都在沉睡,是一片很感人的静谧。“还是写吧。”我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时 候,我爱让自己沉浸在一种讲故事的情绪里。 我刚来美国那年,茹卉是学校“中国学生联谊会”的理事。迎新晚会上,她 是主持。我依然记得那天晚上,她穿着大红色的吊带夜礼服,袒露着整个圆润光 滑的背,让刚从国内来的我,直惊讶她的大胆──那晚上所有的中国女孩中,她 是唯一一个这样穿的。其他的,不过象我这样穿着各色各式长长短短的连衣裙而 已。 茹卉的嗓子很好听,主持得也至少有半职业水平。而且,她会跳舞。她和一 个男生表演的“酒醉的探戈”,如泣如诉,让所有人都看得鸦雀无声。后来知道, 那舞是她编的。在大学里,她是“校文工团”的主力,又是“系花”。 很快,我和她熟悉起来了。我们系和他们系在同一座楼,虽然不在同一层, 但楼里只有一个“咖啡室”,美国学生午间在那里喝咖啡,中国学生便在那里吃 自带的午饭。我常在那里碰到茹卉,时间久了,聊着聊着,便成了好朋友。 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可是,她告诉我,她不仅结婚了,还有一个儿子。她 说她的丈夫是她大学的班主任,比她大八岁,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结婚后一年 就有了儿子,而儿子才六个月时,她就来了美国。来美国三年了,丈夫总拿不到 签证,就这么两地分居着。 “你想他们吗?”我问。我那时只是随口问,并无法断定她想不想。不象现 在,我发现,我根本不能和丈夫、孩子分开,哪怕几天时间。特别是儿子,即使 我去商店里三两个小时买件衣服,也想得要命──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每时每 刻都和我在一起。他四个月时,我找工作面试过一次,让人照看了他五个小时。 那五个小时,比五年还长。于是我发誓在他进幼儿园之前,再也不去找工作了。 “开始很想。后来,学习一忙,压力一大,时间也长了,也就慢慢淡了。” 茹卉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给我教授做数据处理, 熬夜到早晨四点也做不出。今早打电话问统计系一个朋友,发现一个电脑指令错 了。你相信吗?就三五个字,害得我白费了一个晚上!”连续的熬夜,使得她的 眼下有些浮肿发黑,不过,她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一头自然的稍微卷曲的头 发,又给她添了丝野气。 “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把饭盒推到一边,喝了一口茶。每天吃青椒 土豆炒鸡肉吃得我好没胃口──为了省钱,而且青椒土豆洗起来快。 “好人。”她不加思索地说,看到我想笑,她忙笑着解释:“他对我很好, 对孩子也很好,对他父母我父母都很好,对同事也很好。” “还是太抽象了!”我笑着大叫。 “他性格很好,很温和、宽容、善解人意。他很让我。我一上大学他就是我 的班主任,对我一直很照顾。” “你一上大学他就盯上你了,”看她得意地微笑,我忙补充:“在美国,师 生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肯定要被赶走。” “用得着你告诉我,”她笑着说:“张明是我看到最好脾气的男人。而且, 他学术上成绩也不错,是系里第一批博士生。他还会拉小提琴呢。” 逐渐地,听说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发现,其实美国人也很喜欢谈论别人。 比如,我们系那个平时见了人总爱理不理的教授爱德华是同性恋;副教授鲍勃的 太太跟着他的博士生跑了;教人口统计的爱伦离了三次婚;茹卉的导师肯尼斯四 十岁了还一直单身,是小有名气的“花花公子”,好几个女学生曾对他暗送秋波, 他总视而不见。肯尼斯高大魁梧健壮,金色的头发,深灰的眼睛,气宇轩昂,却 又不乏儒雅。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他去跑步回来时,被汗水湿透的体恤衫紧贴他肌 肉发达的身体,显得特别性感。