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八八怀古                .赋 格.   八八暮春的一大收获是得到一卷舒伯特套曲《美丽的磨坊姑娘》,从两张留 声唱片翻录的,布满沙沙沙的电噪音。这噪音听惯了也就不以为烦,只当它是一 种别致的伴奏,虽然不太谐和,少了又嫌冷清。曲终人散后,沙沙沙由伴奏变成 了独奏,像唱针在空转唱片上划出的单调声音,一圈又一圈,没有什么意义,但 比音乐更长久。   到了夏天,我迷上了套曲的第十首《泪雨》(Traenenregen)。     我们静静的坐着     坐在凉凉的树荫里     我们静静的望着     望着潺潺的小溪水   这个有关“我们”的故事,文字是过去式,每句话都从弱拍开始,语调有些 迟疑和模糊,似乎事情过去很久了,当时情景回想起来已经不大真切。但不管怎 么说,这幅图景中有着凉凉的树荫和潺潺的小溪,为了证明这点,钢琴右手声部 弹出流水似的分解和弦,然后,月亮就在这水声中悄悄爬上来了,还有满天星星。 就这样,我们静静地在树荫下并肩坐着,静静地低头看水里的月亮。   暑假我没回家,独守着宿舍。人去楼空,我守着空楼。天气酷热,我守着苦 夏。留下来没有什么目的,我守着盲目的自由。   教室关闭,图书馆关闭,食堂一间间关闭。外界逐渐简化,最终缩减成一份 每天更新的报纸,可它每天都差不多,所以也没有更新。没有更新的还包括天气: 除了热还是热,一九八八年的热浪是致命的,我在报上读到很多死亡。夜里热得 睡不着,篾席被汗水浸得透湿,我湿漉漉地钻出蒸笼似的蚊帐去水房冲个凉,把 门窗洞开,桌椅拼作床,用驱蚊油武装全身,赤条条横在不透风的风口。热到忍 无可忍时,只有走进磨坊姑娘的故事里寻找那片清凉树荫。     我不看月亮      不看星星     我凝视着她的身影      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水波里闪烁不定,还有岸上野花的倒影,也在调皮地眨着蓝眼睛, 水底有个声音在诱惑着我: Geselle, Geselle, mir nach! 朋友,朋友,跟我来吧!   于是我从桌椅拼成的船上纵身跳下,顿时搅碎了月影,A大调往下沉,往下 沉,沉到底,变作忧伤的A小调。 Da gingen die Augen mir ueber 我眼泪盈眶   故事发展到这里,我已经完全迷失。为什么我如此伤心,为什么镜面上满是 褶痕?我焦躁,烦闷,汗流浃背。后半夜,我跳下“床”去水房冲洗浑身的黏湿, 幻觉中闪过一袭白底碎花连衣裙,我定睛望去,她消失在水房那边的楼梯口。   白天和连衣裙的再次照面说明夜里见的不是鬼,我分析的结果是她常光顾这 座空楼,无论白天黑夜。一天傍晚我在楼梯上又遇见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我 下楼,他们上楼。我猜他是她的情人,我想像他们走进水房附近的某间宿舍,反 手把房门轻轻关上。空楼不空,我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他们也守着这幢楼,守 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快乐,这快乐也是一种盲目、秘密、沉溺到底的自由。不同的 是,他守着她,她守着他,我守着一个故事。我的快乐和他们的到底性质不同。   一九八八年的酷暑继续夺去人命,物价乘着热气球扶摇直上,各地出现抢购 风潮。但是夏天终于过去,同学陆续回校,教室开放,图书馆开放,食堂一间间 开放,男生宿舍楼里再也见不到过夜的女生了,我的快乐到了头。我想逃。   我逃往《泪雨》。树荫依旧,流水依旧,分解和弦轻快地淌过云层、星空和 月亮的倒影,闪烁的蓝眼睛再次把我拽入水底: Geselle, Geselle, mir nach! 朋友,朋友,跟我来吧!   舒伯特及时地把A大调转成A小调,使气氛急转直下。按照故事的安排,这 时“我”又一次泪如雨下,沉默的“她”终于发话道── Sie sprach: Es kommt ein Regen, 她说:天要下雨啦, Ade, ich geh nach Haus. 再见,我要回家了。   然后故事就完了,曲终人散,磁带空转着,“沙-沙-沙”。 (一九九九年二月八日)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