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 卫 二                 ·狗熊·                一 植物园   2062年,我住在木卫二上,一天,阿祺从天上掉下来,和我讨论关于蝴 蝶和交配的事情。   这件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在21世纪的前期,地球上爆发了几次核大战,地 球变得越来越难以生存,侥幸活下来的人们纷纷开始实行星际殖民计划。我的祖 父因为一个很偶然的因素(这件事情我后面还会讲到),来到了木卫二上。那时 科学家们模拟了一套重力系统,利用核力在木卫二的中心产生了类似于地球引力 的空间弯曲,所以我们这些从小出生在木卫二上的人们才能和我们的祖先保持类 似的沉重。但是由于这套核力系统不是很稳定,因此经常人走在路上会突然飘了 起来。当然人类的影响不是很大,最有意见的是那些从地球上迁移过来的鸟儿: 因为重力驰豫,包围木卫二的大气层会突然膨胀,这时那些鸟儿正在天上飞,突 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大气一下子稀薄了起来,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就是脑部缺氧, 因此每次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时候,总会有许多鸟儿红着眼从天上掉下来。但是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掉下来一个女孩子。   当时我正在读植物学的学士,那天我捧了一本关于哲学的书,躺在亚热带的 睡莲上。应该说清楚的是,亚热带的植物是我研究的对象,因此我有一间模拟亚 热带的温房。中午的时候,我吃饱了饭,躺在正午的阳光中,正在琢磨康德为什 么说空间和时间是综合并且先验的。康德的意思是这样的,他说,时间和空间并 不是外在的,而是我们人类内部存在的一种尺度,就象一个人戴了一副红色的眼 镜,尽管外界不是红色的,但是在我们眼中世界就是红色的。他其实就是说,时 间和空间只是人类获得外界感觉的一种秩序,也就意味着,实际上我们的过去, 现在,和未来实际上都是一回事,在真实的世界中,它们都是浑然一体的,无论 你在那儿,在地球还是木卫二上。   那时我觉得康德在耍花枪唬人,于是我抬起头望着玻璃顶外的天空,发现天 空越来越淡,我知道重力又在开始驰豫了。这时有个黑影越来越大了,等到我发 现她是个女孩子时,已经晚了。我闭上眼睛,听到头顶“叮呤哐”的一声,然后 一个女孩落在水池里,脸上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手里还捏着一只蝴蝶。这个女 孩就是阿祺。   阿祺后来说,她当初见到我时,就觉得我很有意思。这个意思实际上是说, 她一见到我就想勾引我。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我很有意思。由于学植物 学的缘故,我长得像一株热带的植物,身材颀长,头大如斗,沉默寡言。我记得 我当初是这样对她说的,当时我笑了笑,叹口气,指着天花板问道:你吃饭了吗?   阿祺后来告诉我,当时我的样子好可爱。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其实是说:我 好衰。那种自认倒霉的样子很好玩。   木卫二在那时是一个浮躁的星球。因为大气层稀薄的缘故,好多给木星引力 吸引过来的流星都能穿过大气层砸到木卫二上。因此木卫二上的人口平均寿命是 45岁。其中最主要的自然灾害就是流星。指不定哪一天你走在路上就会给流星 砸死。因此在这样的压力下,人人都没有安全感,人人都在追求生命的轻松。在 木卫二上,很少有人会自认倒霉。也很少有人会有固定的房子,感情,及生活。 就像一些不安定的水流,一切都在喧嚣的流动。从前在地球上被公认的美德例如 忠诚,对于性爱的保守,在木卫二上都是不存在的。这里是一个检验人类伦理基 础的一个临界实验室。   在这个实验室里,我大概是个例外,因为我天生反应迟钝。我想我也许第一 次见到阿祺的时候是有一点不高兴的,但是我没有感觉到。阿祺当时是这么回答 我的:你知道亚热带霜叶蝶吗?   我是学植物学的,因此知道这种蝴蝶是一种罕见的品种,它只生活在亚热带 睡莲的花蕊里,因此我点点头,表示我对于她从天上掉下来很理解。因为阿祺马 上就告诉我她是学动物学的。我想我如果见到有一株七心海棠在天上飞的话,我 也会毫不犹豫地从五楼往下跳的(前提是重力驰豫)。   然后阿祺就开始告诉我关于这种蝴蝶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这种蝴蝶的雌蝶 在和雄蝶交配后就会离开雄蝶,飞到睡莲的花蕊里静静地等待生产等等。   后来阿祺就走了,我和阿祺第一次见面的事就是这样。                二 女生楼   阿祺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伤感的眼神,还有一张她的身份卡。如果我当时 知道这是她故意留下的,我想我是不会去找她的。这个道理和钓鱼一样:如果鱼 知道那条蚯蚓是鱼饵,没有鱼儿会去上钩的。   身份卡的事情是这样的:每个人和旁人交往通过身份卡来联系。因此每个人 都有不同的身份卡,代表你对于他人的好恶。最好的是青卡,最坏的是白卡。这 和中国古人稽康的青白眼表达的是同一种信息。如果你收到的是青卡,那么代表 人家很欣赏你,当然收到白卡意味着有人要和你决斗。但是阿祺留下的卡是灰色 的,这件事情有些古怪。   身份卡的另一个作用就是传递一些信息。这和VCD的作用差不多。在木卫 二上很少有爱情的说法。