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  狂 ·周泽雄· 遵循“睹其友,知其人”的见解,“狂”构词法上的贴邻密友们只会把我们 的认识引到一个个不无歪曲的领地,对此宜预加防范。如“狂妄”,它不是“狂” 的指称,而只是无知(妄)的一种不甘寂寞──或毛遂自荐──的方式;“狂悖” 亦然,它描述了无知的偏执状态,很容易令人想到各类半疯半傻的慷慨激昂之士, 如三国时的第一号臭嘴祢衡;“疯狂”旨在说明疯的程度,与“癫狂”属五十步 笑百步,比“迷狂”则少了点审美上的意趣。“狂”多少总意味着常性的变易, “狂易”却只适用于不幸的精神病患者。也许,“轻狂”才以“狂”本身为落脚 点,虽然它不过是“狂”的一种不太重要(并非不太常见)的表现。说到“狂放”, 它与“轻狂”一样使人难以消受,但似乎比后者稍稍值得刮目些:“轻率”只是 一种行止,“奔放”则属于气质的范畴,并有望勾搭上某种境界。可见,“狂” 的诸多词友要么与“狂”无关,要么只涉及它的一个侧面,是故,且让我们面对 “狂”的真身。 “狂”更多地来自他人的感觉,而不是狂者的自我认知,换言之,世上原初 似并无“狂”的动机,所见只是“狂”的表象。当年武二郎以指濡血在酒楼上大 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之时,横踞他胸次的当是“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 姓”、“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侠客豪情,那些皂隶捕快们却分明感到某种商风猎 猎的可怖狂气。“狂”之实还是“妄”之果,亦取决于狂者的能力与功业。“设 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狂语若出自颠沛流离的刘使君之 口,则徒贻人讥,“狂”以“妄”名,一代雄主曹阿瞒却大可缓缓道出,如肺腑 然,“狂”则狂矣,何“妄”之有?联想到白门楼上“大耳儿,不记辕门射戟时 耶”的乞怜和“缚太急,乞缓之”的卑怯,吕布昔日“吾怕谁来”的豪语便只堪 逗出后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唏嘘。相反,正因为关云长不旋踵即“于百 万军中取上将之头”,“掷于地上”,他斩华雄前的应诺“酒且斟下,某去便来”, 才千载之后令人垂想。同理,当鹰隼般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在其贝克街寓所慨叹 “伦敦的罪犯实在差劲”时,谁会责备他出言不逊呢?因为正如他所说,他在伦 敦的偶或消失,必然会引起雾都罪犯们“一阵不健康的激动”。可以想见,当一 个电脑黑客三弄两弄就闯入了某国国防部的机要部门,并在它的网络主页上留下 一段充满奚落意味的话语时,难免也会萌生狂傲之气。但这个我们最好还是别把 它划入“狂”的领地,不仅因为它不值得鼓励,不仅因为它造成的危险有可能超 过一枚原子弹,还在于它本质上更像一种孩子气的恶作剧。 很少有人为“狂”而“狂”,除非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的“佯狂”。“狂”的行迹常常掩盖了其内在不便为人道及的款曲,需待一道爬 梳的眼光加以还原。作为一种性情的极致,“狂”更多地传递出无奈的信息。在 功名俱泰、志骄意满的关羽看来,曹操手下的无名降卒庞德竟然敢抬着棺材向他 叫阵,不啻为一种犯上作乱的轻狂,孰知庞德别有悲忿在。叔本华乖张绝伦的种 种狂言(如认定自己的天才甚至具有颅相学的依据),实乃长期郁郁不得志的文 运使然。“物不平则鸣”,郁闷的甬道总得寻求宣泄的出口,“狂”正可指点路 径。笔者一位才华抱负均属不凡的同窗学友,当年为了改变自己心摧神伤的职业 现状,数度奔竞于各人才交流所,终未获用。一日来敝寓唔对,我尽量压低着嗓 门询及此事,他昂然答道:“外厢唯人才是举,天才概不考虑,故败。”我愕然。 这里我们分明目睹了闪烁在狂语后面的滢滢泪光。 狂语并不是“狂”的唯一表达方式,有时我们可以从一些貌似谦抑的话语中 玩味出个中的狂味来。