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儿   子                ·阿待·                  一   魏光从酒醉中醒来,只觉得两只胳膊沉甸甸的,好象被两座大山压住了似的。   他睁开眼睛左右一瞧,两个黑油油、散发着廉价香水味儿的女人头正枕在他 的双臂上。   “你们这是干什么?滚开!”他气得大喊,把自己的胳膊从两个女人的脖子 下用力抽回。   两张浓妆艳抹,但又年轻到几乎是无知的女孩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们吓 得从床上跳起,诚惶诚恐地抓起各自的高跟鞋就往门外跑。   “站住!”魏光喊道。   她们立刻站住。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是肖经理,派我们,来的……”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说,带着浓重的四川 口音。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魏光羞恼地问。   “我们,陪你,陪你睡……”   “我是说,你们都,你们都,在我身上,干了些什么?”魏光不知怎的,也 变得有些结巴了。   “没有干什么,就是,就是脱……”   “脱什么?”魏光本能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脱鞋子。”   他舒了一口气。忽然又问:“我呢?我都干了些什么?”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   “说呀!”魏光不耐烦地叫起来。   “你,你想脱裤子,皮带还没解开,就,就倒头睡着了。”那个四川口音的 女孩怯怯地说。   魏光的脸有点青了,把手一甩:“去吧,去吧,别再干这种活了,小小年纪 的,干点什么别的不好?”   魏光已经记不清昨晚深夜里发生的事了,只知道肖朝宗拼命劝酒,自己喝了 很多。这个该死的肖朝宗,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竟然把娼妓都给叫来了, 好在魏光没有干出太丢脸的事。可是谁能说得清?真他妈的窝囊!他看了看四周, 呵,好阔气的贵宾房,肖朝宗在他的身上可是下了大资本了。魏光走到卫生间, 用冷水冲了脸,拿干毛巾揩了揩,将他已经开始稀疏了的头发往后撩了撩,就走 出房间。   肖朝宗坐在楼下大厅里柔软的大沙发上等着他。   “魏总,昨晚睡得可好?”肖朝宗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向魏光打招呼。   “肖经理,我可是从来不搞歪门斜道的。”魏光劈脸就说,把他的皮包往沙 发上一扔。   “你这是哪儿来的话?”肖朝宗故作惊讶。   “你从哪儿搞来的婊子?不要以为在你身上行得通的,就在我身上行得通。 我告诉你,想要用这种方法做生意可不行。咱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了,你找别的 公司吧。”魏光说完,提起皮包,径直朝酒店大门走去。   “哎,魏总,魏总,这里头有误会……”肖朝宗着急地赶上去,试图进行解 释。   “我的名声要是有了毛病,可找你。”魏光嘎然止步,转过身,用食指点着 肖朝宗的鼻子。   肖朝宗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那么,咱们就,后会有期了。”肖朝宗用力控制住自己的屈辱,阴声阴气 地说。   魏光愣了一愣,不过马上快步走出了大门。一辆的士迎面开来,他跳上车, 一溜烟而去。他坐在车上,耳朵里不断回响着肖朝宗丢给他的那句话。   下车时,他把车门一关,回过头来向司机摆手告别,他的眼光落在车门上一 条醒目的广告上:“再次光顾,后会有期”。   他烦恼地皱了皱眉。                  二   魏光虽然把这天发生的事对他的好友王佩清说了,但从没向妻子淑霞透过一 句。他和淑霞之间这些年来有了隔阂,两人表面上相敬如宾,但私下里并不亲密。   自从十年前他们的儿子从四层楼上的窗口跌下来摔死,魏光心里对淑霞便有 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怨恨。当然,如果细细地琢磨,这股怨恨里有很大一部分是魏 光对自己的痛恨,或者说是一种悔恨,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那样的消耗性的 折磨。是淑霞的错,还是他自己的过失?说也说不清,整个事情简直就是不可思 议的、完完全全的荒诞和愚蠢。原先自认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魏光,在 这件事情以后,不知怎的,竟开始对宇宙中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有了无名 的恐惧。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孩,两人都把女儿当作命一样地爱护,如今女儿 小萌七岁了,又健康又聪明可爱。然而魏光心里的那股恨并没有因此而消除或减 弱。当然,许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与妻子有了隔阂, 只是觉得她变得越来越小心眼儿,原先的温柔甜蜜都不知哪儿去了,相反地,越 来越酸溜溜,仿佛成了一个大醋罐子。大约甜的东西到了一定的时候便不可避免 地要发酸吧,他只好这样来理解。妻子也有自己的苦衷,抱怨他心里只有公司, 只有生意,没有家,抱怨他在外拈花惹草,对她冷淡。魏光也不愿意去解释,因 为两人之间的谈心已经不存在,一开口就是争吵相斗。   魏光虽不是独子,但却是长子,自觉肩上的责任比谁都大。虽然弟弟生的也 是个女孩,魏光却觉得没有给魏家养下一条根,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不过这样 的遗憾纵然很使人心灰意懒,却决敌不过老头子对儿子的不信任。如果说魏光在 这个世界上敬重什么人的话,那就是他的爹了,他对自己的爹不光是敬重,简直 就是畏惧。魏老在当地的名望几乎是无人可及的,象他那一代的老前辈,如今活 着的已经不多,因此,人们把他当作佛爷一样来敬奉。然而偏偏在魏老的眼里, 魏光那小心眼的妻子是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标准的好媳妇。魏光和淑霞之 间闹意见,魏老总是不容分说地判定魏光无理。就连小孙子摔死的事,也被淑霞 在魏老面前演变为完全是魏光的过错所造成。魏光气不过,想与老爹讲清楚,但 魏老根本不给他上诉的机会,偏执地将他打入“不孝不忠”的冷宫。魏光的母亲 已在多年前去世,魏老虽有专人照顾,但淑霞却经常跑到魏老那儿去问长问短, 谈心聊天,成了魏老的心腹。淑霞知道自己不能控制魏光,却深知自己对魏老的 影响,和魏老对儿子的威力。魏光就象孙悟空,魏老就象如来佛,孙悟空是怎样 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的。魏老要是发怒了,魏光头上的紧箍便会抽紧,使他就 范。魏光当然清楚他们三人之间的这种牵制关系,因此,为了避免麻烦,那晚的 事,魏光根本就不向淑霞提起。   不过,魏光也并不是就那么清白,那么见色心不动,这些年来他的权力大了, 地位高了,确曾有过不少艳遇。当然,他尽量将它们控制在最小限度,尽量不声 张。身边年轻漂亮的女人不乏,不需要魏光非分地去调戏,她们大多富有“献身” 精神。俊俏脸蛋,窈窕身姿,加上明眸盼顾,娇声嗲气自然搅得魏光心里痒痒。 但他的地位,和随着地位而来他身上放射出的那种魅力,更令女人们倾倒。因此 只要能够做到妻子不知,他便放手干。只是老实的女人并不多,她们大都想利用 这种关系捞到点什么。就连最慷慨明理的,说是什么都不指望,想要得到的,只 不过是他的心。然而殊不知,如果魏光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奉献的话,那便是他的 心。他的心仿佛早就在儿子跌落到水泥地上的那一刻死了。   他第一次对妻子的不贞是儿子死后的第二年,那时他还不是什么“魏总”, 只是一个公司低层部门的经理。他和一位女业务员小赵一块儿去出差,回程时因 买不到飞机票而改乘火车。两人在火车上漫长的二十几个小时里产生了感情。他 对小赵额头上的一颗黑痣特别着迷,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仿佛那颗黑痣有着 一股魔力似的。在公司里那么久,他一直就没注意到她额头上的那个突出来的小 黑斑。在火车上她有一次把头探出车窗,风把她额头上的刘海往后吹,露出了那 颗象墨汁一样黑的小疙瘩。魏光就在那一刻迷上了她,爱上了她。   他们下了火车后,魏光送她回家。她与父母住在一起,那天正巧家里没人, 他们便在她的床上做了爱。已经很久了,魏光没有真正地做爱了,仿佛忽然间性 觉醒了那样地,他发现这种事情很有刺激,令他感到一种拥有的满足。后来小赵 出国去念书,魏光还想念了她一阵,不过,他很快就从对她的想念当中挣脱了出 来。   他要做征服者,怎能让别人,怎能让爱情,把他给征服呢?不。他很快就在 别的女人身上找回了失去的乐趣。他要从她们那儿得到乐趣和满足,而不是任何 其它的什么。性觉醒不就是性的觉醒吗?又不是灵魂的觉醒。他知道,她们不可 能把他死去的心救活,或者使他僵硬的心跳动,仿佛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力 量。   他的事业很成功,他简直就象机器一样地工作。他在当地颇有人事和社交的 基础,这些当然一方面是由于他父亲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自己多年来 的苦心经营。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借助不借助老头子的影响,他已经不可摆脱。 人们一致把他看作是“魏XX”的儿子,仿佛“魏XX的儿子”便是他的名字似 的。   说真的,他自己的名字算什么?姓魏的人太多了,魏光与张三李四王五有什 么不同?然而“魏XX”却只有一个。在他年轻时,他曾经对此很为得意过,觉 得这顶冠冕堂皇的头衔使他的身价凭空地就涨价,轻易地就换取了金钱买不来的 “优越感”。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和世故的积累,“魏XX的儿子”这个说法显得 越来越刺耳,这个头衔也变得越来越沉重,简直要把压在下面的那个他自己给窒 息了。他开始厌恶起这个沉重的头衔了,然而它却象永恒地焊接在了他的头上那 样地卸不掉了。   他的兴趣,除了女人以外,还有两个:金钱和地位。当然,他并不是没有心 肝的人,也不是那种赤裸裸的赚钱机器,他有很好的风度,需要时也很迷人,他 甚至爱高声大笑,仿佛笑声可以将他心里的空洞给填补了似的。有时他自己也不 明白,他的辛苦和劳累都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就是为了女人、金钱和地位吗? 他不愿意承认,因为他隐隐地知道在这一切的后面,仿佛有着一只巨大的、不可 抗拒的手在推着他,逼着他。间或,在酒醉中,他会猛然看见在那有如星云一样 模糊,不可辨认的巨掌之中,隆隆地耸立着一颗威严的头颅,那头颅上长着他老 子那一双蔑视的眼睛。他竟会惊恐地吓出一身冷汗,酒醉随之而醒。然而酒醒之 后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只本能地感到,他非要干出一番事业来不可,否则就 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于是他只有不断地以业绩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没有辜负了 显赫的父亲的声望。与此同时,他又要奋力地证明自己的成功完全是凭自己的本 事而挣得。他的心里并不真正地痛快。由于这种内心的不痛快,他很害怕孤独, 也很害怕与只能使他内心的不痛快更为加深的妻子单独相处。他喜欢和朋友在一 起高谈阔论,或者和甜蜜的女人在一起,让她们奴婢一样地服侍自己。在这种时 候,他的自我得到了满足。   小赵出国后还给他写了几封情意绵绵的信。其中的一封不知怎的竟落到了他 妻子的手里。她的醋罐子狠狠地砸了,两人大闹了一场,几乎要离婚。当然她心 里并非真正地愿意离异,好歹要与他厮守,然而又无法忍受他对自己的不忠。