特别是当他冲人笑着打招呼时,露出一口洁白整 齐的牙齿,而他的笑容里有有种天真无邪的样子,真的会让人痴迷。 “‘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我见过的最性感的美国男人。比任何电影明星都 出色。电影明星不如他有深度。”我对茹卉说。“致命的吸引力”是当时刚看过 的一部电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有婚外恋,当他想断绝关系时,那女孩缠着他 不放,以致于要杀他的妻子。最后的结局是这个女孩自己送了命。   “他很聪明,相当聪明。他的脑袋相当 Sharp,我很佩服他。当然,他很严 格,有时我觉得他严格得让人无法忍受。但是,我跟他学了好多东西,特别是学 术研究的办法。我很庆幸我有这样一个导师。”茹卉很严肃地说。 “听说好几个美国女孩想选他做导师,他没要,是吗?” “是的。他选学生也很严格。若不是看我在国内读大学时就发表过几篇文章, 他才不会要我呢。不过,来了美国才发现,我们念文科的在国内哪叫什么学术研 究?东拼西凑,剪剪贴贴而已。哪象这里,不仅真的要做统计和数据分析,即使 不直接引用的观点也要注明出处。照这样的标准,我在国内发表的文章都算剽窃 了。”茹卉已经有四篇和肯尼斯合作的文章在他们领域最有名的杂志上发表了。 她说肯尼斯坚持要把她的名字署在前面:“这对你有好处。我已经是终身教授了, 可你将来还要靠着这些文章找工作呢。” 茹卉已经几乎把课修完了,她打算再用一年时间收集数据,一年时间写论文。 他们系拿到博士学位平均要六年。 “我想年底回国一次。时间太长没见丈夫孩子了。” “他们最近又去签证了?” “中秋节去过。以为签证官会念中秋是中国人家里团圆的日子而心软,结果 还是拒签了。这已经是第五次被拒了。人家说被拒的次数越多越难签。我是不抱 什么希望了。”茹卉紧缩着眉头说。 我都替她发愁。若丈夫孩子来不了,她该怎么办呢?已经三年了,还要几年 呢?中国人也真可怜。 从国内回来后,茹卉看起来很烦恼忧郁。于是,春节晚上,我打电话叫她到 我这里来吃饭:“我们俩一起守岁吧。也不是周末,就不请别人了。” 这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春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舍不 得花钱,所以电话打回去也不敢多说。“爸妈,过年好。”眼里噙着泪,却不敢 流露出来。 茹卉来时,眼睛红肿。我也没问,想她必是和我一样,想家了。何况她还有 丈夫和孩子。真难为她了。其实,究竟图什么呢?忍受这样分离的煎熬,为的什 么呢?值得吗? 因为是过年,我咬牙买了瓶葡萄酒,烧了几个平时舍不得吃的菜,象油爆虾、 茄汁干贝、双菇菜心等。可是,我们俩都无心动筷,只让菜慢慢地凉在那里。 我们两个面对面隔着一张小桌子坐着,几乎都不说话,好在都不时地轻抿口 酒,气氛也就不至于显得太僵。我看见茹卉的眼睛里若隐若现地有泪花。 “茹卉,你回国去得怎么样?”我真的想知道怎么样。在这异国他乡,她算 是我的好朋友了,我真心地关心她。 茹卉重重地叹口气:“一言难尽。”她又喝了一小口酒,看着我说:“你相 信吗?三年时间变化很大,大得让我无法相信。记忆里,我的儿子只是个胖胖的 小东西,会‘依依呀呀’地‘说话’,会咧着只长了下面两颗小牙的小嘴笑,会 躺在小床里看着挂在床头的小玩具手舞足蹈。可是,现在,他已经是个到处跑个 不停的男孩子了。而且,也开始跟他爸爸学拉小提琴了。” 她说,张明带着孩子去机场接她。她在飞机上一直想象着孩子见了她会喊着 “妈妈”飞扑到她怀里,而她会流着眼泪把孩子搂进怀里不再放开。可是,眉眼 都象她的儿子见到她后,反而躲到张明背后。 “彬彬,叫妈妈呀,不是告诉你好多次了吗?见到妈妈要叫,这样妈妈才喜 欢,是不是?”张明把彬彬从背后拉到茹卉面前,可彬彬连头都不抬,抱着张明 的腿,身子直往后靠。 茹卉觉得很伤心,也有些尴尬。她擦擦泪,对张明说:“别逼他了。三年了, 他怎么能记得我呢?等过几天熟悉了就好了。”   茹卉不知怎样才能补偿这三年的母爱,她只能倾其所有地给彬彬买玩具,带 他去“麦当劳”,不停地亲他抱他,晚上睡觉也搂着他。 “为了彬彬,我都不想回来了,”她带丝悲伤的笑容说:“你没有孩子,你 无法想象我的心情。