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 逃 理 由 ·百合· 那些日子,我常常失眠。因为怕睡不着,我往往早早地上床。可是,辗转翻 侧几个小时后,我还是很绝望地爬起来,穿着棉布的睡衣,坐在桌前发呆。我会 侧耳去听外面的声音,那些隐隐约约的声音,在深深的夜里,无情地切割着我的 神经,就象一把把柔软的小刀子,让我疼得发疯,却流不出眼泪。现在想想刚来 美国的日子,这便是最深的记忆了。其实,别的,我也算顺利──有资助,不用 打工,出国前也没有因为要赔教育费而欠一笔债。 这样的夜里,我想倾诉,或者听人倾诉。我喜欢在那些自己或别人的故事里, 在平淡无奇或独特的情节里,舒解我因为初到异国他乡不适而崩紧的神经,然后, 进入梦乡。 小燕就是那个时候成为我的好朋友的。 认识她,也是在“迎新晚会”上。她负责接待新生,坐在入口处的一张桌子 后,让我们写下姓名、系别、地址、电话。看见我的地址后,她说:“你和我住 前后楼。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我在这呆了五年了,对这个小镇已经 很熟悉了。” 看她这么热情,我便站在旁边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她告诉我她学生物,已经 早就不选课了,每天都在做实验。因为仪器不太够,他们实验室的几个人便轮班。 她主要是晚上做实验,清晨才回家睡觉。“多晚都可以往我实验室打电话,但上 午千万别往我家里打。”她嘱咐我。 于是,我失眠的时候,小燕便成了我的倾诉对象。她有的是时间。因为大部 分时间她只是在查看或照看实验,而不是做实验。我告诉她我觉得多么孤单,多 么无助;我不知为什么要来美国,只是看人家出国我也出国;我想家,想回去…… 除了说“以后你会习惯的,不信,过段时间你看看吧”之外,小燕一般不说 别的,只是在电话的那一头静静听着,让我知道除了夜晚那些让我发疯的声音之 外,还有一个人在听我这些现在想起来很让我自己觉得不屑的抱怨。可在那时候, 我真的觉得要活不下去了的滋味。小燕给我的安慰──不是她的话语,而是当我 需要时她就在那里这个事实,是我那些日子里唯一的安慰。 女孩子说话说多了,就不外乎男孩子、男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 小燕经受过别人无法想象的不幸,可她却从未显露出她的不幸,只是因为这些不 幸而更加坚强。 小燕是独生女儿。父母都是工程师,工作很忙,对她一直比较忽视。从小到 大,她都不是个自信的女孩子,特别是在外貌上。尽管她有着苗条匀称的身材, 细细长长的眼睛,浓浓密密的长发,可是,母亲从来没有时间打扮她,父亲也好 象从没时间赞美她,她也就一直觉得自己是只丑小鸦。 但是她很聪明。即使上了大学,她的成绩也在班上名列前茅。不过,这并没 有给她增加多少自信,虽然她在学习中找到了一份安慰,就象别的女孩子在时装 或在引起男生注意里寻找快乐一样。 直到了大学四年级,小燕的感情地带还是一片空白。少女的心也有动荡的时 候,就象春天里,校河岸边的迎春花被风微微吹起,在平静的水面上荡开丝丝涟 漪。但是,那是稍纵即逝的,很快地,她又沉浸在书本中了。那些年头,所有的 领域、学派、思想以使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横扫着校园,小燕便不起眼地在图书馆、 教室和各种各样的讲座、音乐会和讨论会中穿行着。没有人注意她,就连她自己 也很少注意自己。她也没什么朋友,同宿舍的女孩们和她的关系也都是淡淡的。 一切都是在那个春天变化的。 那时梅雨季节还没开始。小燕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时的天是否蓝的,但她 肯定那段日子里都有太阳。阳光是暖暖的金色,照在校河的水面上,反射着粼粼 波光。校河的一端是个红色的琉璃小亭,亭子的周围便是开得灿烂无比的迎春花。 她常坐在亭子里的木凳上看书,最喜欢看的是西方的小说:茨威格、海明威、毛 姆、爱伦坡等等。她不加挑选地读着,在书中的世界里流连忘返。有的时候,看 书看累了,她就抬起头,吸口气,看看水,看看花,因为还没有摆脱从书里带出 的情绪,这时的她便有些慌惚。