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泥土味                ·阿 待·   故事发生在一九八三年的秋季,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在起步。里德先生是美国 人,人类学家,他的专业领域是东亚文化。虽然刚刚三十岁,已是副教授了。这 次的中国之行,他决定要广泛地接触民间,以切身领会“东亚文化”。当然,日 本、韩国他是去过的。不用说,多么优雅,多么含蓄的文明呀。但日、韩文化的 渊源在中国。前两次到中国只是几天的逗留,参观了南京、西安、北京、洛阳几 处的历史博物馆,还要参加会议和进行学术交流。博物馆是好的,特别是西安附 近那举世无双的秦兵马俑和北京郊区的明十三陵。长城就更别提了,真是令人难 以置信的灿烂辉煌的古代文明!不过里德先生正在撰写一本关于传统农业文明对 普通现代中国人的影响的书。他想要了解一般中国人的状况。这也是逼出来的。 虽然他已是副教授,但不进则退,如同站在激流中似的。美国学术界竞争之激烈 逼得他非不断地拿出新东西来。   埃及他是没有去过,不敢妄言。希腊他去过。那爱琴海边的古神庙多么富有 诗意,多么壮观。可是在当年雅典与斯巴达鏖战过的沙场,那智慧与勇敢民族的 后裔,如今哪里去了?象奥林匹斯山上的火焰几年一度地被取走,逐渐燃遍全球, 希腊文明难道也从亚历山大征服之日起便渐渐地散向四方,起先由罗马文化所承 继,后来又由基督教文明取而代之了吗?古希腊的痕迹,除了残破的建筑外,在 民间已几乎找不到了。然而在中国,就在离秦兵马俑不远的乡村,人们还睡在古 老的土炕上。人们还穿着用麻线和棉布纳成的鞋。不要说人们脸上的轮廓,就连 表情都与二千年前的秦俑一样哪。这是中国文化的独一无二之处。而里德先生的 书,就是要写这些。里德的旅行打算从南方开始。因为听说中国南北差距颇大, 只有两方都走过,才算真正到过中国。里德对这次中国之行很有信心,也很兴奋。 他的第一站是南方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由于某个碰巧的原因,他与这个城市一 所高等院校的副校长有了学术上的联系。这次便在副校长的邀请下,来到大学作 几天的访问。双方互相增益。   下了飞机,里德先生被派来的大学外事办副主任兼翻译吴明接走了。汽车停 在一座二层楼的公寓前边,这是为他安排的住处──这所大学的专家楼。楼下有 餐厅,供应中国饭菜,如果需要,餐厅也有供应西菜的机动性。里德对自己说, 不要忘记这次来的目的是接触民间。也许民间的生活差一些,他还是决定要争取 与普通中国人一起生活生活,拿到第一手材料。在公寓以外的地方留宿过夜是不 被允许的,但关于吃饭的问题,却没有明确的限制。   两天之后,里德先生与吴明已成了好朋友。据吴明自己说,他最可以代表民 间和当代中国人。首先,他说,他出生于革命干部家庭,文革中父母被林彪、江 青手下的造反派狠狠整斗过,他自己也颇受连累。父亲原是农村的贫农,后来追 随毛泽东闹革命,参加了共产党。父母这一辈代表着觉醒了的旧中国劳动人民, 虽然成为高级干部,却依然保留着农民阶层的本份,保留着“泥土味”。   “泥土味”!好极了。里德感到“泥土味”这三个字真是再恰到好处不过了。 他正是为了尝尝“泥土味”而来的呀。吴明是他父母的后代,自然这“泥土味” 便也传给了他。其次,吴明说,他自己本人,文革前是中学生,文革初参加了红 卫兵,文革中下放到农村。后来参了军,复员后当了工人。文革后考上大学,毕 业后留校工作。他是经过奋斗,才一步一步地升到了今天的位置。吴明当然没有 告诉里德,无论是他的参军,还是他的进大学,还是他的外事办副主任的位置, 都与他那“泥土味”父母的来头有关。