金庸笔下分明以卓绝武功见称的长春子丘处机,曾在两个 寻常夫妇(杨铁心、包惜弱)面前客套道:“贫道平生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 件。第一是医道,炼丹不成,于药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几首歪诗,第三 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武艺。”丘处机此语与《QIU(九言)书》的作者国学大 师章太炎的陈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培养他人“高山仰止”的赞叹,章太炎 曾以一种惹眼的欲扬先抑法,将自己最令人称奇的国学知识归于末技。你且想象 一下足球外星人罗纳尔多在你面前这样谦虚:“踢足球我不怎么样,画画倒还能 露两手。”英国学者鲍桑葵也曾作过类似表演,他在征引汗漫的巨著《美学史》 的“前言”里,以一种杂糅着矜夸的坦诚说到:“关于普罗提诺和但丁之间的中 古时期……我没能遵循治学者的金科玉律──绝对不引证自己没有从头到尾读过 的一本书。” 由于有洋洋九十六卷《人间喜剧》作背景,巴尔扎克的名言“我粉碎了每一 个障碍”才使人忘却个中的狂妄,瞿然心折。当然,卡夫卡“每一个障碍都粉碎 了我”,又未必表现出作家的怯懦。反过来,虽然浪言“上帝死了”的尼采声名 赫赫,但他在自传《瞧,这个人》中(也许多此一按,“瞧,这个人”本是罗马 总督彼拉多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而发)接连以“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 么这样聪明?”“我的著作为什么这样优秀?”冠以章首,仍使人感到错愕。以 笔者卑下的身份试图对大师级的尼采诉诸笔拳,当属僭妄,但听任他一个劲地大 言炎炎,狂语咻咻,又于心不甘。也许最佳的应对乃是“顾左右而言他”的缄默 吧?窃以为,人际间的学问悉在“分寸”二字,以此衡之,则尼采犯规了。相形 之下,其服膺的前辈叔本华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一书前言中“让我们谈 真理吧”的许诺,因得肌理之妙而“狂”得有滋有味。 有自励之狂和辱人之狂,亦当稍示区别。虽然自励总难免以辱人为踏板,辱 人通常又以自励为嚆矢,但细剖深究,我们仍可在“分寸”上判别高下。当年聂 卫平在与武宫正树的第五次较量中(谁都记得之前他曾四尝败绩),棋方行至44 手,他便迫不及待地对棋友宣称:“武宫不行了”。由于棋的结果印证了他的判 语,判语中的辱人意味便告消歇,自励之气翘然拔出。钱锺书纵然风华绝代,弱 冠时“偌大清华无人配做我钱某人的导师”仍觉辱人太甚,资谈助可矣,函丈外 却效法不得(按:这话也许钱先生并没说过,虽然我又觉得以他的资质,尤其以 他当时的年龄,即使说过也算不得多大的过错)。当然我们还得把另一种狂语单 独揪出:那是一种绝无一丝自励之气的语言,通常为不可告人的嫉妒所策动,遂 褒贬张三、月旦李四、臧否王五,将他人的名誉当算盘珠拨弄。这等嚣狂──天 可怜见!──事实上总是一个不拉地凸现出狂者的卑琐,但偏偏又具备污染人伦 的沧桑伟力,本着“狂夫之言,圣人择焉”的告诫,不可不慎之防之。试问,世 间有无纯以悦人心志、展人襟抱出之的狂语?有之,则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陆象山“六经注我”等属。要点是,此类狂语不仅没 有沾染上“辱人”的烟火气,亦与不负责任的诞夸无缘,那率先袭上心头的,乃 是阔大的胸怀、率真的情性以及“背负青天朝下看”的气魄。作为高远的人格境 界,它能提升吾辈的思绪飞向“不知其几千万里”的崇高,因而理所当然地成为 各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精神泉源。每忆及大学里一同窗的隽语“我的存在不是 一桩偶然事件”,便有雀跃之情。 避(逃)世之“狂”和入世之“狂”,亦可稍加分说。二者指归不同,其为 “佯狂”则一。此等“狂”亦如比喻之有“两柄多边”然,既可放言深藏,行韬 光养晦之计,亦可浪语沽名,登加官晋爵之台。前者如阮籍、刘伶等属,一声 “死便埋我”,滴落了多少风流行止伤感泪,不提也罢。