但她向来是个理智的女孩,摇摇头,她就清醒了。 于是,头又低了下去,心又沉到书里去了。 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看得实在太累了,小燕就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 酸奶,边喝边慢慢地往宿舍里走。男男女女的人们从她身边经过,她都视而不见, 她还沉浸在刚读的书里。 “张小燕!张小燕!”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小燕知道喊的是她的名字,可 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脚步还是慢吞吞地向前迈着。 “张小燕!”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到她的前面,挡住她的路。 “单老师?”小燕惊讶地看着这个四十岁却依然矫健如二十的男人,眼里露 出不解的光。 单中原刚从美国回去不到一个月,听说再过两个星期,他要接替生病需住院 治疗的陈老师,给小燕他们班上物理化学课。他去美国整整进修了一年,据说很 快要提他为副教授。那时,他将是系里最年轻的副教授。 “张小燕,你现在要去哪里?”单中原笑容满面地问。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宽宽的肩,白净的皮肤,几缕灰白的头发不仅没有使他显老气,反而使他看起来 潇洒中不乏儒雅。 “我回宿舍呀。”小燕有些不解地回答,因为宿舍楼就在眼前了。 “我爱人去北京进修半年,我早上刚送她去火车站。一个人在家里没事,想 去你们宿舍和你们聊聊天。我过两个星期就要接陈老师的课了,也想听听大家有 什么要求。” “可是,她们都去植物园了。”小燕微微地皱起眉头。她为单中原扑了空而 感到些不安。 “没关系!我们可以聊一会儿,是不是?”单中原眼角的笑纹很深,很好看。 小燕低头看着脚尖,无缘无故地有些脸红。除了父亲,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 靠着这样近说话。“好吧。”她终于小声地说,眼睛却不敢看单中原,而是稍偏 着头,看路边刚刚泛绿的柳树。 她们的宿舍在六楼,是一间朝西的房间,住着八个女孩子。 “单老师,请坐。”开了门,小燕对着单中原腼腆地笑笑,指着左边靠窗的 下铺对他说。来了人,大家总习惯是请坐床边的。两排双层床之间放了两张大书 桌和八个椅子,只要有人坐椅子,屋子里的路就给挡住了。 “这是你的床?”单中原扭头东看西看。 小燕边手忙脚乱地给单中原泡茶,边点点头。 “很漂亮嘛。”单中原又打量着小燕铺着淡绿色床单、床头叠着浅绿底淡紫 花被子的铺位说。小燕喜欢浅浅淡淡的颜色,即使在冬天,她用的也是浅淡的颜 色。就象她本人,浅浅淡淡的,却清新秀丽,但她自己却从未意识到。 小燕把茶放到单中原面前的书桌上,然后和他隔着桌子,脸上带丝微笑,很 腼腆地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她不敢抬头看他,眼帘低垂着。 “学习怎么样?”单中原没话找话。 小燕点点头。“单老师,听说你刚从美国回来?”小燕也没话找话。 这下,单中原打开了话匣子。 “美国,美国真是个好地方!你知道吗?我在美国一年就吃了一百多只鸡! 吃得我都没胃口了!”单中原用手捂着胃口,摇摇头说。小燕现在已经敢抬头看 他了,她发现他说话很喜欢做幅度很大的手势,而且,嘴角有白色的泡沫出来。 她不是很喜欢他这个样子。 不过,一年能吃一百多只鸡,是多么大的奢侈呀!虽然相比之下她的家庭条 件是很不错的,但是吃鸡还是过节时的事情。特别是在学校里,她和宿舍里别的 女孩一样,一天只有中午吃带肉的菜,晚上只吃一个五分钱的炒青菜。 “这个?这个我在美国不知丢了多少个!”单中原指着小燕床头的饼干听说。 每个女孩子床头都有一个饼干听,放着饼干、糖果、瓜子等。 小燕瞪大了眼睛。一个饼干听可是要好几块钱呢!她这个是从家里带来的, 用了好多年了。 “美国的饼干连饼干听一起买才三两块钱,有时一块钱就买到了,特别是 ‘圣诞节’后。那次我一下子买了二十多听饼干,吃了好几个月。