其实他自己从来不爱炫耀父母的地位和家 庭背景。同事们的尊敬,领导的器重,看来都得归于他自己出众的才干和能力。 他要是自己没本事,谁会提拔他?唉,这些,与老外是说不清的,他们无法理解。 因此,根本就别提。   言归正传,从吴明的经历来看,中国最基本的大众成份他几乎都沾了边── 工、农、兵、知识分子。所以吴明才说自己最可以代表当代中国人。里德先生非 常庆幸自己认识了吴明。而吴明,在半年前出国访问的名额被别人──一个比他 更有来头的人,抢占了去以后,便一直为他的未了心愿煞费苦心地寻找适当的时 机和人缘,自然很愿意与里德这个“老外”进一步结交罗。   所以就有了吴明请里德吃便饭的故事。   “请随便,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吴明招呼里德坐下。   “喝酒!”   他举起一瓶新开的老酒,往里德面前的酒杯里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的妻?”里德有礼貌地问。   “她不喝酒。”吴明回答得干脆。   “嗯,这是什么酒?”里德品了一品,问道。   “这是老酒,”吴明说,“是当地的特产,大米酿的。”   “大米酿的?好!好!”里德连连称赞。   虽然那酒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但毕竟是酒。爱喝酒的人是不那么介意怪味 的,只要那怪味不压住酒精的味儿就行。吴明举起新购置的塑料仿象牙筷,往里 德的碗里挟进一块妻子刚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蛋炒螃蟹”。   里德用筷子笨拙地夹起一片鲜黄的炒蛋,放进嘴里嚼着。   “嗯,好吃,好吃。”他对着吴明腼腆的妻,用中文说着。象这样简单的用 语他还是会说几句的。   螃蟹是带壳的,虽剁成了块状,那坚硬的蟹壳却是攻克不破的。所以里德只 能尝尝蟹壳外围的炒蛋。   由于里德先生是到民间来体验生活的,事先说好不要大事张罗。吴明深知这 种知识分子老外的“廉洁”,吩咐妻子只做三菜一汤,道地的日常饭菜。   “当然比平时的水准要稍高一些,”他又补充说。   于是吴明的妻便遵照丈夫的指示,颇有些为难地张罗起来。她不是不知道蟹 壳坚硬难攻,只是她想,既要家常便饭,又要水准稍高,那么这蛋炒螃蟹便最符 合要求。这虽不是什么大菜,但平时他们并不天天有螃蟹吃。象这样的烹制螃蟹, 在大饭店里是没有的,也算是她的巧媳妇手艺吧。尽管她谦虚持重,却不愿错过 在洋人面前露一手的机会。   桌上的另几道菜是“白菜炒豆腐”、“红烧猪蹄”、“金针香菇馄饨汤”。 除此之外,在桌子的另一端的角落里,一个小搪瓷碟里盛着几条从罐头里挟出来 的“豆豉鲮鱼”。因为这是吴明夫妇那宝贝独生子最喜爱的、不吃便咽不下饭的 菜,所以今天尽管有贵宾光临,那干瘪瘪、黑黝黝的豆豉鲮鱼还是摆上了桌。反 正是家常便饭,贵宾又是来体验生活的嘛。只是吴明的妻在心里愿望着洋客人对 这小碟不要发生太大的兴趣。倒不是害怕将儿子的菜抢了,而是那豆豉中时而掺 杂着的砂土恐怕会使主人和客人都难堪。儿子只是吃鱼,从不吃豆豉的。而洋客 人就难说了。不过此刻,洋客人被面前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弄花了眼,并没有留 意到饭桌对面的那个小搪瓷碟子。   其实这道地的民间风味在里德这位人道主义加野生动物保护者的眼里看来, 真有一些太残忍了。螃蟹被连皮带壳地剁成块!他不能想象那几只倒霉的海洋生 物所经受的酷刑。