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朝两忘烟水里(三)                 ·青 梅· 认识七哥的时候我大概十八岁吧。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已 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想了又想,实在无法找到任何线索──于是决定放弃回忆 他的名字。因为隐隐约约记得很多人喊过他七哥,所以就用这个称谓来记叙我和 他的故事吧,虽然我一样不清楚为什么人家喊他七哥,因为他在家只是一个弟弟 而已。 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认得七哥。不过那个时代大抵是我正在学 画的时候。因为七哥是个画者──画家他恐怕还称不上。他画画,但不以它为生。 他是做什么的呢?印象中竟然也没了确切的记忆,也许是个无业游民之类的罢。 我认识七哥的时候他大概三十二、三岁了,偏瘦的脸上笑起来嘴角有些皱痕, 些微沧桑的样子。他的鼻子长得……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很酷”,那是他脸上最 吸引人的地方。很多年后我发现我看男人的第一眼往往在意人家的鼻子好不好看, 也许那正是从七哥那里受到的影响吧。他的鼻子确实好看,笔直,挺拔,象我那 时候素描的白石膏的古希腊雕像。 七哥在我们那个城市有一小套房子,在很嘈杂的一个居民区里。我记得要穿 过一个挂满衣物和堆放了很多煤球、自行车的院落才能到达那间房子。有时候我 们这些衣装怪异的家伙走过那里时就会引来蹲在井台边的妇女们星点好奇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七哥不住那间房子,他平时住在家里。他家我去过一次,不是 很宽敞,他和弟弟住一间,屋子很乱。他自己的那个房子就空着,平时没人,偶 尔朋友聚会或者有人借宿什么的,大家就想到了七哥,所以印象中有人询问七哥 的踪迹时多半是因为要找他借房子。或者我也就是跟谁去他那里聚会认识的? 不记得是认识他多久的事情,我搬到那间没人住的屋子里去了。缘由好象也 没什么,估计是和家里闹了不快活──年少时候都有的叛逆行径。我跟七哥说要 借他屋子住一阵,他也没问什么就答应了。 我记得我带了我的画画工具,一大堆的颜料、画笔和画板画架等乱七八糟的 东西,然后就是几件换洗衣服。去的那天,七哥不在,他提早把钥匙给我了。屋 子里没什么家具,我把一些不用的杂物挪到厨房,只剩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唯一 的一把椅子瘸了,我就堆了一垛书在地上坐。然后我细心布置了一角静物,大幅 的白布,从壁橱里找出来的一个粗陶的花钵(也许是七哥从前画画用过的),散 放了一些西红柿什么的。我打算好好画几幅东西。 过一天,七哥来了,转了转,说我摆的东西有点杂,重新帮我搭配了些,果 然要好得多。临走的时候他说要小心煤气,我说我在外面买了吃,不烧。他笑笑, 走了。 我就白天画画,晚上睡觉。很简单的日子。记得那个屋子因为光线不是太好 的缘故,除了靠近窗户的那半间,其他的地方都笼罩着一股灰暗的色调,雾蒙蒙 的,总象雨天。或者象半梦半醒的一个交界,模模糊糊的光景。有时候从房间的 这头走到那头,我不穿鞋,没声没息的,就会有做梦的不真实感。 过了两天,七哥来拿什么东西,看我又摆了一组花的静物在画。那天他不知 怎么来了兴致,竟然坐下来和我一人画了一幅水粉。 那是我第一次看七哥画画,在那之前我只是在其他画友那里见过他的画,别 人告诉我很多年前七哥在中央美院上过两年学,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退学了。 那天七哥画的那幅画,整个调子是一种少见的灰。我很少看到一个人能用那 样的灰色调子画出那样动人的花:大幅灰蓝色的背景,衬托出暗白赭黄的花瓣和 灰绿深褐的枝叶;充满静谧的平淡和默然的优雅中,潜伏着生命不息的盎然。而 我那幅色调鲜活的画面,在那样一份不惊的优容旁边就不由得黯然失色了。 叹服之下,自然是拽着七哥要讨教。七哥说自己不善表达,有时候嘴巴根本 不如手,他说有空我就来陪你画两幅就是了,你在旁边看着是一样的。 后来七哥果然就常常来陪我画画。他画的时候不大做声,偶尔抽支烟,烟灰 喜欢弹在盛水的调色盘中,我就要常常去洗了换水。 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被男人的一种专注所打动。七哥作画的时候全神贯注, 浑身有股说不出的磁力。有时候我喜欢看他无声的画画多过他陪着我说话。很多 年后我慢慢懂得,那其实正是男人身上最美丽的东西。一个男人最大的魅力莫过 于一份对事情(事业)的专注,那种魅力是最纯粹的最地道的,完全盖过其他一 切人为的装扮和设置。七哥在无意中教会我欣赏男人的优点。 