异性之间满足的方法就是通过身份卡。如果彼此都有好 感,那么就会互相交换青卡。卡上往往带有一些个人资料例如三围尺寸,更有甚 者会有一些写真照片。如果双方都满意,那么一方就会和另一方联系,另一方如 果回答说:I will。那么这件事就成了。过了一段时间,如果彼此厌倦了, 那么就分手。这是木卫二上基本的道德。   我把阿祺的身份卡插入电脑,电脑屏幕上顿时出现一种很茫然的表情。当然 这样的说法不够准确。我们知道,电脑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是那天电脑的运行 很怪。先是在屏幕上出现了一大串稀奇古怪的符号,然后有个精灵古怪的小姑娘 探出头来,嘻嘻一笑,咳嗽一声,纵声唱道:   小小姑娘,清早起来,提着裤子上茅房。   身体健康,东张西望,新的一天多明亮。   然后这个小姑娘(阿祺)就开始跳舞。跳着跳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Take off your clothes。阿祺就开始脱她的衣服。   我不是一个伪君子,所以我对于阿祺小时候的样子有点兴趣。这也是为什么 我就看下去的原因。然而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狗熊,展开大嘴“嗷”地大叫了一 声,接下来我的电脑就死机了。   我叹口气,知道这是阿祺的小把戏。但是我觉得她有点过份。设想一下,如 果有个色狼捡到了这张身份卡,而这个不幸的小狼恰好有心脏病的话,那么后果 可想而知。因此我觉得阿祺应该在身份卡上写上“色狼不宜”,但是这样的效果 简直和“儿童不宜”一模一样。   生活中有些事情你是无能为力的。我觉得保护色狼不是我的义务,因此我所 能做的就是把身份卡收起来,然后根据身份卡上的信息去找阿祺。   第二天,我去了女生楼,穿过了一片恐怖的树林。这片树林的位置就在女生 楼的前面。它的不寻常之处在于靠路边的树上吊着许多的猫干,也就是猫的木乃 伊。我不知道这是她们动物系女生的杰作。后来我听阿祺说,她们寝室每个月都 会死一只猫,但是那些女生舍不得扔掉,于是就把猫用绳子吊起来。后来我每次 看到有女孩子抱着一只猫故做爱恋状的时候,我就会毛骨悚然。但是当时我是不 知道这些事情的,我只觉得那些猫的尸体在傍晚的空中伸展出去,有些很恐怖的 意味。因此我一直管那片树林叫“阿兹猫的森林”。因为我总觉得在那片黑黝黝 的树林后面,有双格格巫的眼睛在盯着我。我的预感是很正确的,但是这个格格 巫是阿祺。   我上女生楼的时候,有个男生在前面走着,手里拿着一株玫瑰花。我很快就 认出来了,这是我们温室中培养出来的马铃薯玫瑰。这种玫瑰是我研究的课题, 它的上面是玫瑰,下面是马铃薯。苏东坡曾说过一句话:若对此物仍大嚼,世间 哪有扬州鹤。其实世间是有扬州鹤的,它就是我的马铃薯玫瑰。她的上半部分是 用来浪漫的,下半部分是用来大嚼的。   这几天我们实验室的玫瑰老是被盗,我终于知道是谁干的了。但是我能做的 就是跟着那个男生,因为这是女生楼。你不能在女生楼捉小偷,这是一个基本的 礼貌,这就好像你不能在厕所里吃麦当劳一样;当然,我这样的比喻有点过份, 我不应该把女生楼比作厕所。更准确的说法是不能在麦当劳里上厕所。   我跟着那个小偷走上了六楼,然后一个寝室的门突然开了,阿祺端着一盆洗 脚水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泼了小偷一头一脸。   后来阿祺告诉我,这盆洗脚水原来是要泼我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阿祺 那天回到寝室,和她的室友说起有个男孩很衰,当然那个男孩就是我。她的室友 们不相信,她们一致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不在乎阿祺砸坏了他的天花板而问 她:吃饭了吗?然后阿祺就和她们打赌说:即使那盆洗脚水泼在我的头上,我也 只会叹口气问道:你还好吗?   女孩子是木卫二上比较有活力的一族,因此一个寝室六个女孩的洗脚水也份 外的刺激。这其中有个典故叫做:饶你奸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脚水。   我走进女生楼的时候,阿祺她们就已经看见我了。但是她们没有想到我前面 还有个小偷。当时我看见小偷被泼了一盆洗脚水,我对他的气也就消了。我甚至 有些同情他,毕竟被六个女孩的洗脚水醍醐灌顶的感受是很难得的,这就好像戴 绿帽子,不是人人都能经历的。   我带着一些幸灾乐祸的微笑,走上前去对阿祺说:你还好吗?这是你的身份 卡,昨天忘在我那儿的。阿祺说了一声谢谢,就关上了门。只剩下那个小偷戴着 一身洗脚水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束马铃薯玫瑰,不知道招谁惹谁了。   我和阿祺第二次见面的事就是这样。                三 医院   五月,英文是May。这就意味着许多的可能性,开始一次浪漫的恋爱或是 得一次心脏病。对于我来说,这两件事是同时开始的。   五月的一天,我躺在睡莲上,正打开那本康德的书。康德还是一本正经地在 讨论他的先验与综合。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应该尊重前辈,因此我不应该说出 什么骂人的话,但我实在认为康德是在唬人。我相信他在哥尼斯堡不能靠这些玩 艺活着,他也要吃饭,拉屎,追女孩子。   然后隔壁及时地传来了一些骂人的声音,我知道又是动物系的那个老太婆找 上门来了。她和我的老板有仇。这件事的原因是这样的:动物系因为众所周知的 原因,经常养了一些兔子和羊。这些羊和兔子经常跑出来找东西吃。而我们实验 室的周围种满了七心海棠。