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兹之歌                ·阿待·   也许是真的老了,几年来绍芬的脸上逐渐退去了从前那种多少还吸引人的柔 和表情,双眉之间那两道表示不可接近的竖勾日益显著,鼻翼到嘴角的线条也僵 直深刻起来。举止呢,便也相应地不那么“检点”了,这样倒象卸去一袋装满琐 屑的包袱那样地轻装了。轻装了,活得也痛快,不必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比方 说,站立时不必挺胸收肚,坐下时也不用夹腿直背。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 楚,隐隐约约地觉得到了四十与五十岁之间了,既不等待罗曼司的到来,也不渴 望婚姻中出现第二次蜜月那样的奇迹。只是这样地轻装放任下去,她很快就将自 己的形像改变了。久而久之,她的不拘小节也开始在心理上投下“未老先衰”的 暗影。直到有一天,她竟然放肆地在大庭广众前放了声响屁,这才警觉起来。她 的警觉与其说是来自屁声之响,不如说是来自周围人们脸上的表情和眼里的反映 ──她从那里看见一个养老院中无法自理日常的九十岁老曾祖的影子。感谢老天, 她没有在人群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是她的不检点,却可能将她自己的面孔 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是的,记忆中。想到这“记忆”可能导致的潜在难堪,她有 点烦恼了。   当然,她并非一周七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完完全全地不拘小节。每周两个 下午,她非得振作精神不可。尽管妆化得轻描淡写,西装裙有点过长,也不入时, 当她站立在那些年龄不等的成人学生面前讲课时,她的确大不一样。   为了保住这个难得的、自己喜欢的、出力少挣钱多的工作,她必须拿出所有 迷人的本领来。特别是,那个雇用她,在她的工作计时单上签字的卢森堡小姐每 周都来听一次课。绍芬不得不在课堂上和蔼可亲,谈笑风生,眉飞色舞,恢谐打 趣。学生们反映很好,大家都喜欢她。尽管中文是一种难学的语言,一期课程结 束时往往只剩下一、两名学生坚守阵地,卢森堡小姐还是通知她,又一期新的中 文班两周后开始。新的中文班?很好,对她来说,已经教过了两三期,这新的一 期不费吹灰之力。尽管如此,由于教材变换,她还是花了半天的时间准备。   第一天见新学生,大家都把名字写在备忘录牌子上,摆在桌上自己面前。学 生应有十个,来了九个,围着椭圆形的大桌坐一圈,毕恭毕敬。她知道来上中文 课的,大多是公司近年来与中国生意越做越火热的大势所趋逼迫下,富有野心的 那一族,在公司里职位和资格都不错,不是部门经理就是高级工程师,再不就是 项目负责人。当然也有出自个人兴趣的,不占百分之十。她把大家扫了一眼,不 知怎的,她忽然间想起了“放屁事件”,脸上登时浮过一层红晕。她不会忘记事 件的发生是在市立图书馆,那天不知为何馆里人特别多,她站在借书处的长队里, 手里捧着几本书等着轮到她。尽管人多,图书馆里一样鸦雀无声。也许她是大意 惯了,也许是她沉浸在了自己的白日梦中,不管怎样吧,她竟将这鸦雀无声错觉 为了无人之境,象原子弹爆发那样地放了,当然她自己也有点震惊。然而更令她 震惊的是人们的无声反应──原子弹爆炸后的依然鸦雀无声,这样的反应越发显 得那响声的荒唐和不该,越发地使她无地自容。她本来想说“对不起”的,可是 她的勇气被那沉闷的寂静给压了下去。人们仿佛很宽容,然而心里的不屑却从眼 神里放射出来。她真希望有人带头发笑,这一切的难堪和无地自容便会随着一笑 了之了。然而没有人笑,连声咳嗽都没有。   啊,但愿这九人里面没有那天在场的。不过谁知道呢?哼,即使有,也没办 法了。她打起阿Q精神,最无办法的时候就只有采取阿Q精神,中国人总可以绝 路逢生的。其实,即使有人那天在场又怎样了?中国人有句“名言”,是她在小 学三年级时学来的,至今响当当:屁是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实在需要自卫 武器时,她可以将其借用一下,正好是上中文课,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也是学语言 必需的。