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众 生 之 路 ·方 笛· 一   芸是在六月里的一天开始上班的。那天,天气照例是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 风。因为头天晚上刚下过雨,空气湿度大,汗便不容易蒸发掉,将衣服湿塌塌地 黏在身上。从车里出来,人们都急匆匆地往楼门口走,芸也加快步子进到了神经 科学系大楼里。   比尔实验室就在这栋楼里。因为是由一位叫比尔的富翁资助的,所以实验室 就以比尔这名字命了名,芸将要在这个实验室里工作。比尔实验室的老板是汤姆,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因此,芸进到大楼后便找到电梯,独自站在那里静静地等。   一楼的大厅高大宽敞,这使原本就瘦弱的芸更显单薄、孤立。大厅里人们来 来往往,行色匆匆,芸置身其中,心里便生出疲惫,也便想逃出这让人倍感空间 压迫的大厅,避开这份忙碌。芸没有什么事业心,她向往悠闲的生活。所谓悠闲 的生活,对于芸来讲,便是心情舒畅地呆在家里,睡个好觉,做顿可口的饭菜, 然后捧着本闲书坐在落地窗前慢慢地读。其实呢,眼睛是不常落在书上的,更多 的时候倒是望着窗外发呆,让思绪自由自在地飘。偶尔地,窗外绿草地里新长出 的嫩芽,树上鸟儿唧唧喳喳的叫声,细蒙蒙的飘雨,慢慢踱步的人,也会吸引她 的注意力,然后由此再展开其他的联想。而傍晚时分却是芸最爱的。她会坐在淡 黄的斜阳里,许久地一动不动,让那尚有一丝丝热的光照着自己,看太阳一点点 地往下沉,最后落在远处的树丛里,留下几片红的云,随后夜就一点一点地来了。 但是,芸向往的这种悠闲生活却是难以实现的。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工作,这就 是现实。   此时,芸站在大厅里,她不想让自己的心继续陷在紧张忙碌的状态里,便不 再看周围行色匆忙的人,垂下眼睛,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脚上。这天,她光脚穿了 一双凉鞋,脚趾露在外面,涂成粉红色的脚趾甲便显得醒目了。芸不禁有些后悔, 想着出门时应该穿双袜子的;又猜测着汤姆会分配给自己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不 知道自己能否胜任;同时又隐隐地担心与美国人一起工作能不能处理好关系。芸 兀自立在那里胡思乱想,便一时忘了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偶一转头,见一个长发 的美国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也在等电梯。芸看了他一眼,连忙将目光 收回来,望向别处。在芸的观念里,留长发的男人有两种类型:搞艺术的或是黑 帮分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性格狂躁,与社会格格不入。芸曾在大街 上碰到过衣服上涂了五颜六色油彩的画家,他们披着凌乱的长发,目光呆滞,面 无表情,旁若无人地在喧闹的大街上孤独地行走,如游魂一般;还有那些摇滚歌 手们,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上蹿下跳,将乱蓬蓬的长发甩来甩去,似乎借着发 的甩动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躁动也抛了出去;黑帮分子留长发的原因,便是向社会 宣布自己的叛逆罢。其实,每个男人留长发都有自己的理由,各不相同。但芸的 心里只有这样的臆测,于是便对所有留长发的男人都抱有成见,从而敬而远之了。   终于等来了电梯。窄小的空间里站两个人,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芸便感 到有些不自在。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长发男人,却发现他也正在打量自己, 这一眼偷窥的目光竟被对方捉住了,芸的脸不由得默默地红起来。她有点难堪, 索性调整了一下自己,将头扬了扬,重新将目光投向对方,微笑着点点头,与对 方打招呼。长发男人伸过手来,笑道:“你好,我叫迈克,很高兴认识你!你是 中国人吧……”就这样,芸在电梯里认识了迈克,他有长至腰际的金黄色头发, 肥胖的身体,并且十分健谈。 二   虽然西方白种人的肤色都是白的,但这白也是有区别的。