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红楼梦》札记一束                 ·应帆· ◇              心事终虚化                  一   宝黛爱情悲剧可以说是“红楼梦”的一根主线,串起了各方面的人物和事件, 而这至少也是红楼梦格外耐读的主要因素之一(我读红楼至黛玉死,读三国至孔 明死,再不想读余文,但愿不是极端化的个人喜好)。红楼一书在第五回贾宝玉 神游太虚就隐含了诸人命运,其中一曲“枉凝眉”则预示了黛玉和宝玉的爱情悲 剧: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   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   流到夏!   一句“心事终虚化”把这结局道得明明白白(有人云这里指的乃是钗黛合一, 更有认为这是指宝玉和香菱之间的一段情事,因香菱才是“阆苑仙葩”云云)。 但在原著的前八十回中,曾有多处有关宝玉和林妹妹可能佳偶玉成的说法,例如 以下几处:   凤姐儿拿林妹妹打趣,那是她送了林茶叶后又托林办事,林说嘴,凤姐便向 宝玉努嘴道“哪一样配不上你”,“既吃了我们的茶,为什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等语;   宝钗也曾拿林妹妹开玩笑,那是当林听说宝玉被贾政毒打终于神智清醒后, 忍不住念了一声佛,宝姐姐便道佛祖也太忙了,诸多事情之外还要管林姑娘的婚 姻大事;   兴儿向新二奶奶尤二姐介绍荣府情况时,曾对府中诸人有过一番论述,最后 述及宝玉及其婚事,开过尤三姐的玩笑后,兴儿说“早就定了的”,“肯定是林 姑娘了”,“只是年纪都还小,老太太不便就说”等等;   薛姨妈爱语慰痴颦,所谓的爱语便有婚姻之说,先是说有情人都有一根红线 牵着呢,后来就说起宝玉和林妹妹的成双成对,惹得紫鹃忙催姨妈“何不就与老 太太说去”,白惹了一顿嘲笑;后来宝钗派来给林送燕窝的老仆看了林半天,冒 出一句“怪不得我们太太常说林姑娘和宝二爷是一对”的话来,可以为薛姨妈的 话作佐证。   这几个拿宝玉和林妹妹的婚姻或打趣或说嘴或安慰的人身份各异,和宝玉宝 钗林妹妹的关系很微妙,然而他们在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将林作为了宝玉的未来妻 子,可以说含意颇深。   可惜最终林妹妹仍然无法和宝玉共结连理,也许这应当是曲中唱的“为何心 事总虚化”的缘由吧。                  二   凤姐儿那样说,一方面暗示了贾母等平时可能的对宝玉林妹妹婚事的议论, 另一方面则意味着她作为贾母和王夫人的得力助手,完全可能在宝玉择谁为偶方 面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宝钗打趣,一方面可能潜意识中觉得自己无法和林相比,另外也正好借此 堵住他人可能对自己与宝玉关系的猜测,尤以消除林的怀疑和嫉妒心理为要。   兴儿向新二奶奶讨好,自然竭尽所能倾倒他所知道的一切有关府内的新闻, 而他的话则代表了众多贾府仆人对这一婚姻关系的预测甚至他们的人物取向。   薛姨妈中年妇人,又和王夫人是同胞姐妹,深知贾府根基及宝玉为人,应当 说她想将女儿嫁给宝玉这种想法是可能的也是现实的,可是林一个孤女,偏又和 宝玉俩小无猜,是以姨妈未敢远虑,即便和下人闲谈也说宝玉和林姑娘的婚事大 有希望。   