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朝两忘烟水里--之二                 .青 梅.   认识桑是太晚的一件事。   很早我一个开茶馆的朋友就总和我提起一个叫老白的人。他说那真是个了不 得的人,你一定要见见。   可是总没有见到。好几次都是他前脚出我后脚进,错过了。   一晃,就是一两年。后来前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没事,我和两个朋友在茶馆 泡着。正打牌,我那个开茶馆的朋友过来说:老白在那边哪,要不要过去见见? 对了,他老婆还是你们科大的呢。   我就扔了牌跟过去。   靠窗的位置上坐了几个人,朋友就给我们引见,其中就有老白和他的妻子, 桑。      初一掸眼,很吃惊那是老白的妻子。   因为老白虽然算是个难得的儒商(他是复旦毕业的高材生),但征战商海多 年,举手投足中已经难找白面书生的痕迹。穿着黑色大衣显得气宇轩昂的他,笑 起来有一股掩不住的霸气。而桑,穿一身随意的运动装,一头偏分的直发清爽地 挂着,要不是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泄漏了一点年龄,乍一看过去,她和大学里普普 通通的女孩简直没什么区别。她不是那种漂亮的女人,可是浑身有着说不出来的 一股魅力,特别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的人就会禁不住想起“宝石”两个字 来。   那晚我们坐着聊了一会。知道老白在我们那个城市有着不算小的一爿生意。 而桑竟然在工作八年后重新考入科大读研究生。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女人有这样的 胆量与毅力,起码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她是第一个。他们有一个女儿,六岁了, 正要读小学。   我看过去桑。她坐在那里温和地笑着,嘴里轻轻嗑着瓜子,没有一点得意也 没有半点傲气,袖口上拖着一节松散的线头,总是蹭进面前的茶杯里。我一下子 就喜欢上了她。   那天我们俩在一起又单独聊了会,很投机。桑说我们俩认识太晚啦,我说是。   桑留给我她在科大的宿舍号码,说她平时一般都住校,周末回家。让我有空 去找她玩。   可惜我那一阵已经在忙着出国的事,缺了从前的闲逸与兴致。好几回从女生 楼下过,想起她的话,踌躇一会,又走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中午在学校的林荫道上碰到她。她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象是刚 从哪儿运动回来,一头汗,脸红扑扑的。她老远看到我就笑,走进了,爽朗地介 绍我和她同学认识。我看着她的轻快和健康,真是由衷地羡慕:怎么会有这样的 女人?!三十多岁的人,还这么充满青春气息;从头到脚是一点都没有修饰的简 洁,却明亮得让每个人为之侧目。我想起一个词叫“常青藤”,我觉得就是她。   站在路边和我说了会话,桑突然问:“你最近有空吗?我有一点事想和你说。”   直觉上我觉得那是件比较重要的事,我就约她第二天到我那去吃中饭。   她提前给我打了个电话,然后十分钟不到,就来了。还是一身随随便便的运 动装,拎着一盒酱排骨,说是自己做的,给我尝尝。   我把饭端上来,我们就坐在靠窗的书桌上吃起来。那时候是春天了,阳光平 和地透过纱窗照进来。外面树上的喇叭里响着学校广播,不大的音乐声平添了一 份春日的闲暇与淡淡的怅惘。  我没问她要说什么,我知道那肯定是个不大容易开头的话题。   吃完饭,我去厨房洗碗,桑就站在门边上陪着我。   突然她就开了口:“我要和老白分手了。”   虽然有所准备,我还是吃了一惊。我说上次见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眼泪就一下子冲出她的眼眶。我慌着擦了手拉她坐下来,她就伏在我的肩上 无声地抽搐着。   一会儿,她扬起脸来,擦干泪,朝我抱歉地笑了一下。几根头发沾在她还润 湿的脸庞,让人心痛。   桑告诉我,这样的结局是迟早的。   老白象天下很多男人一样,是个好男人,但不是个好丈夫。他辛辛苦苦创业, 勤勤恳恳做人,他不赌不嫖,无有不良嗜好。但他一颗心除了事业,就没有其他 空余地方。   桑说,两地分居了那么多年(因为创业的缘故一开始他们有三年无法在一个 城市),好不容易团聚了,可是一个家根本不象个家。租在肮脏的民房里,狭小 的空间,粗陋的家具,一住就是五年。如果说初始是为了创业还情有可原,如今 条件这么好了还这样凑合简直无从解释。桑说我从来就不敢请人到家里去,人家 不会相信那是我的家,连个普通工人的家都不如。桑提了很多次,而老白浑然不 觉。他一心扑在公司里,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一张床足矣,环境好 不好有什么重要?桑说我现在很少回家,因为我怕回去。阴暗潮湿的房间,永远 有一种霉味,我站在那里就发冷;回到家我只想靠在床上,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   桑说我不明白挣钱挣到这个份上是为什么。如果挣钱挣到只是为挣钱而挣钱, 不如不挣。桑说我不是要求很苛刻的女人,我不过是要求一个整洁明亮的家室, 要求一份正常愉悦的生活而已。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它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宁可要回原来没有钱的日子。   桑告诉我老白每天在家里的时间不到他在公司里的三分之一。而回来的时候 往往已是夜深,又一身陪客户吃饭的酒气。说不到两句话,已经酣睡。这样长久 地欠缺沟通,一旦有事情发生就会起冲突。桑说,现在两个人要么不说话,一说 话就是吵架。老白又是个脾气急躁的人,怒气上来就动手打人。打过了,愧疚, 捶胸顿足地道歉,可等到了火头上依旧忍不住。   桑说,打一次打两次我还还手,现在不了。他打过来,我木头一样。我对还 手已经没有兴趣了。   桑看着窗外,她的眼睛已经干涸。她转过头望着我,淡淡地苦笑着:我知道 他喜欢我,他爱我。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是爱。这样的婚姻我要它干吗?再忍下去, 我的弦就要断了。   我无言。这样的故事不是很新鲜,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每天都有这样 的婚姻存在,就在我们周围。   我看着桑,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饱含希望的灵魂,如果真的殉葬在一 个已经死亡的婚姻中,确实令人叹惜。我不能想象那双明亮的眼睛一旦蒙上灰尘, 将是怎样黯然失色的情景。不过我想桑的生命力注定她不会是自生自灭的那种人。 对生的渴求,会支撑着她找到最终的憩园。   那个中午我除了听她说,没有更多的言语可以表达。我知道桑来找我,也就 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任何建议或劝解,都不重要。   那以后我和桑通过几封email,得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去系里开了 证明,把孩子接到学校住着。他说老白始终不相信她真的会这样做。但是她做了。   桑是我见面最少的一个好朋友。我们只萍水相逢,转眼即分。但是我觉得我 们是很有缘的,属于一见如故的那种。我们的个性当中有很接近的一些东西,对 生命不灭的希望,对生活不懈的追求。我们都有柔韧的身体,压不弯,稍微有一 点喘息的机会,就一下子奋力弹回头。我们也是心永远不会死的女人,哪怕踩了 千万脚,碾成了灰,一个火种,照样升腾……   和桑在一起,我懂得什么是息息相通的感觉。   我走的那阵匆匆忙忙,很多朋友都没有告别也没有互留地址,其中就有桑。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好。我们都不是惯于依赖喜欢牵扯的人,知道对方会一路好好 走下去,就已经是足够的事情。   我恐怕有一天也会慢慢把她淡忘,就象忘记从前一同走过路的好些朋友。可 是对那一双眼睛的记忆,我知道那会是很难遗失的--我不相信还会有第二个人 会有那样的一双眼睛,更不要说是在一个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身上。 (寄自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