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腰  斩                 ·周实·                        用铡刀将人犯从腰部斩杀,                        使之均匀地一分为二。俗称                        一刀两断。   那一刀切下去,当时围观的咸阳人如能长生不死的话,恐怕至今都忘不了吧。 不知为什么,那一刀依惯例从左腰切入,将脾脏均匀地一分为二,但刀口走到脊 椎骨时,却怎么切也切不动了。没办法,刽子手和他的两个助手只好摇摇头抬起 铡刀,将他一百八十度扭转,再切入右腰,将肝脏均匀地一分为二。然而,当刀 口再碰到脊椎骨时,又怎么切也切不动了。于是,只好三人合力,摁住刀把,憋 气一压,才咯嚓一声,将整个人身一刀两断。这样,他的上半身跌到了刀的这一 边,下半身跌到了另一边,鲜血就像泉水似地咕嘟咕嘟直往外冒。下半身的两条 腿青蛙一样乱蹬乱踹,刨起两团雾样的雪尘,纷纷扬扬,随风飘散。上半身却左 扭右拐,一伸一缩,十指痉挛地抠进雪里,痛苦得开始满地爬行,在刑场上弯弯 曲曲地拖出一条蛇形的血痕。   风雪依旧。   血丝在雪里浸润开来,就像树状的神经末梢。   这可是秦二世,不,是阉人赵高的傀儡胡亥对他李斯格外开恩,让他先行族 人一步,不叫他目睹三族被诛,不使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以酬他的开国之功!   二儿子哭得像个泪人!   大儿子已战死三川郡!   他刚才诀别二儿子时,说了心里的一点感受。他真的是这样感受的,这样感 受就这样说了:“我真想能像你儿时那样,父子俩牵着爱犬阿黄,带着猎鹰,出 上蔡城东门去追捕狡兔啊,如今是不可能了!”   永远都不可能了!   他来到咸阳这个城市已经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他在楚国,在那个小小的上蔡城里,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吏!四十 年后,他在大秦,已是位极人臣的丞相!   位极人臣又如何呢?   身被五刑,腰斩于市,夷灭三族!   如果不是那天早晨……如果那天早晨他不上厕所……如果那天早晨他上厕所 不曾看见那只老鼠……如果……如果真是太多了……如果能够如果的话……他臂 肘颤抖地弯成弓形,十指使劲地抠进泥里,抬起头来,眯起眼睛,透过被风撩散 的白发,又清楚地看见了那天早晨……   那也是在飘雪的初冬。   他上厕所,一蹲进去,那只老鼠就惊吓得从他裆下一窜而过,那副丢魂失魄 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千万不能像这只老鼠!他当时就这么告诫自己, 后来也曾对人提起。那人当然是位朋友,但姓甚名谁已记不得了,可那话里包含 的意思却是记得很清楚的。他先说了厕中鼠,然后说仓中鼠,然后将两者进行了 比较:厕中鼠窝窝囊囊,畏畏缩缩,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吃着人的喷臭的粪便, 还要担心被人扑杀……而仓中鼠呢,生活在如山的粟米之中,自由自在,岁月如 金,一只只吃得又肥又大,嬉戏着在米堆中交配,且一般不受人的骚挠……他因 此而深深感叹: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的。每个人的聪明才智生来也是差不多的。 富贵与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够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从此,他就与韩非结伴跟 着荀况学帝王之道。当时,楚国虽然强大,但历代君王均无出息,不像有所作为 的样子。而其他国家又都太弱,灭亡显然只在旦夕!只有秦国最为强大,历代君 王都野心勃勃。于是,他向荀况辞行。荀况竟说他舍本求末,远仁义而近虎狼! 他当时如何回答的呢?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为人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 而最可悲的乃是穷困,长期处于卑贱地位而忍受穷困,藉口避世,自认清静无为, 并非读书人的真正意愿,只是求不到富贵的托词罢了!   他可不是世上那种遇事就寻找托词的人!   他当然不能做厕中鼠!   他当然要做仓中鼠!而且要做大仓鼠王!   他当然做成了大仓鼠王!   他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即使很多人会有今天,他也不认为他有今天!   “阉鸡莫啼,阉豕莫嗥,盛彼阉人,百官陪笑。”这首咸阳民谣唱的不正是 他李斯的写照?