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历史·小说                  ──略论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说                ·阿 瑟·   二月河的清朝帝王系列小说在国内轰动了好一阵子了,特别是最近推出的 《雍正皇帝》电视连续剧更是家喻户晓,据说政府首长们还极力推荐来着。网上 的议论也时有所闻。我还未脱俗,尽管不是很热情,但还是花了不少心机和时间 赶这热潮,到图书馆借了《康熙大帝》和《雍正皇帝》十几部头,象馒头夹着咸 菜猛啃起来。   窃以为涉及历史的小说大概分历史小说和历史题材小说。历史小说一般追随 史书,时间和人物以及大事件,都沿历史的方向发展;而历史题材小说则没有这 些框框,采某一历史题材,按作者的思路和编故事的需要发展。二者孰优孰劣并 无定论,全由读者判定。我不知道二月河的写作宗旨,是想将他的帝皇系列写成 历史小说呢还是历史题材小说。从字面上看来,二月河是要将它写成前者的,也 就是书中的时间和人物以及大事件,都是沿历史的方向发展的,甚至准确到连年 月日都写上了。这个从字面上看到的信息,可以从二月河为《康熙大帝》写的自 序中得到引证:   “我对清史的兴趣是从研究《红楼梦》这部奇书开始的。此前我一直悠游于 两汉及两晋史中。一九八○年前仅涉猎了《清史稿》,草草过目,自然十分皮毛。 但我的红癖和凡事拼命追根索源的秉性,终于将我推入浩如烟海的清史资料中, 以至于在这海中迷失本来面目,‘乐不思蜀’,几乎完全放弃了原来的目标。”   给我的印象是,二月河是非常着重历史真实的,第一他有凡事拼命追根索源 的秉性,第二他有红癖,第三他愿意把自己埋入浩如烟海的清史资料中。给人的 印象是他要将这套帝皇系列写成像《红楼梦》那样经得起推敲的大作,很大程度 上是如此,至少不要写成坊间流传小说;要不然抓个把历史题材任意发挥,完全 可以有所成就,何须努力研究历史?另据二月河曾表示,《雍正皇帝》是他研究 了两年才下笔的。   可是自序中的另一段话却令我愕然,意思相反得象开玩笑:   “……在读者与专家中,我尽可能兼顾两者,认真的要开罪一方,我宁可对 专家不起。你固然鉴别得我用材的实虚,钻研得诗词的真伪,挑剔得取舍的当否; 可惜的是书的命运在读者掌握,我只能尽力用自己的才识与汗水‘买通’你们。”   这好像不是二月河的本意。他有红癖。我当时的一闪念是,大概他这书真有 些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所以先留一伏笔,堵住“专家”们的口,等市场卖好,一 切好说。书还未看完,倒先看到作者的两副脸孔,一面是埋首专注孜孜笔耕的历 史学者,一面是意气风发大笔挥洒的时髦作家,适时适地运用自如。   这两套小说写得好的地方很多,精妙之处也不少,不然不会无缘无故造成轰 动。因为先入为主,我反而有意无意地在字里行间寻差觅错,居然被我寻得一箩 筐。真个是馒头咸菜藏着沙子。我不是什么历史专家,无非赶热潮的无数读者之 一。我尚能指出若干错误,在专家们的眼里,这套帝皇系列可说是错漏百出。   《雍正皇帝》与《康熙大帝》并不连接。这在系列小说中极其少见的。《雍 正皇帝》开始的年代是康熙四十六年,故事从一个江南才子邬思道身上引出。这 邬思道在康熙三十六年因贪官枉法而聚众闹考场,被朝廷通缉,隐居十年后才敢 现身。然而,翻开《康熙大帝》,康熙三十六年只轻轻着墨,一笔带过,除了水 灾,并无发生重大政治事件。倒是在康熙二十一年有这么一回事,人物和事件全 都对,就时间相差了十五年。这错漏的十五年,不同于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 黄蓉年纪误长了一岁,也不同于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公爵早死了几个星 期。那些都是些小瑕疵,或者是笔误。这十五年决不是笔误,因为往后的故事全 都基于此。《康熙大帝》中必须写闹闱事件发生在康熙二十一年,康熙三十六年 朝廷并无大事发生,所以并未述及。《雍正皇帝》中又必须写闹闱事件发生在康 熙三十六年,不然雍正师事邬思道则没有来由。不知二月河有没有曾经为此而伤 透脑筋。   如果说这上一个错误令作者难堪,那下一个错误则令读者难堪。康熙的皇十 三子胤祥是在妈妈肚子里怀了十六个月才出世的。胤祥当不上皇帝真是暴轸天物。 胤祥的生母阿秀是在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即施琅收复台湾时,发现怀孕的,当时 还未过中秋。一直到二十三年六月再次提到时还未生,二十八年太皇太后薨时, 从其他皇子的口中提到皇十三子刚满月(这里我把它当成是作者的笔误)。直到 后来二十九年出兵征葛尔丹前夕,才真正道出“康熙二十八年十月初一胤祥刚满 五岁”。那就是说胤祥是在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前开始怀的,直到二十三年十月初 一才出生。   读者不难发现,二月河其实没有多少时间观念。