因此某些兔子和羊跑来吃七心海棠这件事成为必然, 这就好像老鼠吃老鼠药一样。所以动物系的那个老太婆整天唠唠叨叨,要找我的 老板算账。当然来得久了,我的老板也就习惯了,整天泡了一杯茶等着她。她来 后,我们老板很有风度地说,你坐,喝茶。然后那个老太婆扯开嗓子叫道:小强, 你怎么就这么地走了,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一个人就这么走了。这时她的手上有一 只死兔子或是羊,就是所谓的小强。   开始我也很同情她,因为老太婆的叫声很凄厉,让我以为她和那些兔子和羊 之间有过什么关系。不过来得多了,我也烦了。因为老太婆已经60几岁了,就 是骂人也没有什么创意。翻来覆去就是几句:我真傻,真的,我原以为五月份七 心海棠不会开花,而我的阿毛(不是小强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天她会带上阿祺。阿祺是个骂人的高手。所谓高手,意思 就是不同凡响。这件事是这样的:我首先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呼吸。然后接下来就 是一些匪夷所思的骂人话:“你不要以为你坐公车装白痴逃票就没有人知道,你 儿子做手术割了屁眼就能随意放屁了。如果被你骚扰的女学生揭发你,你就不可 能天天用望远镜去偷窥女澡堂了。你看什么你,再看你也是一个混账癫婆病,赤 佬加八级。”   我的老板唯一的反抗就是在阿祺换气的空隙说出一个字:你……   “你什么你,你带着绿帽子也不找个镜子照一照。我要像你这样活着,我早 就用你从女生楼偷来的内裤上吊自杀了……”   我倚着门听得津津有味,毕竟这么富有想象力的骂语不是谁都能听得到的。 只要不是骂我,我觉得这是个享受。   但我想我的老板不这么想,因为我接着就听到咚的一声。老头子不太想得开, 又有心脏病。我急忙冲过去,只见阿祺双手叉腰,朝地上骂道:你以为你装死就 能骗过我吗?你这个老狐狸精,现在不是原始社会,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头脑 简单……   我急忙做了一个手势,阿祺这才闭嘴,对我笑笑,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 道他来真的。这时阿祺的脸红红的,一副小姑娘害羞的样子。但是我已经来不及 欣赏她的样子了。我把老板从地上扛起来,就像一只大麻袋。我可怜的老板,这 时已经面目青紫,呼吸急促了。   阿祺也跟着我来到医院,这件事她逃不了干系。不过阿祺老是伸伸舌头,好 像刚才骂死的是一只猫。我突然觉得那些女生楼外的猫都是这样被骂死的。   老板在急救室的时候,阿祺坐在我的边上,向我埋怨道:你们老板有心脏病 也不告诉我一声。女孩子有时就是不讲道理。虽然我没有空和她罗嗦,但是我心 情不好,所以我向她吼了一句:Shut up!!!然后阿祺就老实了,乖乖 地坐在我的边上,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如果一个女孩子和你坐在一条长凳上一起过了一夜而你们的边上没有别人, 那么结局只有两个:或是和她发生关系,或是和她恋爱。我没有和阿祺发生关系, 因此阿祺就和我谈起了恋爱。阿祺在早上从我的肩膀上醒来的时候,说觉得很感 谢我的老板,因此想买几斤苹果去慰问他。但是我的老板已经半身不遂了,因此 不会在乎几斤苹果。更何况他马上就认出来,这些苹果是我们实验室的。因此他 附带把我也恨上了。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要给我穿尺寸不对的鞋的原因。但是当 时我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我只是沉浸在恋爱的陷阱里,看不见周围的东西。                四 金缕鞋                              衩袜步香阶,                           手提金缕鞋。                           --李煜   女朋友有的时候是很麻烦的,就像阿祺,有的时候会抱着我的脖子说我爱死 你了,但是当着她同学的面却不肯承认是我的女朋友。不过我是不在乎的。我的 性格就像一棵树,喜欢无聊地站在路边,看着人来人往,却不喜欢卷入这一切的 是非。如果有人非要在我的树皮上刻上“男朋友”,我想我是受不了的。   阿祺说她喜欢火,其实她的性格也就是一团火。她自由来去,海阔天空,到 处在寻找能够点亮她生命的东西。最原始的莫过于木头,因此我们在一起其实是 一件很合理的事情:木头在地下,火在上面烧。阿祺经常哼的一首曲子就是《烈 火般的爱》,她哼这首曲子都是在半夜里,因为白天我们不见面。   每天半夜的时候,我会找出一个二战时我曾曾祖父留下的钢盔。然后我去找 阿祺。半夜里,我穿过“阿兹猫的森林”;一阵风吹来,那些猫的尸体随风飘荡, 让我想起从前童话故事里那些女巫的聚会,而我就是童话中的白猪王子,去营救 城堡上的公主。这时我心中充满了一种英雄的气概,我觉得自己随时都能哼出几 句“芝麻开门”的咒语。但是当我走到女生楼下的时候,我实际发出的是狗叫。   即使是狗叫,其实也分许多种,寻常人分别不出来。不幸阿祺是学动物的, 因此她告诉我,我叫出的是最难听的一种。我立刻反驳说:一条狗叫得好听或是 难听,只有狗才有发言权。阿祺说,汝非吾,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狗的叫。几千 年前,庄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为了尊重前辈, 因此我只能对于阿祺的反问表示沉默。   