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 晋 杂 谈 ◇                 ·亦歌·      本期古责编有令,让写些个人背景作为这期网萃的开场白。      我想:这个系列谈的是魏晋风度,我若是在此写个“亦歌,      性别:男;年龄:3X;籍贯:杭州;文化程度:XX;      网龄:两年;家庭成份:……”之类的履历表,岂非太煞      风景!好在《世说新语》有个故事,说是在七月初七的艳      阳天,有个叫赫隆的人,见隔壁富人家在院子里大晒绫罗      绸缎和经书,便也脱了上衣仰卧于一大石之上,有人问他      干吗,回答说是虽家无绫罗绸缎,但一肚子的古书倒是要      晒上一晒。(笑)如今我穷书生一个,既无名车又没别墅,      唯有肚子里装了两三本新读的古书,能有机会在此晒上一      晒,也是乐事一桩!那就先赶紧打住,等我敞了怀再说吧:-)         (一)竹林七贤中的王戎  谈起竹林七贤,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嵇康广陵散,何晏的五石散和阮 籍的青白眼。至于同样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能对其事迹如数家珍的恐怕并不 多,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个人物比较复杂。他和山涛后来投靠了司马家族,成了朝 廷的御用文人,不再能完全代表魏晋时代全新的人格典范和价值取向。七贤的主 流精神是“出世”,而他则是“入世”,醉心功业名利。所以有人根本不认他的 账;和谢灵运、鲍照同列为“元嘉三大家”的颜回之,在歌颂七贤时只写了首《 五君咏》,王戎和山涛根本不得录入。其实王戎这个人,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 名头,或许还超过了嵇康和阮籍。  《世说新语》记载说他小时候,和一群毛孩子出去玩。远远看见前面道旁有 一棵李子树,果实累累,其余孩子发一声喊,撒开脚丫便去抢摘李子,唯独他老 兄安然不动,旁人问为何,他说李子长在道旁而依然果实累累,定是苦李,后一 问果然,由此可见他从小便心机过人。长大后由于他善于清谈,受到阮籍赏识, 被拉去竹林喝了几回老酒之后,也慢慢成了竹林成员的一分子。  人们之所以认为他不够“七贤”的资格,除了他热心官场名利,善于察颜辨 色外,为人吝啬是极主要的一个方面。《世说新语》说他家有一棵好李树,果大 而甜。王戎在卖李子时怕人把果核拿去培育,便在卖李前将每个李子核都钻上一 个洞,让人没法种。颇有今人保护自己的专利产品的意思。另一个小故事说他的 侄儿结婚时,他曾送了一件单衣,女儿出嫁时送过一笔陪嫁费。他老兄就从此闷 闷不乐,后来侄儿退还了单衣,女儿送回了陪嫁费,“乃释然”。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他的吝啬真可以说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了。但事实是否如此?《世说新语》 里颇有几个故事和这一说法相矛盾:有一个故事说王戎任侍中时,有人来贿赂, 送了他十丈细布,他却没有收。十丈细布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礼物,不知他为 何没有收下。还有一个故事说他父亲王浑做官很有名望,一直做到凉州刺史。他 死后,以前的旧部下凑起了好几百万钱送给王戎做葬费,他分文不取。有人说他 这么做是沽名钓誉,但居然如此注重自己的名声,恐怕不太会贪到连送给侄儿的 单衣和女儿的陪嫁费都要再拿回来的地步,难道就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所以, 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有点问题。