魏 光呢,看在女儿的份上,也看在“影响”和“舆论”的份上,最重要的是,看在 他老爹的份上,终于没有和她拉倒。                   三   “肖朝宗这种人可得罪不得,我看你呀,还是做点补救吧。”王佩清坐在魏 光的办公室里,向他进言。   王佩清这人能力虽不大,但办事很周全。可以说,公司的成功,很多一部分 都是靠了他的“办事周全”而获得。魏光的精明果断、远见魄力加上王佩清的小 心谨慎、办事周全,真是再好不过的合作和搭配了。王佩清既是魏光的好朋友, 又是他的副手,两人自小就是知交,因此无所不谈。   “没什么好补救的,他能怎样?”魏光不屑地说。   “我看啊,这事还是让我来和他谈一谈吧,把六号项目给他做就是了。”   “不成不成,这样反倒显得我们理短了。我们亏他什么了?我碰都没碰他的 婊子一下。真他妈的混蛋!”魏光越说越气。   王佩清望着魏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咦,也真绝了,那天晚上的事我竟然一点都不记得。肖朝宗什么时候将婊 子塞进房间,就连我自己什么时候进了那个房间,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我们 喝了很多……”   “怕不是,他往你的酒里下了迷魂药了。”王佩清没好气地,又带点玩笑地 说。   “迷魂药?哪有这回事,别瞎说了。”魏光说是这么说,心里却犯了狐。不 过,很快,只那么一个刹那,他的思想就又回到眼前纷纭的烦恼中了。   秘书小姐蹬着有点过高的凉鞋,走进魏光的办公室,站在门边。“魏总,明 天晚上富海公司沈经理请吃饭的事可以定下来了吗?”   “明天晚上?星期三?啊呀,真不巧,是小萌的生日,一家人要去‘大风华’ 看电影,我不去,淑霞要生气的。”   “那我就对他们说,你明晚没空。”秘书小姐说着就要移动她那过高的鞋跟。   “小吴,和他们说改到后天,你后天晚上有空吗?”王佩清对秘书小姐说, 又回头征询魏光。   “那就后天吧。”魏光说。   “哦,对了,”秘书小姐忽然想起来似的,又说,“清湖县刘县长又来电又 来函,邀请你去清湖县参观考察……”   “刘宏明这家伙,当上县长了,花样可不少,上次不是才捐赠了他们十万元 吗?”魏光有点不耐烦了。   “人家不是要你捐赠,是要你去参观考察。”秘书小姐咬文嚼字地说。   “还不一样!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参观考察的,又不是出国。去那样的穷 地方考察,哪儿还能不掏腰包?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半,还不知道山区是什么样子? 我上那参观考察什么?得了得了,给刘县长回话:工作太忙,感谢他的好意,以 后有机会再说。”   刘宏明与魏光还是曾经一度的患难之交呢,当初两人在山村里落户,吃喝拉 撒天天在一起。刘宏明是县高中的知青,比魏光年长三、四岁,熟悉当地方言和 民俗,又是劈柴能手,对魏光的帮助和照顾还真不小。后来刘宏明选调进县化肥 厂当工人,好磨歹磨,慢慢地混,终于也让他混出了头,当了县长。魏光呢,在 刘宏明选调走之后,一人在山村里又呆了近一年才忽然间受益于所谓的“可教育 好的子女”政策,混回了省城。   最近清湖县当年的一批知青,如今大多有了较好的职业和收入,组织了一个 什么“清湖知青联谊会”,发起了支援当年插队的山乡,为那个地区扶贫助穷的 运动。不用说,刘宏明是这一运动的策划者之一,他怎么能忘记如今做了“大款” 的当初的患难兄弟魏光呢?魏光也不让他失望,潇洒地一出手就是十万,好一副 “大款”的气派。当然,他是以公司的名义。   秘书小姐蹬着过高的鞋跟走了,魏光和王佩清又继续他们关于肖朝宗的分歧。 魏光很干脆地拒绝任何补救,任何妥协,他根本就不把肖朝宗这种人放在眼里。 他是总裁,说了算,王佩清劝不过他,只好作罢。然而王佩清知道,这事远没有 结束。   下班时,魏光等大家都走后,给他新近的情妇玲梅打了一个电话。玲梅在 “极乐”宾馆的舞厅工作,每周只有星期三的晚上才有空,也就是明天晚上。他 们定好了明晚去城郊的一个不惹眼但又干净的小饭店幽会。                   四   小萌生日,魏光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下班回家,手上提了一盒昂贵的生日蛋 糕。   淑霞比他更早到家,已经在为小萌梳妆打扮了。魏光一进家门,就高声说: “小萌,生日快乐!”没想到淑霞白了他一眼,好象有着满腹的憎恨那样。   小萌看见蛋糕,立刻从母亲的手下挣扎出来,就要去打开盒子。   “小萌,女孩子家学端庄一点,不要看见好东西就没命地往上扑。”淑霞拽 住小萌的发辫,没好气地说。   “哎哟,疼死我了。”小萌乱喊。   魏光把蛋糕放下,站在房间当中有些不知所措。   “小萌,你最近考试了吗?”他忽然问。   “昨天才考的,老师说我有进步……”小萌连忙报告。   “考了多少分?”   “语文九十分,算术八十五分。”   “有进步,有进步。”魏光满脸高兴地说。   “你知道,爸爸要给你什么奖励?”他把手放在裤袋里,神秘地看着小萌。   “不知道,给我,给我我就知道了。”小萌已经被她妈妈装扮完毕,就去扒 她爸爸的口袋。   魏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叫妈妈带你上街买你最喜欢的东西,啊?” 魏光把钞票放进小萌的手心里。   “一百元!妈妈,一百元!”小萌蹦跳起来。   “爷爷也给我一百元。”小萌迫不及待地告诉爸爸,“爷爷说他老了,走不 动路去为我买礼物,他说他要是年轻几岁,一定亲自带我跑遍全城,选一件最好 的礼物送给我。”   “哦,好,好,那你谢谢爷爷了吗?”魏光望着兴高采烈的女儿,脸上的笑 容有点僵硬了。   淑霞在一旁问:“我们是先去吃饭还是看完电影再去吃饭?原先以为你不会 这么早回来,就打算先看电影。现在既然电影还要有一个多小时才开演,不如就 上麦当劳去,你知道小萌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麦当劳了。”   “行啊,就上麦当劳。不过,我今晚不能和你们一起去看电影了,富海经理 请我,这是我们很重要的一个关系,不好拒绝。不过我会让小林开车接送你们的。” 魏光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惋惜的调子,只是他解释得过分顺溜很象是预先准备好 的台词。   淑霞将信将疑地看着丈夫。“你总是有事,这个请吃饭,那个请喝酒,谁知 道你们在一起都搞些什么名堂?”   “我这不是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回家,就为的是小萌的生日啊?”魏光的声音 里仿佛有着委屈。   “今天看在小萌生日份上,不想破坏了气氛,等过了生日我再找你算帐。” 淑霞忿忿地扔出这么一句。   魏光很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淑霞和小萌看完电影回家,小萌洗脸刷牙后就上床。九点半了,淑霞打开电 视,换了几个频道都一样的枯燥无味。十点了,淑霞找了一本杂志,翻来翻去看 不下。十点半了,魏光还没回来。淑霞忽然站起身,走到电话前,给王佩清打电 话。   “听说今晚上是富海公司请吃饭?”淑霞想了想才开口。   “噢,是的,不过,你们小萌不是过生日吗?”深明世故的王佩清并没有直 接回答。   “那么吃饭的事……怎么办?”淑霞慢慢地抛出圈套。   “那就只好,改期呗。”王佩清尽量将话说得含含糊糊,以免种下祸根,然 而却在不知不觉中违背了心愿。   “好,谢谢了。”淑霞放下电话,心里已有几分底。她咬住嘴唇,转了转眼 珠,好,只等魏光一进门,她就大刀阔斧地开战。   她拉开抽屉,朝那里面的一张彩色照片瞟了一眼,心头一股恶气几乎将她窒 息。照片上的魏光躺在华贵的“席梦思”床上,两个妖艳的女人三明治那样地把 他夹在中间。照片是匿名者寄来,显然居心叵测,来意不善。然而如果魏光清白, 谁又能捏造出这样的照片?   魏光临近午夜回家,悄悄地开门,尽量地小声,不惊醒淑霞。他走进卧室, 没想到淑霞根本没有睡,满脸凶恶地站在当地。   “你上哪儿去了?”她口沫四溅地责问他。   “不是告诉你了吗?富海请饭。”   “你还想骗我?把我当大傻瓜了不成?”淑霞将那张致命的照片“啪”地一 声甩到床头柜上。   “这就是你在外面干的好事!你还有脸回家?你就不怕把我们都染上爱死病?”   魏光斜眼一看,呵,肖朝宗这小子真的作起坏来了。他猛然想起了肖朝宗的 “后会有期”那句话,浑身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这照片要是传开了,落到老头 子手里,那还了得?魏光伸出手抓起那张照片,要把它撕个粉碎。淑霞扑上去, 将照片夺回。   “你还想撕毁证据?”她气得脸都变了形。   “什么证据不证据,这是要挟!这是敲诈!淑霞,你冷静一点,你不知道, 我在外面做事,有时会树敌……”   “算了吧,你自己不清白,别人才会钻空子。”   魏光知道这事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的了,他趁淑霞不注意,一把将照片抢到 手。淑霞反扑上去,两人扭作一团。魏光毕竟力大,紧紧扳住淑霞的手臂,将她 用力一推,淑霞狠狠地撞到靠墙而立的书橱上,书橱顶上摞着一大叠的旧相薄, “哗”地一下掉落到地上。淑霞也跌滚在地。魏光趁势将照片撕了个粉碎。   淑霞从地上跳将起来,不知从哪儿忽然聚集起了疯狂的力量,挥起拳头就往 魏光身上乱砸。魏光一动不动,任凭她歇斯底里地发作。她砸累了以后就停了下 来,躺到床上去哭。魏光站起身,知道今夜自己是不可能在家呆下去的了,便一 声不响地走出了家门。   他就在街上流浪了一个晚上。                   五   早晨,他恍恍惚惚地走回家,淑霞和小萌都已不在,家里很安静。他感到一 阵无法控制的疲倦,无力地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一声电话铃将他吵醒,他不 想去接,那电话就执拗地响个不停。   “喂?”他终于不情愿地拿起电话。   “魏总吗?”电话里传来秘书小姐的声音。   “小吴,我今天不舒服,不能去办公室,有事请王副总处理。”他也不等对 方回应,就将话筒一把放下。   他感到口渴得难受,便站起身去弄水喝。卧室地上乱糟糟的,尽是昨晚打闹 后的陈迹。   淑霞不管,他也懒得去收拾,就从那些散乱的照片和相薄上面踩过。他忽然 停住脚步,弯下身,从照片堆中捡起一张黑白相片。那上面是一个年轻人,站立 在农家的木屋前,手里握着一根什么东西,一头黑漆一样浓密的头发,一双明亮 的闪着火花的眼睛,一张柔和的仿佛女孩一般的嘴唇。他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上 面用铅笔淡淡地写着:一九七二年八月,颜家坪。   他又把照片翻回来,呆呆地、痴痴地看了很久。他几乎不认得那个青年了—— 有如陌生人一样的二十多年前的他,他自己。难道他也有过那样的青春,那样的 单纯吗?他有点不敢相信。   他到厨房里倒了杯开水,坐下来继续端详那张照片。他手上握着的是什么?   一管竹子?   噢,魏光想起来了,是一支箫,对了,一支箫。他还记得他曾经是那么钟爱 这个并不复杂的乐器。可是它上哪儿去了?这么钟爱的东西他应当会保存起来的。 然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支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开始在记忆里搜索 起那支箫的下落来。   电话铃又响了,他本能地抓起话筒,“喂”了一声以后才后悔自己不该接电 话,他不是身体不舒服,决定今天不理公事了吗?可是已经迟了。   “魏光,”居然有人直呼他的大名,他有点惊异。   “谁呀?”他问。   “呵,老朋友都忘了?是我,刘宏明。”   “啊,刘宏明,是你啊,刘县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魏光懒洋洋地搭讪。   “你还是一定得到清湖来看看。我们这儿有很多财富正待开发呢,潜力很大, 对你们公司的发展很有好处。”刘宏明的兴致很高。   “哎,太忙啊,你看,都把我忙出病来了,今天只好在家休息。”   “是呀,听你的秘书说了。我看你还是出来走走,到山区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对你的身体有益。”   魏光正想找理由进一步推脱,忽然瞥见了还捏在左手里的那张黑白照片。不 知怎的,他的心动了一动。“嗯,那好吧,拗不过你刘县长,就去看看喽。”   “这就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来几位?随后叫秘书和我们办公室联系 吧,我们也好做准备。”   “别做什么准备的了,我自己去,今天就动身。”   “慢着慢着,怎么说来就来,这么匆忙,你今天不是身体不好吗?”刘宏明 对魏光的迅速很有些措手不及。   “没什么,出去走走对我就是最好的休息。今天能买到票就走,买不到就明 天走。”   “那好,买到票后给我来个电话,我派车到河谷市接你。”                    六   魏光乘上西行的列车,很久没有坐火车了,他又想起了与小赵的浪漫经历。   他望着窗外的景致,时而溪流潺潺,时而山谷青青,他堕入了沉思。小赵之 后他虽有过成打的女人,但她们仿佛都象没有脸面没有特征的模特那样,在他的 记忆中无从辨认,无从拾拣了。他竟一下子想不起了玲梅的模样,那个昨夜才与 他睡过的性感的玲梅!至于小赵,他所能记住的,也就是额头上那颗迷人的黑痣, 只是,那黑痣仿佛不仅仅是一颗黑痣,好象有着更多、更深、更进一步的东西。 他想要解开那黑痣的谜,可是脑海里却不安宁地跳跃着各种各样的回忆,搅扰得 他心烦意乱。   夜幕降临,他闭上眼睛,在隆隆的车轮声中,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十年前那个 他再也不愿想起的、恶梦一般的夜晚。   那是初冬,天气已经冷了,但还不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魏光那天在公司里 与顶头上司发生了争执,本来就很不愉快。下班后他又东奔西跑地为儿子小胖去 买爱吃的肉松,也不知什么时候在拥挤的人群中,小偷把他的钱包给扒了。他肚 里一窝火地往家去,骑着自行车进入通向宿舍大院的巷子时,与迎面而来的两个 行人撞了个人仰车翻。车翻的自然是魏光和他的自行车,人仰的则是那两位行人 中的花白头发者。   “他妈的,没长眼睛!”脑羞成怒的魏光张口就骂。   那两人看上去象是乡下人模样,身上的衣服很单薄,在寒冷中缩着脖子,弓 着腰。年轻的那位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心只顾了往高处的城市灯火仰望, 没有注意来往交通。年长的那位手里拄着根棍杖,视而不见地横行在巷弄的中央。 魏光骂声刚落就发现,那拄棍杖的原来是个瞎子。那句“没长眼睛”倒是骂得对 了,只是对得有点残酷。路灯下,他看见那人凹陷的眼皮抖动着,嘴里“哼哼” 地呻吟。在男孩的帮助下,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冬天的风把他稀疏的花白头发 吹得很萧瑟,他们趔趔趄趄地走出了巷子。魏光心里有些歉疚,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看见他们走远了,便作罢。等到他把车推进大院时,这件事便完全地被他抛 在了脑后。要不是紧接下来发生的事,他恐怕这辈子再也不会想起这场小小的遭 遇。他一进家,看见小胖正爬在饭桌下追踪一个皮球,心头的气恼立刻烟消云散, 他对儿子拍着手:   “小胖过来,爸爸抱你。”   “他们前脚走,你后脚进。”淑霞从厨房里走出来说。   “谁呀?”他问。   “两个乡下人,在这儿坐了好久,把我都给弄烦了。你老不回来,我这边要 做饭,又要照顾小胖,就把他们给打发走了。”   “找谁的?”   “当然是找你的,那男孩说,‘魏同志住这里吗?’我问:‘你们是哪儿来 的?’他们说了一个地名,我记不住。那瞎子不怎么说话。”   魏光怔了一怔。“瞎子?男孩?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找我的,我没功夫跟他们闲聊。现在你回来了,就跟 小胖玩吧,我去炒菜了。”淑霞说着就要去厨房炒菜。   魏光站起身就往外走。   “你又上哪儿?”淑霞不解地问。   “出去看看就回来。”魏光追到巷子外的大街上,左右张望,两人早已不见 踪影。他在街上呆站了一会儿,想不起自己曾经有过哪个朋友或者哪个相识是瞎 子。乡下人?他更觉茫然了。然而不知怎的,他隐隐地感到不应该错过他们。啊, 他与他们不是在巷子里相遇了吗?   只是那样的相遇仿佛比不相遇更糟。他不知怎的忽然心烦意乱起来。一辆汽 车“嘀”地响着高音喇叭从他身边擦过,把他狠狠地吓了一跳。他的心猛地揪缩 起来,一阵无名的恐怖向他袭来。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他刚跨进大院 的门,一个人张皇失措地跑出来,魏光一把抓住他就问:“是小胖?”   那人惊恐地望着魏光,半晌才点了点头。魏光拔腿就往院子里跑,他听到女 人凄厉的哭声,看到一群人围在院里的水泥地上。他冲上去拨开人群,只见淑霞 坐在地当中,抱着七窍出血的小胖,哭号得死去活来。   他们没有把小胖送到医院去抢救,没有这个必要,小胖当即就咽气了。   根据淑霞断断续续的哭诉,魏光了解到,她在厨房炒菜,以为魏光出去一下 就会马上回来,并没有去注意小胖的活动。小胖爬到窗台上,就从那儿跌了下去。   小胖的事发生两星期后的一天,淑霞和魏光一起出门,与传达室的老黄打了 个照面。淑霞看到老黄,尖叫了一声,眼睛盯着老黄头上的那顶破旧的黑呢帽。   老黄立刻抬手将帽子摘下,尴尬地笑了笑。“我在院里拣到这顶帽子,搁在 传达室两礼拜了,也没人来领……天气冷,我就把它戴上了。是你的吗?”老黄 说着就要把帽子递给魏光。   魏光摇摇头。淑霞一下子无力地瘫倒在魏光身上。   魏光把淑霞扶回家,淑霞这才把小胖摔死之前的详情细细地告诉了魏光。   那晚魏光刚走,淑霞就发现小胖在桌子下面玩弄着一顶帽子,煞费苦心地要 把它往自己的小脑袋上套。淑霞立刻认出,这是那瞎子的帽子。他进屋时头上戴 着一顶又脏又旧的黑呢帽,走时一定忘了拿走。淑霞想起那瞎子的不整洁和穷酸 相,心里一阵厌恶。   “小胖,这帽子很脏,不要玩。”她一把从小胖手里抢下帽子,四下里看了 看,没有地方可放。小胖哭叫着要那帽子,淑霞恨不得让这帽子立刻消失,不愿 意小胖再见到它,再碰它。她急中生智打开窗子,将帽子往外一扔。一阵寒风吹 来,把打开的窗扇又带了回来,淑霞听到厨房里的油锅在嘶嘶作响,就赶紧进了 厨房去炒菜。当她端着菜碟走出厨房时,一眼看见小胖爬在那扇她开起来、又被 风关上,但终于没有上插销的窗子口,那里有一张椅子,小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 懂得了对椅子的运用。小胖的小手指着窗外,嘴里嚷着:“帽帽,帽帽……”   淑霞“啊”了一声,手上的菜碟掉落,就在那一刻,小胖消失在了窗子的那 一边。   当淑霞对魏光叙述到这里时,哭得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张大口,好 象忽然间意识到什么那样,喃喃自语道:“那瞎子临走时说了一句:‘关好门户, 小心失误’,啊,关好门户,小心失误!!”淑霞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淑霞显然没有把这段经过告诉魏老,而魏光也没有把与瞎子的相遇告诉淑霞, 更没有对老头子提起过。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过分的沉痛和悲伤,尤其是自责 和内疚,使他们两人都无法完全坦然地正视那段恶梦般的经历。   为了将那可怕的经历忘却,他们搬了家,住进一般人都不大喜欢的一层楼。 正因为他们的选择不苛刻,才能较快地找到房子。                  七   火车到达河谷市,有人来接魏光,那人自称是刘县长的秘书,姓陈。陈秘书 客气地要安排魏光在河谷的宾馆休息一天,然后才开始七小时的长途汽车旅行。   魏光一口谢绝。于是他们就只在那个宾馆吃了饭,便上路了。   陈秘书热情地向魏光介绍路上的所见、河谷市和清湖县这二十多年来的变化。 魏光一反常态地沉默。汽车出了河谷市二、三十里路以后,路上所见只有山水树 木了,极少看见人家。魏光曾经在河谷——清湖、清湖——河谷这条交通线上往 返过不下七、八次,但大多是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东倒西歪地昏睡,一会儿靠在 左边那人的肩上,一会儿跌落到右边过道中的空洞里,很少去注意窗外的景色。 他记得有一次,是从省城回山区的路上,他从这样的昏睡中睁开眼睛,突然看见 路边的林子里有一只鲜艳的山鸡,拖着一条长长的、黑白相间的尾巴。汽车开过, 它就“噗噗”地拍着翅膀从林子里飞上天空。他那时多么渴望自己是那只山鸡, 自由自在地爱飞哪儿便飞哪儿。就在这之后不久,他接到上调通知,回省城当工 人去了。回省城时,从清湖到河谷的那一路,他却不知怎地舍不得离开生活了三 年半的颜家坪。后来又从河谷搭上火车去省城,他的心更忧郁了,仿佛把什么很 宝贵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颜家坪。   在山区的那些日子,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盼望回城,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而且这些年来,他的事业突飞猛进,欣欣向荣,仿佛一切都很不错了,然而 也不过就那么回事,他的生活并不见得就更美好更满足了。   魏光在清湖县城呆了两天。第一天刘宏明给了大面子,亲自领他参观了县里 的一些企业,又是这里那里地请吃饭。不来清湖不知道刘宏明的气派,他就象一 个皇帝在自己的国度里一样,国家再小,也是皇上。老朋友相见,本来应该有说 不完的话,然而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有了显赫的身份,刘县长身边随 从的人员又甚多,不宜过分亲近也不好再大提特提过去的卑贱历史吧;也许是因 为谈论工作上的大事占去了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他们竟然没有能重温过去的 患难时日。不过刘宏明还是提起了颜家坪,他说十年前那一带闹饥荒,不少山民 离乡背井出外逃荒。后来情况略有好转,山民也大多陆续回乡。清湖县依然贫穷, 但是自然资源却很丰富,不光是树木、竹子,地底下还蕴藏着煤、铜等矿物,尤 其是劳力极为便宜。魏光和刘宏明两人心里都清楚,即使清湖有金矿,没有发达 的交通和运输,一切都是空话。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清湖真有金矿,一条铁路 恐怕早已铺进了山沟。魏光心里明白刘宏明的意思,他本人本事再大,也无法替 刘宏明解决这么重大的问题,靠募捐建铁路也不现实。他终于答应回去以后进言 他老子,希望,如果可能的话,通过魏老的声望影响省里的决策,为清湖——河 谷这一线拓建一条铁路。   魏光其实很为难,他知道他老爹现在是有名无实,有誉无权,几乎是件做摆 设的老古董。省里表面上对他敬重,但并不认真地把他的话当作回事。事实上老 头子这些年来也变得很乖戾偏执,真要让他执政,恐怕也难英明无误。光就儿子 与媳妇的家案,老头子都判不清正,听信谗言。当然魏光只是心里这么想,一点 都没有流露。   那天晚上在宾馆里宴请魏光,县里的达官贵人都来了。宴席上虽然没有新鲜 的海味,却不乏山珍土产。这样那样的名酒喝了一巡又一巡,大家便开始亲热随 便不拘束起来,一个个举了酒杯前来向“县太爷”刘宏明和“魏XX的儿子”、 省城来的大款魏光敬酒。大家点头哈腰,递谐打趣,好不热闹。   “魏总,我们清湖还有一宝,天下第一。”县里负责医药卫生的一个大人物 满脸透着红光地向魏光吹嘘道。   “啊,你是指药材、土产吧?那当然,清湖的白木耳可是鼎鼎大名啊。”魏 光拿出他应酬的本领。   “白木耳是鼎鼎大名,也不过是鼎鼎大名而已。别的地方也都可以生产白木 耳,当然我们的,是天然的,不过这还不能说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是我们颜 家坪的迷魂草,海内无双!”   啊,迷魂草?颜家坪?魏光怔了一怔,他记忆的深处隐隐约约地响起了“迷 魂草”这三个字的声音。是的,他居然几乎将这个事实给忘却了,颜家坪的迷魂 草!记得当初知识青年,特别是女知青不到颜家坪来插队的原因,除了山高水冷 路遥,还多多少少是因了这个神秘的“迷魂草”。虽然从来没有被官方所承认, 但凡是对“迷魂草”有所闻及的人,都对颜家坪这个山村望而生畏,却而止步。 他自己当年正是因为那里的清僻,才执意要上颜家坪插队。   也就是在那里,他遇见了与他一样无畏的、大哥似的刘宏明。