有些人白得无血色, 象漂白纸,能清楚地看出纵横交错的青的血管;有的人是白里透着黄,如蜡烛的 颜色;最好看的是白里透出粉红,面若桃花;而白里泛着青,便会让人觉出隐隐 的晦气了。汤姆不幸就是这最后一种。他中等个子,略显消瘦,鼻子大且坚挺, 有深深的眼窝,一双冷漠无光的眼睛便埋在里面。眼眶周围及鼻翼两旁透出明显 的青色,加重了他脸的阴沉。芸来到三楼,汤姆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她。见芸来了, 便草草地与她打过招呼,然后一摆手,让芸跟他去实验室。   汤姆走得很快,芸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急忙忙地往前走。楼道里铺着地毯, 因此听不出脚步声,很安静。两个人这样不出声地走,芸便感觉有些尴尬,想说 点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出话题。汤姆似乎没考虑这些,他板着面孔,看也不看芸 一眼,只顾往前走,仿佛有迫切的事情亟须去做。这种气氛使芸感到紧张,她的 神经便也跟着绷紧了。芸是喜欢闲散松弛的,这种紧张的状态着实令她反感,于 是她的心便在走过长长的楼道后变得沮丧了。后来,芸逐渐观察到,无论汤姆出 现在哪里,他都会把紧张带了来。他那泛青的脸和冷漠的目光撕碎了祥和,将躁 动和焦虑播散开来,然后强行塞进别人的意识里,让每个人张皇失措。这是汤姆 追求的效果,若达到了,他的冷漠的眼睛里便会因此而闪出星星点点的光来。   汤姆将芸领进实验室,带到迈克面前,说道:“迈克,这是芸,以后她就加 入你们这个课题组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芸有些惊讶,看看迈克,他的脸 上也显出愕然的神情,然后两个人都微微地笑了。芸说:“真巧。”迈克也说: “真巧。”   接下来,迈克就领芸参观实验室,并将实验室的成员一一向芸作了介绍。比 尔实验室在二楼,有里外两间,外间是个小实验室,迈克就在这里工作。另外还 有一个美国女孩儿劳拉也在外间工作,不过她不愿意把精力放在做实验上,倒是 经常跑到三楼,在汤姆面前晃来晃去的,也帮着秘书接接电话,做些琐碎的事, 因此实验室里便不常见到劳拉的身影。   迈克言谈举止都很随便。自打汤姆将芸带进实验室,迈克就放下手中的工作, 滔滔不绝地与芸说话。而且,迈克讲话也没有什么顾忌,似乎已经认识芸很久了, 是她的老朋友。他的穿着也是随意的。因为胖,他的肚子向前凸着,裤带便系在 肚子下部,宽松的裤子也就显出邋遢来。他光脚穿着一双皮鞋,那鞋许是穿得久 了,皱巴巴的有许多褶子,显得十分苍老。芸原本是沮丧的,与迈克说着话,心 情便也渐渐好转起来。“与迈克一起工作,至少不必太拘谨。”芸想。但是,芸 对留长发的男人一直是有所顾忌的,想问问迈克他留长发的原因,但又觉得那是 他的私事,担心自己问得唐突,他若真的性情急躁,突然变了脸,说几句难听话, 自己的面子怕是挂不住的,因此芸终是没有问。   迈克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琐事,棕色的眼珠快活地转动着。正讲着,他突然 停下了,走到冰箱旁边,从里面取出一个大瓶子,原来他是渴了。那瓶子里面有 一点桔汁,他“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瓶子便空了。然后,他对芸说:“走,我 带你去个地方,那里的饮料免费。”说罢对芸笑着挤了挤眼睛。   在一楼的饭厅里,迈克灌了满满一大瓶桔汁。但他没有立即离开,又搭讪着 与饭厅里一个黑人侍者说话,最后,似乎是不经意地,跟人家要了两块甜点。芸 也接了一杯可乐,迈克再三再四地要分给她一块点心,但芸不喜欢甜食,便笑着 拒绝了。两个人一路吃着喝着走回来,快到实验室时,楼道的墙上有一块留言版。 迈克驻足看看,然后让芸帮他拿着那瓶桔汁,自己腾出手来将留言版上的几张广 告纸取下来,拿进实验室,找个夹子夹了起来。这种广告纸背面没有字,“可以 用它做实验记录。”迈克道。芸笑了笑,没说什么,“迈克还真会过日子。”她 想。 三   芸要干的工作,是帮助迈克做实验,为一篇投到《自然》杂志的文章再补些 实验结果。大凡搞科学研究的,都十分重视发表文章。文章的数量是重要的,文 章刊登在哪一级别的杂志,也有很大的差别。能在《自然》或《科学》上发表文 章,意义非同一般。这不仅意味着你对科学做出了贡献,也不仅意味着你已经晋 升到一流科学家的行列,最关键的,是与你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有了这种高档 次的文章,你申请的基金就有可能被批准,你就有机会被提职称,被加薪。