究竟如何,历史上也是一笔糊涂账,我们今天没这 个必要来为他平反。但王戎后来家产庞大却是真的。《世说新语》记载: “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仆,膏田水礁之属,洛下无比。 契疏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  老两口晚上酒醉饭饱之余,就在烛光下摆开筹码算计田产,应该是非常惬意 的!相比起来,七贤中王戎和山涛除外,其余几个恐怕都不会是好丈夫;疯疯癫 癫嗜酒如命不说,还不讲个人清洁卫生,整日蓬头垢面,十天半月不洗澡,身上 臭烘烘,才会招虱子。“扪虱而谈”虽然潇洒,但有几个太太会真心真意地敞开 了怀拥抱一满身虱子的男人?至于刘伶则更非男子汉大丈夫模样:他能排进七贤 主要是靠喝酒;平日里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锄随之,谓曰:死便埋我” ,一付装腔作势的面孔。有一次家里无酒,自己酒瘾发作,痛不欲生,老婆实在 见他可怜,便要他发誓戒酒,他就说好,要她备酒肉设誓。等老婆摆好了酒席, 他立马又便了卦,说是妇人之言不可听,趁机大饱口福,又醉倒在地。这样的人 也算是一贤,真是咄咄怪事。相反,王戎的老婆倒是真心爱他的;《世说新语· 惑溺》篇有记载说王戎的老婆常称王戎为“卿”,王戎就说妇人不能称男人为 “卿”,这样很不礼貌,让她以后再别这么叫了。谁知他老婆却撒娇说: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卿卿我我一词便由此而来。有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好老婆,真是羡煞天下男 人。想想,当初要是没有王戎此人,今天的咱们也不能卿卿我我,你说这王戎的 名头是否比嵇康和阮籍还应更高些?        (二)刑的滥与简   汉末至魏晋,政局动荡,纲纪大乱,父母官成了真正的父母官,小小一县之 长就操生杀大权,有的用刑过滥,有的用刑过简,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谁要是 不幸撞到个心狠手辣的,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世说新语·政事》篇里有好几 个小故事,读来让人苦笑不得;譬如这一个: “陈仲弓任太丘长,时吏有诈称母病求假,事觉,收之,令吏杀焉。 主簿请付狱考众奸,仲弓曰:“欺君不忠,病母不孝,其罪莫大。 考求众奸,岂复过此!”  手下人有事想请假,便谎称母亲有病,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罚俸一 月也就够重的了,可这位陈县长却偏要给那晦气鬼扣上不忠不孝的大帽子,要将 他一刀咔嚓。这种事我以前也很是干过几次的,要是犯在那个陈县长的手里,岂 非都已死过好几回了?!父母官如此草菅人命,真如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有关这位陈县长的还有另外一个故事:当时有个强盗谋财害命,被捕获,要 陈县长前去处理。他刚走到半路上,听说有一家人生下了孩子不肯抚养,于是当 即就掉头去处理这事。手下人说强盗谋财害命,案情重大,需要先行处理,可他 却说:“强盗杀人,怎能比得上骨肉相残来得重大!”说来振振有辞。可以想象, 如让这位老兄去民政部主管计划生育工作,不知有多少农村百姓要家破人亡。  一边是刑罚滥用,一边却是刑罚宽松。《世说新语》中记载了许多有关故事: 有一个县长叫谢奕,某天抓到一个老头犯法,他就想出了个罚酒的法子,让底下 人拿来一坛好酒让老头喝,直喝到老头步履踉跄醉眼迷离还不停罚,这时候,县 长才七岁的小弟弟开口求情说:“哥哥,这老头那么可怜,快别再罚他了吧。” 