事实是按续作者的理解,就连袭人到八十回后还一直认为林姑娘可能是自己 未来的女主人,还不由自主地去探林的口风,并以尤二被凤姐逼死一事来试探林 姑娘(当然此时林妹妹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之说颇为不 堪,尤其在她自己明白了袭人的意思后还这么“威胁”,实在是不及宝姐姐的“ 妇德”)。   似乎可以这么说,宝黛婚姻无望,不仅是他们二人的心事终虚化,也使贾府 众多人的“心事”虚化了,当然几人欢喜几人愁自是人生常情常态了。                  三   与宝黛的大有希望相比,宝玉和宝钗可能结合的“明示”在书中颇少,似乎 最明显的莫过于元春赏赐时给宝玉和宝钗的是一样,而黛玉的和其他姐妹相同; 这一来自最高领导层的指示大家理解了多少,书中似乎没有明确的说法,只有宝 玉的抱怨似乎可以说使这一暗示的作用在读者眼前明朗起来。   这么一来,在原稿的后四十回中如何使得贾府的媳妇取向尽快由林转薛就至 为重要,而续作者让宝玉再次失玉或许就是这种努力的一个结果吧。最后是贾母 的一锤定音,决定了一幕悲剧的辉煌上演。   这场婚姻的曲折变化虽是情理之中,却也引发了红迷们的诸多猜测和索引: 例如有人认为在曹雪芹的原文中,应该是宝玉从军,黛玉思恋而亡,转而二宝成 婚,黛玉抽的芙蓉签上写的“莫怨东风当自嗟”便是指此;又云宝钗死于难产, 宝玉落泊为守街之卒,最后和沦为乞丐的湘云白头到老,……“因麒麟伏白首双 星”就伏的这一段情事。   续作者严格按照宝玉的谶语“你死了,我去做和尚”来安排了宝玉的最终结 局,并设计了黛亡宝婚在同一时刻发生的精彩情节,可谓功力不凡。按我的理解, 宝玉做不成和尚也有可信处:诺言无法实现俗尘无法解脱未必不是更大的悲哀。 话说回来,续作在宝玉婚姻这一情节的缓急把握方面未能让人心服口服,可说是 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但或许这也是红楼一梦的“梦幻”性使然。 ◇              风月债难偿   《红楼梦》的原名叫《风月宝鉴》,所以书中有诸多风月情事的描写;又有 人云红楼写的是“家务事,儿女情”,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红楼一梦的主要内容 与情节。   整部小说中,宝玉和林妹妹的爱情悲剧自然是作者浓墨重彩的中心,也是全 书从整体上来说格外感人的一个重要因素。   但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显然不仅满足于这一个,这一种爱情的不平凡,他在 书中同样不遗余力地描写封建社会的各种爱情故事,有淫娃荡妇的情,也有冰清 玉洁的爱,有为冲破禁钴争取自由的斗争,也有不顾廉耻的奸淫野合……形形种 种,让我们看到一幅逼真的“情爱画廊”……              (一) 贾蔷和龄官   贾府有许多败落或远不如荣宁二府风光的远房,贾蔷贾芸就是书中颇为泼墨 的两个草字辈子孙。   贾蔷原来和贾蓉同居宁府一处,生得比蓉哥儿还要俊俏;后来贾珍听得一些 闲话(有人猜测,贾蔷与秦可卿之间不太干净,这也是焦大所骂的“偷小叔子” 所指),便分与房舍钱财,令他另住。   书中的贾蔷和龄官先都是偶尔出现:贾蔷首先在闹学堂一节中出场,略施小 计,就让学堂大乱;后来负责省亲时的唱戏,他去南方觅得戏子十二,龄官便是 其中的佼佼者。贾妃省亲是对龄官很满意,赏了钱物,并令再唱两出;龄官不顾 贾蔷的要求,坚决选唱了符合自己角色的两出,表现得很有主见。龄官画蔷同样 是小说中的精彩情节之一,把这一妙龄戏子对贾蔷这公子哥儿的一腔痴情描写得 诗情画意,令人艳羡,却并没立即点破,留下了“情悟梨香院”的后续情节。