而红烧过的猪蹄,则栩栩如生地令他想起蹬着高跟鞋,又特爱 穿酱色长统丝袜的系办公室秘书乔安娜的那双胖脚。里德想要收敛住自己的胡思 乱想,便极力搜寻起不那么容易使人产生狂野联想的菜肴来。白菜豆腐是好的, 一清二白,没有什么可让人去发挥想象的,只是吃起来似乎太素淡乏味了一些。 馄饨汤在美国的中国餐馆很普遍,只是里面没有那么多看上去很倒胃口的棕黄色 草本植物。   “那是什么?”里德指着远远的在饭桌另一端的小搪瓷碟子问道。   吴明告诉他,那是一种腌制过的鱼。   鱼?里德先生便想尝尝那腌制过的鱼。虽然鱼和螃蟹都是海洋生物,但对里 德来说,鱼是可以接受的,就象一般西方人可以接受牛肉,而不可以接受狗肉一 样。其中之缘由谁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狗是人类最要好的朋友”,不忍心将 “最要好的朋友”当做食物吧。吃着牛肉的时候是不会产生联想的,也不会受良 心谴责,虽然当牛活着的时候,它们是那么善良忠厚。   里德对鱼的显然兴趣却没有招来好客的吴明的殷勤反应。他有点纳闷。他想 要吃鱼的欲望因吴明的冷淡反而更加迫切了。可是难办。一是太远,要有人递。 美国人是决不会在作客时有失体统地起身越桌拿菜的。想吃什么便说,菜便象接 力棒似的传递过来。可是才开饭不久,里德面前的几条道菜和汤都还未动,他觉 得不好开口去要那偏远的一小碟鱼。二是看来真要吃,只有一整条地挟起来,象 吴明的儿子那样。可是里德的掌筷技术还不允许他有如此的野心。再说,鱼虽不 大,但一整条地放进嘴里咬下一口,毕竟与他所受过的教养有违。他低头习惯性 地看了看饭碗的两边──没有刀叉。他仿佛恍然大悟,谁叫这是道地的中国民间 晚餐呢。   这时他抬头瞧见那男孩挟起一条黑鱼,把它放在自己碗中的米饭上。他并没 有急着去吃,而是摆晃着小脑袋,乐呵呵地瞧着躺在米饭上面服服帖帖的鱼。这 使里德想起小时候在他爷爷的农庄上见到的那只专捉老鼠的大猫。他还清楚地记 得那只猫的名字叫山姆。山姆总是先要把猎物好好地端详一番,玩耍一番,然后 才吃下去。   “请喝汤。”吴明的话声将里德的注意力移开了。   “噢,噢。”里德忙用汤匙往大汤碗里一捞,模仿着吴明的动作。可他并没 有象吴明那样轻而易举地捞到两个大馄饨。里德只捞到一根棕黄色的草本植物和 两朵葱花。吴明忙将自己手中的汤匙顺势一拐,两个大馄饨便滑进里德碗里。   “喝酒,干杯!”吴明举起酒杯。   于是他们干了杯。吴明又往两个酒杯里斟酒。   吴明一边斟酒,一边想,出国的事不好在第一次请洋客人吃饭时就提出,这 样未免太露骨了。可是也不能白请,总得给老外留下个知识渊博的好印象,给正 式提出打下基础。   “我们中华民族对吃是很讲究的,”吴明说。   “菜不但要好吃,还要好看。”他用假象牙筷示意摆在红烧猪蹄旁边的几片 切成齿轮形状的胡萝卜。   “据说,马可波罗来中国时学去了很多烹调技艺。据说,意大利比萨饼和意 大利面条都是马可波罗从中国传去西方的。”   说着,吴明朝早已看中的一块酱色的、油光闪亮的猪蹄挟下去。   里德的脑海里出现了乔安娜的肥脚。但只是一瞬,他很快抑制了自己的胡想, 回到饭桌的现实中。刚才谈到什么了?中国菜,对。   “我认为东方人的饮食结构比西方人的要好,”里德说。   “从营养学的角度来看,人体所需要的基本养分从谷类、菜类、豆类中都可 以得到。东方人就是以谷类、菜类和豆类为主食,肉类仅仅作辅。”   说到这里,里德的目光尴尬地落在吴明筷间的猪蹄上。不过他马上收回了眼 光,对,他所谈的是一般情况,吴明的猪蹄么,应该是例外吧。可是又不对,如 果是例外,他今天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不是要体验一般的民生吗?