尽管书上某年某月某日白纸 黑字写得确确凿凿,可是这些个年月日诚如虚设,许多是经不得起推敲的,我不 是说与史书比对,我是说就书上的时间比对。如《康熙大帝》中说康熙四十四年 皇四子胤缜和皇十三子胤祥出巡,胤缜是二十七八岁,胤祥是二十岁;而在《雍 正皇帝》中同样的出巡却发生在康熙四十六年,而胤缜是二十四五岁,胤祥是十 七八岁。这样的自我矛盾在书上数不胜数。我能指出的错误还有不少,其中一个 是张廷玉进南书房的时间早了二三十年。当时张廷玉的父亲张英还在南书房,官 职也挺高的,一直在六部里转来转去当尚书,是翰林大学士。两父子都处高位, 在康熙时是挺忌的。不过为故事编排起见,以张廷玉来代替张英也无可厚非。   二月河在自序中表明他不大喜欢人家评论他的诗词,而他自己则毫无顾忌地 将自己的创造强加于历史人物身上。一直有人批评金庸的小说中缺少了一样中华 文化中的极品──诗词,金庸自己也不否认。金庸的意思是,既然作者写得不好, 何必强加于读者。读者们一边遗憾作品的缺陷一边盛赞作者的风度。二月河刚好 反过来,他在小说里写了许多诗词,都加在著名历史人物身上,却又不喜欢读者 批评,早早用“市场经济法则”为自己开拓好后路。老实说,如果那些诗词曲是 在《二月河诗词选》里读到的,也不能算差。大体观之,二月河比较喜欢用可以 自由发挥的古风体,而不大用格律严谨的近体,而且尽量将诗词写得铿锵有力掷 地有声。如果是他自己的诗,无非个人喜好,旁人无从置喙。把这些诗加在历史 人物的身上,读者就有了选择和批评的权利。   康熙一直以发扬光大汉族文化为己任,他本身也是个好诗之人。当时的士子 除了写八股文就是作应制诗,诗词的格律和用韵几乎成了入闱必备的常识。稍微 不合律的诗词(古风除外)在当时是要被笑掉牙的,如果连韵都用错,则大概在 被禁止之列。通观《康熙大帝》、《雍正皇帝》,绝大多数的诗词是不合律的, 有几首连韵都用错。说作者不懂格律则讲不过去,书中有一二首是合律的,而且 至少两处提到平仄,一处是康熙评明珠的诗;一处是高士奇和康熙演戏,唱到最 后无以为续,以一句“平平仄仄仄平平”作收。   我认为作者是完完全全被“诗言志”的古训所囿,就象书中的于成龙一样为 古训所误。现代文人有不少写古诗的,写得好的没几个,不是才学不佳,竟是被 “诗言志”这句千古金石良言,象枷锁一样卡得半死不活。诗人们完全将诗作为 发泄情绪,讴歌谩骂的工具,偶有可取,大多无非过眼云烟。诗人们似乎忘记了, 其实是漠视,诗是一种艺术,由内涵和形式有机地结合而成,缺一则不成佳作。 下面这首诗在书中颇为典型:   “生年虚负骨玲珑,幽幽古情云树中。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孙芳草年年绿,岭头桃花度度红。碧城夜阑曲十二,是谁重诉梨花梦?”   以这样的诗词与《红楼梦》中的比较,真叫作者和读者难堪。其实有些诗是 现成的,倒不需要作者自创。如康熙北伐时就有五言律诗《瀚海》:“四月天山 路,今朝瀚海行。积沙流绝塞,落日度连营。战伐因声罪。驰驱为息兵。敢云黄 屋重,辛苦事亲征。”高士奇也有古风《天马行》:“蒲梢天马本无种,渥洼水 落神龙涌。旋风八尺雪花飞,玉削双蹄高耳竦。千里万里才须臾,津津细汗流红 珠。天生此马岂无意,要与皇路供驰驱。瀚海遥遥难自致,绝域荒沙身暂寄。骄 嘶圆月蹴层冰,阊阖门前思一试。我皇神武古绝伦,犁庭扫穴来西巡。旄头迸落 狐鼠窜,阵前夺得生麒麟。太仆牵来当帐殿,将士尽惊光若练。宝鞍金勒绣障泥, 猛气骁腾掣飞电。横行到处势莫当,塞门面缚看来王。功成偃武海宇泰,会须归 放华山阳。”二月河都不取,反是自己写了加在他们头上。   我不太懂二月河的心理,大概是要尽他在自序中所说的“才识”吧,吟诗作 对是最能显露“才识”的;但另一方面,二月河却抄袭了许多坊间流传的对联。 比如“一枝带叶春海棠,半根连须夏山药”,“水部失火,金司空大兴土木;北 人南相,中书君什么东西”,“色难,容易“,“烟锁池塘柳”,“此木是柴山 山出”等等,还有一些谜语笑话,大都是抄自坊间有关纪晓岚的传说。我真有点 儿替二月河担忧,他写乾隆时,纪晓岚的故事怎么写,其事迹全给高士奇和邬思 道占了。书中反而甚少作者自创的对联,偶见一二联,象是:“霞乃云魄魂,蜂 是花精神”,也只有令人摇头喷饭的份。反观《乾隆皇游江南》的作者可以写出 “玉帝行兵,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龙王夜宴,星灯月烛,山肴海酒地为 盘”的绝佳作品,作者读者不知有何感想。   我越往下读,小说越来越多,历史却越来越少。掩卷叹息,我不叹历史之反 复政治之残酷,我叹历史政治之为市场低首。一个埋首于历史的学者,努力地在 市场上叱吒风云;一个有“红癖”的书生,勇敢地当起抄手来。无论如何,二月 河是成功的。他的成功在于他把握了市场的需要和读者的心理,而不在于他的历 史研究和“才识”,后者大概是作为一种宣传手段吧。 (《康熙大帝》,二月河著,河南人民出版社,ISBN 7215018377) (《雍正皇帝》,二月河著,长江文艺出版社,ISBN 7535410987)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