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 朝 两 忘 烟 水 里                ·青 梅·   认识阿翔大约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在科大旁边的一家公司上班,他 们实验室刚好和我们公司有一些业务联系。他第一次来我们公司时,好多小姐都 对他多看了一眼,原因是没想到科大的博士也有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因为 平时印象中科大男同学都是一副深度眼镜不苟言笑的模样。   不知道底细的,确实看不出来阿翔是个学生,而且是个专业上的佼佼者。在 他身上很难找得到一般学生那种单纯稚嫩的痕迹。略显倦怠的神情中,更多的是 一种玩世不恭的味道。不过他又有孩子一样可爱的笑容,清澈明亮。再说他很会 处人,帮朋友的忙总是不遗余力,所以喜欢他的还是大有人在。   不过最早的时候我和他并不熟,也就是点头之交。   后来有一阵我遇到很糟糕的事情。那时候正逢学校放暑假,人很少,空荡荡 的校园成了我独自哀伤的去处。有一天中午我又茫然地在树下呆坐着,碰巧阿翔 从食堂打了饭路过。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发呆呀,吃过了没?我摇摇头。他说 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要不到我那儿坐坐吃点东西吧。   反正也无处可去,我就跟着他到了寝室。乱乱的,跟每个大学生宿舍没什么 两样。他找了干净的瓷盆给我盛了点饭,又倒了一杯可乐。我说不想吃。他说干 嘛呀,再怎么天蹋下来的事也总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呀。一边说一边就自顾自地吃 起来了。   吃了饭他洗了饭盆,往椅子上一靠,点支烟。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傻呆呆 地看着他抽烟。一支烟完了,他指指后面的床说: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反正我 这没人。   我那是第一次觉得阿翔的这点好。他挺懂得人的,不好奇,也不刻意,把你 当个随随便便的朋友,恰到好处。   那个中午我们俩就靠在他那张乱糟糟的床上,他抽着烟,我不停拨弄着一把 钥匙环,百无聊赖。午后的校园里寂静得令人吃惊,空气里不断涌过来的干草味 让人昏昏欲睡。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嘴说着什么,他的脸朝着窗户,外面淡淡 的光线映过来,在他脸上呈现一种奇怪的清亮,亮得模糊。   自那次以后,我们算是熟络的朋友了。有时候晚上我洗了澡就吸着拖鞋晃到 他实验室坐坐。他实验室里有空调,很舒服。而且他实验室要干净许多。我去了, 他有时候自忙自的,给我倒杯水,拽本书给我就把我打发了。他那有很多书,甚 至有一些当时世面上的所谓禁书,我记得《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就是在他那看 的。   我问他那些书是不是他自己买的,他说你看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吗。我们因此 没讨论过什么书,也几乎没谈论过和人生有关的深奥话题。他从不主动问我的烦 恼,但总是不落痕迹地给我安慰和鼓励。记得他给我的一封email里有这样 一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必要把挫折看得太严重,无论是从正面看, 还是反面看。天空很大,有坚强的翅膀和柔韧的耐力才能飞翔……”我很感动。 那是他不多的正儿八经说过的话,所以我记下了。   他闲着的时候喜欢和我靠在沙发上吹牛,吹的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杂话 儿。我爱把脚翘在茶几上,说到兴起就咚咚地敲起来,很快活。   聊得多了就聊起他的艳史来。   那一阵阿翔周围有不少女孩,校内校外的都有。他常常给我吹他怎么轻易就 掳获了人家的芳心,我每次总不失时机地打击他,骂他自作多情。他给我骂惯了 也就皮厚起来,继续瞎说。而我一味笑着听过去,然后再劈头盖脸地骂他。   有一次过节,他请我们几个朋友吃饭。去的时候发现他带了一个女孩,不是 一般的漂亮。   席间女孩唱了一曲卡拉OK,我记得是“红梅颂”。唱的时候举座皆惊。那 也是我听到的为数不多的感觉上很享受的卡拉OK演唱。那样一首老歌给一个如 此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唱来,别有一种风味。   自始至终那个女孩没吃什么菜,她温柔地坐在阿翔边上,看得出她对阿翔一 往情深。   不过那时候阿翔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对方是别人介绍的一个部长的 女儿,在外省。对这件事阿翔很少提及,几乎没有人知道。听说他的未婚妻很漂 亮,但有着所有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共有的骄气。阿翔也很少和我说他的未婚 妻,只一次说到每天要在固定时间打电话去“请安”,然后突然冒出来一句:我 也很悲哀不是吗?我一楞,还没答话,他已经转了话头。   阿翔说他之所以带这个唱歌的女孩来见我,是因为觉得她是所有的女孩子中 最不让他累的一个。他说那个女孩从来不要求他任何事,也从来不追着他问“你 爱我吗”这类问题。只有一次在作爱的时候,女孩动了真情,一边流泪一边喃喃 地说“和我结婚吧”。但完事后,她说:“那是开玩笑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女孩认识阿翔的时候就知道结局。   我听了这话心里特别难受。许多时候都忘记不了那张美丽的面孔。我想那不 是个一般的女孩子。   我和阿翔那时候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象哥们儿又象情人,只是没有肉欲的 东西掺杂其中。他几乎从不在我面前掩饰什么,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对他亦然。 