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粗 野 的 雪                 ·南 木·   啊呀一觉醒来,扭头突然望见天地白茫茫一片,心中不由激动起来,似乎想 对谁说些什么。但想前想后,结果要感叹的也只有学别人的一句:好一派北国风 光耶!其实另一个毫不浪漫的想法同时也出现在睡眼尚未完全睁开的脑袋里面: 今年这雪来得真是够早!   窗外还在下,看样子你乘坐的马车也有希望被埋起来了。的确,车身后的胶 皮轮胎,已渐进了半尺在松软的雪中。而黑革包裹的车座,上面盖着一层白色, 象蛋糕皮面上的奶油,知道轻轻一压必会塌陷下去,于是担心地看着它出神:我 的小小蛋糕,可不要那么快就化去了呀。   这样的天气,想必久在风中的游牧人也会感冒吧。你略显无知地这么想。   吹了吹窗面上的薄雾,它们愈加显得模糊,细小的水珠若干若干联合起来, 组成更大的,甚而重些的,待时机一到便开始向下滑坠,一时间便有了几道水的 印痕弯弯曲曲在伸展,与那边的宽阔原野交叠在一起,平面的画,就这么在唇齿 与眼眉之间被依稀描出,心中呢,被这画吸引,罢了所有行动的念头。   在这个城市住了好几年,还没有见过如此的美景呢。于是你停下该干的一切, 在屋里更加显得温暖的空气中做态地呵着手,想象着外面的寒冷该如何应付。其 实,你身边连一杯热水还未及倒满,手上的寒意只是因为夜晚的温暖所致。   这个时侯,远处的旗幡似乎正在招展。那也许是不知什么时候刮到树上的破 布条吧,因为它那被风撕裂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寒碜。   旗帜,原本该不会如此模样,你心中暗想。但是,书上说即便是真的旗帜有 时候也会很孤单呢。   因此,你还是努力让自己认为那就是一面正宗的旗帜。只不过在雪的白色中 流露出了就要褪尽的本色,仿佛一脉正流淌着却突然凝固的血液,更似已被风沙 打磨多时。   风吹后的飘扬又使它不断摇曳生姿。看到那摇摆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就象看 到一个流落风尘的女子的杨柳身肢,你突然想知道她其实最初该是什么来头。当 时你就有一个更奇怪的想法:那怎不会是她的一头秀发呢?因为现今的时尚已所 剩无几,也就是在头发上做做文章了。所以每看到飘逸的那些柔软得在风中招摇 的,你便想到那种久违的韵味。对于一个女子的想往,你总是亲切地要往远处她 的身影打量,而不愿将目光停在已能听到喘息的眼前的容颜上。   人们说,与雪景最相衬的莫过于红色。这或许是出于冷暖搭配的原理,因为 血红的基调是暖的,而雪,则是冰点以下才可存在,如果这规律依然是可行使的 话。   雪地里出现的女子影像让你思维活跃起来,她的长发拂过寒冬的蓝天更是令 你思如潮涌。许多人都认为,如果男子的某种感情不用渴慕女子来做比拟,很难 想象还有什么可以去形容自己那些原本十分简单的想法。因为,仅仅是偶尔的那 一丝难以捉摸的好感,便会让你裹足不前。所以,你把这场雪以及雪中怪异的旗 幡,幻想成同一位女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实,不知道曾有多少个夜晚,你在许多异地的屋里幻想过雪的模样。那里 的冬夜有时也会有月亮,照得满世界一片亮堂,所以在某时抬头的时候,常会使 你突然产生一阵狂喜,以为是天上的雪被什么灵物送来了,进而还要想,不知道 是否真有一些大铲,在天上挥舞着,扬起漫散的片片如冰凉苇花,浮动着要去安 定你的思绪。因为这些,都是你幼年熟知的童话故事里该发生的事情,当年的天 上,是有些什么生灵的,要给你四季不同的思念脚本去被逐一阅读、记忆、遗忘, 到了最后,偶尔才会是某时某地新劈页岩般清晰的重现。   可是那种清晰得近乎真实的景调,总是被手脚触碰之后的现实所打破:一切 不过都是看起来有点类似而已!因为最后你总能失望地从天气记录中发现,这些 地方根本没有下过那样一场雪。   记得还有许多夜晚,坐在屋内听嘶哑的风,任它们吹得昏昏欲睡。但有时也 会将一点暗藏的希望由底处吹扬上来,于是不免心旌摇动,让你下意识地蜷缩起 身体,闭上眼,几乎就要感觉到某种甜蜜刺疼了。   遗憾的是,这种介于希望与失望间的反复,次数似乎已越来越少。   就这样等待了许多年,从没有遇到过这么一场相似得足以让你心服的雪景, 它的汹汹来势与驻足后素描般的此厚彼薄,能象你过去常常的实践与体会中所动 心的那样可供你留恋。在众多你所遭遇的寒冷天气中,所有的枯枝永远都是一色 的枯枝,绝没有被包裹上雾气的迷离,虚化它们的凛冽枝桠与褐节斑疤,更不可 能有雾淞粉饰后的枝条,让你得以痛惜地看着它被风吹得抖落一身温柔,现出狰 狞的表皮与躯干。虽然这都是它们的本来面目,但是你还是乐意见到它们被雪覆 盖着的笨拙模样,这仅仅是因为你曾见到过那种美丽的景致。   人们说久而久之的失望好象是会隐去希望的。所以即便换到了这个从纬度上 讲更北方的城市,你也很少再那样去出神地幻想了。当然某些原因也是你慢慢正 失去感官上的敏感,代之以皮糙肉厚的迟钝。肉体的某些部位接受了太多尘土, 游离的分子附着在身上,就象御寒的服装一样,经年累月后变得致密无间,即使 在不冷的天气里也给了自己理由不要褪去这身肮脏的衣裳。   也许只有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雪的清晨,你才又一次提醒自己,原来心底 依然有一丝的微弱希望。它被掩埋或独自深藏着,连你自己也快感觉不到了。这 种渴望看到下雪的念头,一直就象一只躲避猎人的小兽,怀着怯懦的眼神在竭力 后缩,退至无路的地方,悄然安睡,然后又似乎矛盾地要等待那个漫长的冬天过 去。   当然,那小兽的冬天,与这个让你感觉复苏的冬天,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因此当那幻觉中游丝般的眼神重新点燃,首先温暖的是你麻木的心脏,然后 才是肢体,听着血液似乎在破冰而出,你不由有些头晕,因为太久没有这样血液 上头的感觉了。你挣扎着要舒展一下心中窝了很久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就象丝 缎表面的褶皱,如果绸缎缺失了它们,质感将无从谈起。可是同时,却也在告诫 自己,也许那又是另一场幻视呢?!   犹豫中你的眼里竟开始模糊起了雪的景致,最后似乎那希望也又要虚散开去。   不过,当你起身走到窗外,摊开手掌,仰脸向天的高处望去,这一次,手心 里化湿的冰凉,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仅可满足你的雪,确乎是在下着…… 写于1998年B城初雪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