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月·细雨                ·司 静·                  一   天极晴。晴朗得让人慵倦而又淡淡地惆怅。   懒懒地一直拖着不愿去做功课,下午要讨论的商业案例,便只有在午餐时间 匆匆来读。学校大餐厅很像纽约的公共图书馆,高顶,繁杂的吊灯,大木桌,暗 暗的木板墙,四壁是些有钱人的油画,从各个角度,以不变的姿态盯视着就餐的 人们。开饭时间餐厅熙熙攘攘,闲时学生们成帮成伙地在这里看书,做功课,闲 聊。晚上经常有学生乐队或者别的活动来娱乐学生。我在这里看过一次学生政府 总统竞选的辩论。   餐厅里买得到各种风味的快餐,我却几乎总是吃中餐。似乎有种形成习惯的 习惯;吃过一次,用过一次的东西,以后就不愿去试别的。也许对我来说,这世 界已太复杂了;过多的选择,无数我不要知道的事不得不知道,知道是无意义的 信息,却为不知道而沮丧。或许是讨厌无意义的不定数,吃一个简单的三明治, 也要做十道选择;对做惯了分子生物实验,每一种试剂都不可以加错的人来说, 脑后面总有个声音在核实:“对吗?”每个选择,都是种折磨。“要Mayo”, “不要芥末”,“要泡黄瓜,不要洋葱,要西红柿……”   校园里有多处餐厅,我却几乎天天来这里。总是中餐。大厅里一样的景致, 不同的面孔。自己有时也不耐烦;上课前跟一个同学说,我认为破除习惯是个好 习惯。他从逻辑上证明我不对。我说,讲逻辑的那个人,在我后面坐着呢。他回 过头去,一个伯克利的分子生物学博士莫名其妙地冲他笑。   也许我只是喜欢中餐附送的那个签语饼。有时候签语很准,准得让人惴惴。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福禄寿禧97版”。有次一帮朋友去吃饭,一个男孩子看了 他的签语不解:“你有动人的笑颜和谜一样的风采。”我嘿嘿笑了不吭气,知道 他和邻座女孩子的命运就此错位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打开课本。取出彩笔,草草看过,草草划过。这个案例讲 的是一家软件公司准备推出运动器械的附加设施,锻练的人可以一边踩着模拟滑 雪板,一边观赏眼前景观的同步变幻,有种身临其境的新鲜感,不至于感到健身 无聊。这虽不是什么坏发明,但我却心生反感。我们的社会就是这么进步的:建 了房子,我们在室外便无法过冬。发明了计算机打印机,我们便有了无数的公文 要做。波音使我们和地球同步,却开始了时差颠三倒四的越洋奔波。为人类的健 康,我们发明了步行器,现在又有了大屏幕,计算机技术使视觉得到满足──殊 不知,这完美的“健身器”几千年几万年前我们愚昧的老祖先就已享有了,名叫 “大自然”。   在大街上路过“Bally’s”,看到里面成排的男女劲头十足地出汗, 总联想起笼子里踩着转轮,永远不停的老鼠。   但还是要认认真真地就这案例做市场战略分析。我看看表,马上两点了,不 要迟到。匆匆收起被我胡乱划了几道以示看过的教材,穿上外套,穿过一排排餐 桌,走向大门口。   以后我会知道(谢天谢地)这个产品并没有被市场接受。不过结局并没有让 我高兴。这家软件公司垄断了全美健身房,使锻练的人能一边出汗,一边观看他 们独家专营的特殊广告。   科学技术的进步使我们无处逃避。   我推开餐厅厚重的木门。阳光刺目,清凉的风让我想到“早春”。   一个尖尖的女声;我折回餐厅。   “中国杂技!五块一张!”                  二   晴归晴,夜却极冷。在演出厅外不远处停了车。走在校园阴暗的街道上,我 无意中抬起头,望见几乎完美的冷月。春节过去两星期了,却才第一次想起“元 宵节”。   春节过后打电话回去问候父母。他们说现在不太兴拜年了,有假了出去玩儿 的多了,今年春运还是很繁忙。问我怎么过的新年,我说,朋友一道去中国城吃 早茶,不过是在春节之后的周末。真正春节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照常上课。没 有合适的中国服装穿。想起朋友杰文,初一那天穿了在香港买的大褂,帅得象武 林高手。   “金龙杂技团”来自天津。