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马头像(外一篇)                ·泥 丸·   凝视着眼前这锈色斑斑的大理石头像,我的眼睛凝固了。那头像的眼睛也似 乎在凝视着我,坚定而自信,刹那间我的思绪被锁定。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让我 震悚,仿佛我不是面对一尊石像,而是面对着一个有生命的精灵。   当老欢邀我观赏他的镇宅之宝时,我还以为不过是祖先传下来的珠宝古玩什 么的,却没有料想到是座古罗马的头像。老欢住在西班牙南部的卡迪兹,一个今 天也许不起眼,但在古代却是文明传承的文化重镇。当古希腊文明失落之后,欧 洲陷入中世纪的黑暗,但在西班牙的卡迪兹与托莱多,失落的文明却从阿拉伯人 的手里回传到西方。文艺复兴之火首先是在这里点燃。老欢在此择地而居的原因 很简单,他是一位收藏家,这里有他心爱的古物。他将自己经商的所有积蓄,全 部投在了收藏上,这是一个聪明的商人所作的最聪明的投资。岁月流逝,积腋成 裘,他不知不觉间成为西班牙名列首位的私人收藏家,他的藏品可以装入三个集 装箱,上万件陶器、铁器,数百件古剑、船模,还有数十幅名画,足可以开一个 博物馆。眼下,他正买下一座古堡,酝酿着开一个私人博物馆。   在他所有的藏品中,他最珍爱的是这尊罗马头像。带着几分好奇,我问此物 价值几何?他轻轻一笑:五十万美金!可以轻易出手,但我绝对不卖。我唯一的 愿望是每天起床时能够自己看他几分钟,这就是我欣赏的生活。   我矫舌不下。好一个了不起的老欢!可更了不起的是这尊头像。它可以被陈 列在卢浮宫,侧身于维纳斯的身旁。而现在,却被陈列在老欢的客厅里。我曾经 看过无数的古罗马雕塑,但却从未如此认真地近距离观赏。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 是米开朗其罗的“大卫”,然而这尊头像比大卫还要早上千年。宽阔的额头下面 是高高的眉棱,眼睛笔直地视向前方,射出两道冰冷的光芒,挺拨的鼻梁像是刀 削出来的。下巴更是有棱有角。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罗马将军,也许他是安东尼 奥麾下的大将,也许他是庞培帐前的勇士,曾经征战沙场,指挥着千军万马,驰 骋于欧罗大地。   呵,伟大的罗马!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奇迹!正当刘邦斩蛇,楚汉相争之际, 罗马帝国在亚平宁半岛的泰北河畔崛起了。如果说起源于爱琴海的希腊文明是海 洋文明,那么罗马文明便是典型的陆地文明。但如果没有古希腊的英雄史诗时代 的文化遗产,罗马无论如何也不能缔造一个横贯欧陆的伟大帝国。有人说,罗马 就是欧洲,欧洲就是罗马。当罗马战车轰隆隆地从海边开向陆地时,谁也无法阻 挡它的车轮。车轮碾过高卢,辗过东欧、南欧、北欧,整个欧洲成了罗马人的疆 土。雄峻的阿尔卑斯山挡不住,冰冷的北海挡不住。罗马人,仿佛是天生的战士, 金戈铁马,所向披靡。   如果说希腊人是天生的哲学家、科学家,那么罗马人便是天生的军事家、政 治家。从古希腊继承的所有遗产都在罗马人那里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罗马人更创 造出了历史上最好的政治制度和法律,成为西方政治文明的基石。一部罗马法, 至今仍然是西方法律制度的模板。罗马帝国就象一个神话,彪炳千古。在罗马时 代,人们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罗马崩溃了,那一定是世界末日来临了。   