因此, 汤姆对这篇文章的补充工作非常重视,派芸帮迈克做实验,以便使这篇文章能够 尽早发表出来。迈克虽然只是这篇文章的第三作者,但他仍是十分得意的。与别 人谈起话来,总将话题扯到他的实验上,进而说起这篇即将发表在《自然》的文 章,再讲讲他是怎样辛苦工作的。“这个实验耗时间,又累,我早就对汤姆说需 要再派个人来。如今你来了,我也可以轻松些了。”迈克对芸说道,“实验的时 间拖得长,要早点动手才好。咱们明天早晨八点钟开始,先配好一份新鲜溶液, 然后去动物楼取组织。”芸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芸来到实验室,将溶液配好,又准备好实验用具,便坐下来等 迈克。实验室里很静,挂在墙上的表嘀嘀哒哒地响着,时间就在这嘀哒声中一点 一点滑走了。因为起床早,坐在这安静的实验室里,芸便有些犯困。于是,她站 起来,绕着实验台缓步走了几圈。抬头看看墙上的表,已经九点了,芸的心里便 有些烦躁,渐渐地生出些不满。她走到窗前,趴在窗台上向外看着。一棵长得茂 盛的树紧挨着窗子,在枝枝桠桠的树杈上,一只小松鼠闪着乌溜溜的眼珠看着她。 稍远的停车场里,有两根竖立的旗杆,星条旗和校旗分别挂在上面,在无风的空 气里懒懒地垂着。偶尔有车开进停车场,但走出来的人都不是迈克。“迈克不会 是出了什么事罢。”芸趴在窗台上想。   临到十点钟时,迈克终于摇摇晃晃地走进实验室。芸看了一眼,见他脸上有 几道凹凹凸凸的痕迹,便知他是刚睡醒了。迈克看着芸,笑道:“对不起,昨晚 喝多了啤酒,睡得竟连时间都忘了。”芸忍住心中的不快,勉强笑了笑。迈克觉 出了芸不高兴,便将话题引开,道:“汤姆往实验室打过电话么?”芸摇摇头。 “他倒是给我家里打了个电话,还是电话铃把我叫醒了的。他在留言机里讲了几 句话,我没敢吱声,直接跑这儿来了,也没顾上吃早餐。”迈克边说边慌慌张张 地拿了溶液与实验用具,与芸一起去动物楼取组织了。   待分离完动物组织,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中午了。匆匆地吃过饭,芸和迈 克回到实验室继续做实验。迈克先端了一杯咖啡喝着,然后将收录机打开,滋滋 喇喇地转换频道,遇到一播放摇滚乐的台,他便停下来。但那声音不稳定,随着 迈克的走动忽大忽小,于是他又拔出天线转来扭去地调方向。芸听到音乐,心里 便轻松起来,笑道:“一边做实验一边听音乐倒是不错,我也喜欢音乐。”迈克 便很高兴,扭过头来追问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舒缓优美的。”“ 摇滚呢?”“不喜欢,太乱。”“我倒是偏爱摇滚。噢,我还录了盘磁带呢,是 我和我的朋友演奏的。”迈克说着便在一个装满磁带的盒子里翻起来。“是你们 自己演奏的?”“是的。”迈克找到磁带后便将它放进收录机里,立时便有嘈杂 的音乐响起来。迈克随着咚咚的音乐摇摆着,一副陶醉的样子。芸看着,便想迈 克留长发或许和他喜欢音乐有关罢,于是便将自己对长发男人的看法讲给迈克听, “不过我觉得你的性子并不躁,反而倒是有点慢呢,也不知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迈克微笑着听芸讲完,道:“其实我留长发的原因很简单,我的脸庞大,留长发 会掩其丑,使我觉得自己更漂亮些。”芸听后不觉莞尔。   待曲子停下来,迈克对芸道:“其实,较之科研,我更爱音乐,它是我的精 神和灵魂。做科研不过是为了挣钱糊口罢了。”迈克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不妥, 又道:“其实,我也很喜欢科研,也适合做这项工作。将来,我还要当老板,拥 有自己的实验室。”迈克笑了笑,继续道:“你猜怎地,我上大学时,生理课补 考了两次才过关。我那老师说我不是做科研的材料,这辈子都不要尝试着搞科研。 嘿嘿,你看,我现在不仅搞了,还做得不错。等这篇《自然》上的文章发表了, 我会拿着文章去看他。”   迈克将一半心思放在音乐上,中间又接了几次朋友打给他的电话,因此实验 做得十分忙乱。他常常突然站定,脸上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那是他的思维又中 断了,在回想自己正在做什么或是将要做什么,比如找支笔,或者加一种药物什 么的。如果想出了,他会拍着脑袋笑笑;若想不出,他会耸耸肩,自嘲地说自己 是患了早老性痴呆。芸看了,不禁在心里暗暗地笑,觉得迈克的神经系统似乎发 育不健全,如他肥胖的身体一样,脑子里脂肪也堆积过多,从而妨碍了神经之间 的联系。这种丢三落四缺乏逻辑的脑子实在不适合做科研。   