正是他堂堂大秦丞相率领百官向阉人赵高日日夜夜小心陪笑,结 果仍落得如此下场!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真是俗话说的那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他的眼睛猛地一睁,随即又无力地耷拉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仿佛又置 身那天夜里!那夜,命运在谁的手里?谁都会说在他的手里!果真在他的手里吗? 果真,那就太好了……自离上蔡,西入咸阳,追随始皇三十多年,他绞尽脑汁, 用尽心机,终于助始皇一臂之力,灭诸侯,成帝业,实现了一统天下的宏愿…… 当初,他来秦国的时候,秦国的领土还很狭窄,版图不过千余里,士兵也只几十 万!大秦王朝建立之后,他又主使废分封,设郡县,定法律,北伐匈奴,南征百 越,开凿灵渠,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以便书同文,开辟大道以使车 同轨……这一切不说是有功劳,至少也可算作苦劳……他这样想着,孩子似的, 任那泪水顺着皱纹一串一串地往下滚落,就像山洪一泻而下,冲刷着纵横交错的 沟壑,挟带着岁月积聚的尘埃,落下时已变得浑黄混浊……这一切真是你一人主 使?是谁在耳边明知故问?这明知故问在冥冥之中竟然形成巨大的回声,一波一 波地翻涌过来:还有焚书令呢?还有坑儒令呢?还有阿房宫的修筑、骊山墓的营 造、始皇驾崩之后的沙丘之变、假造遗诏逼扶苏自杀、逼蒙恬自杀、逼蒙毅自杀、 始皇的十二个公子被砍头肢解、十个公主被陈尸市面,你是不是就没有份呢?还 有韩非……韩非就像一根竹钉,钉在他的脑门心里,使他不时有点头晕……他能 不杀韩非吗?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错,韩非是他昔日的同学,是他志同道合 的好友,但韩非代表的是垂死的韩国,是秦国即将吞并的韩国!即使退一万步说, 韩非那次出使秦国,不是为了韩国的生存,而是为了投奔秦国,为秦国一统天下 出力,他也不能让他生存!韩非在秦国存在一天都是对他李斯的威胁!始皇那么 赏识韩非,读了《孤愤》《五蠹》之后,竟拍案而起,连声感叹:“嗟呼,寡人 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如此于无形无意之中使自己一落千丈的人,他 李斯能够让他活吗?何况韩非的说秦失败,是他自己不识时务向始皇进献《存韩》 之书,是他自己恃才自傲谮贬始皇的功臣姚贾!他只是与姚贾联起手来,利用始 皇的多疑之心,顺水推舟,落井下石,说韩非作为韩国公子,终将助韩而不为秦, 也是人之常情所致,既然秦国不能利用,自然不能放虎归山!他是在韩非献计不 成、报国无门、狱中上书又无人理睬、受尽屈辱的情况之下,才送给老同学一点 毒药,使他能以一死尽忠!难道他不该这样做吗?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非 青云直上而自己又沦为厕中鼠?难道他应该喜孜孜地瞧着韩非狱中煎熬而不帮他 死个痛快?是韩非反反复复恳求,他才忍心留下毒药!正因为此,韩非也给他留 下遗言:“以君之位,用弟之学,死而无憾!”韩非自己都无遗憾,旁人又有何 话可说?他当然会用韩非的学说,始皇也会用韩非的学说!韩非的肉体要消灭, 韩非的学说要光大!韩非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说得何等之好!韩非说“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说得何等之妙!他李斯虽然 也写过雄辩滔滔的《谏逐客书》,他知道此文能流传千古,但他更知道自己的才 学不能与韩非同日而语,自己一辈子也难写出韩非笔下的那些文章!当然,话若 说回来,韩非也有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他虽思维敏捷,笔力强健,长于著作,却 极缺乏口才和干才,这方面若与他李斯相比,韩非只是个书呆子!但,若与赵高 比起来,他李斯也是书呆子呀!现在一切都很清楚:只要始皇还活着,天下想乱 都乱不起来!可是,只要始皇一死,天下想不乱都不行!他过去之所以能与赵高 共于一朝相安无事,完全是始皇在上面罩着,只要始皇一旦不在,赵高立马跟着 出手,他根本不是赵高的对手!不错,那夜是他俩第一次交手!那夜,始皇在沙 丘驾崩,那是在出巡的返回途中,赵高钻进了他的帐篷:   “丞相,皇上刚刚去世!”   他的心顿时往下一跌,随即又悬到了半空之中。   “给长子扶苏留下了诏书,要他火速赶到咸阳,参加葬礼,继承皇位!”   他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不过,诏书尚未发出,皇上就已经去世了,这一切目前无人知道!现在诏 书和符节印玺都在公子胡亥手里!