( 前两年国内颇热的“红楼解梦”一书认为龄官画蔷画了十八笔,而“蔷”字并非 十八笔,据此传奇般地推断出龄官画的乃是雪芹的字(上雨下沾)等等,一笑。)   书中再次提及龄官和贾蔷已经是宝玉挨打之后,龄官以嗓疼为由拒绝了宝玉 的听唱之求,后来又嫌贾蔷弄了雀儿来打趣她是个唱戏的;这里宝玉深有感触地 体会到缘分天定的禅机,可以说是从侧面对贾蔷和龄官的爱情的肯定。   但可惜的是这二人的爱情没有后文,那斩情归水月的戏子中似乎没再提及龄 官,续书中也再没有他们的故事。   这里尤其是龄官的不卑不亢令人起敬,她能让贾蔷动心,想来也不是毫无道 理的吧。而贾蔷似乎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但这里仍然表现出真情未泯的一面,也 属难得。   这二人的故事只有两三情节,可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作者的妙笔生花 之术诚令人叹为观止!             (二) 贾芸和小红   贾芸认识小红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而两人一见衷情的故事为红楼风月故事中 难得的具有浪漫色彩的情节。   贾芸是个乖巧伶俐的角色,他试图讨好凤姐,在舅舅家受气,结识倪二,终 于在凤姐那里讨得一个差事;他又以海棠花为礼来认宝玉作干爹(他的海棠被诸 芳吟咏,何幸之如!也为红楼中引发了一回很有诗情的文字),并因此认识了小 红,此后他几乎是竭尽全力地靠近小红(不能否认这里有真情的成分),并最终 取得了成功,小红在凤姐处后曾帮他说话和通情报。   贾芸和小红的爱情故事浪漫,但是两个主人公都极富心机,他们的结合可能 是喜剧但也可能是悲剧;按照红学家的推测,这二人在后面的故事中也应大有作 为(电视剧中是小红被贾芸从拐卖女奴的人贩子手中救出,小红又进狱神庙探望 凤姐宝玉,再说“占高枝”等语,几有下泪之效)。   两个在风大浪高的恶劣环境中争取地位和生存空间的人物,却同时获得了宝 贵的未被过多污染的真情,应属难能可贵。他们代表了一种典型。              (三) 柳湘莲和尤三姐   柳湘莲和尤三姐的爱情故事是一个颇具传奇和浪漫色彩的悲剧。   传奇在于柳湘莲:他是一个世家子弟,行为不羁,舞剑弄酒,眠花宿柳;他 先后毒打和义救薛蟠,颇具情义(曾给秦钟上坟);他漂泊处处,行无定所;定 情时用家传宝剑为信物……   这些情节向我们展现了一位不太真实的近似武侠人物的形象;湘莲择偶有一 条须是“绝色女子”,也有些英雄美人的传奇色彩;但是湘莲还要求贞洁的妻子 ,那么即便三姐刚烈痴情若斯,仍难逃厄运。   浪漫在于三姐:她虽然遭贾珍之流玷污,可真情不逝,对串戏的柳湘莲一见 钟情;并在得到贾琏的许诺后,端言正色,等待自己的心上人来和自己完婚。   这样的爱情故事如果完满起来,就太不可信;曹雪芹的小说不是武侠小说, 那么封建社会的无情现实就决定他们两人的最终命运: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 郎一冷入空门。   湘莲的出家为道是传奇式的悲剧,三姐的“玉山倾倒再难扶”“揉碎桃花红 满地”是浪漫的悲剧。              (四) 秦钟和智能儿   秦钟在书中是作为宝玉儿时的伙伴出现的,但曹雪芹并没有因此放弃“情钟 ”故事的叙述,事实是秦钟不仅因为性情温柔得到宝玉湘莲等人的友谊,而且因 为生得妩媚风流,赢得了水月庵小尼智能儿的爱情。   智能初次出场是周瑞家的送花给惜春,惜春正和智能儿玩笑说出家作尼姑的 事,可见智能儿至少是一个不拘谨的小姑娘;秦钟求行好事时,智能儿说好歹等 她出了“牢坑”再说,于此又可见智能并不是自愿出家的,她向往正常的少女情 感生活;宝玉发现时,智能儿立刻跑开了,又是几多机灵智慧;秦钟病中,智能 寻到秦家看望,不仅多情而且大胆。   