音乐不知疲倦地响了几个小时,芸的脑子便有些发木。她不由得后悔起来, 若当初不对迈克说自己喜欢音乐就好了。迈克想必是早已习惯了,实验间隙时, 他趴在实验台上,在咚咚的音乐声中睡着了。午后的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那白 里透红的皮肤有细细的汗冒出来,他睡得很熟。   正如迈克所说的,这实验的确耗人。吃过晚饭,芸还得加班将实验继续做完。 她的身子天生下来便弱,如此这般地工作一段时间后,芸便感到倦得很了。晚上 回到家里,也没心思看电视,只是躺在沙发里,望着苍白的屋顶发呆。有时想想 迈克,觉得他搞科研真是误入歧途了,其实他做推销员更合适。可是他并没有意 识到这一点,还在梦想着当老板,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呢。转念一想,芸又觉得迈 克这样懵懵懂懂的追求是幸福的。能不能当成老板是另外一回事,这份追求本身 就是令人快乐充实的。自己呢,并不想在科学上做出什么成绩,也没有事业上的 追求,只是为了挣钱,为了生存而这样疲惫地工作,然后落寞地生活。芸这么想 着,不禁怅然,也便隐隐地觉出了生命的无趣。 四   汤姆希望迈克和芸尽快将实验结果补齐,好使那篇文章早些发表出来。临近 独立节时,他召集实验室所有工作人员开会,要求大家向他汇报工作进展情况。 轮到迈克发言,他详细地将最近的实验结果讲给大家听。汤姆阴沉着脸坐在那里, 一直没有说话。其实,他是嫌迈克和芸的工作拖沓,进展太慢了。待迈克讲完, 汤姆便冷冷地问:“你补做这个实验多长时间了?”“两个月。”迈克答道。“ 还需要多久才能做完?”“这,不太好说。”迈克吞吞吐吐地回答。汤姆把脸转 向大家,道:“在我这个实验室工作,就要用高标准要求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 拿出最漂亮的结果。如果想在这儿混日子,拖拖拉拉地干活,对不起,走人!” 迈克的脸顿时红了,连耳朵也变得通红。芸也坐立不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汤姆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子话,最后道:“独立节有谁不能来上班,举手。”一 位四十多岁的女技术员踌躇道:“对不起,我有了安排,要趁独立节时去度假。” 汤姆带着讥讽的语气说:“好哇,度假吧,去了就别再回来上班了。”说完自己 先摔门走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敢再说什么,也都默默地回实验室干活去了。   回到实验室,迈克垂头丧气地说:“这下独立节休不成了,只好来加班了。” 芸也闷闷不乐,但她知道自己也只能这么做。现而今这个时代,整个社会象一部 巨大的机器,疯狂地运转。才华横溢精力充沛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机器上的一个零 部件,或一颗螺丝钉之类,而她和迈克这样的,只配当上面的一个小分子罢了。 即便是这样一个用肉眼都看不见的小分子,也要拼着全力干才行,否则便会跟不 上这部大机器的运转,而被淘汰下来。立刻地,便会有其他的小分子挤进去,抢 占了那位置。在这场为了生存而进行的竞争中,才智不济身体虚弱的人是处于劣 势的,他们不得不疲于奔命,因此而抹杀了自己的个性,折断了梦想的翅膀,使 它不能够再飞翔。芸就这么坐在那里呆呆地想着。   迈克见芸发呆,犹豫了一下,凑到芸跟前,压低声音道:“也许有些事情我 不该跟你说,但我想还是让你知道更好。实际上,这个实验室是约翰和我建起来 的。”“约翰?”芸疑惑道。她是知道约翰的,约翰是印度人,身材魁梧,衣着 整齐,不苟言笑,说话和走路都慢吞吞的。他和汤姆是两种类型的人,汤姆做事 风风火火,似乎下一秒钟天就要塌下来了;约翰呢,不着急不着慌的,慢条斯理 地说话、走路,如大象一般。他不经常来实验室,偶尔来了,也总是呆在实验室 隔壁的办公室里。“对,是约翰。这篇投到《自然》文章的第一作者就是他,在 我心里,约翰才是真正的科学家。你看,”迈克边说话边指着计算机和一样样实 验仪器,介绍当初他和约翰是怎样买来并艰辛地安装上;又是怎样使四壁空空的 实验室变成现在的规模。因为回忆自己创业的经历,迈克便有些激动,脸色微微 泛红,话也说得很快,便有零星的唾沫飞到芸的脸上。因为迈克说话时一直盯着 芸的脸,因此她不能立刻擦掉,担心迈克看到了会难堪。想站得离他远点,但又 不好突然走开,只得一点点往后挪。如此这般地分了心,迈克后面讲的话她便没 有听全。   “可是,后来汤姆来了。他因为讨得系主任的欢心而成为这个实验室的老板。” 