然而,神圣的罗马帝国还是分崩离析了,就象日月之蚀,无可避免。世界末 日并未来临,罗马却被基督征服了。   心头一直存着一个大疑问:显然,辉煌的罗马几乎拥有了人类社会所需要的 一切文化、艺术、政治、组织、科技、工艺,但为什么会被一种宗教征服呢?显 然,基督教的统治并没有使欧洲的自然人文精神得到最大的张扬,而是陷入最没 有创造力的黑暗时期。几百年后当古希腊的文化从阿拉伯世纪辗转进入欧洲,才 唤醒了科学文艺的复兴,才使欧洲走上了现代文明之路。如果没有基督,一切都 会如何?难道这是一个历史的必然进程,还是一个偶然的过程?在欧洲漂流,漫 漫旅途中有一本书相伴,这是一位美国作家的畅销书:《医生》。描写中世纪一 位英国乡村医生从苏格兰出发,一直向东,穿越欧洲大陆,前往阿富汗向当时的 医圣阿维森那求学的故事。这本厚厚的小说给我的启示是,若没有阿位伯保存并 发扬的古希腊文明,也许欧洲永远处于黑暗之中。   但西方的文明毕竟是从欧洲这片大陆上发迹,如果没有这千年的转折,人类 文明的进程岂非节省千年?当然这是异想天开。历史毕竟是历史,但历史有许多 的偶然,但最结果却是必然的。   想到了中国,情形似乎也有雷同之处。中国今天的科技人文方抛开五四之后 的西学不说,似乎在秦汉之际百家争鸣之时,便已奠定了基础,打好了框架,后 来千年的流变不过是再增加些零碎的材料而已。兵农医艺,无不言宗秦汉,又哪 里有什么大的突破?也许中国的学问从秦汉之后便走错了路,注经成为学术的正 统,但也没有影响唐宋的领先于世,毕竟,中国的科学人文走了一条独特的路, 与西方大相径庭。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有一个漫长的封建时期。   但是,西方有了文艺复兴,仍然是从意大利起源而遍及欧洲。这才有了今天 现代文明的一切。但中国没有,便注定了要走更长的弯路。悠悠千年,仿佛只是 一瞬。当康士坦丁堡的黄昏降临,神圣的罗马帝国,强大的拜占庭都灰飞烟灭了。 如日之蚀,如月之缺。什么是永恒的?也许只有眼前的这位罗马战士,他仍然坚 定地望着远方,迎接着又一个千年……   斗 牛 季 节   刚到马德里,就立刻感觉到了西班牙的炽热。与苏黎士的闷热不同,西班牙 的太阳是火辣辣的。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小欢告诉我,你正赶上斗牛季节。也 许该去看看。   小欢是结识已三年的朋友,也许按中国的译法,应该是胡安(Juan),但是 那西班牙语的发音正是欢乐的“欢”,而他那天生热情开朗的性格,总是让我觉 得叫他“欢”更合适,而他的父亲也叫欢,我便叫他小欢。   所幸居所离斗牛场不远,晚上散步过去,远远就看见那座气势恢宏的建筑。 西班牙的“托罗斯”,一个让人血液沸腾的地方。   马德里的黄昏,残阳如血,斗牛场沐浴在一片洋红的血色中。圆形的建筑颇 像古罗马的角斗场。红色的砖磊成凝结的血块,那是公牛流出的鲜血的颜色。广 场上无数的红伞在残阳里更映射出耀目的血色。   场内已是人声鼎沸。人们在狂躁中期待着嗜血时刻的到来。号角在呜呜地哭 泣,撕人心肺。空气快要凝结,一切都将静止,只有体内的鲜血在汨汨流淌。   手执利剑的斗牛士登场了。英俊挺拨,姿态优雅,仿佛面临的不是一场生死 的角斗,而是一场光荣的游戏。公牛摇晃着锐角,撒开粗壮的四蹄奔向场内。斗 牛士勇敢地迎上去,募然展开一块红布,摆出一个刚劲挺拨的姿势,高傲的头颅 与严峻的下巴展现出令人肃然的阳刚之美,而挺突的腰身更似一张拉开的弓,手 中的短刃悄然地藏在红布的后面。   公牛低吼着向红布冲来,头上的犄角象是要戳穿那块红布。