自然而然,他 们都把“迷魂草”的说法当作是迷信,特别是魏光,自认为是一个“彻底的唯物 主义者”,什么“迷魂草”不“迷魂草”的,首先,人是一个有形的存在,根本 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魂”,“魂”是唯心主义的认识。既然没有“魂”,还谈什 么“迷”不“迷”的?当然,二十多年后的魏光已不象年轻时那么盲目,对许多 事物的看法都有所保留,有所宽容了。只是,他印象中的那个“迷魂草”仿佛是 一个什么可怕的、令人生畏的东西。   “这草有什么好处?”魏光唐突地问道。   “啊,迷魂草,迷魂草迷魂啊。”那个人物说,忽然忍不住地迸发出一阵大 笑,那张红光透亮的脸乐成了一只熟透了的大红菜椒。   其他的人物们也一并大笑,许多并不明白为什么而笑,只是大家笑了,又笑 得那么开怀,便也笑了,笑得和大家一样开怀。   宴席最后也就在开怀的笑声中结束。   第二天刘县长实在太忙,不能再陪魏光了,就让他的陈秘书带领魏光四处走 走看看。下午,魏光把陈秘书打发了,自己到城关那条唯一的大街上去逛荡。很 久没有这么清闲了,竟然能够有时间逛街,只是小县城里的那条街上实在是没有 什么可逛的。当他走到街的尽头时,那条街就变成了通向远处重山峻岭的公路。   他认出这是通向颜家坪的路。以往每次他从县城去颜家坪,汽车都是从这里 出城关。他忽然很想去颜家坪看看。他回到宾馆,给陈秘书打了个电话,陈秘书 说,正好第二天早上县里有车去那一带。魏光就决定乘他们的车去重访颜家坪。                   八   吉普切若基开到离颜家坪还有大约十里路的地方,便无能为力了。魏光一人 跳下车,说好了下午四点吉普切若基再到此处接他。余下的路是山路,公路边就 是条小河,河上的小木桥很单薄,看样子只能负载人和人所挑的担子,连水牛都 得自己淌过河。二十多年了,这地方还是老样子,连每年春夏因山洪而冲断,因 此都要重架一次的那座小木桥都象当年的一样。他没有从木桥上过河,而是逆流 而上,在树丛中的一条几乎辨认不出来,显然是脚踩出的小路上走了几十米,来 到了一个小小的渡口。那里果然还象当年一样,深藏在河边的苦竹丛中,有一只 木船。   一根竹篙插在船头的一个铁环里,将小船固定在岸边的沙土地上,也象当年 一样。他跳上船,将竹篙往岸边的沙土地上一点,船便离岸了。然而湍急的水流 将他的船往下游冲去,几乎冲到了木桥下。他好不容易将船稳定下来,吃力地沿 着草丛密密的岸边向上游撑去。想当初,春播大忙时,他还专门当过临时撑船员 呢。他非常喜爱撑船这活,比在田里插秧和耕耘,也比挑担和打谷有意思多了。 可惜这只是个临时的活儿,季节一过,他就只好又回到农田里。   提起“迷魂草”,说实话,魏光也只是刚刚下乡时呆在公社的那些日子里听 人说过,后来虽然也风言风语地有所闻及,却从没见过,也从没听颜家坪的人们 提到过。因此在颜家坪插队的三年半中,“迷魂草”便逐渐地从他的意识中消失 了。   大约是在即将离开颜家坪的时候,他似乎终于和这个传说中的“迷魂草”沾 上了瓜葛。然而那个记忆已经是那么远那么深了,要让它重现,不做一番挖掘是 不可能的。   好不容易把船撑过了河,下船时,魏光一不小心踩进了岸边一滩烂泥里,那 双雪白的“耐克”行走鞋便很遗憾地沾上了污泥。魏光不由地想起当年自己的一 双白色回力鞋也有过多次同样的遭遇。他踏上山间唯一的小路,他还清清楚楚地 记得,这条路是通往颜家坪的,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迷路。   听吉普切若基上的人们说,那天是个墟日。记得从前墟日时,山路上总是可 以遇见行人的,可是今天却不见一个。也许是半晌午的时间,那些认真去赶墟的 人们早已离去了。不过,山路上还是走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年男子,一个是十 几岁的女孩。那中年男人挑着一副担子,里头红红绿绿的。那女孩胳膊上挽着一 个竹篮,里头也是红红绿绿的。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走亲戚去。魏光闪到路边, 给他们让路,同时专注地观察着那个女孩。   “吃了饭了?”那男人经过时打了个招呼。   “吃了吃了。”魏光连忙回敬。   那女孩红着脸,低着头,匆匆走过。魏光站在路边不动,望着他们的背影发 呆。   “山妹!”他忽然喃喃自语地念道。   是来颜家坪的第三天,收工后,刘宏明就开始烧火做饭,魏光则拿出他那支 箫,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吹了起来。这支箫还是他父亲的,从魏光有记忆起,它就 在家里的墙上挂着。抄家时,稍微贵重点的东西都被查封了,这支象一管长竹似 的箫看上去并不值钱,被人扔进了垃圾堆。魏光把它捡起,揩擦干净保存了起来。 下乡时他就把它裹在背包里带来了。魏光并没有正规地学过箫,但这个乐器并不 难,文化革命中没事,他就无师自通地摆弄会了,而且很喜欢它,特别是在烦恼 孤独的时候。   他先试了几首流行的革命歌曲,算是作为前奏吧,然后才吹起他打心眼里真 正喜爱的曲调。一支“渔光曲”吹奏得很凄婉,连他自己都打动了。他站起身, 走到农家的院子里,抬头环顾四周重叠的山岭和头顶上不大的一片天。他觉得自 己好象被扔进了一口大井里,难道他的世界就将是这口可怜的井坑一样的天地?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压抑,心里开始忧郁地怀念起离开不久的省城。这时, 村前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女孩。她象山谷里的一朵野百合,山风把她轻轻地吹着, 她就那样地飘了过来。她的打扮与山里其他姑娘没有两样,也是一件小花布袄, 一领手绣的围兜,两根黑绳似的辫子。只是她好象特别有灵气,满月一般的脸很 迷人。魏光想,她简直就不应当属于这块窄小的天地,她的美在这里完全就是一 种浪费,受不到赏识。然而她又显然地与四周的群山和山脚下的竹林相配,不可 分割地是这穷乡僻壤的一部分。她走近时,朝魏光看了一眼,象盛开的野百合那 样地冲他一笑,然后立刻低下了头,匆匆走过。魏光不由地举起箫,顶在嘴唇下, 从那里便流淌出了“在那遥远的地方……”   从刘宏明那里,魏光知道了那姑娘名叫山妹,是邻舍颜顺佬的女儿,那年十 七岁。颜顺佬是个极为善良老实的农民,年轻时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也能 凑合着说几句普通话。   他和老伴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因为长得出众,又手巧腿勤,四乡八邻的都来 求亲。可是顺佬夫妇不愿将唯一的女儿嫁出去,便托人到处寻觅招门女婿。   “我要是打算在颜家坪呆一辈子,一定上门应招了。”刘宏明有一次这么说。   “你不打算在这儿呆一辈子?”魏光有点惊异,“不是到这里插队落户来的 吗?”   “呵,将来的事,谁知道?我总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永远呆在山乡里的。 你想一想,现在那些当权的人总有一天要老的,要死的,这是自然规律,谁也不 能否认。到那时,谁来接班?当然要从我们这些人里头挑选了。”刘宏明还是颇 有远见的,仿佛已经可以预见到二十多年后的情况。只是不知那时的他知道不知 道自己有一天会坐上县长这把交椅,当上清湖县的“第一把手”。   魏光那时并无此种野心,父母一辈颠簸的政治生涯使他对“仕途”已经颇为 鄙夷了。不过扪心自问,真愿意在山沟里呆一辈子吗?魏光当然要说不。只是他 还从来没有把爱情与前途的关系作过比较,还从来没有思想过它们之间竟可能有 着大的利害冲突。   山妹大概要算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女子了,颜顺佬珍爱女儿,竟然让她去七八 里外的大队小学校念了六年书。小学毕业后,附近没有中学,才作罢。   显而易见,刘宏明喜欢山妹。因为喜欢山妹,便对顺佬家特别友好。每次从 县城探亲回来,他都要给这家人捎来点什么,有时是一盒红双喜牌纸烟,有时是 一包红糖,有时是一块香皂。魏光还真有些替刘宏明遗憾,他们是绝好的一对呢, 他时常想,为什么刘宏明不愿娶山妹?他有些想不通。魏光当然也喜欢山妹,只 是完全是从欣赏美的角度来喜欢,颇似一种局外者的态度,从来没有把自己真正 地卷入,至少在头一、二年内是这样。   魏光也对顺佬家有过不少帮助。他的那个小医药箱里的药品和纱布几乎都用 在了村民的身上,尤其是多病多疼的颜顺佬。他的医药箱第一次发挥作用便是由 于颜顺佬的牙疼。魏光给了他几粒索密痛,那药片的效果对从没用过西药的颜顺 佬来说,简直就是神魔一般。后来他的老伴患胃疼,也是魏光给“治”的,当然 这回他用的是胃舒平。夏天大暑时节,颜顺佬的头上长了一个大脓包,魏光施用 了碘酒和龙胆紫,便很快地将那脓包给消灭了。   有空时,魏光仍然吹他的箫,现在他最爱吹的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刘 宏明也知道这个曲子,只是不太记得歌词了。他要魏光把歌词写下来,这样他便 可以引吭高歌,他自称有一副男中音的嗓子。为了演唱的方便,魏光索性替刘宏 明将曲子也一并写下了。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俩所住的木屋里便经常传出 这样的歌声: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身旁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后来刘宏明唱熟了这首歌,就把那张歌纸送给了山妹。                   九   第一个农闲时节到来,魏光回了省城。虽然那时他的父母都已不在省城了, 他还是把那里当作唯一可去的地方。春节期间他去看望了母亲和弟弟,当时他们 在另一个地区的五七干校里。也就是在那所五七干校,他遇见了也是去那里探亲 的淑霞。后来想起,这一定是两位母亲的精心安排,让他们俩相见,又旁敲侧击 地大颂特赞对方的孩子。后来母亲索性对他摊了牌,要撮合他和淑霞这一对“天 仙配”。   魏光对淑霞并无恶感,那时的她看上去也很单纯,端庄的脸庞,合体大方的 风度,典型的他自己那一阶层出身的女孩所应有的样子。于是这个关系便被肯定 了下来。如果说他们之间缺乏着什么的话,那便是魏光从未对淑霞感到过一种强 烈的渴望。或许他还太年轻,事实上,到那时他还不满二十岁的生命中,他还没 有经历过这种渴望。直到他回到了颜家坪。   他回来时,已是早春三月,山乡里依然寒气侵人,只是不见了白雪,树上也 冒出了新绿。他到村边的泉池里去打水,那里已有一个少妇正将汲了水的木桶提 出。   他走近了,那少妇将脸转过来,他这才认出,是山妹!山妹一定被他眼里的 惊诧所羞恼,低下头,红了脸,挑起那担水就要离开。然而在急促和羞惭中,她 竟然笨拙地将一个水桶碰翻了。魏光急忙上前去扶就那水桶,那水桶不但没有被 救起,反而被魏光一不小心踢进了泉边的泥潭里,把他们俩都溅了一身的泥巴。   魏光狼狈地将木桶从泥潭中拖出,递给她。这时他发现她红得就象桃花瓣那 样的脸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脑后那过去所没有的丰实的发髻好比天上染了青 的云团,两耳上的金耳环将她的脖颈衬托得象白玉。   魏光还从来没有这么接近地面对着她,如果从远处看她,她象一朵新开的野 百合,那么近在眼前看她,她简直就是一管诱人的美人蕉。山妹被他看得不好意 思,垂下了眼睛。魏光注意到她的额心有一点黑,以为是溅起来的泥巴,便不由 地伸手去揩。他的手指轻轻地往那里一拂,那个黑点并没有消失。他再拂一下, 那黑点仍然不去。山妹慢慢地抬起颤动的眼睑往上瞧着他,这回轮到魏光不好意 思了,到这时他才明白,那个黑点是抹不掉的。   三个月不见,山妹从少女变成了少妇,顺佬家的小院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山妹的男人,一个五大三粗楞头楞脑的小伙子。当魏光和山妹一前一后挑着水回 来时,正在顺佬家屋前劈柴的小伙子住了手,不怀好意地盯着魏光,那神情颇似 一只准备挑战的公鸡。   吃晚饭时,刘宏明对魏光谈起了山妹的男人。   “木崽是流浪到本地的客家人,母亲早死。他爹带着他在公社的砖厂干活, 去年他爹也去世了,就剩他无根无基的一条光棍。据说他是砖厂最强的劳力,一 天挣十二个工分。听人说,这小子脾性孤怪着呢,又爱喝几杯,有时还闹酒疯。 可是这婚事一说就成,顺佬算是昏了头,还不是看上了那小子一身的肌肉,水牛 一样的身体?”刘宏明懂得方言,对山村里远近大小的新闻都有所了解。对于山 妹的事,他就更不能不知了。   “只可惜了那女娃,嫁了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动物!”