定谁为太子,就在你我一句话了!你看此事如 何办好?”   依照常规,遗诏符玺一向都在赵高手里,他却说在胡亥手里,这话里明显含 着有话!   他可不能让他得逞!   “你怎么能够吐出这种昏天黑地的亡国之言?这可不是做臣子的所能商量议 定之事!”   他一字一句将话咬出。   谁知赵高却微微一笑:“丞相,你自己估量一下自己!你的才能比蒙恬强吗? 你的功劳比蒙恬大吗?你是否比蒙恬更具谋略?你是否比蒙恬更有人缘?你与长 子扶苏的关系是否比蒙恬更为深厚?”   他不得不从心里承认:“不错,这五样我都比不上蒙恬!不过,你说这番话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丞相这是明知故问。好吧,那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赵高不急不慢地 说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赵高,在以前,虽然只是一个奴役,而且是一 个后宫奴役,但却因为娴熟狱法,已入事宫廷二十多年。想想这二十多年以来, 我是从未见过一位罢免的丞相和功臣连续两代相继为官。这些大臣最后都是被皇 上推到刑场诛戮。皇上的二十几个儿子,秉性为人,你都清楚。长子扶苏刚强果 断,威武勇敢,既敢于信任别人又善于鼓舞别人,别人也愿意为他效力。扶苏一 旦继承皇位,必然会用蒙恬为相,到那时,你也就不能保全印绶、荣归故里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赵高遵照皇上的旨意,教公子胡亥学习法律,数数也有好几 年了,从未见他有过失误。胡亥公子慈仁笃厚,轻财重士,纳于言而敏于心,其 他公子,无一能及。我以为他是可以继承皇位的。请丞相认真考虑一下,拿定主 意吧!”   他不得不在自己心里再次承认他说得有理,但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 话语:“我想你最好还是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李斯 遵照皇上的遗嘱,听从上天安排的命运,还要拿定什么主意?”   没想到他的话未落音,赵高笛经逼了过来:“我说丞相你别以为你目前的处 境是安定的,说不定已是很危险呢!拥立胡亥也许危险,也许却更加平安无事! 一个人要是不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里,算得上是一个聪明人吗?”   当然算不上!   他李斯没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否!他李斯原来也不过是上蔡城里的一介小民,承蒙皇上提为丞相,封为通 侯,子孙也都获得厚禄。皇上如此优待于他,是要他负责国家的安危,他又怎能 辜负皇上?于是,他抻了抻自己的衣襟,正色道:“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 你不要再说啦!再说,就要陷我于死罪啦!”   赵高却好像没有听见,继续不急不慢地说着:“我听说聪明人处世的方法是 灵活多变,顺应潮流,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哪里有永恒不变的准则呢?如 今天下的权威和命运已经掌握在胡亥手里,我只要顺从胡亥的心意就能如愿就能 得志。只因与丞相结好多年,不能不以真情相告: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扶苏在外, 胡亥在内,皇帝在上,扶苏在下,如由内部控制外部,从上面控制下面,自然比 较方便一些。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上下内外的形势变化,再想反对扶苏的话, 就不免变成乱臣贼子了!你不见秋天寒霜降落,草花自然就会凋谢?你不见春天 水暖冰消,万物自然就会生长?客观的形势是足以决定人的行为和取舍的呀!丞 相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呢!”   他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要这样说:“我听说:晋献公废申生立奚齐, 结果三代政局不稳。齐桓公与其弟争王位,结果其弟被杀死。殷纣不听人家的劝 告,一怒剜了叔父比干,结果都城变成废墟,国家逐渐走向灭亡。这三人逆天行 事的结果是宗庙破败无人祭祀!我李斯也和他们一样,也是爹娘生父母养,他们 皆因逆天遭祸,我为何还要逆天而行?”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吗?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赵高当然明白这点,立即捅破 了这层窗纸:“上下同心,可以长久。