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荆棘丛中的春风杨柳                ·亦 歌·   大概是七十年代初吧,村里有人说公社收购站在收购晒干了的荆刺根,八分 钱一斤。收购站要把这些刺根运到酒厂去酿一种叫“荆冈烧”的白酒。   老家山穷水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这荆棘,满山遍野都是,一茬一茬的, 平时走路一不小心,就会在胳膊上小腿上划出一条条血印来。听说这玩意儿还能 卖钱,村里人都乐歪了嘴,于是就全村出动去挖荆棘根。力气大些的,在手上缠 块厚麻布,用力一拉,就能将荆棘连根拔起,一块老姜样奇形怪状的荆棘根就露 出来了。我那时力气小,只得先用钩刀将荆棘砍倒了,再用镢头刨出底下的荆棘 根来。如此挖了两个星期左右,虽然手臂上伤痕累累,倒也积下了二十斤晒干的 荆棘根。某天一早起来,娘给煮了几个大红薯,又把荆棘根装进背篓放到我肩上 后,我就上了路。   从村里到收购站有十三里山路,我一路走一路歇,饿了啃红薯,渴了喝溪水, 等到两肩上勒出两道火辣辣的红印后,我终于来到了收购站。把背篓哐当一下卸 地下后,我就一屁股坐底下了。这时,过来了一个收购员,从我的背篓里拿出一 块荆棘根掰开了一看,便沉了脸对我说:   “娃子,这荆棘根晒得不够干哪,你得背回去晒干了再来。”   我一听这话,就象是天打五雷轰,“哇”地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把那个收 购员愣住了。这时,又过来一个年长的收购员,问怎么回事,原先那收购员就如 此这般地说了一番,那年长的接过那块根看了一眼,又闻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 开口说道:   “这小娃子背了那么远的路来,也是可怜,依我看,就给他打掉两斤水份算 了,咱们在门口给他晒一晒。”   我一听这话,赶紧就说谢谢大爷。然后跟着那年长的去拿钱。看着那慈祥的 老者一五一十地数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心里就“怦怦”跳,我从来也没有自 己赚过那么多的钱!一想起供销社里溜溜的百货,如今可以随我选了,心里跳得 更是厉害。紧紧地捏了这把票子后,我坐在收购站的大门外翻来又覆去地数了好 几遍后,这才把票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夹袄袋里藏好了,用一只手摁住了口袋,朝 供销社走去。   早上出门时娘说过,若是得了钱,先去剃个头。我就先用一毛八分钱剃了个 头。路过饮食店时,看着那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上一眼一眼酱色的油汁,到底忍耐 不住,就花一毛钱二分钱买了两个。本来一毛就够了,因我没粮票,所以只好多 付了两分钱。两个肉包子一下肚,摸了摸胸口的钱袋还是厚厚的,就挺胸走进了 供销社。   文具柜,糖果柜一个个看过去,我最终还是在书柜前不动了。书柜的上层里 摆了许多连环画,下一格里摆了十几本长篇小说。我不知当初为什么一眼就看中 这本书了,也许是书名里的几个字我都认识的缘故吧,我就问售货员阿姨说这本 《春风杨柳》要多少钱。那阿姨拿出来看了一下说七毛八分钱。我在书柜前走了 又回头,足有三四趟,最终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决定买一本。付完钱后, 连翻都没敢翻一下,匆匆塞进怀里就往家赶,就象是突然间得了一宗横财的人, 得赶紧找个背人的地方数钱去。就这么急步赶到半山腰的歇脚处,我先去山涧仔 细洗了手,然后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书读了几页。山风哗 哗地吹,我的手也在微微地抖,心里的紧张和激动,不亚于多年后和情人的第一 次约会,而书中散发出来的油墨的清香,至今仍余留肺腑。   回到家后,把剩下的四毛多分钱给了娘,又让她看了我买的书,娘倒是一点 都没责怪,还帮我找出一张报纸仔细用浆糊包了封面,又在上面写上了《春风杨 柳》这四个字,然后我又带着十足的稚气,一笔一画地在扉页上写上我的大名, 我终于有自己的财产了!   这本书读了有多少遍,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一个坏分子老中医和赤脚 医生斗智的故事!对这样一本书,按今天人的目光看来,自然是不屑一顾的,然 而在那时,它却帮助我完成了我的文学和人生启蒙。   这本书随我二十多年,虽几经搬家,却一直舍不得丢弃。毕竟,这是当年由 一个毛孩子用细弱的小手一点一点从荆棘丛中掏出来的,也就具有了一种特殊的 意义。因而今天要我写书话,首先想到的,还是这本早已被人遗忘了的《春风杨 柳》。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