小说对两人情感的发生没有明言,但可以想象这两个多情而在贾府行为不受 拘束的少年男女是怎样互相很自然地相识闹熟并发生炽烈的感情的。   作者对这两个下层人物的爱情是比较粗线条描写的,但我们欣喜地看到平凡 人物的爱恨悲欢,甚至不由得为他们的年轻激情叫好称羡,而这正是作者看似随 意一笔的高明之处。   秦钟作为宝玉少年时代的朋友出场后边匆匆离去,可惜的是曹翁用智能埋下 的伏笔没能为续作者利用,照理说象智能儿这样的“次要人物”是不会无缘无故 不再出现的。              (五) 薛蝌和邢岫烟   也许这回的题目应改为“风月债有偿”,因为在我看来,邢岫烟和薛蝌的爱 情婚姻可谓书中难得的封建婚姻美满的典范。   岫烟出身寒门,然不象老子姑妈一样令人生厌;她曾随妙玉学过一些字,粗 通诗文,众姐妹吟诗联句可以不至于冷落一旁,相夫教子也足可应付;难得她在 迎春处受委曲,并不大喧小闹,囊中羞涩时,偷偷当了棉衣……令凤姐和宝钗二 人冷眼看去,都感可亲可敬,也就难怪薛姨妈反先向贾府要了一个人去。   薛蝌在送妹进京发嫁途中和岫烟相识,然后则主要在薛蟠的官司中奔波,作 为一个商人之后勉为其能;他在苦闷中曾作诗一首,虽不甚佳,却表达了对岫烟 的一番深情;并以封建伦常坚决抵挡了金桂宝蟾的勾引诱惑。   这两人可以说都是封建社会的小人物,然而又不在最底层,他们有幸在旅途 中相识,并经长辈撮合婚姻,可以想象两人婚姻的平凡和幸福。   这是稍微理想一点的封建婚姻的版画,真实自然,也可以说作者对传统婚姻 模式部分认可的一种证据吧。              (六) 司棋和潘又安   这俩姑兄妹的爱情颇有些难尴:王善保家的是司棋的外婆,抄家的积极鼓动 者和行动家,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断送了司棋的前程,爱情直至性命。 他们的爱情故事并未单独列出,而是和抄检大观圆紧密相关,有暗有明,行文合 情合理,可以说是极成功的小说情节。   司棋的出场是在小红初为凤姐效劳那一节,小红取了东西回来找凤姐,看见 司棋从山洞里走出,问司棋可知凤姐去向,司棋回话颇不友善。到后来司棋以副 小姐的身份大闹厨房,人物性格渐渐凸现,似非善类;再后来鸳鸯无意遇鸳鸯, 司棋和表兄的偷情被撞破,一病一跑;傻大姐捡到的春意儿应该说很大可能就是 司棋之物。最后抄检大观圆,司棋的“奸情”终于浮出海面……整个故事循序渐 进,毫无突兀之感,而且充满了戏剧性,也是红楼中给我印象极深的情节。   然而精彩在于续作对这一爱情故事的发挥:潘又安在外发财回来,试探司棋 是否真情如旧,却不料引出司棋之母的威逼,最终司棋碰墙而死又安抹脖相随, 演出了一场殉情的悲剧──这一结局和凤姐弄权铁槛寺时一笔带过的金哥和守备 之子双双自杀殉情有雷同之处,但是描述得较为仔细,更令人信服。   可以说在前80回中司棋留给读者的印象是中性甚至负面的,但是后面通过 别人给凤姐转述的一段故事却让人对司棋顿生敬意,她的痴情和坚绝成为更重要 的性格亮色,又一个薄命的封建女子从红楼里站了出来,汇进了“千红一哭”的 悲惨。   此外,书中还有许多一笔或几笔带过的“爱情故事”,如贾雨村和娇杏的风 尘相识,贾琏和尤二姐的一段情事等等,虽不一定是充满肯定和赞语的故事情节, 却为框建和丰满整个故事骨架起了不可小觑的作用;另外也符合海明威所说的小 说创作的“冰山理论”──在海面以下的部分冰山有时才是小说的底蕴,信然!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