想到这里,里 德象咬住了舌头似的,不响了。   吴明深有所悟地点着头,“肉类作辅”,真不错。虽然平时每天都有点荤腥, 但主食还不是大米和蔬菜?要是有办法,谁不想天天大鱼大肉。不过比起乡下的 农民,他的生活要好得多得多了。不用说农民,就说他们学校看门的老李,每天 早上一根油条配二碗稀饭。他们才是连谷类、菜类、豆类都吃不饱呢。   里德见吴明点头,方才振作起来,便继续他的话题。   “肉类是一种奢侈,不,可以说是一种堕落。古人类吃肉,是由于环境所限。 现代人吃肉,则是现代文明对人类惰性和享乐主义的妥协。严格地说,是人类的 自我毁灭,是人类走向灭亡的一步。”   说着,他象要和肉作一决断似的,挟起一片豆腐放进嘴里。   “当然,肉类作为辅食是可以的,甚至是必要的。”尝了豆腐的平淡之后, 他又补充说,仿佛要纠正刚才的偏激。同时更重要的是,为吴明对猪蹄的垂青和 他自己对牛排的一贯钟爱来个公正的、不偏不倚的判决。他以为,不能因为自己 是野生动物保护者,便对肉类一概否定。   吴明嚼着猪蹄的嘴努力应和着里德极为客观的评论。但由于蹄中一根筋太顽 强坚韧,他只好借助于手。牙齿、嘴唇和手指同心协力地拉扯起来,要征服那将 人类送向自我毁灭,但又不能一概否定的猪蹄。这时的吴明,看上去真有点象千 年古庙中呲牙裂嘴的金刚。里德先生感到神魂颠倒起来。他不是在现代生活里看 到了中国传统精神吗?那古老悠久的文化仍然反映在当代中国人的脸上呀。当然 吴明在饭桌上,特别是在客人面前露出金刚的表情,似乎有些太过份。尽管令人 思古,还是不雅的。为了不使吴明难堪,也不使他自己倒胃口,里德很懂世故地 将目光调开,继续他的谈话。   “以谷类、菜类、豆类为主的饮食结构,也就是以植物,而不是以动物为主 的饮食结构,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是更令人接受的。因为植物在进化的旅程中毕 竟离我们很远,而动物则与我们很近。吃肉使我们有着吃同类的犯罪感。”   说到这里,里德觉得自己太离谱了。好在吴明这唯一能听懂他的语言的听众 正陶醉在猪蹄里。   “对不起,你说什么?”吴明大梦初醒似地问道。   里德赶紧提高嗓门说:   “无论从生理学还是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植物更接近大自然。因为植物直接 从大地母亲的身体上长出来,带着浓烈的大地母亲的泥土味。”   对,泥土味,里德对“泥土味”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特别钟爱,因此很高兴 自己用上了它们。   “动物则不然,”里德继续说,“它们是物质转换的产物,与大地已有了距 离。它们带着粪便的气味。”   说到粪便,里德顿了一顿。   “对不起,”他道歉。   看到听众并不介意,他便一古脑儿说完了他的理论:   “从生理上来说,人类从植物中直接汲取大地的营养;从心理上来说,人类 又从植物中感到大地母亲的接近。”   说到大地母亲,里德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吴明妻子那对线条平缓的、 东方女性柔和的乳房上。这时正在专心吃豆豉鲮鱼的男孩无意中抬头看了他一下, 里德立刻对他一笑。那男孩又低头吃他的鱼去了。吴明的妻不知怎地忽然脸红了 起来。   “菜做得不好,家常便饭,随便吃。”她说,眼睛没有看他。   这时那独生子吃完了他的鱼,从座位上直起身子。   “妈,我要吃螃蟹,”他说。   他举起对他来说有点过长的筷子,向摆在里德面前的蛋炒螃蟹瞄准下去,看 上去有点象古代神话中脚踩火轮,有时也手持三叉戟的哪吒。