吃完了,就把 饼干听一个一个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单中原说着,用手做着往窗外扔东西的动 作。 小燕心里想,多可惜啊! “那个时候,我对美国所有的向往,就是能一年吃一百多只鸡,丢好多个饼 干听不心疼。”十年前一个晚上,当我因睡不着觉而打电话和小燕聊天时,她静 静地对我说。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回忆着我那时在大学里的情景──有次一个男孩请客, 我居然一顿吃下三块肥肥的红烧肉! 单中原接过陈老师的课不久,小燕发现,教室里的人多了起来。连宿舍里那 两个经常逃课,偷偷地和男朋友出去逛的女孩子,也不缺席了。大家喜欢听他课 前课后谈论在美国的见闻,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羡慕地看着他。那时八四年,人们 对美国的了解毕竟还少,单中原又是第一个从美国回去的人。 课后,总有几个女孩子缠着他问问题。小燕知道,她们并不是真的好学,只 是喜欢和崇拜他而已。因而晚上宿舍里熄灯后,单中原成了女孩子们新的谈论对 象。她们说他漂亮,有风度,有深度。简直可以和当时所有报章杂志推崇的“男 子汉”高仓建相比,只不过是他的皮肤白了点,不过这反而使得他温情文雅。 小燕从不对这样的谈论发表议论。早期的时候,为了不显落单,她也插嘴。 可是,没等她把话说完,她们就打断她:“得了,你又不和男孩子交往,好象也 没兴趣,你没发言权。”所以,这种时候,小燕总是沉默。 梅雨季节了。再也没有阳光了。上海的天,浸淫在无数的阴雨连绵中。这样 的日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粘滞,散发着些陈旧衣物的味道。小燕还是喜欢到 河边的小亭子里看书,只不过是有时看着雨丝斜漂在栉子花碧绿的叶子上,她会 在心里涌起一丝无名的伤感。 也许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虽然没有跟班上的什么人很亲近,但是四年同 窗,离别在即,难免有些留恋。何况,几天前,一个她在通宵教室里见过几次, 但不知名字的男孩突然走到她座位前面,把一张纸放在她桌上,说:“这是我写 的一首诗,帮我看看。”待她从惊愕中抬起头来,他已经跨着跳跃般的步子离开 了教室。 你是淡淡的尘雾从我心里经过 心,怎么可以有围墙 这样的渴望其实并不很大 可是,从此以后 我再也无法平静地 走过你不经意的眼神 …… 小燕不知他什么意思。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她看这首诗。难道……可是,那 天之后,她再没见到他。说实话,诗写得没什么水平,只是,以前从来没有人让 她帮着读诗。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又把夹在书里的这首诗读了一遍,心里还 是很惘然。 “张小燕!”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她。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单中原,撑着一把黑伞,向他走来。 “我去后门的食品店里买了点水果,刚好看到你在这里。”他手上提着一个 写着英文字母的亮光纸袋,小燕想肯定是美国带回来的。 “你在看什么书?”单中原依然撑着伞,站在亭子的台阶上问她。 她没做声,把手里的书扬给他看。 “《现代美国小说选读》?不错。”他点点头。 小燕觉得很尴尬,因为没什么话说。 沉默了一会儿,单中原突然说:“到我家坐坐吧,我从美国带了几本通俗小 说回来。” 看她迟疑着,单中原把头向亭子外一扭:“走啊,别磨蹭。” 五年后的那天晚上,小燕对我说:“我就那么跟着他去了。虽然当时我觉得 不喜欢他的语气。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后悔。” 单中原的家在教工宿舍二号楼,那个年代典型的灰色方块水泥建筑。很简陋 的一室一厅,和所有的讲师一样,只不过是拥挤的厅里,除了罩着米色布套的沙 发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冰箱和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那时的奢侈品,肯定是出 国带回的指标买的。 “学校里很快就要给我分房子了。”单中原把水果放到茶几上,说道。 “坐呀。”看小燕站着不动,他拍拍沙发说:“坐。” 小燕迟疑着,坐到他旁边。 他摸摸小燕的手:“你的手这么凉!我去给你泡杯热巧克力,我从美国带回 来的。” 热热的杯子捧在手上,深褐色的液体,上面漂着厚厚的白沫,小燕心里有些 感动。她低头看着杯子,不知该说什么,只嘟囔了一声“谢谢”。 单中原点起一支“万宝路”,吸了一口,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然后斜靠到 沙发扶手上。 小燕感到了他的目光。她很有些不安,却不知该怎么办。为了掩饰,她只好 低头喝饮料,腻腻的甜,她并不喜欢。 等她喝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时,单中原也抽完烟了。他把烟蒂放进烟灰缸, 身子倚过来,靠着小燕说:“怎么样?喜欢吧?还要不要?” 小燕急忙摆摆手。她想走,又不好意思。 “你的手怎么还是凉的呢?”单中原握着她的两只手说。 小燕的心狂跳起来。她知道这不是好事,老师不应该这样对学生,但是她什 么也说不出。她想抽出手来,可他紧攥着不放。 “你这么瘦,是不是吃得不好?”单中原的手顺着她的手向上抚摸着,最后 停在她的肩头。 “你知道吗?如果在美国,人们会觉得你很漂亮。他们的漂亮标准跟中国人 不一样,在他们眼中,东方女人都应有长长的头发,扁平的身子,细细的眼睛。” 小燕听了,心里想哭。这么说,在中国人的标准看来,自己的确不好看了? 虽然她向来不在乎外貌,可是,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很受伤。因为这种受伤的 感觉,她居然忽视了单中原的动作。 “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丰满的胸臀,修长的大腿。”单中原的手已 经移到了她的胸部:“走起路来,乳房应该一抖一抖的。”他俯在她耳边说,热 气吹到了她脖子上。 小燕恐慌了。情急之下,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向门口冲去。可是,茶几把她 拌了一下,她踉跄着向后倒去。 单中原伸出手来扶住她,然后顺势一拉,她便倒在他怀里了。她仰望着他此 时在她看来特别丑陋狰狞的面孔,死命挣扎着。 “放开我,放开我!”小燕大喊。 单中原用嘴堵住她的口:“不要喊,让邻居听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如 果你不想勾引我,怎么会来我家?”他在吻她过程的间隙里,咬着牙低声威胁道。 小燕和他撕打着,奈何他的双臂钢丝一样箍得她动不了。她用绝望的眼神乞 求地看着他,可得到的只是他得意的笑容。 小燕被放到了卧室的床上。当她的细花棉布连衣裙下摆被他向上掀开,他的 手触到她浅绿色的两侧印有粉红色小花的内裤时,她无声地流泪了。泪水顺着眼 角流到散发着头油味道的枕头上。 整个过程并不长,但是,小燕感到,就在那不长的时间里,她的一生,已经 被他决定了。那还是个不开放的年代,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孩,该背着怎样的耻辱 啊!而她,还从未爱过!从今以后,她还有什么权力去爱一个男孩子呢? 疼过之后,是迟钝的麻木。多年未粉刷的天花板,布满灰色的斑斑点点,不 太洁净的蓝色格子窗帘,被外面的风掀起一角。单中原和他妻子的结婚照片,摆 在床对面的五斗橱上。 “起来,让我看看床垫脏了没有。”单中原把她拉起来。 小燕低着头,麻木地看着他掀开印有她鲜血的床单。那是她的处女的血啊, 即使在昏暗的梅雨天里,在那不太干净的灰绿色旧床单上,依然明亮地鲜红。小 燕被这样的鲜红刺痛了眼睛,泪如雨下。她的粉红色小花内裤,揉成一团堆在床 脚下。 单中原急急忙忙地把床单拿到厨房里,泡进洗衣盆里。又拿出一条床单,铺 好。在这个过程里,小燕恢复了疼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尖锐。