一想到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彬彬接来,我的心痛岂止是刀 割!” 彬彬只是使她心痛。张明却使她无措。 “远了,我觉得三年的时间把我们分开得好远。我觉得他好陌生。也许,以 前就没有靠近过?只是那时太年轻?或者说我来美国三年变了好多?但我自己觉 得我没变,我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啊。” 我只是听着。我想告诉她,她的叙述还是太抽象,可又觉得这不是开玩笑的 时候。她的眼神让我知道她心里很痛苦,很无可奈何。 “我相信张明也没变,他这个人,基本上是一成不变的,特别是感情上。可 是,这次回去,我没有以前那种对他的依恋,也没有久别后的兴奋。”她看着我, 犹豫着,说:“我想,即使你没结婚,你也不会没有过男朋友。现在,只要有男 朋友,一般的就会……有些经验。” 如果在往常,她说这些话,我会大叫,不是为了抗议,是因为她的吞吞吐吐。 我会嚷:“你说你自己就说嘛,把我扯上干什么?” 我期待着她说下去。我给她的杯子里有加了半杯多一点酒,又从冰箱端出一 盘早已洗好的葡萄。虽然只是慢慢地喝,可她的脸已经有些发红了。 “在飞机上,我一点都没睡。我想象着见面时的情景。想象着彬彬会喊着 ‘妈妈’扑向我,想象着张明会把我拥在怀里,想象着我们在分开三年之后,会 有怎样一个缠绵的夜晚!可是,都没有。彬彬的反应不能怪他,我走时,他根本 不可能记得我的样子。可是,张明……见到我,让彬彬叫‘妈妈’后他对我说的 第一句话,是‘你回来了?’即使这句话,他用的是问号,而不是叹号!” “晚上,和他父母说完话,安顿彬彬睡下后,已经很晚了。当我们俩上床时, 已下半夜了。可是,我们一点激情也没有。我是说,他好象一点激情也没有,而 我见他那个样子,也就扫兴了。我们彼此好象只是为了尽义务一样,很快地结束 了。我们甚至没有亲吻。你是应当明白的,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做爱时没有亲吻, 就等于这样的动作里没有情感,只是身体的接触,是两个器官的结合。没有那种 灵肉相融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我非常沮丧。” “尽管坐飞机坐得精疲力竭,我还是睡不着。我想哭。张明在我旁边打呼噜, 我觉得好厌恶,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能受得了?再说,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他 怎么睡得着呢?我使劲地回想从前,也知道,张明肯定不是感情有变化而没有激 情,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是因为我在美国三年,已经有些看惯了人家表 达感情的方式,心里因此期待也很高。可是,我多么希望他能象我在美国看的电 影电视里那样,让我有一个销魂荡魄的夜晚啊!三年里,我一直很忠于我的婚姻。 不是没有孤单寂寞的时候,在这里,谁不孤单寂寞呢?但是我抗拒着所有的诱惑。 不是没有需要的时候,但我都忍受过来了。可是,在我回国的第一个晚上,我就 失望了。当然不是因为张明没有和我热烈忘我做爱这件事情本身,而是我从这件 事里,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肉体之间的距离,身体之间的距离。也许这种 距离以前就有,只不过那时我太年轻,不谙风情,又是在那个环境里。” “后来的那些天里,张明还是象以前那样待我,还是对我很好。你可能又要 嫌我抽象,可是,我只能说他待我很好。可是,我感动不了了。我象一个旁观者 一样看着他很好地待我,看着我接受他这种好。我知道,我的婚姻,被我在心里 划上了句号。我很内疚,又不想告诉他我的感觉,因为有彬彬。彬彬是我生命的 一部分,也是张明生命的一部分。你可以想象这种无奈吗?两个灵肉分离的人, 中间却有一个生命在关联着。我能怎样!” 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小河一般。她的泪水让我怆然,可我说不出任何安 慰她的话。我把纸巾盒子递给她,看她面前一会儿就堆了许多揉在一起的湿纸巾。 “我能怎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离婚。可是,张 明不会放弃彬彬,我也不会放弃彬彬。而且,我也不愿以后彬彬叫别的男人爸爸, 或叫别的女人妈妈。不离婚,不说不知道张明什么时候能拿到签证,即使能拿到, 来了以后会怎么样?” “也许,他来了就好了。这里的电影电视看看,就学会了。”我故意想让她 轻松起来。 她摇摇头:“张明不是那样的人。我现在才明白,张明其实天生的就是那样。 感情上总是白开水,而且烧不热。” “那你多加点火不就行了?如果你是烈火干柴,我才不相信他热不起来呢。” 我逗她说。 “你看我是烈火干柴的样子吗?”她终于笑了。 “如果你不是,怎么可以怨人家热不起来?”我郑重其事地说,“茹卉,我 相信你是。我记得你迎新晚会的打扮。连你的头发都带有野气。也许你骨子里就 是个野女人,只是还没被发掘而已。” “这次回去,和张明在一起,我觉得很窒息。当然,我也很惭愧,好象我是 个欲望太强的女人似的,而我对张明不满,只是因为他无法满足我。” “欲望强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亏你在美国呆得比我长。我总觉得人的欲 望应差不多,只不过有的人想释放的欲望强些,有的人比较善于压抑,有的人善 于转换而已。不然,孟子怎么会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呢?” “你这样的引经据典,真是辱没古之圣人。”她抓起张纸巾,揉成一团抛在 我脸上。 “本来就是嘛。中国人假惺惺惯了,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都病态地没欲 望了。”我躲着她的纸团,捏起一粒葡萄放进嘴里,“所以,别难过,也许张明 下次就会拿到签证。等他来了,去租几盒黄色录像带给他开开窍就行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好象你很老练似的。”她瞪了我一眼。 “我是从你的述说中得出的结论!”我大声抗议道。 那年春天,张明去签证又一次被拒了。 茹卉没有再谈起她和张明的事情。她说她也懒得去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到时再说吧。她忙着和肯尼斯做一个研究项目。 “和肯尼斯一起工作压力真大。他太认真,太严格。但是,很有乐趣,因为 我不仅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更因为这样的压力使我无暇顾及自己的不快。而且, 闲散时,肯尼斯是个很风趣的人,他知识渊博,见多识广,在很多方面却又象小 孩子一样天真单纯,充满好奇心。” 茹卉眉飞色舞地说着,尽管因为没有睡够,她依然有黑眼圈,可是,她的两 颊是红的,散发着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光彩。她爱上肯尼斯了,我对自己说。这 么快,也许是因为对自己的丈夫和婚姻失望了,才在不知不觉中给自己开了一扇 通往另外一个境地的门?但我不想点破她,我相信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夏天来了。校园里如茵的草坪上,总是躺着穿得 少得不能再少的年轻的男孩女孩,让人无可避免地感受到青春的美丽和诱惑。茹 卉也越来越漂亮了,她好象买了几件新衣服,因为那些衣服绝对不可能是国内带 来的,那细细的吊带背心,简单的牛仔短裤,无领无袖长不及膝的棉布连衣裙, 这样的衣服,使得她看起来清新秀丽,可那一头略卷曲的长发,又给她添了不少 野气和性感。无论怎样,她看起来不象一个缺少激情的男人的妻子和一个男孩的 母亲。她象是一个随时都可以爱得惊天动地,随时都可以被爱得粉身碎骨的年轻 女郎。我有些为她担心,却又暗暗祝福她。女人的生命,不就应该这样吗?不就 应当美丽和性感吗?除了爱和被爱,女人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使命呢? 渐渐地,流言蜚语起来了。有人说看到肯尼斯和茹卉在小镇最好的中国餐馆 吃饭,肯尼斯面对茹卉很温存地微笑着;有人说看到他们在最好的咖啡馆“蓝角 落”里呆到快半夜了;更有几个嫉妒的女孩等着看戏:就凭她?说英文还带口音 呢,怎么可能让肯尼斯认真?