刚才吴明的金刚之 面,此刻男孩的哪吒之举,使里德不禁感到自己完全置身于一个不衰的伟大文明 中了。   “小强!”吴明的妻训斥着男孩,抱歉地向洋客人一笑。   里德先生洒脱大方地用他大猩猩似的毛手将那一碟依然可观的蛋炒螃蟹捧起, 递到小强的面前。   “请吃,”他用中文说。   小强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他们没有反对,他便尽 兴地吃起来了。   吴明的妻好客地将红烧猪蹄推到里德近前,弥补那蛋炒螃蟹的空缺。依此类 推,那碟豆豉鲮鱼便不知不觉地被推到了离里德仅仅一筷之远的地方了。里德见 碟子里已没有了鱼,只有一些比没有碾碎的黑胡椒略大点的东西。他仍不死心, 决定非得尝一尝不可。这回他没有发问,也没有等待邀请,便自作主张地、颇费 了点周折地挟起了一粒放进嘴里。他从没吃过这种味儿,有点咸咸的,同时还有 一股说不出来的、余味无穷的香。他想再吃一些,但用筷子钳那小不点儿实在太 费事。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一古脑儿地舀了一汤匙放进自己的碗里,也象小 强那样地,先仔细地看看,再吃。   “你大概从没吃过豆豉吧?”吴明问道。   既然老外已经不请自便地吃起了豆豉,吴明也只好顺水推舟,随他去了。只 是,他还得乘机露两手他的渊博学问。   “你管它叫做什么?”里德很感兴趣地问。   “豆豉,”吴明说。   “豆起,”里德说。   “豆──尺──”小强抢着纠正。   “豆──起──”里德很认真地模仿。   小强破口大笑。吴明的妻也忍不住掩起自己的嘴来。吴明忙替洋客人解围。   “不错,不错。你能将这个难发的音说成这样就很难得了。”   他又接着说:   “豆豉是黄豆经过特别加工腌制而来。我们的祖先早在几千年前就懂得了怎 样做豆豉。”   不知是由于吴明英语口语不够地道,还是由于两杯老酒对里德的作用,谈话 开始有点没谱了。   “你们现在还在吃几千年前留下来的东西!”里德肃然起敬地说。   “对,几千年!哈哈哈……”   吴明显然是听力不过关,要不就是也象里德一样地被老酒作用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块大笑起来。在笑声中,里德仍然没有忘记把他的“豆起”送进嘴里。 吴明的妻不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看看丈夫,又看看洋客人。   晚餐已接近尾声,桌上颇有些杯盘狼籍的样子。吴明的妻正在思忖着到厨房 去烧点开水,泡点热茶。   “哎哟!”里德忽然叫道。   他的洋脸痛苦地、但仍然不失体统地扭曲着。   “怎么了?”吴明紧张地问。   “怕不是吃到砂子了。”   吴明的妻用胳膊肘将丈夫一捅,很有女性直觉地提醒丈夫。   “你早该将那碟豆豉挪开。”她嘀咕着,埋怨丈夫。   然而里德先生却不响了。他收拢了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嚼着残饭,也不 将砂粒吐出来。后来他索性闭上双眼,仿佛在潜心地琢磨和享受着什么。吴明和 他的妻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里德先生终于睁开了眼。他望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吴明夫妇,神秘 地、宽容地一笑。   “我尝到了‘泥土味’。”他说。 一九九零年九月七日 美国圣巴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