县长哥哥一听小弟弟求情,就马上放了那老头。   如果说前两个刑法让人毛骨悚然的话,那么这个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传开 去让酒鬼们知道了,恐怕都会想方设法去做几桩案子,好来换酒喝。   还有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叫王安期的人,在掌管东海郡时,手下有一个小官 员偷了池塘里的几条鱼,按理违法,被人告了上去。谁知这位王兄抓了抓后脑勺 说:“以前周文王的猎场都是能允许百姓自由出入的,在池塘里捞几条鱼又算得 了什么呢!”说罢,当场放了那人。另一个故事说桓温兼任荆州刺史时,刑罚宽 松。有一次,一位令史违法,该受刑杖,但行刑之人只是将刑杖上下乱舞一阵了 事,连令史的衣服都没碰到。桓温的儿子进来抱怨说我刚才从门口走过,看见令 史受刑,那棒杖举起来“高拂云根,下拂地足”(唯独不碰令史),桓温却说: “我还担心连这都太重了呢!”  刑罚严的严,宽的宽,纲纪紊乱,社稷当然不保,也难怪那几个朝代都是短 命的。         (三)真孝伪孝?  仁孝一道,有明确史书记载的,可以远溯到尧帝的接班人舜帝身上:在他没 当上皇帝以前,家人曾千方百计想害死他--他父亲曾放火想烧死他,可被他逃 脱;后来,他弟弟看中了他的房产和两个老婆,曾把他活埋过一次,但也被他逃 脱。舜帝对此非但不记仇,反而在当上皇帝后把他弟弟封为诸侯。这个仁孝的榜 样被人传颂久远。到了魏晋,仁孝更是变本加厉,走了极端。王祥尽孝的事迹大 家都已耳熟能详,干宝的《收神记》上就记载了王祥为治好后母的疾病而卧冰求 鲤,终于有两条鲤鱼被感动得自动跳出冰面的故事。在《世说新语》里,王祥的 事迹更是要让人目瞪口呆:   话说王祥的后母处处虐待他,但他从无抱怨之心。院子里的李子树   上的果实快熟了,后母让他好生看管,他就象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   护理果树。一天晚上刮起了大风,王祥心疼得跑到院子里大哭起来,    抱着李树要以身代树。尽管这样,后母对他还是不满意;有天晚上,   后母悄悄跑到王祥屋子里朝被窝上狠狠砍了几刀,想把他杀死。不   料王祥命大,恰巧那天晚上溜出去不知干吗去了,所以砍了个空。   后来王祥得知后母对此十分遗憾,就亲自跑到后母面前说:“上次   没能杀死我是我不好,碰巧不在。让母亲跑了个空,请不要难过,   现在一定把我杀死吧。”据说继母当即良心发现,从此待他亲如己   出。  真要当孝子,也要替生母考虑一下;身上一毛一发都来自父母。《三国》里 的啖眼将军就是因为不忍将得自父母的眼睛丢弃,才拔箭吞睛的。王祥倒好,为 了让后母高兴,巴巴地跑了去后母面前轻生,却将老母的生育之恩忘了个一干二 净。  另据《汉书》记载,为“三君”之一的陈蕃曾处理过这么一件事:说有一个 人死了父亲,哀伤得不得了,一般人最多守孝三年,可他老兄干脆在墓边挖了个 地室,一守就是二十多年。地方上的人都争相传颂他的孝行,此事后来传到陈蕃 耳朵里,就把他被招了去问话。后来得知他在守孝期间还生下了五个孩子,陈蕃 勃然大怒道:“《礼记》说‘三年之丧,可复父母之恩也……祭不欲数,数则烦, 烦则不敬。’你守孝二十多年,天天祭,已是不敬,还在父母棺材边行周公之礼, 效鱼水之欢,干尽龌龊之事,实是对父母最大的不敬!”于是立刻传人将这个叫 赵宣的拿下。  几千年来,压在中国妇女头上的有贞节牌坊,而捆绑中国男人的则有忠义仁 孝这四道锁链。平日里满口忠义仁孝的,心里恐怕也是最龌龊的。看看那些道学 家就够了;有几个是不纳妾的?就连最近几年走红的曾国藩大人也是如此;他平 时以道学家自居,可有了花白胡子后还纳了一个小妾。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他老 人家却辩解说他纳妾并非为了肉体之乐,而是终年戎马生涯,长了一身的癣,晚 上常常奇痒难忍,故需纳一妾替他挠痒痒云云。