他颇为不平地说。   山妹的婚事显然使刘宏明不太愉快,然而他又能怎样?谁叫他不愿娶山妹, 这样的后果应当是有所预料,也是必然的,魏光这么想。   “你到顺佬家门前去看看,那一副‘幸福美满’的对联还是我给他们写的呢。” 刘宏明点上一根纸烟,眯起眼睛,说话的口气有点象是自嘲。   “左边是‘幸福不忘毛主席’,右边是‘美满全托共产党’,横幅是‘满堂 子孙’。本来‘恩爱夫妻’更好,但是颜顺佬偏要这个‘满堂子孙’不可。这也 情有可原哪,他自己没有儿子,现在就盼着女儿和女婿给生下满堂子孙了。”   顺佬从墟上买来一公一母两头良种鸡,白羽红冠,趾高气昂的。据说这种洋 鸡不仅很能下蛋,而且下出的蛋还特别大呢。每天拂晓,那只洋公鸡早早就高声 啼鸣,将山村里大大小小的公鸡都给调动起来,前村后屯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顺佬很是高兴,也很自豪。自从女儿成亲那天起,顺佬夫妇俩就以“子孙满堂” 为指导方针,不仅养了良种鸡,而且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头小山羊。据无所不知 的刘宏明说,山羊奶对产妇和婴儿都是上好的营养品。他猜想,山妹一定是肚里 有了。   不久,刘宏明有幸被大队小学校“借”去教书,因为小学校离颜家坪甚远, 那儿又没地方留宿,他只好每天早出晚归。刘宏明的才干还真受到了队里的重视, 他们经常派他写大字,出墙报之类的宣传活儿。他自己也干得很认真积极,将这 看作是对前途的奠基。于是渐渐地,在忙碌中,他仿佛将山妹淡忘了。   那年的深秋,山里发生了森林火灾。强劲的西北风吹刮着烈焰,火势很快就 向离颜家坪只有六、七里路的大竹峰扑来。如果大竹峰被火焰吞食,山火就将一 发不可收拾地向住有二十户人家的颜家坪席卷而来。大队临时组织了一队人马前 去大竹峰扑灭山火。   大竹峰是全县的最高点,无人居住。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个道士去那里隐居 修炼,道成后就化为仙飞走了。   人们赶到大竹峰时,只见对面山头上大火熊熊,一股树木烧焦的气味和着浓 烟扑鼻而来。大竹峰海拔虽高,但并不陡峭,山腰里有一座庙宇式的建筑,看上 去很破旧了,然而却象是一个居住的好地方。魏光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来此落户 安居,他很想走进那座破落的建筑去看一看,可是不行,他得去救火,没有时间, 也不许有这种闲情。   大家迅速拉开阵势,在两山之间的密林和灌丛中披荆斩棘起来。按照扑火方 案,他们要开辟出一片空地,将对面山上的大火给隔离开来。   这种场合正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木崽大显身手的时候,是他的英雄用 武之地。他在魏光的身边挥舞着柴刀,左右开弓,刀落之处,粗大的树干和密集 的树枝纷纷倒地。他一边砍一边恨恨地咒骂,仿佛给自己助威那样。魏光一看这 形势,也不甘示弱,拚上吃奶的力气要与木崽并驾齐驱。不知不觉中,他们两人 竟遥遥领先,与其余人马拉开了距离。此刻,密林中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他们两人, 魏光忽然意识到,凭着木崽那不长眼的力气和公鸡一般的醋劲儿,他那锋利得在 阳光下晃着白光的快刀只要故意出那么一点儿偏差,便可以将被他毫无理由地痛 恨着的魏光劈成残废。魏光不由地颤栗了一下,手也软了,只那么片刻,他就被 拉下了。然而落伍是魏光最不愿发生的事,他攥紧砍刀,又没命地劈斩起来。很 快,他就累得吃不消了,口里喘着大气,眼看着要被木崽超过了。魏光又恼又累 又绝望,现在是他恨不得一刀把木崽给劈了。就在这时,天上堆起了块块乌云, 把大竹峰给遮暗了。不一会儿,天空就降下瓢泼大雨。人们由衷地欢呼起来,那 场山火终于不扑自灭了,魏光也从尴尬的困境中解脱。   山火的事过后不久,魏光特地独自一人来到大竹峰,跑到那庙宇一样的建筑 里去转了转。虽然有几处的墙垣倒塌了,屋瓦也失落了不少,但那房子仍然足以 避风遮雨。那屋前屋后都有可开垦的土地,不远的山涧里流淌着一股小小的清泉。 魏光站在这庙宇式的房屋前,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群山,忽然觉得躲在这里作个 隐士并不坏。只要勤劳,凭着一双能吃苦的手,不贪图多余的物资享受,种上两 亩田,栽上果树青菜,养几只鸡鹅,不仅可以过上粗茶淡饭的生活,或许还能有 所剩余。墟日时挑上担子,将这些剩余卖了换日用品。日落日出,月盈月亏,只 要他愿意,他都可以坐在屋前悠闲自在地吹他的箫……他就在那里白日做梦般地 幻想了一阵。                  十   冬去春来,山妹成亲已一年有余,顺佬夫妇还没有能抱上孙子,山妹的肚子 也不见增大。木崽的脾气似乎更古怪了,下工后时常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那块劈柴 用的石墩上抽闷烟。墟日时,他便将好不容易换来的一点现钱也拿去买了酒喝。 甚至在墟日与墟日之间,他等不及时,也会跑到大队部的一个代销店去弄酒喝。 喝醉了以后便更加粗鲁和凶狠了。倒霉的是可怜的山妹,她那俊俏的脸上现在常 常见到青肿。   魏光的箫声中又多了一曲凄婉的调子:   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悲伤……   夏收时,魏光接到一封来信,母亲病了,希望他能去看她。魏光到队里去请 假,没有受到批准。那时全村男女老少都被动员到田里去抢收,就连小学校都放 了农忙假,刘宏明也不得不回来下田。魏光知道,如果母亲给他发来的是一封电 报,请假的可能性就大。因此他匆匆忙忙地跑到公社去给母亲发了一份电报,让 她立即给自己发电报来。那时的通讯很不完善,即使是电报,也得要一、二天的 时间才能收到。魏光在等待中还是去出了工。   木崽是个好劳力,被安排在打谷机前打谷。那活儿很累人,一条腿得不停地 蹬着机器,就象踩水车那样,只是踩水车时两腿不住轮换地踩,而蹬打谷机则只 用一条腿,因此更得使劲。那台已经不知打过多少谷子的机器大声地发出“哎呼 哎呼”的呻吟,又配合着七月烈日的毒辣,不仅将山谷里的宁静给驱赶走了,而 且把稻田里的人们折磨得筋疲力尽。   刘宏明被分去挑谷,魏光留在田里割稻。他低着头弯着腰,在赤日炎炎下只 管埋头割。   夏收是知识青年最苦的季节,当然也是农民最苦的季节,只不过农民已经习 惯了这种苦,而且土生土长,把这些都看作了是他们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最重要的是,他们仍然守着他们的家庭,举目就是亲人。而知青们在这种最 需要关怀和体贴的时候,却常常是孤独的,举目无亲。割了几个来回之后,魏光 与山妹并排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心里担心着母亲的健康,也许是山妹的在场 使他有点心不在焉,一个小小的忽略,他右手下镰不够低,那把锋利的镰刀就毫 不留情地往他左手抓着一把稻谷的小手指上一拉。他“呀”了一声,立刻抬起手, 看见鲜血从割裂开来的两股白肉中喷涌出来。周围有几人听见他的叫喊,直起身 来呆呆地看着他。山妹扔下手里的镰刀,迅速地掀开外衣,从贴身的肚兜上撕下 一片布条,把那伤口给包扎了起来。忽然间,山谷里显得极为安静了,只听见割 稻的“嚓嚓”声,甚至还听到了林中布谷鸟的啼叫。魏光和山妹不约而同地扭过 头,向稻田的另一端望去。那里,满脸沾着泥巴和谷壳的木崽,恨恨地瞪着他们, 胳膊里揣着一把未打尽的稻谷。   魏光终于获准去看望母亲了。原来,母亲得了乳腺瘤,需要动手术。他和弟 弟一起陪着母亲去了当地的县医院。瘤是切除了,可是化验的结果,是恶性的。 好在发现得早,切除得也比较干净,医生说,也许不会扩散。魏光只好在心里默 默地为母亲祷告,不要扩散!   随着一九七二年的到来,知识青年们的心里都在想着一件事:选调。魏光所 在的大队同期来的十四名知青中,有一半已被选调,刘宏明是他们中第一个走的。 刘宏明走后,魏光的日子变得很漫长,很乏味,也很孤独了。   四月,魏光忽然接到母亲来电,说是病危,把他立刻召了去。母亲的癌症不 幸转移扩散了,已不可收拾,无可救药。在最后的一个月中,魏光眼看着母亲一 天比一天虚弱,终于在痛苦中被病魔夺去了生命。这是他有生二十年的生命中第 一次面对死亡,而死亡所带去的是他最亲爱的人。他无法承受这个打击,几乎要 精神崩溃了。要不是有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弟弟,要不是想到身陷囹圄的父亲需要 支持,他简直不想活了。就在这时,听说淑霞终于通过她父母亲的一个老朋友的 关系,远走高飞去参军了。魏光和淑霞之间本来就不很热烈的关系,现在随着淑 霞的身份转变,似乎就更加疏淡了。魏光心中并不惋惜,只是又多了一层的孤独。   有人告诉魏光,中央有了新政策,象他们这样的子弟被看作还是“可以教育 好的”,因此对他们,从理论上来说,应当一视同仁,要给予选调和分配工作的 机会。此时正好山区的一个矿场在招工,魏光就不失时机地大力活动,四处奔走。 那矿场当局终于答应给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名额,魏光毫不犹豫地让弟弟先走了。   高等院校也正在招收“工农兵”学员,魏光便想去争取。他的大队同意推荐 他,可是到了公社这一级,领导们却意见不一了。想上大学的知青很多,大学招 生的名额有限,下达到他们公社就只有一两名。而出身好,表现也积极的青年大 有人在,为什么偏偏要推荐魏光呢?   “可教育好的子女”这个政策只是给了他一个与其他人一样被挑选的机会, 并不能保证他的被选上。毕竟,他的父母亲是有严重“问题”的呀,其他工人阶 级的孩子们为什么就非得排在他的后面不成?再说,魏光的表现也不见得就突出。 于是,魏光没有被公社给推荐去上大学,一个县革委会头头的亲属的孩子去了。 不过接着就是中等专科学校的招生,这次,魏光下了决心要拚上去。他总算通过 了公社这一关,还认认真真地去县里参加了考试。考试的内容不难,魏光很快就 考好了。他信心十足地回到颜家坪去等待发榜,以为他一定会如期收到一份写着 他的大名的“入学通知书”。两个月过去了,他天天盼望的“入学通知书”并没 有到来。他以为是大队里管理不完善的代邮处将他的“入学通知书”弄丢了,便 亲自跑到公社,后来又跑到县里,最后终于跑到那所学校去查问。查问的结果, 没有人将“入学通知书”弄丢,是他没有能被录取。魏光不甘罢休,将那所学校 的负责人一个一个亲自找了,才搞清楚没有将他录取的原因是由于他的父亲是 “魏XX”,尽管有着“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无论是那学校的领导还是管 辖那所学校的市领导,没有一个人敢对录取“魏XX”的儿子这样一件“敏感” 的、政治影响重大的事情拍案负责,于是魏光便被冷落到了一边,“暂不受理”。   已是九月中旬了,该录取的学生的“录取通知书”早已发下,学校马上就要 开学,一切就绪,不可改变。                 十一   魏光垂头丧气地回到颜家坪。从河谷到清湖的长途汽车上,他在昏睡中醒来, 看见路旁林中一只鲜艳的山鸡拖着长尾巴飞上蓝天。绝望中的他不由地羡慕起了 那只飞禽。这是他一生中到那时为止,最为低潮的时候。失去了母亲,看不到前 途,他真真地感到了叫天天不应,喊地地无门。   下了汽车,他来到公路下边那个小小的渡口。那天正好是个墟日,不过已是 日落时分,赶墟的人们已基本归巢。正要登船时,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喊,苦竹 林中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挑担的妇女,魏光立刻认出那野百合一样的身影。不知 为什么,见到山妹,魏光的心情开朗了一些,仿佛生活也并不那么灰暗抑郁了。   山妹担子的一头里放着从供销社买来的盐,一方青色的布料,还有一块印花 毛巾。担子的另一头是一个鸡笼,里头有两三只毛茸茸的小鸡。看那样子,她是 去墟上卖小鸡去了,只是没有全部卖掉。   他们上了船,魏光就将竹篙往岸边一点,紧挨着溪边的草丛往上游撑去,然 后才在湍急的河水中斜斜地向对岸插去。河水的力量将小船向下游冲,竹篙的力 量将小船向对岸撑,就在这种人与大自然的对抗中,小船挣扎着飘向对岸。   两年多来,顺佬家的良种鸡已经下了不知多少个鸡蛋,孵出的小鸡们长大了, 又不知下了多少鸡蛋,孵出了多少小鸡,然而山妹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在期待中膨 胀起来,象她家的良种母鸡那样一窝又一窝地繁衍出后代来。