迈克将话题转到汤姆,芸开始凝神细听了。“汤姆的水平我们都知道的。对于科 学,他懂得不多,但他会巧妙地将别人的结果据为己有。这篇即将发表在《自然》 上的文章,从想法到实验设计到具体操作,都是约翰和我做的,汤姆从未插过手, 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又是如何做的。可他是实验室的老板,文章不得不 加上他的名字。”迈克无可奈何地说。“其实我的薪水不是由汤姆发的,而是约 翰从他的基金里拨出的钱。”“那约翰呢,他的薪水不是从汤姆哪儿领的么?” 芸问。“不是的,约翰在另外一个部门还有一份工作,他是那里的老板。他的薪 水是由校方支付的。”芸感到问题复杂了。自己的薪水是由汤姆发的,那么她与 迈克就是两个系统的人了。迈克背着汤姆这样说他,不知汤姆在心里如何想约翰 和迈克呢。摆在实验台上的仪器“咕咚咕咚”地冒着气泡,那是从氧气瓶里出来 的氧气,经过玻璃管、橡胶管,千回百转地通到液体里,最后冒出来。可人际关 系却不是这样通畅,它是纵横交错的,有许多的枝枝节节,有时不免让人迷失了 方向,不知道通路在哪里。芸又这么呆呆地胡思乱想了会子。 五   又过了三个月,投到《自然》的文章终于发表了,迈克和芸都松了口气,汤 姆的脸上也难得地有了些笑容。他拍着约翰的肩膀,不断地说:“好极了,好极 了。”可约翰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是特别高兴。倒是实验室的几个同事见 汤姆这样夸奖约翰,面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尤其是深受汤姆赏识的吉米,因 为这篇文章上没有他的名字,所以全没了平日趾高气扬的神情,无聊地站在那里,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但那笑容似乎不会动了,长久地 僵固在脸上,象是戴了笑的面具。芸见了,不禁暗暗地替他难受,于是便将目光 移开,尽量不再去看他。兴奋之中的汤姆似乎觉得气氛不够热烈,便又让秘书买 了香槟酒,每个人喝了半杯以示庆祝。这时,迈克的母亲也来到实验室。迈克特 地将他母亲叫了来,他是觉得自己的文章在《自然》上发表了,虽说是第三作者, 也是给母亲脸上增了光的。迈克的母亲在他八岁时就离婚了,迈克一直随他母亲 生活。“我不想责怪我的父亲,”迈克曾经对芸说:“他结婚时才十八岁,也还 是个孩子,并不知道婚姻是什么。可是我却十分敬佩我的母亲,她离婚后又找了 工作,自给自足,生活得非常充实。你能想象得到么,她现在还天天骑摩托车上 下班呢,好酷噢。”迈克将他母亲一一介绍给众人,大家敷衍着,说两三句赞扬 迈克的话。迈克看出大家没多少诚意,略微有些失望,脸上的笑容便少了些,不 如原来笑得那么灿烂了。迈克的母亲见过众人,便站在一旁喝香槟酒。芸没有太 多的欢喜,也不象吉米那么沮丧,只是觉得完成了一项工作,心里轻松了些。她 斜靠实验台站着,正巧迈克的母亲走进了她的视线,芸正闲着,便有意无意地端 详起她来。迈克的母亲化了淡淡的妆,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洁净光滑,不象是 年近五旬的人。可能因为儿子的工作出色,她笑得很开心,芸便觉得那笑脸有些 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过了会子,芸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大肚子弥勒佛的笑脸, 并与迈克母亲的脸重叠了起来,芸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引得几个人扭过 头直朝她这边看。   新闻媒体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报纸和电视台的记者蜂拥而至,实验室里 乱糟糟的,不能正常地工作。汤姆和约翰都不肯丢掉这个抛头露面的机会,两个 人争着站在镜头前,抢着发表自己的见解。汤姆英语流利,嘴快,声调高,因此 占了优势。约翰本来行动就缓慢,见记者来了,还要先躲进自己的办公室里,梳 梳头发,紧紧领带,将西服抚抚平,然后摆出学者的样子出来见记者。他的英语 有印度口音,逻辑也不是很清晰,因此记者也不愿意多搭理他。约翰不由得有些 气急败坏,阴沉着脸,但强忍着没有发作。   采访汤姆和约翰的同时,也要显出实验室的忙碌。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在 实验台上摆些烧瓶,里面放进干冰,再加上水,就有雾气连续不断地冒出来,实 验室里显得迷迷蒙蒙的。