我们今天当然无需去反驳他这种 不打自招的辩解。对那些假道学家和伪君子,中国还需多来几个陈蕃式的方峻之 人。         (四)从“清议”到“清谈”   稍稍读过一点这段历史的,都知道“清议”和“清谈”这寥寥四个字在中国 文化史上意义极其重大,简直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脉络所在:前者作为知识阶层 的一种共识,使中国知识分子第一次以完整的群体形像登上了历史的大舞台;且 在清议里表现出来的那种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及(女幸)直之风,一直是后代士 子人生价值观上的参照及风骨上的楷模,影响深远;从晚明的东林党到晚清康有 为带头的公车上书,无一不是其余绪的远代流注。如果说清议代表着中国知识分 子作为一个群体的形成及觉醒,那么清谈则昭示了中国文化史上辉煌时期的到来。 清谈所诱发的山水文学,所弘扬的道家虚无,所引进的佛教思想,后来完全左右 了中国文化的发展。从“清议”到“清谈”,作为中古文化史上的一大转变,非 三言两语所能说清。这个时期史料庞杂,有关书籍多如牛毛,匆匆间浮光掠影一 番,很难把握其根本。本文意在替自己头脑里一堆杂乱无章的史料理一下头绪, 也是在“清议”和“清谈”间粗粗画上一条线,至于数不清的枝枝杈杈,九弯七 拐,就无法录在这一小篇笔记之内了。  汉末蔚为壮观的“清议”,到魏晋却变成了空壳一具的“清谈”,这中间的 转换,表面上看来似乎让人迷惑,其实是大势所趋。  大汉帝国经过了数百年的兴衰,到汉顺帝手里,由于群小干政,外戚擅权, 已是日薄西山。堂堂大汉天子,竟然被几个面目猥琐的太监说杀就杀,要废就废, 朝纲大坏。这时,虽然百官缄口,可一帮瘦骨零丁的太学生却站了出来。这些本 来埋首经史的文弱书生因共识而凝聚到了一起,纷纷上书争议时弊,抨击朝政, 史称“清议”。按官方的说法则是“诽谤朝政”。这次集体亮相在中国历史上影 响深远,上面已有涉及。  话说有人“谤讪朝政”,朝廷自然要抓一批杀一批,这就是后来所谓的两次 “党锢案”。清议是起因,党锢案则是结果。和朝廷唱反调的历代大有人在,本 来也不必大惊小怪,但清议的不同之处,一是它的规模:参与清议的书生前后共 有数万名之多;二是从清议显露出的(女幸)直之风:那些读书人或入狱或被杀, 尽管如此,却还是前赴后继者众。譬如李固、杜乔死后,朝廷明令不许收尸,有 人便携带了斧头等自杀工具,冒着杀生之祸前去替腐尸驱赶苍蝇,哭嚎流连。铮 铮铁骨,受万人敬仰,连鲁迅先生都由衷地感叹这几个人是:“敢于抚尸痛哭叛 逆的吊客,敢于为民请命,是民族的脊梁”。的确,为了心中不灭的理念而敢于 将身家性命全然抛却脑后,是这一时期大多数知识分子的共同特点。这种砍头只 当风吹帽的精神一直使后人汗颜不已。第三是舆论导向:清议人物极受人们敬仰。 史载范滂因第一次党锢案的爆发而入狱,后来获释回老家,刚从洛阳动身,四面 八方的士子闻讯驾车赶来慰问,洛水边聚集了几千辆马车;不用说道路为之阻塞, 连地里的庄稼也恐怕要被践踏不少。如此盛名之下,自然不能“其实难负”了, 所谓“(山尧)(山尧)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这些人的命运实在是从成为清 议领袖时就已决定了的。有不少人以能与某某名人同时入狱为荣,有几个不在被 罗缉的名单上,还主动要求入狱。不光当事人如此,就连家人也不例外,范滂在 慷慨就义前,曾要求母亲不要太难过,他母亲却说:“儿今天一死,能得以和李 固、杜乔齐名,死亦何恨!”一番大义凛然之词,竟让后世苏东坡的母亲都钦佩 不已。这股前赴后继之风一直吹续了二十多年,最后,由于朝廷的高压政策, “善类几摧折殆尽”,直接导致了后来的黄巾大起义。  经过几十年的杀戮,读书人也被杀得差不多了。