他们在一起玩玩而已;真看不出茹卉这个小中国女 人还有两手呢,肯定是她勾引肯尼斯,肯尼斯不过想尝尝鲜而已……我无法为茹 卉辩解,因为我从来没问,她也没说。我只乞求这些传闻不给她和肯尼斯带来麻 烦──她有丈夫孩子,不可能和肯尼斯有什么结局,而且,肯尼斯是她的教授, 师生之间婚外恋,在美国的学校里算“不道德”。 学期末那一天,我逮着茹卉,约她一起去学校的咖啡馆吃中饭,那里有三明 治、汉堡等快餐卖。平时是连这三五块钱也舍不得花的,这次为的是和茹卉好好 聊聊。也许,我也帮她出不了什么主意,但我可以听,如果她想说的话。我想她 应该听到别人的议论了。 “肯尼斯是带我出去过几次,吃饭、喝咖啡,或者到酒吧里跳舞,但我们并 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他是我教授,没有家,我在这里也孤身一人,我不觉得我们 做错了什么。”问及她是否听到过那些传言时,茹卉马上说了这些。 “你在辩解什么呢?”我轻轻地问:“是非谁也无法评判,但他是教授,不 知道系里对这些传言是否会有反应?” 茹卉低下头,不说话,把只咬了两口的汉堡放在桌子上。 “你爱他,是吗?”我拍拍她的手。 茹卉不说话,咬了咬下嘴唇。 “肯尼斯知道吗?”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我有丈夫和孩子,更不知肯尼斯是从教授的角度来关 心我还是怎样,我怎能打算什么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如果肯尼斯也爱你呢?” “我不知道。如果他能给我一种我渴求的情感,我想我会不顾一切的。” “包括舍弃你的婚姻,舍弃张明和彬彬?” “不,我可以舍弃婚姻,但我不会舍弃孩子。孩子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舍弃 他,我的生命不会完整。什么都不会让我舍弃彬彬。”茹卉坚定地说。 暑假因为我没有资助,就跑到纽约打工去了。两个半月回来后,系里也没见 到什么人,更没看到茹卉。给她打电话,她让我马上到她那里去,晚上在她那里 吃饭。 茹卉的屋子和我的一样,很小的一间,但在她小小的衣橱上,一个大大的玻 璃花瓶里,插着半打红玫瑰。 “这么漂亮的花!”我把鼻子凑上去,闻着,“好香啊,谁送的?”只是下 意识地问,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去买花,即使疯了也不会。 “肯尼斯。”茹卉小声说。 我这才转过头好好打量茹卉:尽管她的眼神里有丝躲闪的内疚或者别的什么, 但是,我马上知道,故事已经发生了。 吃完饭,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听茹卉坐在床沿上给我讲他们之间的一切。 她和肯尼斯之间的一切,因为学期末的PARTY而有了实际的改变。他们 和系里一些别的教授和研究生一起去离学校开车半小时的“乡村俱乐部”吃饭、 喝酒、跳舞。所有的人都喝了不少酒,美国的师生关系本来就随便得多,在这样 的时候,更是没什么可顾忌了。 肯尼斯只要一听到慢舞的曲子,就来邀请她。看着别人看他们的眼光,她心 里很矛盾。她是多么希望被他拥在怀里,在人群里慢慢摇动自己的身子,让渴望 随音乐而缓缓流淌啊!可是,她又怕万一不小心流露出的什么让人抓了把柄── 她不想连累肯尼斯。 可是,肯尼斯是无法拒绝的:“来啊,别怕。你是我的学生,是我唯一的女 学生,我不和你跳和谁跳呢?” 茹卉把手搭在肯尼斯肩上,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因为人多,他们不得不靠 得很近。肯尼斯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让她几乎无法自持。她真想把脸埋在他胸 前,让音乐和欲望把她带走,随便带到那里,只要让她的生命,有一个燃烧的机 会。好几次,她觉得肯尼斯的手更紧地箍住了她的腰,但是,她一直低着头,不 敢看他的脸。有时,她的下巴会擦到他肌肉饱满的胸膛,于是,汹涌的渴望便颤 栗着涌遍她的全身。 不跳舞时,她就使劲喝酒。她想喝醉,想在酒醉里忘却一切,忘却张明,忘 却婚姻,忘却肯尼斯的诱惑。