中外合一,事无表里。丞相若是听我的计 策,不但可长居通侯之位,将爵位传给万代子孙,而且能够长寿如仙,智慧胜过 孔子、墨子。如果决意不从的话,势必难免祸及子孙,这实实在在令人寒心。一 个善于自处的人是能够因祸得福的。丞相将如何自处呢?”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若不从必大祸临门,他若顺从又天 理难容!况且不能不考虑爵位,他可不愿回上蔡小城!再说上蔡也回不去了,楚 国已经被消灭了!普天之下莫非秦土,普天之下莫非黔首!他仰首望天,好久好 久,泪水岩浆一般流下。他耳边的那根青筋也擂鼓似地剧烈跳动,就像随时会要 裂开。他好久好久才低下头来,哑着喉咙,长叹一声:“唉,偏偏不幸生于乱世! 既然不能以死效忠,又该如何把握命运?”   赵高已清楚地告诉了他!   受人利用或利用他人,都是要有本钱的。   他当时还有一点本钱。   然而,他却把这点本钱完全交到了赵高手里!   他为什么如此糊涂?他从来都是很精明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风雪依旧,人却老了。   他无奈地垂下苍老的头颅,任北风将满头白发撩乱。   他只觉得两只眼睛就像两滴铁水似地要闪闪发亮地掉落下来。   他抬起一根枯瘦的手臂,五个指头半张半合,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无论是低贱的厕中鼠还是高贵的仓中鼠,现在对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毫无意 义了!   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整个空间就像一个正在慢慢捏紧的拳头,一切愈来愈狭窄,一切愈来愈窒闷 。他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与赵高勾心斗角了!   “阉鸡莫啼,阉豕莫嗥,盛彼阉人,百官陪笑。”   他耳边又响起了这首民谣。   他两眼呆呆地向前望去,半截身躯向前挺起,宛如露出地面的树根。   他看到的只是满地的血腥,满地的内脏,满地的骨头,满地的垂死的神经网 络,满地的胃里的粘粘的食物以及到处流淌的粪便……   他以自己的最大的才干做了一件最大的蠢事,将自己送到了铡刀之下,将家 人送到了铡刀之下!   他慢慢细细地回转头来,他又看见了那把铡刀。铡刀的那边是他的下身,已 经一动都不动了。而那刀仍匍伏在雪地里,静静的,像只猫。                 凌  迟                          前身名磔或脔割,俗称                          零刀碎剐、千刀万剐。                          凌迟本意为“丘陵之势                          渐慢”,引伸为死刑名                          称是指“杀人者欲其死                          之徐而不速也”。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中,他被押上了行刑台。   “大内奸!大反贼!大骗子!”   他被绑到了行刑柱上。   行刑柱上有一铁环,正好系住他披散的长发,使他不能埋首于胸,只能将脸 朝向众人。法场上一片义愤填膺,闪烁着千万仇恨的眼睛。   自从后金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名正式攻明,朝廷在辽东接连失败,主辽 封疆大臣被杀,他袁崇焕不是第一人。天启初年(1621)处死了辽东巡抚李 维翰。天启二年(1622),广宁失守,丧失辽东,辽东经略熊廷弼、巡抚王 化贞并论死罪,熊廷弼于天启五年(1625)八月弃市传首九边,王化贞于崇 祯初年(1628)伏法。崇祯二年(1629)曾任辽东巡抚的杨镐也由于万 历末年兵败斩首。但,处以凌迟极刑的,他袁崇焕却是第一人!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   吼声似浪涌了过来。   “大内奸!大反贼!大骗子!”   目光如箭射了过来。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皇上居然如此糊涂,轻易就中了离间之计。天启帝崩, 崇祯即位,降旨授他兵部尚书,督师蓟辽,他就将五年复辽战略向皇上一一说了 个明白。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他说:“今日恢复辽东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 人守辽土,以辽人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 在实不在虚,驾驭边臣与朝臣方法相异。