芸、迈克和劳拉们也要作为背景,装出紧张工作的样子, 以保证画面的完整。“虚伪么?是的,虚伪。但要生存就只能这样。”芸无可奈 何地想。迈克却很兴奋,他双颊泛红,两眼放光,长发梳得光滑整齐,还特地穿 了一件崭新的白大褂。他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希望找个上镜头的最佳位置,因 此边走边急急忙忙地四处张望,倒显出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拍摄过程中,迈克 又犯了老毛病,把笔随手夹在耳朵上,模样象个木匠。芸看着好笑,就给他使个 眼色,再用手指指耳朵。迈克立即明白过来,慌忙从耳朵上取下笔,然后冲芸笑 笑。然而没过多久,芸发现那支笔又架到迈克的耳朵上了。 六   《自然》上的文章发表后没几天,汤姆和约翰就闹翻了。约翰原本就对汤姆 不满,《自然》上的文章发表后,汤姆因此又出尽了风头,约翰心里便又增了些 怨恨。因此,约翰逢人便说,这篇发表在《自然》上的文章,从想法到实验设计 到具体的操作过程,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汤姆根本不懂他们做的是什么。只是因 为汤姆是这个实验室的老板,所以文章不得不挂上他的名字,言外之意便是汤姆 不劳而获了。汤姆听到消息后,脸变得铁青,在楼道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将手中 的可乐瓶摔在地上,然后一脚踢出老远,恨恨地道:“约翰这个小人,我简直不 能相信他竟干出这种事来!这篇文章从想法到实验设计,明明都是我做的,他不 过是按照我的意图做了实验而已。”不过汤姆很快安静下来,他已经打定主意, 要把约翰赶出比尔实验室。然后,他让秘书把芸找来,说道:“芸,以后你不要 再帮迈克做实验了,他们不久就要离开比尔实验室。听说约翰接受了另外一所大 学的邀请,迈克跟他一起走。从现在开始我们做自己的项目。”芸点点头,没有 说话。   实际上,约翰和迈克并没计划走。相反地,约翰认为比尔实验室是他们白手 起家建起来的,如今又有了发表在《自然》上的文章,他更有理由当实验室的老 板。在这种想法驱使下,约翰紧锣密鼓地活动起来,在校长、系主任及方方面面 的实权人物处游说。汤姆也没闲着,他也在马不停蹄地为赶走约翰而四处奔走。 两个人不停地勾心斗角,矛盾日益加深。最后,竟连彼此见了面也熟视无睹,形 同路人了。   芸不了解约翰。但因为汤姆为人冷酷,也因为迈克对约翰非常敬重,因此在 汤姆和约翰的矛盾中,芸是倾向于约翰一方的。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使芸 对约翰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那天,芸正在做实验,约翰走进实验室,站在芸身 边,看她干活。因为凑得太近,约翰身上的嬗浊味扑鼻而来,芸险些被熏晕过去。 她屏住呼吸,装作找东西的样子,走到别处,趁机换了几口新鲜空气。又担心约 翰察觉出自己在回避他,只得再走回来。约翰倒没觉出什么,在芸来来去去的当 儿,已经说了许多话。逐渐地,他扯到正题,道:“芸,我看出你是聪明的,又 掌握了这么多技术,按说是能挣到不少钱的,汤姆给你的薪水太低了。”芸怔了 怔,没说话,只淡淡地笑了笑。约翰见芸脸上有笑容,便继续说道:“我有个朋 友刚刚当上老板,正缺人,你不去试试?”约翰说完便看着芸的脸,等她说话。 芸见约翰盯着自己,只得说:“我才来这个实验室不久,目前还不想换工作。再 说,我走也要汤姆写推荐信才成,他不答应我是走不掉的。”“你放心,推荐信 我会给你写的。”约翰道。这时,站在一旁的迈克插嘴说:“约翰的推荐信比汤 姆的要好。在咱们这一领域,约翰的名声响得很呢。”“再说罢。”芸笑了笑, “如果我要走,一定找您写推荐信。”“没问题,没问题。”约翰说罢转身要走, 但又想起了什么,继续对芸说道:“我看你经常加班,有时连节假日也不休息。 嗯,你知道,美国是个法制国家,在这方面是有法律的。汤姆应该额外付给你加 班费,他这样做了么?”“没有。”芸勉强笑着道。约翰这样挑拨离间,着实令 芸反感。她不愿意再多说什么,盼着约翰赶快离开。约翰觉出了芸的冷淡,便不 再说话。这时,迈克走过来同约翰搭讪,两个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嘁嘁喳喳的, 象是有什么秘密怕被别人偷听了去似的。芸离开他们,站到别处去做实验。“人 们在追逐自己利益的时候,丑的本性竟这么无遮无掩地表露了出来。”芸闷闷地 想。   