脖子再硬,也硬不过钢刀, 因此,还剩下的几个慢慢开始学会了三缄其口,再后来,政局动荡,群雄并起; 一会儿袁绍大杀阉宦,一会儿董卓迁都长安,一会儿又来了曹操,再后来三国鼎 立,晋代曹魏等等;荣华富贵都成了过眼烟云,今天坐龙庭的,说不定明天就成 了刀下之鬼,世事变幻莫测。这些读书人空有一肚子学问而无报效之处,没安身 立命之所,胸中自然“块垒”瘀积,怎么办呢?唯有以酒浇之。浇得晕晕乎乎后, 烦恼全无,自然如入人间仙境。这大概是魏晋年间为什么读书人对酒如此情有独 钟的缘故。  酒是一种逃避,而老庄的虚无哲学更是一种逃避。虚无哲学到这些人手里, 获得了新生,被一词一句地拿来推敲,加于注释阐述。谁要是能透彻地领会并讲 述老庄思想,便受万人敬仰。因此在魏晋年间,士族们除喝酒外,崇尚谈玄是一 大风范。只要有人出语奇妙,便会引得众人“抚掌大笑,称美良久”,更有人席 间谈玄,越谈越来精神,以至双方“奋掷尘尾,至晚不息。”(《世说新语》)  象嵇康这样的玄学大师,更是人所敬畏,《世说新语》上说钟会--替司马 家族去招安阮籍而碰了一鼻子灰的那位,写了本《四本论》,自己心里没底,想 去让嵇康斧正一番又觉得不好意思,踌躇不定,坐立难安,后来下定决心去找嵇 康“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世说新语》), 其中的“遥掷,便回急走”寥寥数字,把钟会的窘态刻划得淋漓尽致。  喝酒也好,谈玄也好,有人是借此变相泄露一下心中的不满而已,就象历代 文人“托词宫闱”一样,知道破口大骂是要被杀头的,但发发酒疯,翻翻白眼总 可以吧。可惜的是这股清谈之风后来慢慢走了样;前面几个靠发酒疯翻白眼出了 名,后面便有人刻意模仿,东施效颦,更可笑的是后来风气所倡,上层人人效之, 弄得肉麻当有趣。因而说,就整体质量上看,七贤的素质远远不如汉末的以清议 出名的三君、八俊、八顾、八及甚至八厨。三君八俊都是一时翘楚,而七贤则更 象是一拨乌合之众。其中够得上资格的恐怕也只有嵇康、阮籍、向秀和何晏四人。 向秀的庄子诠注至今无人能超越,该算一贤。嵇康、阮籍和何晏的诗文均属上上 之选,本该并列三贤,但何晏胸中的块垒和嵇康阮籍的不一样;他本人也被曹操 收为义子。像他这般天赋的,岂忍得下这口气?更何况曹操的两个儿子口口声声 叫他“假子”,心中当然恨极,可又无计可施,无处可去,于是慢慢发明了五石 散,吃了以后人如痴如癫,不觉冷热,需狂走如飞方能将药性散去,有点象现在 的毒品,让人飘飘然如云里雾里,将烦恼忧愁全然抛却。如果说嵇康和阮籍的癫 狂是以一种比较独的特形式表现对司马家族不满的话,那么何晏的癫狂则纯粹是 为了个人身世的不幸,因此,他这个贤恐怕只能算半个。至于其余的几个,在诗 文上没有太大造诣,象刘伶传世的只有一篇平淡无奇的《酒德颂》,根本不值一 提。  至此,汉末正气凛然的清议慢慢成了魏晋的误国误民的务玄清谈。虽然早期 还有几个敢和司马家族打打擦边球,后来等司马家族羽毛丰满,借口杀了几个后, 剩下的更是连擦边球也不敢打了,只能在喝酒谈玄中越走越远。谈到后来,谈出 了八王之乱,谈出了五胡乱华,晋朝只能永嘉南渡去苟延残喘了。此是后话。  魏晋清谈虽然将国家谈丢了,但对后世文学影响极大;韦凤鹃女士在《中华 文学通览·空谷流韵》中写道:“活跃在这个时代的文人却深藏起内心的悲哀无 奈……瘦削的双肩无力担起道义之责。”他们的“聪明才智在现实生活中受到压 抑,转而倾心于文学艺术……人生的各种情态意绪都被他们淋漓尽致地吟唱。春 风桃李,秋雨梧桐,塞上风疾,洞庭波长……,自然社会的诸多场景风物都被他 们精细地描摹。他们极大地拓展了文学创作的题材,池苑台阁、歌舞饮食、衣鞋 器物……触目所及,无不入诗。虽伤于琐细平庸,却使诗歌前所未有地贴近了寻 常人生。”这是极精辟的评价。山水文学的兴起,及后来昌盛的道家思想和外来 的佛教观念孕育出了初唐气象的端倪,一个光彩夺目的时期正悄然临近!         (五)陈仓暗渡  提起魏晋风度,免不了要再说到人所皆知的广陵散:《世说新语·雅量》传 嵇康将刑东市:“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 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响矣!”言下之意,自己一颗大好头颅倒不足惜, 《广陵散》当初没教给袁孝尼却是十分可惜。这副沉着冷静,处变不惊的派头, 使世人大为倾倒,而这种临危不惧的豁达和潇洒也从此被当成了魏晋风度的典范。 其实,嵇康在这里只是步人后尘而已,真要跟孔融的两个儿子比较一下,嵇康恐 怕只配给后生小子提鞋了。  《世说新语·言语》说孔融在家被捕时,他的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八岁, 两人正在院子里玩游戏,无丝毫恐惧之态。孔融不忍让两个小儿跟着送死,便求 情说能不能网开一面,不要抓他的儿子。不想他儿子竟慢慢走过来说:“大人岂 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果然不出所料,后来两个儿子也被一起抓走了。嵇 康将刑前,尚且还免不了要“顾视日影”一番,颇象当代某些烈士牺牲之时,要 向苍山大地投出无限眷恋的最后一眼,而两个黄毛小子却在大难临头之际,毫无 惧容,不改常态;比起嵇康来,自然要高明得多了。那时候,嵇康都还没生呢。 魏晋风度的鼻祖,追本穷源,恐怕还要追到这两个孩子身上。有了这两个例子摆 着,后面模仿的人就多了;孔融一家被处死的时候是公元208年,嵇康被处死 的时候是公元263年,到了公元三百年以后,士族们已人人齐而效之:《世说 新语》说王羲之的两个儿子有一次同坐一个屋里,房子突然着了火,王徽之吓得 惊惶失措,光着脚丫子就跌跌撞撞逃了出去,而王献之就学到家了,坐在烟雾中 神色安祥,不慌不忙地叫来仆人后,由仆人搀扶着慢悠悠走了出去。世人从此就 认为王献之比王徽之高明。不过,王徽之到底是王羲之的儿子,吃了一蹩后,虽 懊恼不已,却没有气馁,于是就不声不响地动了一个脑筋,于一大雪之夜,划了 一只小船从绍兴出发沿剡溪去嵊县访问老朋友戴逵,据史书记载说是他划了一夜 船,天亮才到目的地,但没有进朋友的屋就回家了,旁人问为何,他却说:“本 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何必见戴?”这一下大大地发扬了一下魏晋风度,终于闻 名遐尔。其实,绍兴和嵊县有相当一段距离,就算他走水路沿曹娥江溯游而上, 也有近一百五十里水路,又冷又逆流,一夜怎么走得完?不过这件事是他自己说 的,到底是真是假,旁人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他这么一来,终于盖过了王献之, 也把魏晋风度推向了极致。  又说公元383年,苻坚倾起大军南下,欲一举灭了晋朝,谢安派他的弟弟 和侄儿在淝水抗拒敌军,后来淝水之战,苻坚大败,当胜利的喜讯快马传来时, 谢安正和人下棋。他慢吞吞看完了捷报后,一声没吭,又继续下棋。客人问他战 况如何,他只是不慌不忙地说道:“小儿辈大破贼兵而已。”有关国家存亡的大 战,他老兄居然如此存得住气,修养也算到家了。 如果说这几个的做作还不太出格的话,《世说新语》里的另几个就不像话了: 有一个故事说一帮名人在一起喝酒,有一人出去小解,另一人就趁机占了他的位 子,那人回来一看,万分恼火,就把占位之人连人带坐垫一起扔在一边。至于怎 么扔的,书上没说。反正那被扔之人起来后仍风度翩翩说:“幸亏你没把我的脸 摔破了。”再有一个说有人在喝酒下棋之际,突然得到消息说他儿子死了。这人 虽暗地里“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可表面上仍谈笑风生。等客人走后,本想嚎 啕大哭一阵,可一想,孔子的弟子--子夏曾为儿子哭瞎了眼睛,后来受人非议, 便决定“豁情散哀,颜色自若”。人说中国人性格内向,感情不外露,大概都是 给这批人教坏的。  