军中可惊可疑之事颇多,愿皇上以成败 考察愚臣,不必拘泥一言一行之小蔽。事任益重,招怨必多,有利于封疆守土之 大计,皆不利于守土之臣。况且东虏亦可以离间之计陷害守土边臣,故封疆边臣 实在难为。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份疑惧,但其中危险,不敢不告。”皇上当 时何种态度?简直就是完全理解!简直就是满口答应!然而,时间刚过一年,他 就不分青红皂白,不听他的任何申辩,翻脸定他通敌议和,诛杀大将,引贼逼京, 毫不留情将他下狱,关入死牢整整一年!现又将他提出死牢,要将他凌迟处死了!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   “大内奸!大反贼!大骗子!”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中,第一刀应声落了下来。   刀尖从他的前额右边沿发际一直划至左边,然后朝眉梢左一直下,再移至右 边又一直下,再移至左边沿切口一挑,整整一块前额头皮就血淋淋地耷拉下来, 盖住了他的无奈的双眼。   他眼前一片黑里透红,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眼不见为净,他只能听天由命 了。   一连半个月,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秋天仿佛一夜来临。白昼明显天天变短。 树叶也在转黄萎落。即使出太阳,阳光也似月色朦胧。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天空 突然露出了新蓝,太阳也像擦干净了,变得亮亮堂堂的。太阳亮堂了,他的死期 就到了。按照八刀法,实行凌迟刑,头面先一刀,手脚后四刀,再胸腹两刀,再 枭首一刀,接下来不是割他的手,就是要割他的脚了。然而,刀尖落下来,不是 他的手,也不是他的脚,而是他的两只耳朵。刽子手提起他的耳朵,刀口沙地往 下一拉,他还来不及感到痛,耳根就只剩两个洞了。   两个血糊糊的洞。   人声顿时小了下去,好似大海退潮一样。   耳不听为静,他想,也好。   行刑台前的案板上生出了两只肉蘑菇,那是他曾经拥有的耳朵。   案板是整块樟木制成,就像绑他的木柱一样,虽经常年雨淋日晒,纵使无数 泪渍血淤,已经看不出半点本色,却仍有清香阵阵溢出。   世间就是有点奇怪,聪明人才会见怪不怪。   他当然不是聪明人,事实已经说明这点!   俗话说只有旁观者清,现在,他这个将死的人,能不能算是旁观者呢?他真 想当一个旁观者!为什么有些人身居高位,肩负重任,还可以做一个旁观者,而 他却始终做不到呢?真的是前世命中注定?注定他当千刀万剐?不但千刀万剐肉 体,而且千刀万剐灵魂!为了保全自己的灵魂,他曾抗拒了多少诱惑?后金曾给 他多少许诺!如果他真通敌议和,真可以做一个大大的反贼,与后金铁骑共打天 下,享尽世间荣华富贵!但,现在看来,所有的努力全都像银子丢进了水里,不, 更像打仗全军覆灭!他还是戴上了反贼的帽子!这帽子将使他的灵魂永生永世不 得安宁,永生永世被人肢解,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又有一刀割了下来,刀锋划过鼻子,动作那么轻盈,连胡须都没挨一挨。他 只觉得自己的鲜血,晶莹得酒一样的鲜血,一涌而出,顺着胡须,滴落到了行刑 台上,沁入油黑的木头缝里,就像那日他借口阅兵,叫毛文龙血溅双岛一样。   那血真像烈酒一般从毛文龙的颈根底部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   诛杀毛文龙是皇上定他的第二条罪名。   毛文龙到底该不该杀?   诛杀毛文龙,他有私心吗?是为了向后金献媚吗?不!毛文龙其人,人无雄 才,拥兵自重,不听调遣。镇守东江,出战后金,战辄败绩。手下民多兵少,设 将校千余人,多是自己子孙亲属,并妄称有兵十万,冒领军饷,侵偷军粮。此人 不杀,无以整顿辽东兵事!此人不杀,辽东各将难免不会各自为阵!前辈李成梁 不杀努尔哈赤,不正是辽东兵祸之源吗?斩杀毛文龙的次日,他曾到毛文龙灵前 哭奠:“昨日斩汝,乃是朝廷大法。今日祭汝,出于僚友私情。”人在疆场,身 不由己,此话确是出自真心。   他的前胸已削得溜平,两个乳头和凸起的胸肌已切碎丢到案板之上。   为何还不割断四肢?四肢割断了,血流加快了,他也就能快点解脱了。   想想,一年前,他率精兵,星夜奔驰,赶来救援这座城市,现在只望能快点 离开,无论什么方式离开,就这样零刀碎剐也行!   皇太极真是一代枭雄,远胜其父努尔哈赤!辽东防线无机可乘,就绕道蒙古 偷袭入关,从喜峰口直逼北京城下。   他想着他的那些士兵,那些朴实的辽东士兵,他们从未进过城市,从未在城 市里生活过。