自从芸和迈克分开做实验,芸的工作量便大了,比以前累了许多;又因为身 处汤姆和约翰的矛盾中,心里便也烦乱,愈发觉得离自己向往的悠闲生活远了。 郁郁寡欢时,芸也曾考虑将自己嫁掉,结婚后呆在家里,或许能过上那种悠闲的 日子。但是看看周围的中国人家庭,女人结婚后照例要上班的。个别在家闲着的, 遇到中国人聚在一起了,便会显出不自然的神情。而那些工作着的女人,虽然表 面上会说“在家呆着好”,可眼神里总是有些不屑的,谈话之中也往往显出自己 的优越来。而且,如果婚后自己不挣钱,不能自立,在丈夫面前也不平等的。 “这样看来,即便结了婚也是要工作的,悠闲的生活只能是梦想了。”芸想。因 此,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将这种紧张忙碌机器样的生活视为正常,说服自己的心, 让它随着一个个白天和黑夜,与日月一同慢慢而平静地变老。 七   不久,汤姆和迈克的关系也因为一件小事彻底破裂了。由于新闻媒体的宣传, 比尔实验室名声雀起,于是就有不少人前来参观。因为参观者中有不少腰缠万贯 的富翁,若打动他们,实验室或许会得到他们的捐助。因此,汤姆对此一向很重 视,每次参观者来之前,他总是跑来跑去,安排人打扫实验室,这人干啥,那人 站哪儿,总之希望能留给参观者一派紧张繁忙的印象。通常在这种时候,迈克就 躲进约翰的办公室,他决不会做给汤姆脸上增光的事。但是,有一次实验室实在 缺人,连秘书都被派到实验室,穿着白大褂装模做样地干活,实验室里仍显得清 清冷冷。这时恰巧迈克走过来,汤姆便道:“迈克,过一会儿有人来参观,你要 留在实验室里。”迈克冷冷地答道:“我没时间。”这句话激怒了汤姆,他的脸 立刻拉长了,声音低低地道:“迈克,你听着,我是这里的老板,实验室是我的, 你不干可以,滚!”迈克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道:“别理我。”悻悻地走进了 约翰的办公室。   芸尽量避免卷入这场是非中,但处在漩窝里是身不由己的。自从汤姆和约翰 闹翻后,迈克和芸就将实验分开,各做各的了。芸希望同迈克保持好关系,迈克 也说:“芸,我和你是朋友。如果我做了什么,也是针对汤姆的,你别介意好么? ”最初,迈克想着他和约翰是这方面的权威,料定芸不会做出什么结果。但是随 着时间的推移,迈克开始对芸的实验好奇了。一次,芸发现自己的实验记录被人 翻过了,上面还有涂改的痕迹。她很生气,拿着实验记录指给迈克看。迈克显出 诧异的神情,道:“噢,上帝,这是谁干的?芸,相信我,我是你的朋友,决不 会干这种事。”然而自此以后,芸就不断碰到些小麻烦,诸如实验用具找不到了, 或者药品没了等等。虽然两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但心里却是别扭的,彼此都觉 得对方心怀鬼胎,暗地里也分别将自己的东西藏了起来。如此这般鬼鬼祟祟地过 了些日子,芸的实验突然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结果。她绞尽脑汁,查来查去,终于 发现自己放在冰箱里面配好的溶液,酸硷度低了一倍多,而这种溶液的酸硷度是 很稳定的,肯定是有人搞了鬼。辛辛苦苦做了几天的实验白费了,芸气得血往上 涌,脸发烫。她猜着这事是迈克干的,可自己又没亲眼看见他做手脚,只得把气 咽到肚子里。但芸下决心再也不理迈克了。   一连几天,芸都没同迈克讲话。迈克与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冷冷地点点头, 不说话,也不用眼睛看他。芸知道迈克不时地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脸色,但他 却始终没问芸为什么不搭理他了。实验室的空气变得沉闷了。两个人默默地干着 自己的活儿,收录机里的音乐枯燥地响着,却没有人说话的声音。这天,外面雷 电交加,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芸喜欢雨,下雨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的心很沉很 静。她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看雨点劈里啪拉地打在玻璃上,汇成水,然后哗 哗地流下来。良久,芸用眼角偷偷地瞥了一眼迈克,见他正愁眉苦脸地摆弄一台 旧仪器。那仪器三天两头地坏,象行将就木的老人。芸有些后悔,“其实我们这 是何苦呢,迈克和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两个,都在为自己的生存寻求一点空间 罢了。”