善良的顺佬头发花 白了,脸上的喜气不见了,增添了更多更深的皱纹。木崽酗酒越来越厉害,脾气 越来越暴烈。山妹脸上的桃红色在逐渐地消失,隐约可见的伤痕和很少离去的忧 愁在她娟好的面颊上留下了破坏的痕迹。魏光不由地想起,刘宏明临走时曾说过 一句话:“顺佬抱不上孙子,准是那臭小子的无能。你别看他熊腰虎背的,是只 纸老虎。”   此时,山妹静静地坐在船头,瞪着晚霞给河水染上的鳞鳞金光发呆。   她象一尊雕塑那样一动不动,颇似魏光小时曾经看到的一艘渔船的前方装饰 着的女神塑像。那塑像留给他的印象极深,他后来还数次在梦中见到过。魏光高 高地立在船尾,熟练地操纵着手里的竹篙,一起一伏,一上一下地与急流较量着。 他忽然觉得,他们好象是在大海里航行,他正带着她去投奔一个遥远的自由的地 方。   小船很快就靠了岸,魏光从他的幻想回到现实中来。不知何时,一只小鸡逃 出了鸡笼,噗噗地跳上船舷,一头扎进了河水。山妹轻轻地叫了一声,魏光立刻 跳下水,河水漫到他的膝盖,将他的裤子浸湿了。他把上衣脱下,扔给山妹,就 顺着河水向下游小鸡流去的方向游去。他终于追上并逮住了那只快要溺死的小鸡, 将它捧上岸交给山妹。   山区的九月已经开始凉了,特别是日头一落山,寒气便随着雾气蔓延开来。 魏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山妹从她的担子里拿起那块印花毛巾递给他。魏 光不接,崭新的、才买的毛巾,他怎好用?山妹朝他一笑,就将那毛巾抖开,往 魏光赤裸的后背上揩去。   很久了,没有人象这样地对待过他。他还依稀记着小时候母亲暖人心房的爱 抚。母亲手里摊着一条大毛巾,走进热气腾腾的浴室,将他一把裹了起来抱到床 上,为他揩干身上的水迹。他舒服地躺在干毛巾里,母亲把他小小身体的每一处 都擦到,连脚趾缝都不放过,他就蹬着一双小脚,大声笑着叫着。母亲又拿了一 块新毛巾,盖在他的头上,快速地、然而却轻柔地搓着他的头发,他闻见那新毛 巾的清新香味……想到这里,魏光的心一下子变得脆弱了,好象丢了背上壳子的 蜗牛那样,十分地无助和无靠,极需保护。他多么渴望温柔,渴望爱,渴望被母 亲那样地爱着呀。他就抱住了那正在为他揩擦的人,感动地几乎哭了出来。   山妹被他一把抱住,有点吃惊,但又不是完全地出乎意料。她以山乡女子的 本能,以为他要对她有所贪图了,男人抱女人,还能是什么?她并没有大惊小怪 地故作镇静,仿佛她早已在心里秘密地渴望这一个时刻了。然而魏光只是抱着她, 将头偎在她的发上,有如一个深夜做了恶梦的孩子,紧紧地依恋着母亲,不肯放 手。山妹不解地抬起头,看见他悲哀的脸上有着一种她从来没有在男人那里见过 的神情,一种既打动她的女性,又打动她的母性的东西。就在这时,魏光忽然将 她放开,象是要将她远远地推开那样地将两只手隔离在他们之间,往后退去。他 捡起自己的上衣,顾不得穿上,往肩头一甩,就朝山间小路快步而去。   回到村子里,魏光挑了水桶去村边打水。经过顺佬家时,他听见屋里传出争 吵打闹的声音。第二天,他看见山妹的脸上有一片拳头大的青紫。他望着她低着 脑袋从他面前走过,心里对她充满了同情和怜爱。                  十二   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哗哗地下了一夜的雨。白露过了,每下一场雨,天气 就会更凉一些。魏光没有象平时那样早起,也没有到炉灶前去生火做饭,更没有 去出工了。他的心很灰冷,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就缩在被窝里,有气无力地躺在 雨后的秋凉和悲哀里。   有人来敲他的门,他披上外衣去开门。山妹捧着一碗新鲜的、冒着热气的豆 浆站在门口。魏光立刻把她让进屋,然后就机械地提起暖壶来给她倒开水。可是 那壶里空空,什么也倒不出来。山妹一声不响地坐到他的灶台前去烧火,他就端 起那碗仍然冒着热气的豆浆,“唏呼唏呼”地喝了。山妹烧好了开水,装进了暖 壶,又把暖壶放在了他床边的地上。魏光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地站起来,两手不知 该往哪儿放。没想到,山妹忽然双膝下跪,抱住他的腿。他惊异地不知所措,本 能地朝屋门的方向扫了一眼——他的屋门竟然已经从里面反扣上了。他的心不由 地一震,难道她?   他坐下来,捧起山妹的脸,仔细地审视着。那脸上挂着两行泪,从一片没有 退尽的伤痕上穿行过去。她的眼睛紧闭着,睫毛一闪一闪,泪珠就从睫毛下面滚 了出来。她的嘴唇抖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有额头正中的那颗黑痣,象山坡 上的一只小兔那样地探望出来,仿佛向他说着眼睛和嘴唇都不能说的话。他就弯 下身,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山妹把脸埋进他的大腿,他感到她的泪水穿透了他薄薄的单裤,他的身体颤 抖了一下。   “不,不,山妹……”他轻声说,把她硬是拖了起来。   她就坐在了他的身边。魏光握起她的一只手。不知怎的,他好象在这凄风愁 雨的,悲凉的秋日里忽然看到了一片蓝天,虽然并不是高到了无极,却让人感到 了生活的希望。   “山妹,听我说,和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到大竹峰去!凭着你的聪明,和 我的勤劳,我们会过得很幸福的,我们,我们将会有很多,很多孩子……”魏光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提起“很多孩子”来,他从未将自己与孩子这个概念联 系在一起,难道他自己不仍然还是个孩子吗?只不过他是个没有了母亲的大孩子 罢了。   山妹终于抬起头望他,眼里一会儿跳跃着火花,一会儿飘过乌云。   “山妹,你知道吗?你听说过‘离婚’吗?结过婚的人是可以通过合法的途 径分开的。”   山妹困惑地摇摇头。   “老公、老婆,可以不再是老公、老婆。不再是老公老婆了以后,他们还可 以和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真正爱的人,结婚。生活给人机会呢,生活应当给人机 会的,不是吗?就是在机会当中,人生才得到完善的。”魏光知道自己开始把话 说的有点难懂了,就停了下来。   “你和木崽,我是说,你并不爱木崽,对不对?”魏光盯着山妹,等着她的 回答。   山妹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很粗鲁,把你摧残成这样,全村人都知道。离开他,我们一起去开 始新的生活……   真的,我们一起去大竹峰!那里有一座破房子,我们就从那座破房子开始, 靠我们自己的双手,白手起家。”魏光在山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我发誓决不伤害你,我会爱你,直到你满头白发,如果有一天你忽然倒下 不行了,我会伺候你一辈子的。等到我们老死时,我们的孩子将把我们一起埋葬 在大竹峰下朝阳的山坡上,这样,我们就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了……”魏光沉浸在 他为自己和山妹描画的蓝图中,憧憬着他曾经梦想过的世外桃源。他想起了没下 乡之前读过的那些外国小说中有一篇莫泊桑,题目记不清了,那故事讲的是一对 相爱的人逃离了虚华的浮世,来到一座海岛上过着安宁的,几近原始的生活,找 到了幸福,白头到老。为什么他和山妹就不能得到这样的幸福呢?   真的,什么选调不选调,什么大学不大学,什么中专不中专,都去他的吧。   如果他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厮守一辈子,过着天伦之乐的日子,世界上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诱惑他的了。人生图的是什么?温暖和真情才是最可贵的呀,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做交换。他恳切地望着山妹的眼睛,仿佛要在那里找到她 的允诺。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颜顺佬的声音。   “山妹子,家来。”山妹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揩了揩眼睛,向屋门走去。   天色黑下来时,顺佬来到魏光的门口,满脸笑容地说:“小魏,今宵是中秋 之夜,到我家来喝两杯酒。”每逢过节,顺佬总要来请魏光,过去刘宏明在时, 自然也请刘宏明,算是对两位知青平时关照和帮助的报答。魏光从不错过这样的 机会。不过今天他却不太想去,他甚至都不太好意思正眼瞧顺佬。他并没有干什 么亏心事啊,可是不知怎的,他无法坦然。   顺佬这天特别地高兴,很久没有见他笑了。因为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事发生, 顺佬的笑容便好象有点奇怪和神秘了。魏光有些不明白,顺佬那暗淡的生活到底 有什么能让他忽然情绪高涨起来的,除非他心里窝藏着一个金子般的秘密,否则, 怎能那样掩饰不住地快乐?   魏光拗不过顺佬的盛情,认真想一想,他问心无愧,况且,又是一个再见到 山妹的机会,魏光便答应了。   桌上已摆好两盏酒杯,两副竹筷,几个小碟中盛着花生、卤肉、炒蛋。顺佬 请魏光上座,自己便在他对面坐下来。   “请,请。”顺佬招呼魏光吃菜,又亲自斟酒,特别地殷勤。   “怎么?木崽呢?”魏光问道,不愿妄自举杯。   “我们吃,别管他。”顺佬说。   “那可不行,这样怎好?”魏光执意。   顺佬放下手中的筷子,将头凑近魏光的耳朵。   “他,早喝醉了,去睡了。”顺佬的表情很神秘,得意地、笑嘻嘻地望着魏 光。   “不到鸡叫不醒来。”他又添了一句。   魏光有点困惑,这样的事以前从没发生过。尽管木崽爱酗酒,但节日酒席的 好菜好饭他是必吃不可的,要醉也是在酒席之后了。而且今天挺怪的,不见木崽 倒罢,山妹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只看见灶台前,顺佬的妻在温酒炒菜。   “我们自由,随便吃,随便喝。”顺佬敦促着魏光。他那样子,几乎就象一 个天真的孩子,从大人的管束下暂时地解放了出来似的。   顺佬的妻端上一大碗香喷喷的酒糟猪肉,放在桌子中央。魏光仍然不死心地 四下张望,搜寻着山妹。她上哪儿了?难道,她也这么早就去睡了?和她的男人 一起去睡了?魏光的心里不觉涌起一股恶气,胃口也顿然消失。   “怎么了?快吃呀。”顺佬在一旁不停地关照着。   这酒席就在顺佬和魏光两人之间进行了。   喝了一个时辰,两人都有些飘飘然。顺佬的大黄狗在桌下“咯崩咯崩”地啃 着骨头,另一只小黑狗就在一旁“汪汪”乱吠。魏光感到有点头晕,便向后一靠, 眼光也模糊了起来。   “我们山妹子可怜啊,”顺佬的话多了,“她要有你这么一个夫婿就有福了。”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出其不意地说。   魏光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仿佛他心里的秘密已被顺佬一眼看穿。他立刻 抓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又往下灌酒。   “今宵,山妹子就给你了。”顺佬举起酒杯,踉跄地就往魏光的酒杯上一碰。   “你说什么?”魏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惊愕地看着顺佬。   “哎,今宵是良宵啊,咱山妹子,就给你了。”顺佬又说了一遍,声音不大, 却清清楚楚,一字不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山妹是木崽的……”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哎,你这大小子了,也会想女人的,不要瞒我, 象你这样的好结实,没个女人,也可惜啊。”顺佬的眼光有点迟钝恍忽,不过, 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含糊。   “哈,这迷魂草还管用呢,保他一觉睡到大天明!哈哈哈……”顺佬得意地 狂笑起来。   “迷魂草?”魏光忽然想起那久闻大名的“迷魂草”,怎么?   “你,你给他灌了‘迷魂……’”魏光有点口吃地问。   “啊,那是啊,让那阉猪睡去,不要怕,他什么也不知道。”