他们在严寒里挨冻,被烈日晒烤,像憔悴的野狼一样同强大的敌人 搏斗,直至被敌人刺穿胸膛打断背脊削掉头颅,直至草根长入他们的肋骨,草浪 在他们头上起伏。想着那些死去的士兵,他即使将尘世看了个透,心底也透出一 股凄凉。面对实力强大的敌人,如果真能赢得和谈,又有什么不好呢?自从辽东 兵祸以来,双方都有无数的生命毁灭在这场战争之中,双方都有无数的家庭生活 在无比痛苦之中!他直觉得自己的鲜血正在一点一滴地渗出,然后又像落地的水 银十分迅速地聚到一起,流向城外,涌向辽东,与所有倒下士兵的鲜血无声无息 地融在一起。   城外,原野一片萧杀。   辽东,已是冰天雪地。   刀尖从左臂转到了右臂,正鱼鳞般地自上而下,雕出一朵一朵的花来。   尽拣非要紧处下刀,这家伙耐心非常之好!他的嘴唇动了动,像要张开来说 话,却又没有一点声音。   刽子手最为佩服的就是这号铮铮硬汉!但,割了已快半日了,一点声响也没 有,他也难免有点吃惊。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刀,看了看血肉模糊的躯体:袁爷就 这样死掉了么?骨未露,人先死!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刽子手惊慌地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袁爷的嘴唇,又用手小心地戳了戳,袁 爷的嘴唇动了动,这回他可看清了。   他最讨厌吓瘫的死囚,瘫得就像一团棉絮。割棉絮当然是乏味的。   刀尖继续在筋脉间游动,血肉化作残屑纷飞。   刽子手蹲下收拢碎肉,啪地甩到了案板之上。   现在,谁还能够想象,就是这案板之上的碎肉曾将横扫千军的劲敌努尔哈赤 横扫马下,曾像一座铜墙铁壁阻挡过皇太极的精兵!   他还是太好大喜功了!他竟妄想五年复辽!他总是不能以平常之心去对待不 平常的事情!再说这个世界上果真有不平常的事吗?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改朝 换代亦是平常。在很多很多人的眼里,这是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他为什么就不明 白?今日死到临头了,想来应该是明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此刻有机会, 又让他去督师辽东,他会不会无动于衷呢?扪心自问,他不敢保证!   天启七年(1627),阉党专政,他被迫辞官回归乡里,曾一度决心遁入 空门,归隐浩浩的罗浮山野。然而,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是皇上一降圣旨,授他 全权督师辽东,他就义无反顾了!他无论如何舍不了辽东!他生是辽东人,死是 辽东鬼!辽东就是他的宿命!关于这一点,他想得很明白,曾经有过一段自白: “余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驽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 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余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也!”   亡命之徒,命当该剐。   两臂肌肉割完了,接下来该剐下身了。   刀尖顺势往下一拉,腰带弹簧般地散开,血浆的长裤挂着肉汁沉重地落在了 行刑台上。   又顺手将臀部翻了过来,这是最好走刀的地方,助手捧着竹筐接肉,痛快得 好似削面一般。   很快,削到了脚后跟。   白骨在血水下半现半隐,柱子上挂着个血葫芦。   刽子手叹口气,转过头,眼光瞟向台左边。   台左边坐着监刑官。   监刑官慢慢站起身,走过来,看了看,又转过头去望了望,立即就有一个士 兵飞快地提来一桶水,哗地冲在血葫芦上。   白骨清晰地露了出来。   监刑官毫无表情地用指甲揭起前额头皮,眼珠子仍在轱辘转动。骨已露,人 未死,很好,很好。   监刑官默默地点点头,刽子手上前就是一刀,生殖器连根剜了下来。   监刑官又默默地点点头,刽子手上前又是一刀,肠子面条一样流出,腥热地 摊在行刑台上。   监刑官再默默地点点头,刽子手换过一把大刀,一连四下,嚓嚓嚓嚓,手足 齐斩斩地剁下。   最后就是心脏了,不用监刑官再点头,已经挑在刀尖上。   法场上一片鸦雀无声,仿佛突然空无一人。   人死真是十分简单,复杂的是为什么。   监刑官又揭起前额头皮,眼珠子已经黯淡无光。   血,仍在沁入木头缝里,再从木头缝里滴下,溅开在扬起的灰尘里。   死是喑哑的,能够表述它的语言还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远方,一片落叶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