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完全醉去。她有些恍惚,但是,依然清醒得 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出丑。直到PARTY结束,她还是没醉。 肯尼斯送她回家。在车里,他们都不说话,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到了茹卉住 的楼前,肯尼斯停住车,没有说话。茹卉也不响,也不动,只盯着窗玻璃。肯尼 斯的手刚刚触到她的手,她便把自己投进了他的怀里。待他们从长长的吻中直起 身子,肯尼斯便一言不发地开车去了他家。 “后面的你可以想象。”茹卉有些羞怯地说。 “象电影、电视。”我想开玩笑,“给我一个缠绵的夜,一个我在你面前尽 情燃烧的时刻……”我背起我很久前写的一首诗。 “去你的!”她站起身来,走到那些红玫瑰前,伸出手,轻轻抚着那已经盛 开的花瓣。 “给我讲一下嘛,哪怕抽象些也没关系。”我耍无赖。 “你知道吗?虽然我和张明在一起生活了近两年,而且,在那之前我们就已 经……但是,肯尼斯使我知道,肉体的结合可以有那么多的美妙,可以到达那么 高的境界!原来,做爱不仅是两个器官的接合,也不仅仅是只有这两个器官才可 以做爱。肯尼斯就象一个出色的向导,跟着他,即使闭着眼睛,我也可以游览那 些引人入胜的风景。和他在一起,我才知道,什么是做爱做得天昏地暗。”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说实话,尽管我自以为对任何的情感事件都抱开放态 度,但茹卉的坦率还是有些超出我的意外──难道她真的要跟随欲望走吗? 象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茹卉郑重地接着说:“当然,和他在一起,不仅是 肉体的欢愉。我本来就喜欢肯尼斯的性格,更迷恋于他的相貌,重要的是,我从 这种从未有过的肉体快乐中,体验到了一种活泼泼的生命。好象有个新的我被释 放,被创造出来了,而且,我发现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新我。” 茹卉越说越快,两眼发光。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就如同我真的在看另一个她, 一个我不熟悉的她。情欲的力量居然这么大,大到可以重新创造一个女人的地步! 可是,又有谁说这样的力量不好呢?一个女人如果不喜欢不爱自己,怎么可能喜 欢别人爱别人? “不要嫌我抽象。我不象你那样喜欢舞文弄墨,好多感觉我形容不出。我只 能说,和肯尼斯在一起,我觉得日子是活的,是色彩缤纷的,每一件小事都可以 使我感动,哪怕是一片美丽的树叶也会让我流泪。我的心被丰富的情感充满了, 那情感象水一样,涨得向外流,而我就象那水上的船一样。有时,我觉得我是天 上的风筝,而那天要多高有多高,要多远有多远。” 我笑了。“茹卉,虽然你不舞文弄墨,可你此时简直是诗人。”接着我感叹 着摇摇头:“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情欲不但可以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更使她 才华横溢。” “去你的,说正经点的,行不行?我和你说的这些感觉,都是真实的。” “我可以想象,尽管我没你这种勇气和艳福。”我扮了个鬼脸:“要不要再 详细点啊?我还没读过激情小说呢。” “你又来了。”她瞪我一眼,走到衣橱边,拉开抽屉:“你看,这是肯尼斯 给我买的,漂亮吗?” 漂亮,漂亮极了。我嘘出一口气,伸出手,摸摸那墨绿色的真丝内衣。是种 纯正的墨绿,我形容不出象什么,只觉得这颜色很正、很富裕,本身就看起来很 奢侈。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的真丝内衣,光滑、细腻,柔和的光泽,即使在不 很明亮的灯光下,也看得非常清楚。胸罩垫着薄薄的衬,很挺括,绣着镂空的花, 配着细细的肩带;内裤也是小小的精致,同样地绣有镂空的花。我想象着茹卉穿 着这套内衣的样子,肯定美丽性感得如同模特! 她小心地捧起这精美的小东西,贴在脸上说:“它们不但看起来漂亮,穿起 来也很舒服。