顺佬定定地望 着魏光。   “你如果不敢要山妹子,可辜负了我啊,也,辜负了山妹子!”魏光吓得从 椅子上站起来,将面前的酒杯也带翻了。他顾不得扶起酒杯,就趔趔趄趄地朝门 口走去。走到门边,他一下撞到了门板上,回头一看,门板上那一副红地对联早 已褪尽了颜色,然而却依然黑墨清晰地写着:   幸福不忘毛主席,美满全托共产党。   他又不自觉地抬头往门楣上看去,那里是高高在上的“满堂子孙”。   魏光怪笑着,朝自己的房间蹒跚地走去。   一进屋,他就面朝下地往床上一倒。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有点醉了,脑袋 胀得难受,他只想倒头大睡。他刚闭上眼睛,就感到一只手在抚摸着他的头,他 一侧脸,看见一盏昏昏的小油灯,油灯映照之处是山妹娟好的脸孔。   “喝一碗醒酒汤。”她说。   魏光斜眼瞧了一下那碗“醒酒汤”,颜色深浓,象一碗苦药。那碗边冒着虚 虚白白的热气,在油灯下鬼魂那样地飘着。   “不苦,甜着呢。”山妹劝说。   魏光突然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醒酒汤”,这不实实在在地就是“迷魂汤” 吗?   是那大名鼎鼎、令人生畏的“迷魂草”熬出来的“迷魂汤”!光是那浓烈的 气味,就已经开始让魏光神魂颠倒了。他痴痴地盯着那徐徐上升的白气,仿佛在 那里看到了什么,可是却看不清。他再眯起眼睛,集中了他平生的智慧,仍然看 不清。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但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这碗里的就是“迷魂汤”。为什 么不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迷魂今朝乐!他捧起那碗深棕色的汤药,一饮而 尽。以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他也不想知道。只迷迷糊糊地记得他象神仙那样 飘飘然地升了起来,一切都那么轻,一切都那么虚,一切都那么无所谓了。                  十三   魏光已经在沉思和回忆中不知不觉地走了好几里路,过了那个他还有一点印 象的“五里亭”。那双“耐克”行走鞋也已沾上很多泥土和枯叶,颇为狼籍了。 是的,“迷魂草”,那神秘的“迷魂草”!他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喝的是什么, 真的就是“迷魂汤”吗?为什么山妹要灌他“迷魂汤”?他不解。可是如果不是 “迷魂汤”,而是象山妹说的是“醒酒汤”,为什么他并没有从酒中醒来?   当然,也许他太困太累,喝了“醒酒汤”后便睡着了。是的,睡着了,他醒 来时已是大晌午了。   他是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的,门外一个响亮的声音嚷着他的名字: “魏光同志,公社来通知了!上调通知!”他一骨碌从床上蹦起,衣服也没穿, 就开了门,从通信员手中几乎是一把夺过了通知。   通知上说的是,魏光被省城的一个无线电厂招了工,不日即到公社办理手续。 原来,不久前魏光为了中专的事到处奔走毫无结果之时,遇见了一位他父亲多年 前的老部下。魏光向此人倾诉了自己的苦衷。那人对他深表同情,可是无能为力。   不知怎的,那人后来终于通过曲折的关系,特别是抓住那条“可教育好的子 女”的精神,进行了很有胆量的努力。那个无线电厂招工的人又是个讲义气的好 汉,便特地拨了一个名额下到公社,点名要魏光。   面对着这个喜讯,这个盼望了很久的上调通知,魏光兴奋得不知怎样才好。   他跑到顺佬家,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报告。顺佬一家正围着饭桌准备吃午饭。   “小魏,吃饭来呀。”顺佬一见他,就热情地招呼,一如既往。   魏光扫视了一眼桌旁的人。木崽阴阴地斜看着他,山妹不好意思地把头扭过, 望着窗外。顺佬的妻赶紧起身去拿碗筷。   “不了,谢谢。我是想,是想来告诉你们……”魏光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看了一眼山妹的后脑勺,知道自己不能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至少不能当 着山妹,他甚至不该这么高兴。难道他忘了?就在前一天,他还为自己和山妹描 画了他们共同的远景,尽管他并不知道她最终是否会同意跟他走,然而是他,将 这样的希望展开在她面前的呀。难道他能够在一夜之间就忘了,就将那刚刚展开 的希望给扼杀?   “告诉我们什么?是不是要远走高飞了?来,让我瞧瞧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顺佬从魏光手中抽出那张通知,将它远远地拿着,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兹通知先坊大队,你队颜家坪小队知识青年魏光同志已由XX市第一无线 电厂招工,请准予离队,并速来公社办理一切手续。          此致革命敬礼!                围西公社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一日。”   “恭喜恭喜!”顺佬念完,高兴地说。   魏光不自觉地又朝山妹的方向瞧了瞧。   “什么时候走?”顺佬问。   “后天,后天是双日,有车去县城。今天明天得去办手续。”   “这么快?”顺老有点吃惊。   “山妹子,还不去鸡笼里扒两个鸡蛋,给小魏炒炒吃……”顺佬说。   “不不,我已经吃了。”魏光连忙推脱,从屋里退了出来。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魏光本打算要到记工员那里去结算工分,然后回来清点 余下的粮油柴盐。可是他却什么也干不成,坐立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对自 己说,尽管上调的通知来了,他仍然有选择的权利。他可以选择不走,如果山妹 要他留下的话。可是他自己呢?他会叫自己留下吗?扪心自问,他想留下吗?想 上大竹峰去呆一辈子吗?真的,即使有着山妹的爱,他也难在那里呆下去的。一 有风吹草动,他的心就会迷惑,正像现在,他的心迷惑了,被一个包孕着功名利 禄的未来所迷惑了。他当然不可能预见到二十多年后的他,这个竟有了成打的女 人,万贯的家产,体面的地位的他。他甚至不可能想到自己将会与淑霞结为夫妻。 她,听别人说,后来与军区一个头头的儿子好上了。只是“四人帮”倒台后,她 及时转舵,跑到魏光那刚刚重获自由的老爹那里去哭诉,老人被她的眼泪所感动, 命令魏光不能将这么一个等了他多年的贤良的女朋友给“甩”了。   魏光何尝有过“甩”她的意思,在他以为,他只是对淑霞一度的疏远没有悲 痛欲绝、大惊小怪罢了。当然,从那以后,淑霞对他比以往好多了,她也并非就 是没有温柔和甜蜜,需要的时候,可以多得将他征服。他便对她有了依恋,于是 他们就结了婚。   魏光要见山妹,要和她谈。不管怎样,他不能毫不负责地、没有交代地就离 开她。或许,她并不会要她留下的……   他忽然明白,他的那个“世外桃源”其实是不存在的。不说远的,就说刘宏 明吧,他也爱山妹,可他从不作不切合实际的胡思乱想。不过,刘宏明是刘宏明, 魏光是魏光。魏光的血管里流的是与刘宏明不一样的血。魏光幻想和憧憬过,因 为幻想和憧憬过,因而心路历程也就更加坎坷曲折。心路历程的坎坷曲折造就了 复杂的人性,在这种人性里,有可憎的东西,也有可爱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可憎 中有着可以理解的成分,就象痛苦中常常有着令人留恋的淡淡甜味一样。   傍晚,魏光在村头的泉池边找到了山妹。   “只要……,”魏光一张口就结了舌。“只要,你对我说:留下。我就不走。” 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真的,如果她爱他爱得那么深,为什么不呢? 他至少得到了一件人生中极为宝贵的东西。他感到他的血在自己的血管里奔流着。   山妹抬起眼睛看着他,这回是山妹把他看得低下了头。   “你走。”她说,“大竹峰那庙不是人住的地方。”   魏光有点吃惊地抬起头。   “那是神仙住的地方。”山妹说。                  十四   魏光动身那天,要最后再见山妹一面,向她告别,可是他始终找不到她。   他把剩下的柴米油盐都送给了顺佬,还有那双已经不白了的回力鞋。除了这 些,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顺佬的了。   去县城的长途汽车下午三点左右将从公路边经过,如果那时没有人站在路旁 招手,那汽车便不停,径直朝前开去。已经是午后了,仍然不见山妹的影子,魏 光不能再等了。他挑上行李,一头是背包,一头是木箱,他的全部财产就都在这 挑担子上了。魏光是几步一回头,盼望着在最后的时刻她会出现。   顺佬一直送他到村外的五里亭,魏光不能让他再送了,就与他紧紧地握了手。   忽然,他象想起什么来似的,卸下肩上的担子,打开木箱,从里头拿出那支 长长的箫,递给顺佬。   顺佬先是不接,魏光硬是将它塞进顺佬手中。   “这可是个宝啊,”顺佬用他长满老茧的手上下摸了摸它。   “我一定好好保存。”他说。   魏光向顺佬招了招手,就独自上了路。没有与山妹最后告上别,他心里很不 是滋味。   来到河边,他跳上小船过河,过了河就将竹篙穿过船头的铁环,插在岸边的 沙土地上。他挑上行李下了船,不由地回头朝对岸望去。在那一片小小的开阔地 上,走来一个人,野百合一样地在山风中飘着。她走到渡口泛白的沙土地上,向 这边望来。   “山妹!”魏光喊了起来。   他又立即跳进小船,要撑回对岸去。公路上传来沉闷的汽车引擎声,魏光伸 长脖子往公路上看,一辆灰蓝色的汽车出现在公路的尽头。他知道,这是去县城 的汽车。   对岸,山妹朝他用力摆着手。   “你走啊!”她大声说。   “山妹!”魏光的声音一下子破裂了,他的眼里涌出两行热泪。   “你走!”山妹再次从对岸喊过来。   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响了,已经可以看得见车窗里乘客的脸了。魏光从小船 中迈出,挑上他的行李,往公路上奔去。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公路边,汽车从他的面前“轰”地驶过。他没命地追赶上 去,边追赶边大声喊叫;“等一等!”汽车终于减低了速度,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上了车,递给售票员一张五元的钞票,就扑向靠河的一个窗口。从那里, 他看到了山妹,她仍然站立在渡口,象一朵野百合,渐渐地变小,变小……最后 消失在了山林的浓绿和峰峦的折皱之中。   魏光是含着眼泪离开颜家坪的。他觉得自己好象把什么很宝贵很重要的东西 留在了那里,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十五   中午时分,魏光到达了颜家坪。正是秋天,又是秋天!他不禁感叹了。田里 的稻子已经抽穗,不久就又将是收割的季节了。   也许正是那个东西,那个很宝贵很重要,但又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召唤 着他,使他在离开颜家坪二十四年之后又回来了?他想着。   进了村,他便由直觉带领着,径直地朝傍山而建的那些院落中走去。这么多 年了,颜家坪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尽管村边盖起了两座新的房子,村中的石板路 依然一脚高一脚低的。魏光注意到了路边的电线杆,啊,颜家坪终于有了电灯。 只是那些暗色的木屋早已在电力到来之前就被松脂熏黑了,再明亮的电灯也无法 改变它们曾经有过的卑微和污秽。正是这些黑暗的小屋,这些圆石垒筑起来的平 台,这些屋前的苦竹和屋后的松林,把他再次带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青年时代。 炊烟的香气里夹杂着牛粪和鸡粪的味儿,多么熟悉,又多么遥远啊。他甚至还听 见了他那管箫的乐声,悠扬地响了起来,那哀婉流畅的调子。他认出来了,那不 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吗?他寻着箫声而去,登上一座院台,在那间熟悉的“他 的”小木屋前,他看见自己坐在石阶上,嘴里顶着一管箫,两手的指头一张一落, 吹着那久违了的曲子。