事实上我表示沉默还有一个理由,因为我知道自己叫得确实很难听。阿祺告 诉我,每次她半夜从六楼走下来的时候,她寝室里的猫总是很兴奋。众所周知, 猫和狗是天生的对头,所以猫对于拙劣的狗叫,总是要表达一些优越感。   女生楼在这时通常已经关门了,所以阿祺只能从二楼的窗户里爬下来。这时 她会叫我一声:狗熊,过来。然后我伏首贴耳地过去,戴上我的钢盔。阿祺褪下 她的鞋子,提在手上,然后一跳跳到我的脑袋上。这件事看起来有点玄乎,但是 老天保佑,我的钢盔是很结实的。这对于阿祺更是小事一桩,因为她从前练过体 操。这时阿祺会打个响指说道:走!我心领神会,像个孤魂野鬼,走向阿兹猫的 森林。阿祺便趁机在我的脑袋上复习她的平衡木动作。   女孩子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脚不臭。阿祺的袜子甚至还有点香气。所以尽 管阿祺在我的脑袋上咚咚直跳,练习她的前手后空翻,我却没有什么意见。阿祺 有时候会给我一个镜子,我就用手拿着镜子看她在我脑袋上的表演。这时我会掏 出一些纸条,在上面写上,难度系数:5.6,得分:-10。阿祺通常的反应 就是蹲下身来,用手来捏我的耳朵,说:别逗了,狗熊。   阿祺常常爱说起她在我脑袋上的表演,她说她在子夜的风中觉得自己仿佛变 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对于这种说法,我基本上没有意见,只是需要补充一点的 是:这是一只澳洲的鸵鸟。   鸵鸟下地的地方,一般是在一个小山坡上。这个小山坡坐落在阿兹猫的森林 后面。阿祺是在地球上长大的,她说这个山坡常常让她想起地球上东亚西部的荒 原。这时她倚在我的怀里,我的手从她的肩下伸过去,握着她小小的柔软的胸脯。 有的时候,我对阿祺说,我们发生点关系吧。阿祺总会打我一下说道:小孩子还 那么不老实。我顿时显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这也难怪:如果你把一个桃子放到 猴子的手里,然后告诉猴子:不准碰它。猴子的表情也会像我这样。阿祺知道我 的感觉,所以她也会善解人意地哄我:狗熊乖,阿姨给你糖吃。偶尔,阿祺还真 能掏出几颗糖来。不过我疑心这是她用来哄猫的,所以我拒绝接受嗟来之食。   然后阿祺就会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有的时候我半夜醒来,看见阿祺躺在我 的怀里,像一个树袋熊一样地微笑着,我就感到很安静。我觉得自己仿佛逃离了 时间的荒野,和阿祺一起躲在了某个没有坐标的角落里。在这个角落里,我和阿 祺的生命连在了一起。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渡过了千年万年,只觉得时间的经过 脱离了我们的存在,变得没有分量。   我觉得这样的爱情浑然一体,横无涯际。                  五 新年   新年的时候,木卫二上有一个化妆狂欢节。阿祺那天早上兴冲冲地跑来,手 里带着两副狗熊面具。我说:这样不太好吧,把我变成一只狗熊。阿祺说:傻瓜, 是两只狗熊,还有我呢。   老天保佑,阿祺拉我上街的时候我在心里念叨,千万别碰上一个化装成猎人 的家伙。   我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街上仿佛变成了一个动物园,什么样的东西都有。 我和阿祺(两只狗熊)在街上走过时,一些河马,兔子和长颈鹿向我们问好。于 是这两只狗熊面带微笑,向动物们挥手致意。阿祺说,动物最通人性了。你看, 这些动物们多友善啊。我叹口气,知道阿祺又在向我灌输动物至上论了。我说, 如果你是小红帽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众所周知,小红帽是被大灰狼给吃掉的。   小红帽倒是没有,却有个小孩带着小绿帽从我的屁股后面跑了上来。那个小 孩大概是扮成了一个机器猫的形状,头顶上还带着一个小螺旋桨。我只听到小孩 在后面喊:双胞胎熊,双胞胎熊。然后小孩就来拍我的屁股。应该说我不是老虎, 因此大概我的屁股还是拍得的。但是这个小孩是个小色狼,因为确切的说,他不 是在拍我的屁股,而是在摸我的屁股。而且小孩的手指还不老实,颇有些色情的 味道:他大概把我当成了一只母熊。   对于色狼,我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是对于小色狼,由于他的潜 力值很大,因此我一向没有什么好态度。于是我回转身子,向那个小孩龇牙咧嘴 作了一个恐怖表情,喝道:去你妈的小孩,滚。   小孩一愣,大概没想到我是公的,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他是因为吃 不着豆腐而感到悲伤,对于这种悲伤,我一贯没有什么同情心,因此我挽着阿祺 的手说:我们走。但是我们没有走掉,因为一个巨人拿着一柄大铁锤横在我们面 前,嘴里吸着冷气,说:是谁欺负我的孩子。   我想我当时脸都吓白了,幸好带着狗熊面具,阿祺看不出来。我急忙回转身 躯,抱起小孩,努力微笑道:令郎真是可爱,你看,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和合 四象,印堂发黑。我好久没有看见这样可爱的小孩了。我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抚 摸小孩的头。小孩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我,不哭了。接着巨人就命令道:放下我的 儿子。   我赶紧放下这个灾星,确切的说是扔下。然后我拉着阿祺就跑。跑到一个角 落里,我放声大笑。阿祺不明白,说:熊,你乐什么呀?