把这几个故事串起来读,一个明显的模式就出来了:魏晋风度虽说是指魏晋 年间的事,始作俑者还要算孔融的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嵇康只不过是将它发 扬光大了而已,嵇康死后,此风盛行,后来泛滥成灾至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现在 我们的骨子里还有那么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如果这些个不异常态的故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我们不妨再来看看怪诞 方面的例子:公元150年左右,也就是嵇康死前一百十几年的样子,有一个人 经清议名士郭泰的奖掖品题后成了名士。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郭泰有一天在 路上碰到一个叫孟敏的人,这人肩上扛了一个瓦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瓦 甑不小心落下摔了个稀烂,这倒是没啥好奇的,奇的是孟敏竟头也不回继续朝前 走。郭泰就十分惊讶,追上去问为何不回头看一看,那孟敏就说“甑已破矣,视 之何益?”郭泰大为折服,从此到处宣扬孟敏的光荣事迹,孟敏后来也成了名士。 想想,这孟敏也太是做作了一点,就算你不心疼自己的瓦甑,那么多碎片狼藉一 地,于过路之人也颇有不便之处。这或许可作为国人乱丢垃圾的一个最早的证例。 既然只要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就能成为名士,可想而知,有多少人要群而仿之了。 果然,这样的例子就很快多了起来:有一次郭泰在路上遇雨,和许多路人一起躲 到一棵大树下,其他人都躲躲闪闪狼狈得很,唯有一人正襟危坐,神情详和,郭 泰大异之,便和他攀谈,后来又去他家吃饭。饭前,那人杀了一只鸡。郭泰满心 以为这下有鸡肉吃了,不想等鸡烧好后,那人切了一半进去给他老母,另半只挂 起来留做他用,郭泰又大为折服,说:“要是我请客的话,恐怕要从父母的那份 里分一点出来请客,看来你远比我贤明得多!”于是就到处宣扬,这个人日后也 成了名士。这样一种风气之下,怪人当然多了起来。如此一百多年以后,到了竹 林七贤时期,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汉末的陈蕃只是不扫除庭院而已,到了魏晋, 索兴有人连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了,而且还比谁身上虱子多!那两三百年间种种 奇闻异事多如牛毛。再后来当然有效仿之人,如明末号称“岭南三大家”的奇士 屈大均就是其中一个;他不满于清兵入主中原,在行为上表现得极为桀骜不驯, 三伏天穿了老羊皮袍子行走于闹市,史称“狂怪不可近!”马克思说:“第一次 是悲剧,第二次便成了喜剧。”这话一点没错;盖因所有的怪事在魏晋年间俱已 被人做尽,后人再学,就成了疯子。   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堆,无非是想说:潇潇洒洒魏晋风,飘飘逸逸魏晋度,玄 玄乎乎魏晋言,怪怪诞诞魏晋行,其实在汉朝就早已雏形略具。从风起到全盛, 期间一百多年,表面上是明修栈道,其实陈仓暗渡久矣。好比原野上火种早已播 下,单等清风扬起,就成燎原! 参考书目: 《中古文人的丰采》,何满子著,上海古籍 《中华文学通览--魏晋南北朝卷》,韦凤鹃著,中华书局 《世说新语》,刘义庆撰,吉林文史出版社 《收神记》,干宝撰,上海古籍 《后汉书·党锢列传》、《三国志》、《魏书》及《晋书》有关章节 《中国通史·五、六卷》,白寿彝主编,上海人民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