她靠着五斗橱,弯 下腰,捡起内裤。当她双手不灵便地要穿上时,单中原拉住了她的手。 因为低着头,小燕看到了他裸露的男性。丑恶得让她闭上了眼睛,想吐。那 团粉红色的小花,便又无声地掉在地上。 她忍受着。在无边的耻辱和撕裂般的疼痛里,她空白的大脑里也知道,自己 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她感受不到他的重量,也就不再反抗,只是盯着头顶的 天花板,死命地咬住嘴唇。 “这是什么?”单中原摸着她的左腰外侧说。那是一块巴掌大的月牙型胎记。 “你的皮肤很好,腿也很长,可是,这东西太难看了。女孩子怎么会长这么难看 的东西!” 他杀了我一次还嫌不够,还要再杀我一次啊!小燕的脸被裙子盖住,单中原 看不到她那种一而再,再而三死去的表情。 “你先走吧,我得擦洗一下,去张老师家吃饭。唉,还是美国好,有热水, 什么时候想洗澡就洗。” 小燕无语,机械地理着零乱的长发。 “你别这种天塌下来的表情好不好?在美国,如果高中毕业还是处女,是一 种耻辱,证明不能吸引男孩子。这是我带回来的几本书,你拿去看吧,看完了要 还我,不要借给别人。快走吧,过一会儿食堂要开饭了。” 小燕没有接过单中原递过来的书。就在她要走到门口时,单中原抢在她前面 开了门,先探出头看了看,见没人,就把小燕推了出来。 听见门在身后关上,小燕呆呆地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艰难地下了楼。 双腿沉重地疼。 细雨还在漂着,可是,她把伞忘在单中原家里了。她只好淋着雨,慢慢地往 宿舍走。雨逐渐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透心地凉。可是,仿佛这凉意唤醒了小 燕的意识,她咬着牙无声地抽泣起来。 “张小燕,张小燕!”一个男生把伞撑到她头上,“下雨天你怎么不带伞? 别这么刻意追求浪漫好不好?我刚从你们宿舍回来,她们说你早就出去了,可能 又去亭子里读书去了。我正要去找你呢。”是那个让她帮着读诗的男孩子。 看小燕不语,他才仔细打量着她:“喂,你在哭吗?发生什么事了?是看书 感动得吗?”他半开玩笑的口气更让她心碎如绞,哭得身子都颤抖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好不好?也许我能帮你。”他的脸色郑重起来。 透过婆娑的泪眼,小燕看到他关切的眼神。晚了,太晚了!她心里嘶喊着。 她眼睛一闭,没命地跑开。 小燕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也不下床。她把蚊帐拉下来,躺在小小的空间里, 心灰如死。好在她和别的女孩们的关系不是很紧密,她们客气地问她是不是病了, 要不要给她带饭,而她回答说不用后,她们也不再打扰她。 小燕再也不去上单中原的课。临近毕业了,每个人都在为毕业论文忙碌,为 分配担心,为将要经受的离别伤感,为走向新生活兴奋,谁也没有精力对她特别 关注,因此班主任也不知她的情况。否则,在那个年代里,无故缺课这么多,还 是要受处罚的。 分配方案下来了,小燕分到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运气好得出乎她的意料之 外。可是,她没有心高兴,也无视于宿舍别的女孩们嫉妒的目光。她日益地苍白 消瘦,更加沉默寡言,在班上似乎消声遁迹一般。那个让她读诗的男孩子没有再 来找过她。去食堂或教室的路上,偶尔也碰到过他,可他只是冷漠地看看她,似 为路人。小燕知道,自己放弃了初恋的机会,也许是永远的放弃。可是,她又有 什么办法?她有资格去爱人,被人爱吗?贞洁难道不是一个女孩子最宝贵品质吗? 我为小燕感到心碎和悲哀。不是因为单中原对她所做的,他对她的侵犯,使 我气愤;而是小燕在那个年代的感觉。她告诉我她的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以 后了。即使在国内,人们的观念也改变了许多,特别是在大学里。可那时,学校 里对正常的恋爱都持反对态度。而他们的班主任,那个矮个子的工农兵学员毕业 留校的女人,每天象狗似的嗅着男女同学之间的气息,好几棵还未来得及萌芽的 爱情种子,就被她给掐死了。男孩女孩们只有偷偷地钟情着,来往着。