我一边笑一边说:我, 我在那个小孩的,哈哈,头上放了,放了七心海棠的花粉。七心海棠的花粉有个 特点,没有毒,却奇痒无比。小孩当时不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还没有从悲痛 的角色中适应过来这种痒。我想小孩这时肯定被痒得活蹦乱跳。然后阿祺翻了我 一个白眼:死相,就知道欺负小孩。   我心里想:什么呀,我不欺负小孩,难道还让小孩欺负。   新年的晚上,我和阿祺坐在小山坡上。阿祺告诉我,她又想起了地球。我从 小出生在木卫二上,对于地球没有什么感情。但是我想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因为我的祖父在去世前经常向我提起它。关于我祖父,我还有话要说:当年我祖 父能到木卫二上来,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因素。当时移民局为了避免种族矛盾, 因此选择了木卫一和木卫二作为不同人种的居住地。木卫一上都住着一些欧洲血 系,木卫二上住的是亚洲血系。移民局检测血系的方法就是让每个人读一些小卡 片。一张卡片上写着:我操你的奶奶就是操你父亲的母亲。另一张上面写着: My loving your grandma is my loving your father's mother。我祖父两张卡 片都认得,所以他搞糊涂了,当时移民局的官员不停地催促他,然后我祖父火了, 大骂道:我操你的奶奶……他老人家的脾气不好。然后他就到木卫二上来了。   我和阿祺互相谈起这些往事;新年的晚上,我们能看见木星上闪亮的光环, 还有神秘的火山。偶尔有一些流星雨穿过大气层,划出一系列的灿烂,就好像节 日里的焰火。   我和阿祺当时都沉醉于这样的美丽,不觉得似水流年过得飞快。                六 愚人   我的家里有一些祖父留下的东西,那都是一些上个世纪的古董。其中有一本 书叫做余敏洪让我觉得很诧异。这是一本红皮的书,上面唧唧歪歪的写了一些单 词。我不知道上个世纪的人原来那么无聊,吃饱了饭去背那东西干吗?其中更有 一张卡片让我很好奇。因为上面写着三行字:   我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   我是五颜六色的大米。   我是饥渴的老鼠。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就去问阿祺。阿祺想了一下,告诉我,上个 世纪有些老鼠药是五颜六色的。于是我更不明白了,干吗我的祖父要管自己叫做 老鼠药。幸好我的祖父留下一些日记,于是我耐着性子去查他老人家那些狗爬一 样的字迹,终于发现老鼠药原来不是我的祖父,而是我的祖母。这件事是这样的:   上个世纪的某一天,我的祖父坐在一个大学的图书馆里,正在背那本被他称 之为红宝书的余敏洪,抬头看见我的祖母。当然我的祖父那时还不知道坐在对面 的是我的祖母。但是他老人家在日记里是这么描述的:   今天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因为我今天在图书馆碰上一个美女,她有一双不 大不小的眼睛,不大不小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嘴巴,她的笑容是那么的不亢不卑, 她的肤色是那么的不黑不白……   我看到我祖父的日记写成这样,的确有些不好意思。坦率地说,我认为他的 日记不三不四,但是毕竟他已经死了,我也不太好意思编排一个死人的长短,所 以对于这一点我表示沉默。其实也可以理解,他老人家当时在背这样的书,也难 怪他老人家犯迷糊。不过我还是可以从他的日记里看出一些始末,这件事是这样 的:我的祖父连续三天在图书馆见到我的祖母坐在他的对面,于是他固执地认为 我的祖母对他有意思,然后祖父春情萌动在一张卡片上写下了那句传家名言:我 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   据祖母的说法,她那时也在背那本宝书(我至今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变 态),背得五道七迷(可以理解),然后见到了我的祖父。她说我的祖父长得好 像一只狗熊(我们家的遗传基因)。祖母说:狗熊好可爱噢!但是她没有想到狗 熊会向她求爱。所以她接过祖父递来的纸条后没有心理准备,她想了一下,就把 自己比作老鼠药。她的意思是说:你要追我可是很危险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祖父那么饥渴,祖父的意思是说:只要你是根葱,我就会要 你。既然祖父那么坚决,接下来的事就可想而知,我的父亲就是这么诞生的。   过去的事就是这样,就像凋谢了的树,只剩下一些枝桠,那些美丽的花,一 点一滴的细微感情,都了无痕迹。我相信当年的他们之间有过许多神秘的往事, 但是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张卡片,告诉我曾经有一只老鼠,还有一些大米。   阿祺有一天问我:熊,我们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想了一下说:也许吧。   阿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我们之间的事情,也总 会有一成为过去,了无痕迹。   看得出来,阿祺是认真的,我很少看她不嬉皮笑脸地对着我。我于是伸出手 去握着说道:祺,过去的事是不会没有意义的,就像我们的现在塑造我们的将来 一样。也许我们有一天会变成许多的原子在宇宙中流浪,但是我们的儿子,孙子 将继续存在。   阿祺笑道:臭美了,你。   