真丝的衣服当然都很舒服,可是,穿上这样的内衣,我觉得自己特 别性感,特别柔情万分。在肯尼斯那里,有时,早上起来,穿着这样的内衣,外 面再披一件同样颜色和质料的晨袍,坐在阳光灿烂的厨房里和他面对面喝咖啡, 也没什么话可说,他看报纸,我看着他,我觉得我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哪怕 是一个梦,也让我在这样的梦里永远不要醒来。我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和他在一 起,我完完整整地做着女人。”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轻轻地问。 “你总问我有什么打算。”她叹口气,责怪道。 “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丈夫和孩子。” “肯尼斯说如果我想嫁给他,他倒是可以娶我。虽然他以前从未想要结婚, 但他觉得我有东方女性的美德。” 看见我脸上的笑容,她忙说:“我知道你早嘲笑我。当然,如果在中国,我 和肯尼斯之间的一切,绝对可以把我所有的美德都抵消,可‘东方女性的美德’ 是他形容我的词。他说我温柔、贤慧、忠诚、安静,而且聪明。” “聪明我相信,其它的,无从考查。”我讥笑道。 “关你什么事?他这样觉得就行了。” “你会嫁他吗?” 她垂下眼,沉默了好长时间。“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可是,如果没有彬彬──” 我的心也跟着她沉着。男女之间,任何的选择都很简单,因为只要跟随自己 的情欲和理智就行了。可是,一旦有了孩子,就会艰难得多。特别是中国人都为 孩子考虑,想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 “又差不多半年过去了,张明又可以去签证了吧?”我问。美国领馆也够恶 劣的了,只要签证被拒,至少要等半年以上才可去重新签证。 茹卉点点头。“有时我根本不希望他来,不想再和他过死气沉沉的日子。可 是,我又想彬彬,从冬天回去后,我比以前想他想得厉害。” “你会离婚嫁给肯尼斯吗?” 她茫然地摇摇头。“彬彬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道。 可是,开学后,系里也纷纷扬扬地传着茹卉和肯尼斯的事情了。据说,系主 任已经和肯尼斯谈话了,而肯尼斯已经考虑另谋它处。 我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茹卉,她忙着做毕业论文的问卷调查,而且,我猜她也 在躲避众人。打电话去,也没找到人,只有电话录音。 开学差不多两个月时,肯尼斯去了另外一个州的大学,茹卉也跟着走了。我 不知她具体什么时间走的,只是收到了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印的是一朵百合── 我的名字。可见她用心良苦。“谢谢你做我的朋友,我忘不了和你倾谈的时光。 只是人言纷杂,我觉得再也无法倾诉,原谅我不告而别。” 看完她的卡片,我很失落。虽然我们相处不是很长,但我们彼此很信任。在 我刚来美国的孤单日子里,倾听她的诉说,是一个很大的安慰。我会一直惦念着 她,愿她生活得快乐。 再后来,好久好久了,辗转着听人说,她最终还是嫁给了肯尼斯。但是,她 没有得到彬彬,因为张明和她离婚的条件是彬彬归他。我为她高兴,毕竟她得到 了她以前一直渴望的一份情感。同时又为她觉得遗憾:如果彬彬也能归她,不就 更完美了吗?她曾说彬彬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舍弃他,她心里会怎么痛苦呢? 现在,我自己做了母亲。我才可以想象,当年茹卉做这样的选择时,心是怎 样地被切割着啊!一种重新创造了她的情感,一个她怀育的儿子,在这两者之间 进行选择,不会比用刀把她的心割成两半轻松些。我庆幸,我永远不需要做这样 的选择。为此,我分外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 1999年4月26日于Livings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