他眨了眨眼睛,是的,是他,分明是他,二十岁时的魏光, 那个“小魏”!   那青年有着一头浓密得就象黑漆一样的头发,一双明亮得有如星星一样的眼 睛,一张柔和得仿佛女孩一样的嘴唇。他惊呆了,不敢相信那逝去的时刻正在眼 前重演。他就怔怔地站立在那儿,完全地失落了。   “吃了?”那青年看见了魏光,放下箫,腼腆地对他打了一个招呼。   “哦,吃了,吃了。”魏光大梦初醒,连忙回答。   青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家里坐吗?”   “嗯,请问,颜顺佬还住这儿吗?”魏光问,盯着那青年手中的箫。   “公公?他过世了。”   “顺佬过世了?什么时候?”   “好多年了,有……”青年扳着手指算了算。   “有快十年了。你是……?”   “我是,……”魏光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是,县里,县里的,来这儿看看……”魏光吱唔地说,连他自己都不明 白,为什么竟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你是顺佬的……?”魏光又问。   “我是他的孙子。”   “那么,你是,山妹的孩子喽?”   “是的。”   魏光的眼光又落到青年手上的箫。“你喜欢它?”   青年点点头。魏光将那毫无疑问地曾经是自己的箫拿过来,细细地看着。是 的,是他把它给了顺佬。魏光举起箫,将它顶在唇下,调整了一下姿势,朝箫口 的小洞里吹了一口气,竟然还行,有声音出来。他试了一个音阶,便吹起了“对 面山上的姑娘”。   不过才吹了头几节,就没有了底气。   “我妈也会这曲子。”青年有点兴奋地说。   魏光放下箫,若有所思。   屋里走出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少妇,好奇地探头看了看魏光。   “这是你的,媳妇?”魏光问,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青年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是,她快生了。”他说。   魏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面前的这位青年——他竟这么象自己,那时的自 己!   简直不可思议!突然,仿佛醒悟到什么似的,他“啊”了一声。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他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问道。   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吃惊地望着他。   “一九七三年?你是一九七三年出生的,夏天,是不是?”魏光急促地说, 声音很激动,有点颤抖。   青年愣愣地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他问。   “啊,我知道。”魏光的眼里流露出几乎觉察不到的温柔,他感觉到自己的 眼眶湿润了,立刻将脸一扭,朝向了一旁。   他再次抬起头来看他时,脸上是可亲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不知怎的,对面前的这位陌生人忽然感到了一种亲近,没有了拘束, 也对魏光笑了笑。   “颜兆丰,预兆的兆,丰收的丰。”他说。   “好名字。兆丰,你爹你妈都在吗?”   “妈去赶墟了。爹早死了。”   “怎么回事?病死的?”   “不是,有一次他喝了太多酒,掉进河里淹死了。他是会游泳的,可是那时 正好是山洪季节,水很大……那年我十二岁。”   “爹死后,你们的日子可苦了?”魏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同情。   青年没有说话。   “走,进你家看看。”魏光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他们进了屋,兆丰的妻端来一个茶壶,倒了一碗茶水递给魏光。魏光接过茶 水,大口地喝了。   兆丰的妻又回到灶台前,揭开了锅盖,一股大米饭的香味飘溢了出来。魏光 感到肚子很饿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就在这里吃饭吧,饭已经好了。”兆丰热情地说。   “好,那就不客气了。”魏光笑着答应。   他环视着屋里的陈设,看看墙上的照片。那里,在一个摆了好几张照片的大 镜框里,他看到了自己那张黑白相片,手里握着萧的那张。他赶紧掉开了眼光, 转过身。   “告诉我,这些年来你们都是怎么过的?”魏光问,声音里有着一种几乎是 久违了的真挚和关切。   “爹死后不久,这里闹饥荒,公公就带上我出外逃荒去了。”   “逃荒?”魏光有点不能接受,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还到了省城呢。”   “你们去了省城?”   “是的。那时公公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说,人们对瞎子一般会同情的, 省城里有钱的人比较多,再说……”兆丰说到这里,看了魏光一眼。   “再说什么?”魏光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再说,省城里有一位姓魏的人,曾经在咱们颜家坪下放过,公公说,他是 个贵人,他看到我以后,会对我好的,说不定我会交上好运呢……”魏光的眼前 又出现了那个恶梦一般的夜晚,那个初冬的小巷,他与一个瞎子、一个男孩的相 撞,他的咒骂,他的追到街上,他的飞跑回大院里,他的儿子的惨死……魏光一 下子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痛苦地呻吟着。   兆丰不解地看着他。一会儿,他忽然问:“你是从省城来的吗?”   魏光猛然抬头。“不,不,我不是。”他很果决地否认。   兆丰的妻把饭菜端了上来。他们就开始吃饭。   “后来,你们又上哪儿去了?我是说,你们没有找到那位……贵人吧?”饭 快吃完时,魏光又拾起了先前的话题。   “没有,后来,我们就回来了。”魏光想到了那顶黑帽子。   “天气怪冷的,你们身上的衣裳挺单薄的……”   “咦,你怎么知道?”兆丰有点惊奇。   “啊,我是猜想。那是……春天?不会是冬天吧?”魏光故作无知地问。   “那是冬天,刚刚到冬天。天气越来越冷了,公公的帽子又丢了,回到颜家 坪时已是冬至,公公生了一场大病,不久就去世了。”   魏光便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了,默默地吃着饭。   “带我去看看你公公的墓好吗?”吃完饭,魏光对兆丰说。   “可远了,在大竹峰,离这儿有六七里路呢。”兆丰说。   “大竹峰?为什么在大竹峰?”   “那里风水好。再说,公公葬在那里了,将来妈,将来我们,我们的后代, 都可以葬在那里。大家永远在一起。”   “啊,是这样的。”魏光喃喃自语。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午后一点钟,没有时间去大竹峰了,他感到有点遗憾。   “你今天下午还去干活吗?”魏光问。   兆丰点了点头。   “你的田地在哪儿?”   “不远,就在村边。”   “你想一辈子当农民?”   兆丰摇了摇头。   “那么你想干什么?”   “想到城里去做工。这里有人去县城,也有人去河谷当建筑工人,捎回来不 少钱呢。”   “那你为什么不去?”   “妈不让我去,”兆丰说,笑了笑,“妈不愿我离开。”   “你妈是对的,不要离开她。”   “你们的日子过得还好吗?”过了一会儿,魏光又问。   “马马虎虎,还可以。妈养了不少鸡呢,你要不要看她的鸡?”兆丰的眼睛 一亮,自豪地问。   “好,去看你妈的鸡。”在院子里原先是堆放柴草的地方,现在是一片井井 有条的养鸡场。十来只白羽红冠的良种鸡咯咯咯、咕咕咕地欢叫着,母鸡们忙着 扒土找虫吃,公鸡们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地在鸡群中巡逻着。   “你妈的鸡养得真好。她今天是去墟上卖小鸡吗?”魏光不由地又想起了多 年前的那次在渡口遇见山妹,并为她从河水里救起小鸡的往事。   “她去卖小鸡,然后再买一只山羊回来。”   “山羊?”   “对,山羊,我媳妇快生了。”   “噢……”魏光明白了。   兆丰领魏光到他的田地里去转了一转,又来到那个泉池,现在那里有了一个 井台,四周铺上了水泥,这样,水桶就不会掉进泥潭里弄脏了。   魏光又看了看表,是该走的时候了。他把一只手搭在兆丰的肩上,一只手握 住兆丰结实粗糙的农民的手。   “小伙子,你自己多保重了。”他定定地、久久地看着这青年,摇了摇他厚 实的肩膀。   兆丰憨厚地笑着。魏光从裤袋里掏出一迭钞票,数也没数,就塞进兆丰的手 心里。   “这可不行,你就在这儿吃了一顿,还是便饭……”   “听话,收下。那顿便饭很好,值得!”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 过头,又将手腕上那块金表摘下,交给兆丰。兆丰死也不接,两人推让不休。   “你知道这是谁给你的?”魏光忽然问道。   兆丰有点莫名其妙,摇了摇头。   “是省城那位姓魏的贵人,让我来看你们,叫我转交你们的……你要不收, 我无法交代。”魏光说完,把兆丰的手抓住,将那块金表放进他的手里,头也不 回地走了。   快到渡口时,他遇见一位挑担的妇女,身后牵着一只小山羊。两人相错时, 她抬起头朝他笑了一笑。他认出她额头上的那颗痣,虽然混杂在了皱纹和色斑之 间,他还是认出了。他就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她的背影。她走了几米远之后,忽 然回头看他,眼里闪着惊讶。他就转过身,走了。                  十六   吉普切若基早已等在公路边,车上的人们懒洋洋地半睡半醒,放音机里大声 响着流行歌曲。魏光上了车,与大家打了招呼,就坐下。司机小鲁发动引擎,汽 车就往前开。魏光从窗口向河边的渡口望去,那里空空荡荡,只见岸边那片泛白 的沙土地渐渐地变小,变小……最后消失在了山林的浓绿和峰峦的折皱之中。   他的眼圈不禁红了,为了不让车上的人发现他的情绪波动,他便一直将脸朝 向窗外。   他的心里并不比二十四年前的那次离开好受。那次,他觉得好象把什么很宝 贵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颜家坪,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这次,他知道了那很宝 贵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了,然而他却不能将它带回,把它取走。   他的梦想,年轻时候一度有过的梦想,他把它叫做“纯洁”的那个东西,已 经一去不复还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颜家坪,连同着他的青春,连同着他生命的 一部分。不过,他至少没有忘却,至少还懂得它的价值——它是无价的。   司机小鲁抽出原先的那盒磁带,大概是听腻了,将另外一盒插进放音机里。 一首小提琴曲就流泻了出来。   “不对,不对,不是这盘。”车中有一人大声嚷起来,表示反对。   “不是这盘是哪盘?”小鲁正要伸手去将那盒磁带抽出来,魏光拦住了他。   “听一会儿没关系吧?这音乐还挺不错的。”   那人马上说:“好好,魏总喜欢,一定不赖。”   那乐声立刻把魏光的灵魂给攫取了。是的,那很宝贵很重要的东西纵然带不 回取不走,然而却曾经属于他。那青年的存在,难道不就是对他所一度拥有的那 很宝贵很重要的东西的证明和提示?难道不就是再大不过的安慰,再大不过的补 偿吗?   他忽然觉得什么肖朝宗,什么女人,什么金钱地位,都那么地可笑,那么地 不在话下了。就连淑霞的打闹,老头子的蔑视,也都显得不那么地了不起,不那 么地令人烦恼不堪了。   他就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对他来说已经久违了的一个词:   “儿子!”               —— 完 ——   1998年1月16日CEDAR RAPID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