然后阿祺翻开我祖父母的相册,大叫道:啊呀,原来你的祖母长得也不怎么 的。女孩子对于同性,总是有些排斥,这种小心眼与生俱来,对此我很理解。其 实我的祖母长得还是可以的,尽管她不高不低,不胖不瘦。   然后阿祺又是大叫一声,我说:又怎么了,你。   阿祺说:原来你的祖父长得这么帅,比你好多了。   当然我不会去吃死人的醋,更何况他老人家是我祖父。但是我还是板着脸, 狗熊也有自尊嘛。阿祺看到了,说:不高兴了,其实你们还是很像的哦。   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说:我是另一只要吃大米的老鼠。                七 两只狗熊   一个人一天中最脆弱的时候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而是在一天开始的清晨。 我们妥贴细密的睡眠,被清早时分的光线惊醒,这时候感觉上会有一个跃迁,就 象一个胎儿刚从母体的温暖中脱离出来,这时他的全身是赤裸的。然后这种赤裸 的心情,随着时间的一点一滴推移,会慢慢成长,结成一层厚茧,将心中的脆弱 密密麻麻地包围起来。   我在一天清早起来,发现我怀中的阿祺变成了一只狗熊,这种惊诧是莫名的; 就象唐三藏发现观音姐姐原来是白骨精。这件事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我和阿祺在小山坡上聊得很晚,然后阿祺在我怀中睡着了,清早 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只狗熊的怀抱里,我吓了一跳。狗熊正在睡觉,它的熊 掌搂着我。我当时迷迷糊糊的,以为这又是阿祺的玩笑。因为阿祺是动物系的, 她可以搞到熊皮。于是我主观地认为熊皮下就是阿祺,我心想,搞什么吗。然后 我一拳就往熊的鼻子上捅了过去。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狗熊大叫一声惊醒了,然 后举起熊掌向我砸下来,这时我听到几声枪响,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 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家医院里,阿祺在我的身边。我说:呜噜呜噜,狗熊。 阿祺听到了,脸有忧色,说:熊,你不会给吓坏了脑子了吧。我望着她好一会儿, 才说:你,你不是狗熊吧。阿祺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说:你看我象吗?我愣 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这么回事:原来阿祺在早上起来的时候,偷偷地和她同寝 室的室友把一只狗熊运了过来,把我放在狗熊的怀里,这是一个明显的恶作剧。 据阿祺说,狗熊是上了麻药的,只要我不接触它最敏感的鼻子,它是不会醒的。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她和她的同学都在附近,举着麻醉枪瞄着狗熊,这就是为 什么狗熊没有把我拍死的原因:因为当时狗熊身中三弹,当场晕了过去。   但是,后来阿祺有个叫做“苹果”的室友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的,事实上, 身中三弹的是我,狗熊才中了一弹。狗熊中枪后条件反射地一愣,因为平时的经 验告诉它,这时它应该倒下了(惊枪之熊),但是狗熊眨眨眼,觉得自己还行, 然后再来找我时,发现我已经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众所周知,狗熊是不动 死人的,于是狗熊东看看,西瞅瞅,慢慢等着麻醉药的发作,然后它四脚朝天地 一躺,这样小山坡上就有两只狗熊晕了过去。   我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后,当然很生气,但是阿祺却躺在我的怀里,说:熊哥 哥,我知道错了,你想把我怎么样就把我怎么样好了。   我当然不能把她怎么样,碰上这样的女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我抚着她 光滑的长发说:以后多准备几只麻醉枪,只有四支怎么够?阿祺笑了一下,亲了 我一口,说:一定一定。   某种程度上,大学就象妓院,我们怀着纯洁的理想进入大学,却不能怀着纯 洁的心情走出校园。当年我正是大五,快毕业的时候,我正好二十三岁,处在我 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但是我的心情很无聊。我知道自己应当有所作为,我鞭策自 己,海森堡在二十六岁写出了量子力学的矩阵表达,爱因斯坦在二十三岁时发展 出了相对论的最初思想。但是我却只能和阿祺开些有聊无聊的玩笑,写些有聊无 聊的文章。我的老板整天逼着我干活,做一些缝缝补补充满匠气的工作。我对于 这样的工作深恶痛绝,它埋葬了我的青春。但是我没有选择,因为我要毕业,就 要写出一些唬人的论文。大家不都是在混口饭吃吗?   爱因斯坦说:单纯的论文工作使人浅薄。他的意思是说,我们还应该有些理 想的追求。但是在这样的大学里,空气只能使我窒息。我只能整天象一只狗熊一 样地生活,整天端了一只硕大的狗屎盆吃饭睡觉。古希腊有一个哲学流派叫做犬 儒学派,他们的一句名言就是:请不要挡住晒在我身上的阳光。   我生活中的阳光就是阿祺,但是我清醒地知道,阿祺是我生命中最亮的一点, 却不是我生命的全部。   某天夜里,我失眠了,披衣起来,我从水房的窗户外望见天空。这时木星已 经转到木卫二的另一面去了,我只能见到天空中亘古寂寥的星光。