高他们两 届的一对恋人,都是回城知青,各自的年龄都已超过了三十,不小心怀孕了。因 为他们没有结婚,不敢在上海做人工流产,就跑到南京。不知怎么走露了风声, 得到是留校查看的处分。那时的小燕,不可避免地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把贞洁 看作了名誉,看作了爱和被爱的资格。单中原剥夺了她的资格。 做了坏事,总是会有报应。就在离校前的两个星期,单中原被捕了。 六月底的一个中午,照样是湿漉漉地闷热。小燕猫一样吃着午饭,没有一点 胃口。自从那天从单中原家里回来,她就寝食难安──她甚至讨厌自己,觉得被 玷污过的自己,肮脏不堪。潜意识里,她也许一直在惩罚自己。 “知道吗?单老师被抓起来了!”那个叫王超男的广东女孩象往常一样,把 饭碗往桌上“嘭”地一放,大着嗓门宣布道。 “什么!?”其它的女孩不约而同地从饭碗上抬起头来。 小燕也一下子愣住了。只盛着几粒米饭和一片菜叶的勺子一下子掉进豌里。 “听说他强奸了五个女孩,包括他们宿舍楼里一个教授的女儿。那女孩只有 十三岁。她告诉了父母,父母告到了学校。今天一大早公安局来把单老师带走 了。”王超男开新闻发布会一样兴奋地说。 别的女孩也立刻“唧唧喳喳”议论起来。无非是“想不到他是这样一个人”、 “真可惜”之类。 小燕呆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心也停止了跳动。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不 知哪一个点。她再一次地死去了。 果然,第二天中午,午睡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咚咚”敲门。小燕的直觉告 诉她,和自己有关。在宿舍里还没有人来得及问“谁?”之前,她从床上一跃而 起。可是,她的心塞在喉咙里,喘不过气来。 “张小燕,保卫科找!”就在小燕的手刚触到门把手时,矮个子班主任尖着 嗓门喊。小燕知道,整个楼层上的人,都能听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过了,可 是,还是不放过她呀! 那个肥胖、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和矮个子班主任把小燕带到保卫科。“嗡嗡” 响着电风扇的小屋里,还坐着另外两个男人。 “张小燕吗?我是保卫科科长,叫我刘老师就行了。请坐。”小燕一进去, 两个男人中的瘦高个就指着他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对小燕说。 小燕机械地坐下。胖男人和矮女人分别坐在她的左、右后方,瘦高个旁边的 年轻男人摊开本子。 小燕的心里,不是大祸临头的感觉,而是象一个死刑犯。 “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好好和我们合 作。我们知道你马上就要走向新的工作岗位了,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 原则,只要你能老实交待,我们保证对你的事情保密。你是一个女孩子,名誉最 重要是不是?犯了错误没关系,只要以后好好做人就行了。” 小燕不想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可是,一个声音在她心里狂喊着:“不 是这样!天啊,不是这样哪!为什么不让我永远地死掉,而是这样地让我一次次 地死?” 小燕坐的地方,刚好看得见她常去读书的小亭子。红色的琉璃,在下午的阳 光里闪着耀眼的光。栀子花雪白地开在亭子的周围。 “说吧,别怕,我们真的会给你保密。”科长盯着她说。 她呆滞的眼看到他身边的年轻男人眼里迫不急待的神色。 她口干舌燥。电扇的噪音使她神志慌惚,她想她肯定是在做一场恶梦。 “你要喝水吗?”科长倒了一杯凉开水给她。 小燕端起来水来一饮而尽。然后,她觉得神志恢复了些。 “说吧,赶快说吧,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忙呢。我们学校好多年没有出现刑事 犯了。”科长的声音透着不耐烦,可他的后面一句话,却又充满节日色彩。 “说什么呢?”小燕放下杯子,头低得下巴贴到胸前。 “说你和单中原的关系!”科长提高声音说。 “对啊,单中原都已交待了,你还不趁早交待?刘科长忙着呢。”矮女人插 嘴道。 “把你和单中原发生关系的经过仔细说出来,明白吗?”胖男人也接口了。 小燕能感到对面年轻男人的目光已经跳跃起来了。 血在她心里流着,血腥味已经冲到她喉咙里了,她死命地咽了下去。后来她 才知道,她把嘴唇咬破了。 小燕从梅雨天的亭子里说起。那天,她和单中原在一起总共呆了不到三个小 时。可是,这三个小时,却让她一次次地死去,几生几世受毒焰的煎熬! “细节,细节!”胖男人不停地提醒:“他摸你怎么摸?使劲摸还是轻轻 摸?”“他一把扯下你的内裤还是不慌不忙?”“他给你脱光了衣服没有?” “他只脱了裤子还是全脱光?”“他第一次和你性交多长时间?”“第二次呢?” “他射精了吗?在里面还是在外面?” 老天啊,仁慈些吧,让我立即死去,再也不要醒来!要么让他们死,让他们 死啊!单中原在梅雨天的阴暗屋子里奸污了我,可这些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在上帝和众人的面前,在所有生灵和物体的面前,在节日的歌舞里,一次次轮奸 着我啊! 听到这里时,我好象听到了炼狱里的呐喊──那是可怜的小燕在心里的恳求 啊!是怎样的折磨,让这么一个向来淡淡的女孩子,发出这样的无声嘶叫!多么 希望时光能倒流,并不是为了换取小燕的贞洁,而是要用我的手,我的编惯了爱 情故事的手,掐死他们,凌迟他们,焚烧他们!即使五年过去,我诅咒他们不得 好死! 小燕,可怜的小燕,可怜的无辜的小燕! “审问”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了。那时,晚霞照进来,血滴一般。那些人的 面孔,居然被蒙上了一层粉红色毛茸茸的边缘! 就在小燕站起身来要离开时,科长嘱咐道:“如果还有什么没有交待清楚的 问题,我们随时欢迎你再回来。” 小燕终于爆发了。不就是死吗?死了无数次之后再死一次又有什么区别?所 以,她大喊起来:“你们到底要惩罚谁!?我有什么过错!”她气得全身发达, 牙齿也“得得”地叫。她告诉我她想象不出她的神色,但是从他们的面容上,她 觉得他们好象被吓住了。当然,也许他们以为她真的会立即死掉。她是不想活了。 小燕告诉我,她没有死的原因,是为了父母。尽管父母没有给她她想要的细 腻的关心和称赞,但她知道他们爱她,她是他们的命根子。她怎忍心让白发人送 黑发人啊!漆黑的苏州河桥头,她徘徊过多少次;以失眠为理由去卫生科开的安 眠药片,她数了多少次;从宿舍楼的顶端,她向下看了多少次啊! 但是,她没有死。不过她怕,她怕坏心眼的矮个子女人会在她的“档案”里 留下一笔。那年头,档案象死魂灵一样抓住人不放。 所以,到了新单位,她干脆与世隔绝。怕别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想拼命学英 文以便出国。除了出国,她无处可逃。只要在那块土地上,那个年代的她,走到 哪里都摆脱不了背上沉重的十字架。 苍天终于在对她闭而不见几世之后,睁开了眼睛。她顺利地拿到了奖学金, 来到了美国。刚走出海关,她就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回去! 好多个夜晚,我就在为小燕心痛的情绪里,在悲哀中,慢慢地疲倦,然后入 睡。梦里,会看到五年前的小燕,在血红的夕阳下,瑟缩发抖,凄厉哀鸣。有些 满面红光的怪兽追逐着她,她变成了一只小燕子,想逃飞,可是,无数只狰狞的 手按住了它,拔它的毛,折它的翅膀,扭它的脖子。我在一边急得绝望地喊,却 喊不出声。 现在,小燕来美国十五年了。她已经在新泽西一家很大的制药公司主管一个 实验室。对于男人的向往,早已在那个残忍的年代里,被剥夺得无影无踪。她告 诉我说她心平气和地过着单身生活,忙碌的工作就是她主要的生命。三年前父母 退休之后,她给他们办移民来了美国,并在离她走路十五分钟的地方,给他们买 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1999年4月30日于Livingston,N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