我感到很亲切。演出开始前,我在入口处卖纪念 品的小摊前随意看看,却知道自己内心里已拿定了主意不空手走。健身球随处可 见;折扇太小家子气。一把油纸折伞艳而不俗,甚合我意。凯旋般扛了战利品进 了演出厅,寻一把折叠椅子坐下。   杂技很有新意。传统项目,编排紧凑而诙谐。后来听说是为迎合美国观众口 味编排的;倘在大陆,要更“民族风格”一些。不知是否也意味着编排“拖沓而 古板”些。车技,顶碗,柔术,举人,蹬技,功底深厚。   民族风味的节目如同乡愁的解药。我暗自庆幸;掌声与欢笑之中,我告诉自 己,心中那一点淡淡的惆怅,原来是节日勾起的乡愁。舞台上的翻滚跳跃让人眼 花缭乱;无数关于春节的人和景在记忆中浮起,让我欣慰。   灯光渐暗。下一个节目:顶技。   舞台中央是一张圆桌,桌中央一根两尺来高,茶碗粗的金属圆柱。一个女孩 子,穿了蓝色的紧身衣,衣上缀的无数银色亮片让人联想到海浪。她在桌子上立 了,再弯下腰,柔软的身体与手臂环绕在柱子上,静静地等待。   音乐开始。非常柔和舒缓的小提琴曲。灯光渐亮,她开始随了音乐,缓缓旋 转起来,如雕塑般沉静,又好似美人鱼,任水流载她漂流。女孩子身形完美,娴 静妩媚如诗。几周之后,她的腰身向右侧缓缓地弓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一只手臂 举起,另一只手臂着力,将身体慢慢倒立托起,好似美人鱼从幽暗的海底浮出水 面。   我屏住呼吸,为这高难的动作叫绝。她能把需要极大臂力的动作表现得这样 柔和,缓慢,优美。   音乐声中,她变幻着造型,一只手臂维持身体倒立,另一只手臂似不经意地 飘荡。她好像没有重量。   一个若有所思的小人鱼,飘荡在梦幻的清波之上,优雅而不无忧郁。她不时 把目光投向远方,倾听那个令她着迷的歌声,寻找那个将另她甘愿放弃一切,甘 愿承受心灵与肉体痛苦的呼唤。她的面容美丽而无邪;她对自己的迷人魅力却似 乎一无所知,专注地等待着她的王子,等待去奉献她的无限温柔。   画面,音乐与意境至美,将我融化。一种奇特的情感使我流泪。我想没有人 会在看杂技的时候流泪;我没有想到一次不经意的娱乐会如此触动我内心深处。 但生活又永远是难以预料的。我握紧双手,静静体味心中忽然涌起的情感的浪潮。   一种渴望,去珍爱这好似来自天国的美好与温柔。   一种渴望,去找寻和拥抱美好与温柔的爱。                  三   终于合上书。周围极静。细雨无声。没有暖气的蜂鸣;没有远处大道的车声, 连冰箱的压缩机,也恰在此时歇息一阵。   我把目光从红色的封面上移开,投向屋角。油纸花伞撑开在那里,好像在渐 渐习惯它的这处新的空间。房间的色调淡雅,除了这花伞,就数桌上那五朵白边、 淡紫色的郁金香色彩鲜亮了。   周围极静。郁金香没有香味。感官中便只有视觉,但就连眼前的影象也如梦 般不尽真切。   书名是“1968”。夏天逛旧书摊儿时25分拣来的,一直扔在汽车后箱 里。过了夏,秋,冬三季,有时开后箱时要向朋友抱歉:“很乱,”却从不想把 那一堆泛黄的故纸拿去回收。几天前去餐馆赴宴,早了二十分钟,朋友一个没到, 我又不想在月黑风高之夜在一个挺有鬼气的区域闲逛,便开了车后箱,翻拣一通, 似乎只有这本书可看。   开始了,就放不下。   1968。世界疯狂。越战。处于各种解体阶段的残尸。战争的无意义。人 群集体意识的荒谬。无法抑制的肉欲。反战和民权。谎言。家庭的解体。人的互 相抛弃。漂泊无着。命运的残酷。   惨绝人寰的Tet攻势。马丁路德金被刺。罗伯特肯尼迪被刺。芝加哥暴乱。   终结:女主人公放弃理想和那种没有约束,任由心灵与肉体本能驱使的生活 方式。她选择成为母亲,既抚慰自己无以名状的深重失落,又可以拴住另一颗仍 残存激情的心。   男主人公,历经战争,失去爱与童贞,被越南妓女传上性病,精神分裂,电 疗,父母遗弃,半工半读失败,被抢,被骗,被唾弃,最终在温暖的南方做了卖 唱的流浪汉。政府为他这个二十岁的残废军人供应镇静剂;他如穴居的鼠一般活 着。   他挣扎着。从到处是危险与死亡的越南丛林到马里兰州的精神病院。从精神 病院回到没有温暖、父母正在离异的家。他却总是与众不同的真诚。真诚得使人 心痛。是他疯狂,还是这世界疯狂?   