扬身适成敛迹,隐忍乍 显揄扬,人性中每多此非柔之柔,无刚之刚;阴以显阳,阳正待阴,风车滴溜转, 长河逆流行。后者的入世之“狂”更是举世滔滔,触目纷呈,因其例不胜举反生 不须词费之感。人类有很多理由寻求“狂”的辅佐,真正的“狂”却不寻求任何 理由(“狂”本身也不是“狂”的理由),纯然是一派率真的流溢。仅就入世之 “狂”和避世之“狂”而言,前者虽因忐忑心的牵制而不容尽兴,但一般说来还 算“狂”得入味,因深谙此道者大抵非泛泛之辈使然。同样,因此“泛泛”之故, 入世之“狂”总给人底气不足,公鸡咆哮之感;“佯狂”堕入“伪狂”,气数难 逃。若以观瞻计,“狂族”中最可圈点的当属“忤世之狂”,此等人天生反骨, 资质超卓,同侪每莫之与京,长此以往,便生出了对人类的不耐烦,遂以耍猴之 道待人。近人辜鸿铭、吴秋辉(事见张默生《异行传》)颇具代表权。另有一派 “玩(游)世之狂”,迹同忤世而深度不敌,可不予申论。 不善“默存”的钱锺书先生曾郑重语人:“人谓我狂,不知我之实狷。” 《论语·子路》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按此“进取”非即今义之奋 发向上,“不到长城非好汉,”而是颇有点披猖扬厉意味的;此“不为”亦非一 味谦退,“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隐忍待发,躬耕陇亩,不行“无谓”之举的 “不为”。叵耐狷客,明志非由淡泊,致远难觅宁静,总在无可消遣处消遣,遂 拍案顿足,行此“狂者”下策。“狷”本无意于“狂”,却擢升了“狂”的境界, “狷”的不幸成了“狂”的大幸:使“狂”兼具濯清流的风雅,正是“狷”的贡 献。“狷”既非“佯狂”,更非“伪狂”,而在似狂非狂之间。“狷者”常出狂 言,其意却在浔阳江畔、白鹭洲头。准此,则从钱锺书的唐突言中(如劝人不必 为吃了一只鸡蛋而去寻访下蛋母鸡)正可窥见其“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 培养”的那瓣心香。 亚理士多德说过:“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不是带有几分疯颠的。”英国诗人 蒲伯认为:“大智与疯颠,诚如亲与邻;隔墙如纸簿,莫将畛域分。”当然, “畛域”还是存在的,我们不应将天才与狂徒作一处观,但两者相似(或相交) 点之多,又是明摆着的事实。天才多具狂性,狂徒颇涵才情。天才与狂徒的区别 似可概括为:前者是失败的天才,后者是成功的狂徒。表现在各自的狂语上则是, 前者虽往往有着“绣旗下遥见英雄俺”的气势,但多甲乙倒置,丙丁付水,徒成 精彩的废话,高妙的扯淡;后者乍看之下虽也“满纸荒唐言”,孰料有着“却向 荒唐演大荒”的襟抱和纵深感,似非而是,歪打正着构成它们的常规特征。狂徒 的狂语如西风过林,所余唯一派枯叶,天才的狂语则如一个卓越的将领,总能以 奇妙方式率领语词方队抵达真理的要塞。 个体之“狂”,不管黑道白道,是正是邪,通常既不能造福桑梓,亦无力荼 毒众生,我们不妨等闲视之。当然,也有必须正视的例外,比如在某位狂徒偏偏 具备元首的身份时。众所周知,元首级的宝座天生有一种骄纵的倾向,它会诱惑 宝座中人放纵自己的狂性,从而将只具有染色体意义的个体气质弥漫成整个民族 的群体错乱,历史的自然进程遭到蛮横的人为干预,一代人乃至数代人的霉运就 此生成。另一方面,即使没有某位明确的“始作俑者”,群体之“狂”仍是人类 史上屡见不鲜的现象。对群体之“狂”投入深切的关注永远是必要的,因为,历 史似乎旨在表明,没有一种群体之“狂”不具备一个堂皇的理由,没有一种群体 之“狂”不带来惨痛的结局。策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并在战争中显露了太多丑恶人 性和疯狂行为的那两个民族,事实上也是两个堪称诚笃守正、温良恭俭的优秀民 族,这足以使我们悚然心惊。 “狂”居然也能成为科学上的术语:中央电视台播报“海洋天气预报”时, 我们有时能听到“狂涛转狂浪”的说法,对此我总是莫明所指,因为这到底意味 着海洋正趋向平静?还是加剧了澎湃?当然,把这一说法改成“狂涛转疯浪”, 我也同样困惑。不去管它,厄尔尼诺总不会在“佯狂”吧……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