只是有没有这个必要呢?认出她在大庭广众面前放响屁的那个人一定不 露声色,而她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这天看来一切进行得还顺利,没 有迹象表明那潜在难堪的存在。   根据经验,U是最难发的一个元音。她让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模仿。中国人 无法想象那个再简单不过的“鱼”能被美国人发成什么样子,尽管饱经风霜,听 过五花八门的“鱼”,她还是要在心里暗暗发笑。看着他们一本正经地努起嘴, 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个“无”,她就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她一笑,惹得全班也笑, 她立刻抱歉,气氛反而轻松活泼。   提姆的“鱼”发得很好,绍芬就请他示范,他很得意,开始炫耀起自己道听 途说来的一点中文知识。   “FAN(饭)和FEN(粪)说不清楚可是要闹大笑话的,”他说,“你 们可不要把吃饭说成吃粪哪。”   说得大家有点害怕起来,立刻就要跳级先学这两个词。绍芬只好把“饭”和 “粪”先教了。不过她安慰大家,一般情况下,即使你把“吃饭”说成“吃粪”, 善意的中国人一看你那张异国脸,决不会将“吃粪”当真。   “而且,普通话中的‘饭’和‘粪’并不是那么容易混淆的。提姆听说的一 定是广东话吧?”绍芬向提姆那边偏了偏头。   “是的,我在广州呆了一星期。”提姆说。   为了让大家在第一次上课后就有所“成就感”,快下课时她教他们说了“你 好”“谢谢”“再见”三个词。大家就高兴地互道“谢谢”“再见”,各自离去。   尽管既不等待罗曼司的到来,也不渴望婚姻中出现第二次蜜月那样的奇迹, 绍芬的感情世界并非就是荒原一片,她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对他们的爱是她生 活的动力和目标。然而对一个经常游荡在精神世界里的人来说,光有着生活里的 爱是不够的,她还需要着一种如同教徒对主和上帝那般的爱。这个爱不与生活里 的爱相冲突,是与它平行并列的,只是高于它,就如站立在河边,面对着此岸和 彼岸那样的感觉。此岸的爱是脚踏实地、垂手可触的现实;彼岸的爱却是永不可 达的憧憬和幻想,等待和希望。此岸的平行线上是鸡啼鸟鸣,小桥流水,人呼船 号;彼岸的平行线上是日出日落,风云变幻,星转斗移。   由于彼岸的平行线,她的梦也就有了一个永恒的主题──魂侣。因为是灵魂 的伴侣,他便成了她精神王国里的主宰,是她的上帝。每一个有关魂侣的梦,都 象神示一般给她带来精神上的灵感和启迪。不很久前,她作过一个很美的梦,醒 来后在灵感的驱动下,写了一首诗:   你每夜跨进   这扇无形的   门   我的梦便生长为   南国的花园   沙恭达罗的姐妹们啊   躲进花丛的芳香中   窃笑了   我的王,我来了   我是你的   我是你未来王子   的母亲   跨进来吧,我的王   跨进这扇无形的   门   圣水的沐浴   你的灵魂洁净了   如同山茶花盛开   在我丘陵的缓坡   我的灵魂就在花露中   与你幽会   我是你的   我是你未来王子   的母亲   不识字的孩提时代读过一本小人书,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多少年过去 了,“沙恭达罗”的故事却在四十到五十岁的时候在她那彼岸的地平线上飘忽起 来。她还隐隐地记得这样一个画面:沙恭达罗随着母亲去了天国,仿佛很忧郁, 频频回望人间。   第二次去上课,前次没来的那人出席了,就坐在绍芬右边最靠近她的座位上。 他看上去不象美国人,肤色虽然黑,却又不具黑人的头形和容貌,象是中东一带 人。他正在笔记本上写着既不象英文更不象中文的符号。   “那是什么?阿拉伯文?”她顺口问,有点好奇。   “哦,这是泰米尔文。”他回答。   “对不起?”她没听懂。   “一种印度文。”他说。   “噢,你是印度人?”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皮肤比中东那儿的人青灰,还注 意到他青灰的脸上大大的印度眼睛。   