在他的挣扎之中,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泥土的雕塑般在生活的潮水中被一块 块剥蚀:理想,童贞,梦幻,情感,生活的能力。   残废军人的收入不够生活支出。他为继续读书,去donuts店上早上三 点的班。沸油把他的脸和手严重烫伤。“他哭泣,但不是为伤痛。‘为什么是我? ……我经历这么多倒霉的臭事,就为了这个?!’”   紧急处理过他的烫伤后,救护车送他去巴尔的摩。他发现止痛的吗啡使他连 水杯也端不住,于是又开始哭泣……他问(同事)凯莉一些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终于凯莉自己也开始抽泣,一半为他,一半为了肯尼迪被刺的消息。   那个时代。   他终于沦落为露宿街头的卖唱人。你看到他如机器一般地活着你就感到心痛。                  四   “如果连父母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把他抛弃,他的世界里也就不会存在什么可 以支撑他的结构了。除了沉沦外,又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呢?”我想。   支撑一个人的结构。如同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人,留在万里之外的那个说不 清,道不明的东西。一个网,在里面的时候,束缚得你要窒息;一旦全然挣脱出 来,又有种无所依托的失落。   失落,于是要重建。可是对于这多少万除了出人头地的梦想,少有别的准备 的漂流人来说,在内心里重建一个支柱,以支撑我们度过新大陆风风雨雨今后大 半生,又是谈何容易。   多少次我从中国城走过,看那几栋不中不西的建筑。典型的漂泊人的尴尬。 宗教是可以随身携带的;栽在他乡的土壤,一样存活。但我们没有宗教:怀旧思 乡,成长的文化氛围又岂是可以复制一个,随身带走的?   但无根的感觉又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只是我们太轻易地让忧伤与孤寂把它淹 没。   (似乎有谁说过:树知道它夜夜的归宿;但狼行旷野,方是夜的主宰,夜的 精灵。)   四周很静。静得让我想问自己:生命中那样多的夜晚,每一个都是这样长吗? 进而诧异:倏忽之间,我竟已度过了那样多的夜晚了。   但属于我的,又还有那么多个夜晚。它们将以我无法预料的方式,一个一个 地来临。   我注视那五朵郁金香。过去从没有认真喜欢过花:过于鲜亮的色彩便是俗艳, 没有亮丽的色彩又岂有观赏的必要。   其实我常常很怕想到花谢的无奈。我不去寻那不快,便少买花。或者只不时 地为买花而买花。   今夜难平的心绪却使我注视这五朵淡紫色、镶白边的郁金香,使我发现一种 宁静和温柔的力量。   世界纷乱,今夕如故。拿起书,读进去:生命,爱,激情,暴力,死亡,终 结。当最后一个字不可避免地来到,你解脱了,你说,啊,这真是一本好书,那 真是一个何等疯狂的年代。你庆幸:“过去”是悲剧发生的背景,“现在”是一 切流离的终结。   你希望如此,或者你希望这一次这种幻象成真。   我知道“这一次”并不会成为例外。我们的无数通讯卫星每日忠实地向我们 的星球撒播着010101(如天国的雨),再由高科技把它译成种族仇杀,人 对人的暴力,人对自然的暴力。“现在”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坐标点;它可以与 过去所有的瞬间一样的荒谬,一样的残酷,一样的没有终结。   静夜中,我发现自己张开了怀抱,任一种温柔的感觉透过郁金香绚烂的影象 注入我。   我知道,无数的问题将如雾般萦绕不去。没有定义,无声无形,如幽灵般忽 来忽去;又真实如一种滋味,一种气息,一种情绪。   夜极静;时间没有了方向。   若漂泊是注定的命运,我愿不论何时,都去为小小的居处,寻几朵鲜花。再 平淡也罢,再俗艳也罢。花将谢,生命并非永恒,我们拥有现在。 3-3-1999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