有一丝怜悯涌上芸的心,为迈克,也为自己。她走到迈克身边,替他递 过一件修理工具,说道:“这台仪器太破了,实在没必要修了。”迈克看了芸一 眼,两个人的目光刚一相遇,又都赶快将眼睛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迈克笑了 笑,低着头道:“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汤姆如愿以偿,终于将约翰赶出了比尔实验室。迈克跟约翰一同走了,转到 另外一个系,继续在约翰手下工作。 八   约翰和迈克迁走后,芸就很少见到迈克了。偶尔地,迈克有事回实验室,他 会东摸西看,显出恋恋不舍和遗憾的神情,毕竟这个实验室是他一点一点建起来 的。他也会和芸聊些闲话,芸便觉出他现在不是很如意。她原本想着迈克一心一 意跟着约翰,应该得到他的赏识和提拔的,却不料实际情况竟不是这样。他们搬 到别的系以后,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困难重重。没有实验设备,只好与别人共用 实验室,这样,在做实验的过程中,难免会与别人发生冲突。“这倒也罢了,” 迈克道,“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薪水问题。约翰答应我他申请到钱后就给我加薪。 可左盼右盼的,他申请到钱了,却再不提给我加薪的事,似乎忘记了,倒是又雇 了个新人。”迈克摇摇头,继续道:“我已经又找约翰谈了。如果他还拖着不给 我加薪,我就要找别的工作了。我需要钱,想租个好房子,买辆新车,将来还要 结婚。”   然而,迈克加薪的要求最终还是被约翰拒绝了。“我要走了,去另一个城市。 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当小学老师。”迈克打电话告诉芸,“我并不喜欢同 小孩子打交道,可我不得不做这个工作,当教师能挣到不少钱。你知道,我的女 朋友怀孕了,我要同她结婚,还要抚养孩子,都需要钱。”   迈克临走前,来实验室与芸告别。芸正在做实验,一抬头看见他,不禁怔住 了,迈克的长发竟剪了,理成了平平的寸头。芸早已习惯了梳长发的迈克,乍见 之下,不免觉得面前的迈克陌生了,恍然间竟觉得原来的迈克已经消失了。“怎 么把头发剪啦?”芸问。“要做丈夫和父亲了,树立一个新的形像罢。”迈克笑 了笑说。芸道:“听起来不错。不过,可别像你戒烟似的,新年前订计划,新年 第一天执行一天,以后照抽不误。”迈克道:“努力往好的方向做罢。”两个人 闲聊着,迈克便又谈起了他是如何建这个实验室的,又说多么希望能同芸继续在 一起工作。言罢,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到年纪轻轻的迈克无可奈何地叹气,芸的 心里不禁悲凉。两个人似乎还有些话要说,有些感慨要发,但又不知道怎样表达 出来好,一时间竟没了话说,只是默默地坐着。这一瞬间,芸便想起了第一次在 电梯上见到迈克的情景,以及一起做实验时点点滴滴的事,一幕幕的就象昨天刚 刚发生过的。迈克又坐了会子,然后站起身,道声再见,走了。芸走到窗前,趴 在窗台上,看迈克钻进一辆破旧的汽车,缓缓地开走了。那车的漆掉得斑斑驳驳 的,象老人脸上一块块的老年斑。   两周后的一天晚上,迈克给芸家里打来电话。他有些沮丧,因为当老师实在 是他所不愿意的。“每天和一群闹哄哄的孩子在一起,烦透了。如果不是因为钱 的缘故,我一天都不愿意呆在这里了。我正在与别的大学联系,有机会的话,我 还是要回实验室继续做科研……”不知不觉地,他又说了许多话,最后叹道:“ 芸,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不为生存发愁,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芸不知道。人被求生存的原始本能拖着,不得不拼命地四处奔波,这便是芸 芸众生所必须走的路罢。但芸没再说话,她疲惫得不想再说什么。放下电话,芸 关上灯,绻坐在沙发里,在黑暗中静静地发呆。有风吹进来,她感到微微地有些 凉,便将两臂抱在胸前,以温暖自己。一低头,背后的长发便滑落下来,遮住了 一边裸露的臂,也挡住了些许的寒。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地毯上一点 一点慢慢地移动。芸就这样独自长久地坐着,让夜静静地拥着自己倦的身心。   月光如水,长发如衣。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