那些星光冷峻 而真实,我突然想起了康德的一句名言:   使我敬畏的只有两件事:我心目中的道德法则和头顶上的星空。   在这样的寂寞的夜里,阿祺早就睡着了,我却在想着她,想着我的过去和将 来。                  八 流浪   每件事总有一个伤感的结束,就像电影散场后的曲终人散或是合上一本曾经 爱过的书。阿祺的离开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地突然。   就在某一天,我发现不见了阿祺。她就好像消失在了空气里,在我的生命中, 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到处在打听她的下落,但是木卫二上好像从来没有过她 这样的一个人。我买了一个月的报纸,在报纸的死亡名单上寻找过阿祺的名字, 侥幸没有寻到。我想她一定是离开了木卫二。我去找过苹果两次,苹果说:她不 是和你在一起吗?   阿祺的那些小玩艺还留在寝室里,苹果要把那些东西送给我,我说:算了, 你们自己留着吧。我不愿意见到了这些东西而伤感。   我知道阿祺的脾气,她是一个天生的流浪者,从地球到木卫二,从木卫二不 知又会走向哪里。她曾经对我说过,也许她七八十岁的时候会来找我。我当时以 为这是一句笑话,那时我正在准备我的毕业论文,没有在意这其中的意思。谁知 道她说走就走。   像她这样的流浪者,心里充满了背叛的勇气。她想背叛她过去的日子,她时 刻在寻找新的生命。她的年轻中,包含着一种张扬,就像这个古老而又常新的宇 宙。   我常常会想起我和阿祺在医院里的那段时光。那时我的老板躺在手术台上, 我愁眉苦脸的坐在医院的长凳上,阿祺在我的身边。阿祺勾引我说话,她说:你 猜我口袋里是什么。我说:不知道。鬼知道这个女孩的口袋里会有什么。然后阿 祺说:你可以把手伸进来摸一摸。我把手伸进了她的口袋,结果发现是一只老鼠。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那只老鼠是红色的。阿祺一把捏着老鼠的尾巴,向我诡谲的 笑道:好不好玩哪?我用染料染的。我觉得阿祺的笑容有些恐怖。然后阿祺在我 的面前转那只老鼠,直到老鼠口吐白沫,不醒鼠事。然后阿祺要我讲一些恐怖故 事给她听,我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些故事,但是阿祺认为没有多大意思,接着她说: 我困了,借你的肩膀用一下。于是她一头靠在我的肩上,沉沉睡去。   我经常在梦中见到阿祺,阿祺靠在我的肩上,在我的耳边讲一些稀奇古怪的 话,我们在梦里出去闲逛,穿过春天的风声,穿过金黄的油菜园,一些如云霞一 般的紫云英。有天晚上,我醒来,在漆黑的夜里,我突然感到一阵荒凉感向我袭 来。这种荒凉,就好像小时候我在森林里迷了路,让我觉得无助而又恐怖。我知 道自己迷失在了时间的荒野里,找不到一丝星光,一点指引。这样的荒凉,是生 命中的一种大孤独。我轻声呼唤:阿祺,阿祺。我不知道阿祺现在在宇宙的哪个 角落里,是不是也觉得孤单。   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匿名的email,我打开后,只见电脑屏幕上出现一 只狗熊,上面写着两个字“爱你”。然后我的电脑就死机了。我知道这是阿祺寄 来的。后来我检查我的硬盘的时候,发现上面写满了“love you”。   我知道自己忘不了阿祺,毕业论文完了后,我突然对阿祺出生的地球充满了 好奇。我渴望见到阿祺生长的地方,见到她跟我说起的西部的荒原。于是,我决 定去一趟地球。                  九 孤城   这是地球上东亚西部的一个荒城,正午的时分,阳光在空气中自由穿梭。我 躺在这个荒城里,聆听光线在空中穿行时发出的轻微的声音。我闭上眼睛,仿佛 又看到阿祺在正午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我不知道地球上原来这么美。在这些 荒原上,天空和大地默默地注视着,这种注视让我亢奋不已,这时天空上有几只 秃鹰在盘旋。   我想这些秃鹰不用担心重力驰豫,但是他们还是红着眼往下冲,我明白他们 的想法,他们想要吃掉我。当然我如果就这样被他们吃掉,那么我也太没有面子 了,于是我掏出一把鸟枪,不幸的是,我发现自己没有带子弹。事实上,这些子 弹都是给阿祺拿跑了。我突然有个感觉,我觉得阿祺拿走这些子弹就是为了到地 球上来打鸟。因为在木卫二上,鸟儿的生存很不容易,人们是禁止打鸟的。这个 想法让我很兴奋,但是那些秃鹰也很兴奋,因为我没有子弹。没有办法,我只能 戴上我的钢盔,躲在一个荒城的角落里,准备等到晚上再冲出去,因为鸟儿都是 一些夜盲。   我抱着头,嘴里表达出一些愿望,大体的意思是想和秃鹰的十八代祖宗发生 肉体关系。秃鹰大概能听懂我的话,变得亢奋无比,我的脑门上不时会发出“祖 儿…亢亢…祖儿…亢亢”的声音,这是那些秃鹰在啄我的钢盔。后来我看见那些 秃鹰的嘴都歪了,然后秃鹰的叫声开始漏风,秃鹰大概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们也 有自尊的嘛,于是过了一会,那些漏风的秃鹰都飞走了:他们觉得很没有面子。   然后我站起身来,心想:不知道阿祺看见这些秃鹰会有什么想头?她大概以 为这些歪嘴秃鹰都是一些新品种吧。   这时候,来了一阵旋风,接下来就是打雷和下雨。我刚和秃鹰大战完了一场, 又淋了雨,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这个烧发得好像是一曲弦乐四重奏,忽快忽慢, 忽冷忽热。由于我是个高等生物,所以对于细菌的十八代祖宗还没有什么想法, 我只能叹口气认命了。这说明我烧得还不是很迷糊。   清晨的时候,我仿佛听到远远的传来一阵清凉的铃声,我的幻觉开始代替我 的理智。