斗牛士陡然一个 美妙的回旋,红布一挥,那无情的犄角擦身而过,盲目的公牛在片刻间被戏弄了 一回。而场内的观众在轰然声中忘情地叫好。   不消几个回合,公牛已被激怒,不停地冲向那块血红的布片,却又在转瞬间 被再次闪过。斗牛士那潇洒的身姿在激越的鼓点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在这生 死的角斗中体验着生命的阳刚之美,智慧之美!当公牛再次向红布冲来时,斗牛 士闪电般地出剑,剌向公牛的颈部。血花飞溅之中,他灵动地闪过一旁。公牛仿 佛毫不理会那鲜血,怒吼着再次冲过来,利角压得更低,可它得到的又是奋力的 一剑!鲜血染红了黄土,人们仿佛能听到那滴答的声音,仿佛能闻到血腥的气味。   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这时才真正开始!   斗牛士陡然一个踉跄,脚步稍一迟滞,公牛的利角便已抵到了他的小腹,危 急之中,他奋力翻到公牛的背上,两手死死抓住那将要置他于死地的犄角,雪白 的上衣染满了公牛的鲜血。公牛愤怒了,狂暴地跳跃着,想要将它的敌人翻下来, 几个跳跃,那受伤的斗牛士便被掀翻在地!所有的呼吸刹那间停止了,只有场边 的几个勇士闪电般地冲向公牛,几支利剑同时而发,剌向那受伤的猛兽。   血花再次洒向黄土,但公牛仍然晃动着利角抵向倒地的勇士,又一次重创之 后,他才被拖开,而公牛则被红布再次引开。但这次它背上又被几支利剑剌中, 摇摇晃晃地轰然倒地。鼓声,号角与人声混成一支剌耳的乐曲,那鲜红的血仍在 悲愤地淌着……   心跳如鼓,血流如潮,喉咙被血腥堵塞……   如果我有画笔,我一定用最残酷的颜色来描绘这令人心跳的血色。   如果我有长剑,我一定用最迅捷的直剌来戳穿这令人心颤的红布。   不知这嗜血的游戏起源于何时,不知这嗜血的游戏为何能引来如此的狂热。 也许人类的天性便是嗜血的!西班牙,这个悲怆勇敢却多灾多难的民族,从来就 没有停止过嗜血的历史。   当阿拉伯人从直布罗佗海峡渡海而来,弯弯的长刀横扫伊比利亚半岛,天主 教的十字长剑折断了,西班牙从此陷入漫长的杀戳与征战,那是铁血凝成的苦难 历史。   数百年间,在这片褐色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鲜血抛洒。不知有多少头颅落 地。每当我经过这炽热的土地,我总是感觉到那鲜血在太阳下蒸发,凝固。   后来,十字长剑终于荡平了伊比利亚半岛,但却向法兰西挥去,战争如此频 繁地在铁与血的搏斗中延续着苦难的历史。当历史如云烟般在眼前飘过,我才若 有所思,若有所悟。我似乎理解了斗牛为什么会在西班牙成为民族的嗜血游戏, 薪传不绝。我似乎听懂了悲愤悠扬的安塔露西亚民歌,那是一个民族的哭泣。我 似乎读懂了佛拉明歌的舞蹈语汇,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苦楚的发泄。从海明威那 里,我知道了这个民族是如此痛苦地深陷在内战之中。从毕加索那里,我感到了 一种扭曲的心灵体验。从达利那里,我领会了一种特别的无奈。   独裁的铁幕与血腥的镇压,在佛朗哥的统治下,民族的魂魄也许只有在斗牛 的狂热中得到发泄。   黑幕终于降临,我坐在一间餐馆里,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墙上挂着30幅戈 雅的名画,那是一组十八世纪斗牛的场面。剑与血充塞着整个画面。我木然地咀 嚼着半生不熟的牛肉,盘里,嘴里,满是生血。   呵!斗牛季节,血色满天…… 一九九九年六月四日写于西班牙马德里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