有时候画累了七哥就带我下楼去吃点东西。沿街的小吃摊花样不少,有一种 赤豆糊,中间加了酒酿和糯米,我很喜欢喝,常常一喝就两三碗。七哥就在边上 慢慢抽着烟等我,他不多话,但也不给人压抑。 有一天画完画,七哥说屋子里怎么连个椅子也没有,一边说一边就动起手来。 他从老深的壁橱里拔拉出一些泡沫垫子,然后找了一些画画用剩的白布,做了两 个没有腿的沙发。七哥又找来一把满是尘灰的吉它,我们就靠在沙发上听他弹断 断续续的曲子。 七哥说好多年没有弹了,手生了,也老啦。然后自嘲地笑笑,嘴角边的皱纹 就象要注释一下似地浮现着。 那天七哥告诉我,大学的时候遇到一个芬兰来的女孩,两个人一同背着画夹 走遍大西北,情意相契。可是七哥没办法应允女孩的期盼,因为七哥有个青梅竹 马的女朋友,而这个女朋友脸上有一道童年不慎造成的狭长疤痕,这道疤痕造就 了她极大的自卑和过激。不幸的是这个女孩还是知道了七哥的事情,就自杀了。 而更不幸的是那个芬兰女孩竟在同一个时期遭车祸死在异乡。受此重创,七哥万 念俱灰,休学一年后彻底放弃了返回校园的打算。七哥说,我老了,因为我离死 亡很近,一步之遥。 七哥在壁橱的拐角找到一本相册,我看到那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和七哥在戈壁 中一起迎风大笑,身边就躺着这把如今布满灰尘的吉它。我想象七哥曾经的青春 岁月,不觉有些伤感。 那天晚上七哥就陪着我没走。到了时间我们上床睡觉,我竟然有很自然的感 觉。那时候可能是秋天了,晚上气温比较低,我们穿着毛衣睡的,七哥长长的胳 膊搂着我的脖子,毛衣扎得我有点痒,但却很暖和。奇怪的是那一夜七哥什么也 没做。我记得他连吻都没吻我。在别人看来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当时 我心里也有些惴惴的疑惑。可是事情确实就是那样的,我没有必要掩饰或遮盖什 么。 反正那夜我们就象两个同性一样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很香的 味道从厨房飘过来。七哥把买来的一盘肉包子煎得黄澄澄地端给我,还有一碗热 乎乎的豆浆。七哥临走时交待我一句:早上最好要弄点吃的,别空着肚子作画, 画不好的。 很多年后,我想起我和七哥的交往,最难忘的就是那一盘煎包子。七哥那时 候三十出头了,他给十八岁的我煎了一盘包子做早餐,然后出门走了。这让我非 常难忘。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带有感情色彩什么的,但我想那不重要,重要的 是我长那么大,头一回知道男人身上除了自私除了懦弱除了意气用事之外还有一 些平凡而深厚的温情可以渗透人心;也许换个名词,就是成熟吧。 后来七哥还在我那里过过夜,可一直没有什么故事发生。我现在拼命回忆, 发现我对七哥留宿的细节实在没有什么可供描述的。我那时候有一头长发,晚上 要散开来才睡。唯一一次七哥看着我解开辫子,说了句“很美”。我们象夫妻一 样靠着入睡,好几回早上起来七哥告诉我晚上我象个小孩一样爱蹬被子。我就有 点害臊。 有一天我忍不住带开玩笑地问七哥,为什么他能做到那样“坐怀不乱”呢? 七哥笑笑说:我也不是什么柳下惠。跟你在一起这样也是要有定力的嘛。不过我 不动你是因为你还太小了。我想我不该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吧……我记得他一边说 这话一边拍拍枕头让我先躺下。七哥常常是坐在那里等我睡着了他才睡的。 我不知道和七哥的这段交往是否影响了我以后和男人的关系。因为那以后我 对男人一直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和放心,在没有两性相吸的时候我完全可以做到 把对象的性别意识淡化掉,无拘无束。或者往往在女人不设防的时候,男人也就 放弃了攻击性的倾向吧。当然例外是永远存在的。 那个冬天没有过完,七哥有朋友从海南来投宿,我就让出了房子。 我走的那天七哥也不在。好象是雨天,我收拾了画具,零零杂杂的东西,然 后找辆计程车回家了。临走的时候我留了一张字条给七哥,谢谢他。 不知道为什么,以后就一直没怎么看到过七哥。我的生活朝前忙碌地翻滚着, 也无暇顾及打听他的行踪。隐约听人说他去了南边的一个城市,后来好象又回来 了。 有一次我坐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站台上等车的人群中有七哥,我喊了他一声, 他笑过来。车很快开了,来不及说一句话我就看不见他嘴角的笑纹了。那以后直 到我离开家乡,都没有再见过他。 在快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依然还没记起七哥的名字。除了叹息一声我的 记忆之外,我只能怅然若失了。 (寄自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