由于是在课堂上,谈话和好奇便都没能进一步展开。   这天上课把剩下的辅音都给教完了。j、q、x、zh、ch、sh、z、 c、s是最令大家头疼的,花了很大的劲,大多数人还是无法自立,只有跟着绍 芬时才能发准。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绍芬给学生一个句子,让他们模仿。   “天是蓝的”没有问题,大家都说得很好。“草是绿的”却总是变成“早是 路的”。绍芬知道学语言最好的方法就是模仿,可是一再地重复就有些枯燥了。 为了不使学生太丧气,她对他们说,即使在中国,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将每一个音 都发得正确。有些方言中也没有“绿”这个音,所以那里的人说普通话发“绿” 也一样地吃力。   “中国有多少方言?”坐在绍芬左边最近的道格发问。   “中国的方言么,据说有上千种,”绍芬说,“一个地区的人到另一个地区 去,听不懂当地的话是常有的事。不过,中国所有的方言都统一在了一个书写形 式上,听不懂的方言,一写出来就明白。”   “恐怕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中国的文化相对来说也就比较统一。”她又补充。   “我去广州,那里的人都说广东话。”提姆发言。   “你们没见过广州的市场哟,”提姆对着班上说,“一溜的小狗崽被吊在市 上,等着被买了做菜吃,中国人什么都吃。”   “吃狗肉主要局限在广东一带,北方人并不吃狗。”绍芬赶紧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吃狗肉又怎么样了?好像吃了狗肉就成了罪犯了? 你们美国人一天吃的牛肉比中国人一年吃的狗肉还多,难道牛就不是动物了?人 与人之间是不讲高下的,人人生来平等,动物之间就应该有高下之分吗?当然想 归想,如果她真的说出来,一定会引起一场大辩论,在这个猫狗至上的国家,还 是不挑开这样的争论为上。于是她平静地说:   “中国历来就有一个人口问题,人太多了,食物也就不够……”   她边说边看了一眼那位印度人,相信他对此也会有体会。提姆打断了她的话。   “你到中国去,看不见果树,不是没有果树,而是果树上没有果子,你猜怎 么着?树上的果子都被摘下来,吃了!”提姆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大惊 小怪。   “是的,吃了!”绍芬立刻接上他的话,“如果你走在沙漠里,粮尽水绝, 饥肠辘辘,忽然看见一棵果树,长满了鲜灵灵的果子,你会怎么办?谁看过《水 的世界》这部电影了?”她问,眼光往班上一扫,发现那个印度人正入神地看着 她,眼里有一种同情,还有一点的崇敬。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即使全世界都站 起来反对她,她至少有一个盟友。   “啊,是的,他们为了一小盆会结果的植物还打起仗来,我知道,在食物极 端缺乏的情况下,人们什么都吃。”善良的道格通情达理地说。   再下一次上课,绍芬早早就到,一进教室就看到那位印度人居然比她来得还 早。   “你好!”他先打招呼,用才学来的中文。   “你好!”绍芬回敬。   “你叫什么名字?”她瞪着他挂在胸前的名符,半天不知怎样发音。   “拉兹。”他说。   “拉兹!”绍芬有点惊喜,“很早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印度电影,里面的 男主角名字就叫拉兹……”   “拉兹在印度是比较普遍的名字,就象这里的麦克那样吧。”   “你说,你的母语是什么?”绍芬想起了那天在课堂上的对话。   “泰米尔。”   “泰米尔?”绍芬在大脑里搜寻了一阵,没有答案。   拉兹撕下笔记本中一页,很快地,极为熟练地勾画了一块印度次大陆地图。 看着他勾画,绍芬心想,那是他的祖国啊,怪不得这么熟练。在那个倒三角的底 部,他的钢笔圈出一片领土,“泰米尔那度”,他用英文做着注释。   “我就是从这儿来的,这是一个州,那里的人都说泰米尔语。”   “你们不说印度语?”绍芬问。   “印度语主要在北方流行,印度有二十五个州,官方承认的语言有十五种, 方言就更多了,也许不象中国有上千种,可是印度的每种语言都有它自己的书写 形式,不仅听不懂,写出来也看不懂。从这个州走到那个州,就成了文盲。”   绍芬还从来不知道印度在语言方面的多样化,只听说过这个国家在宗教方面 的纷繁复杂。   “百分之八十是印度教徒,百分之十是伊斯兰教徒,另外不到百分之十是基 督教徒,大都在西部……”拉兹边说边在那个倒三角上作着图解。   “佛教呢?有多少佛教徒?”绍芬问。   “极少。”   绍芬难以相信。   “佛教发源于印度,怎么会极少呢?”   拉兹耸了耸肩。   “确实有点奇怪,佛教反而在传到中国以后,到东亚和南亚繁荣了起来,在 本土衰败了。”   “那么你是?”   “我是印度教徒。”   “泰戈尔也是印度教徒吧?我很喜欢泰戈尔,他写得真美,他笔下的印度是 我想象中的天堂。”   学生陆续到来,他们的谈话便暂告一段落。   拉兹很认真地学中文,认真地模仿发音,认真地做笔记,认真地听讲,绍芬 还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认真的学生,她有点感动。   她想向他打听在不识字的孩提时代读过的那个故事,因为年代久了,她已记 不清其中的一些情节。“沙恭达罗”就象一条披头的纱丽一样把真正的美给包裹 住了,而那包裹在纱丽里的美近来一直在诱惑着她。然而不知怎么的,也许要谈 的题目太多了,她始终没有能够向他提起。   六个星期过去了,十个学生只剩下五个,拉兹和道格是中坚,一次都没缺课。   “下星期我要去出差,怕不能来上课了。”拉兹有天下课后对绍芬说。   “你们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来上课,象这样下去,这个班也不用继 续了,早点收场好了。”绍芬不太高兴。   拉兹有点窘迫。   “我今天一天都在Y城,是特意从三十英里外赶来上这堂课的……我的意思 是,我是尽自己的力量来上课,来学中文的,可是工作是饭碗啊,当然是第一位, 我们都是靠工作吃饭的呀。”   “说得很对,靠工作吃饭的。你们学中文也就是为了让你们的饭碗更牢靠一 些,我知道,根本就不是真正地对这个语言感兴趣,我是说,对这个语言本身!” 绍芬不知怎的这天很没好气。   拉兹象真正的学生挨批那样地不知所措了。   “对不起,我,我没向你表明清楚,我对这个语言,还有产生这个语言的文 化都是非常感兴趣的。”   “真的?”绍芬抬眼认真地看了看他,知道他是真的。   “我一向对中国有着很大的兴趣,很多印度人因为自己文明的古老悠久和文 化的多样发达,而对亚洲其它文化很为不屑,对西方文化更感兴趣……”   “很多中国人也是这样的,对印度文化不象对西方文化那么感兴趣,”绍芬 很有同感,“其实,印度文化是介于东西方之间的,西方文化从印度传统里吸收 了很多东西,中国文化也从印度传统里吸收了很多……”   他们一起走出大楼,又在停车场上谈了好一会儿,从印度教的多神崇拜到中 国人的敬奉祖宗,从戴鼻环到裹小脚,从再生来世到因果报应。      拉兹去出差的那个星期,也许正好因为卢森堡小姐也没来听课,绍芬教学的 劲头就不大,课堂上有点死气沉沉。   绍芬去图书馆和书店查找“沙恭达罗”,她多么想再到那彼岸地平线上的故 事中重游。她只在大英百科全书里查到一小段有关这个故事的资料。不过就这么 极为简短的概述,掸去了她记忆中的灰尘,使她想起来了一些情节:沙恭达罗渡 河,不小心丢失了作为信物的戒指,国王不认她,她哀伤地哭……   拉兹回来了,课堂上又恢复了生气。   声调是学中文最难掌握的,而声调在中国语言中又是那么重要,绍芬总是花 不少时间纠正学生的声调,最好的办法仍然还是模仿。   “这是你的书吗?”她说。   “这是你的书吗?”学生们跟着说。   “那是我的箱子。”她说。   “那是我的箱子。”学生们跟着说。   “对不起,想念的想和箱子的箱一样吗?”拉兹打断,发问。   “不一样,想是第三声,箱是第一声。”绍芬说。   “你怎么知道想念?我们还没学过呢。”绍芬觉得有点奇怪,问道。   “我在飞机上向一个中国人学来的。”   “你在飞机上想念谁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提姆这天来上课了,问拉兹。   大家都笑起来。   “我想念我们的中文课。”拉兹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真的,出差那几天我一直都在练习呢。”   “拉兹,你是好学生,”提姆说,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你还用手抓饭吃 吗?有没有发生过将手指也吃了的事?”提姆歪着脑袋,仿佛真心好奇那样地问。   拉兹的脸很青,在日光灯照射下越发显得象一尊青铜塑像。   “下个月我又要去中国,你们想不想看市场上吊小狗崽的照片?”提姆忽然 大声问,“我拍几张回来,让你们大家见识见识中国人的‘饥不择食’!”他喷 发出一阵笑声,很响很亮,使绍芬想起从前在电影中看到的酒醉后的美国大兵。   “等一等,”绍芬打断他的笑声,声音比起那响亮的笑声来几乎就象蚊子叫, 但是大家都朝她望去了,她就打开面前的提包,从里面抽出一本不大但是很厚的 书来。   “听着,我念一段,”她说,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了全班一眼,“也许这与 我们的学习中文没有关系,不过语言和文化历来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她清了清 嗓子。   “如果对一个民族的性格和文化不具备深刻的洞察力,旅行将会成为使头脑 狭隘,而不是使头脑开阔的经历。”她读完,放下书。   课堂里很安静,日光灯白白地照着,大家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   “那是什么书?”半晌,不知谁发问了。   “《印度导游深见》。”   “印度导游?你,打算去印度旅行?”拉兹惊奇地问。   绍芬对他笑着点点头。   “很想去,只是眼下去不了。”她说。   “那么你是在做早准备了,是应当这样的啊。”道格发出感叹。   “我对印度,”绍芬说,停顿了一下,“怀有很深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很深的感情”,而不说“好感”,或者“很感兴 趣”这些在大众场合比较得体的说法,她只觉得自己非得这么讲,否则就有点违 心了。   那天的课是怎样结束的,她已记不清,对她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觉 得很久了,没有这么坦白地在众人面前痛快地说心里话。她忽然意识到,这不跟 那次在大庭广众前放屁很相像吗?“有话就要说,有屁就要放”,这也是中国人 爱说的“名言”呢,哈,有机会应当讲给她的学生们听听。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面:渔夫捕到一条鱼,剖开鱼肚, 发现了戒指。国王见到戒指,想起了沙恭达罗……   最后一天上课结束,绍芬提着手提包走出大楼,拉兹站在大门外等她。   “我有五年没有回老家了,不久我要回印度一趟。”   “去探亲?家里有什么人?”   “家里给我安排了婚事,这次就是回去结婚。”   “噢?恭喜恭喜!我一直不知道你还没结婚呢……”   “我太老了,不象单身汉,是吗?”   “不对不对,决不是那个意思。”   “我抗拒不了传统,家里不会接受我自己的选择的……我妥协了。”   “你心里有爱人?”绍芬看着他,问。   “没有,”他想了想,说,“不过一直就在等待,好像她有一天会出现那样。 后来她终于出现了,我也明白了,她不是我生活中的伴侣。”   “不是生活中的伴侣,这是什么意思?”   “灵魂的伴侣。”他说,那双大大的印度眼睛就变成了两扇灵魂的窗。   绍芬望着她的眼睛,忽然,她的心象一根琴弦那样地震动了起来。   “灵魂的伴侣……”她喃喃地说。   拉兹拿出一本书。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印度的文化,这本书,你可能会爱读。”   绍芬把书接过来,那封面上是烫金的英文──Sakuntala。   “你怎么知道?”她很惊讶。   “你的脸上写着‘沙恭达罗’。”   他们就痛痛快快地大笑了起来。 (1998年4月24日)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