我觉得自己好像是生活在公元九世纪的唐朝;然后我看到一行商队穿过 雾气的丝绸之路,为首的骆驼静默而沉重,叮当叮当,将单调的驼铃声贯穿了整 条丝路。这时我是一个丝路上的马贼,然后我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冲出去,大叫 一声:青海马贼在此恭候多时,汝等速速将金钱与美女送上前来。商队的首领走 上前来说:兄台,吾等在此碌碌,皆为混口饭吃是也,何苦断人财路乎?   我说:老兄,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要不是没有饭吃,谁干这行啊?   然后我凶相毕露,戴上一个钢盔,大喝道:脱。   商队首领瑟瑟发抖,脱下他的衣服,露出穿在里面的金缕衣说:兄台格调果 然与众不同,连这也要吗?   我又大喝一声:滚蛋,谁要你脱了,我要的是她。   这时我用手指着商队首领漂亮的女儿。那个少女叹口气说:我要脱也只给你 一个人看。   这个女孩就是阿祺。   然后我就完全清醒了过来。我的头还是很晕,但是我发现自己能够站起来了。 年轻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疗救。这时太阳出来了,明亮而锐利。我突然觉得我的祖 先就是生活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我对于这片土地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我感 觉到祖先的精魂在我的血液里蠢蠢欲动,他们对于这片曾经繁衍生息,纵横驰骋 的土地有着强烈的共鸣,这一刹那,我完全忘了阿祺。   于是,我在地球上住了下来,我决定改造荒城,我要把这儿变成一片绿洲。   一天,我和往常一样走出荒城的时候,看见门口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狗熊莫入   我东张西望了一会,小心翼翼地走向这个牌子,我想知道是谁在这里恶作剧。 然后我扑通一声,掉进了一个陷阱里。陷阱里刻着八个字:              狗熊乖乖 把门开开   我大叫道:阿祺,阿祺,我知道是你!!   这是我看见陷阱口出现一只白皙的手,手里转着一只老鼠,那只老鼠口吐白 沫,目光呆滞。然后阿祺穿着一身阿拉伯麻袋衣从陷阱口探出头来,说:呜噜呜 噜,狗熊。   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望着阿祺,说:阿祺,我好想你。   阿祺皱皱眉头说:怎么才见面就这么肉麻啊!   后来阿祺变成了一个黄脸婆,我也成了一只大懒熊,那时我已经五十八岁了。 由于我生活在地球上,所以我一直没有被流星砸死。有时我会想起木卫二,想起 那天中午阿祺从天上掉下来。但是我怎么也没法把当初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和今 天身边这个整天絮絮叨叨的老太婆联系起来。   不过阿祺有时还会显示一些当年的风采,例如她把我的洗脚水煮成汤给我的 邻居们喝,美其名曰:熊掌汤。对此我没有意见,我当然不能告诉我的邻居们说 这是我的洗脚水,更何况邻居们都喝惯了。   木卫二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我翻出我年轻时的一 本日记,扉页上写着这么两行字:   如果你失去了力量,不能飞翔,   不妨落下地来,做一株植物,去等待朝阳。   我不知道我年轻时的文笔原来这么好。 附:关于《木卫二》   三月份,准备考G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孩和我坐在一起, 握着我的手。在梦里,她的声音是低沉柔和的那种,然后我就醒了过来,那天晚 上我失眠了(光棍的特种病)。   在那个深夜里,我听见金寨路上有许多的车子在赶着路,我睁着眼睛,想起 了许多的事情。于是我准备写一篇小说,这个主意让我很兴奋,因为我从来没有 写过小说。   有的时候,我做GRE真题作了一半,就会想起这篇尚在酝酿中的小说,然 后那些逻辑题作得其差无比。因为我从那些花草的排列中想到了开篇的第一章, 那个开头让我兴奋无比:2062年,我住在木卫二上,一天,阿祺从天上掉下 来……   应该说,我的叙述风格受了王小波的极大影响,我还记得王小波的《黄金时 代》的开头,他说:有一天,五大队的队医陈清扬从山上走下来,和我讨论她是 不是破鞋的问题。   这样的开头,其实是在耍花枪,但是我非常地着迷。   但是我想我和王小波要表达的不是同一种东西。我常常回忆起《东京爱情故 事》的一个片断。一天深夜里,莉香拨通了丸子的电话,莉香在浇着花,她从窗 口里望出去,深夜的东京,点缀着稀稀疏疏的灯火,在一刹那间,一种孤独荒凉 的感觉涌上我的心来。坦率地说,我并不认同莉香那种爱情观,我觉得她有点让 人受不了。但是这种都市里的孤独感,是我熟悉并且共鸣的,因此我这篇文章的 主题就是:孤独的感觉。   但是我没有想到会出来这么一个东西。写完后,我自己读了一遍,觉得很好 笑,文章的进程有着它自己独特的性格,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做不了主的。就像 阿祺,我原本打算是让她消失的,谁知道她又回来了,搞得我没有办法。   这篇小说,原来是答应过一个朋友要写的,但是这么匆忙地结尾,有点不负 责任的味道。只是我没有办法,我很累了,近来毕业的事又让我头疼。感谢一些 网虫们对我的支持,有时我上网,会有一些热心的网虫写来信件或是传话给我, 只是我实在没有时间,不能一一回复,我想他们也能谅解。   就到这儿吧,我得回去睡觉了。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