那种感觉真是舒适而温暖,象给一杯清水洗过的干净,简单又淳厚。   阿翔常常在开玩笑的时候说,我是他认识的女孩子中唯一没和他上过床的人。 我说我这个人很怪的,第一次没和你走到那一步就肯定永远不会到那一步了。他 就半真半假地威胁说我这条漏网之鱼他迟早要收拾掉。我笑答“妄想”。我说你 和我太近了,磁场不起作用啦。他就坏笑。   我不知道阿翔的私生活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随便。我不太相信他真的能 麻木到可以肉欲横流的地步。因为很多时候我从他眼里依然看到某些纯粹而沉静 的东西,虽然一闪而逝,但我觉得那是不灭的东西,无论你想不想要它存在。   阿翔很多次跟我说他是个“已经丧失爱的能力”的人了。我看看他,扔一句 “为赋新词强说愁”过去。他也不反驳,笑笑。那笑容里倒是让人品出几分沧桑 来。   阿翔很少说从前。我只是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他大学的时候爱上一个教授的妻 子。很绝望的一段爱。他说他永远忘不了和那个女人在一个破旧的房间里作爱, 灰尘飞扬在窗帘破洞中透进来的光束中,那个女人的眼泪和汗水浸透他的臂弯……   阿翔说从那以后,他告别了有灵魂的日子。他说人只用肉体去作爱是很简单 的事。   冬天到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吃火锅。冷冷的天,我们在食堂二楼靠墙角的地 方缩着。有他的同学走过,很好奇地看着我们。阿翔就笑说,你看,人家在琢磨 怎么你不是昨晚上的那个。我气得打他,他哈哈大笑。然后说你冬天穿着大衣的 样子比夏天的裙子还好看。我就停了手,一边气笑:你倒是会拍马屁,及时得很 呢。   最后一学期的时候阿翔常泡茶馆,打通宵的扑克。第二天我在烟气弥漫的食 堂里看到他时就觉得那张英俊的脸有点象吸血鬼。他说有一天凌晨三点从茶馆里 出来,到了学校宿舍门关着进不去,他就靠着围墙抽烟抽到天亮。然后一边想着 自己活得就跟鬼一样。我说不错,亏得还有自知之明。   学校快放寒假的时候我正忙着出国的事,很长时间没见到阿翔。那一阵大雪, 也不方便出去。他给我发了封email,说要回家过年了,祝我办事顺利。然 后说过完年回来再聚。临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别没等我回来就跑了啊,我们还没 机会缠绵哪。我看了,想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对屏幕啐了一口。   过完春节后阿翔因为一些事耽搁到五月才回学校。他回来前给我打了一个电 话,说准备一毕业就结婚了。我说那是好事呀恭贺你喽,他叹口气,说好日子不 多了。   他到学校的那晚我正准备隔天去北京处理最后一点事。他打电话过来说约我 第二天吃饭,因为他可能不久要去其他地方出长差,怕是再见不到我了。   我们在学校门口的一家饭店里吃饭。看着外面尘土飞扬的熟悉的马路,心里 面都有些淡淡的感伤。我们都将离开这个呆了好些年的地方,长久以来对它的了 解与依赖突然使我们都对未知的地方有着莫名的担忧和抵触。   就在这种很茫然而无助的情感中,我们看夜色渐渐模糊了外面的景物。阿翔 看着剩下的一瓶酒,说不如到你那儿坐坐吧。   我就带着他到了我的住处。屋子里到处散放着打包的纸箱和我整装待发的行 李。我们靠着床坐下,我开了电视,唧唧喳喳的人声淡化了一点刚才凝重的心情。 我拿了点零食,阿翔接着喝他的酒。   喝到一半,阿翔说今晚我就不走了吧。我想了想,问他:说好只聊天?他说 好,我就点点头。   我们就聊起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还有一些或远或近的事。慢慢地,有点累 了。我说睡吧。他就帮着我收拾了床铺。   我找了床毯子给他,然后抱着枕头在他对面躺下。他拿脚踹踹我说你真的就 这么睡啦?我说不真睡还假睡啊!他坐起来说:你不怕我骚扰你?我说要骚扰也 不用等到今天才骚扰吧。明儿就一握成永别了,积点儿德吧你。他笑起来,说声 也是,躺下就安静了许多。   半夜里我觉着有谁在推我,醒了,是阿翔。我正困着,气恼地问他干吗。他 说睡不着。我说睡不着就出去跑步,在这发什么神经啊。他扳过我问:“你怎么 就真的能睡得这么安稳呢?!”我懒得答话鼻子里哼两声。他说:“不行,我得 违背诺言了。我忍不住。”   我一下子醒透了。   半晌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有呼吸的声音。   说实话,我是犹豫了片刻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果妥协了的话,自己肯定要后悔。我直觉那种 后悔的沉重是会压过性爱所能带来的快乐的。   我一声不吭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电脑,上网看起文章。   身后半天没动静。我回过头,发觉阿翔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咬牙切齿地骂了 句“他妈的”。我没理他,照旧看文章。   我们就那样沉默地僵持着。快凌晨时我听见他均匀的鼾声,知道他终于睡着 了。   早上的时候我撑着快睁不开的眼睛给他煎了个鸡蛋,然后把他叫醒去洗漱。 他吃东西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他不吭声。吃完了,碗一推,说:“我就是不明 白你干吗要那么死脑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真的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那样固执的原因。我并不是 那种对性看得过于神圣的人,何况阿翔不是个讨人厌的男孩。但我总觉得如果我 和阿翔走到那一步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我想如果再多一晚的话我也许就放弃这份 执拗了。好在只这一晚。   送阿翔出门的时候,我说:“别怪我。你知道做这种事其实很容易的。”他 没说什么,把我的头揽过去挨挨他的肩,然后亲了一下我的头发,走了。   也许是分别得匆忙,我和阿翔都没有留下相互的地址,从此就失了联系。不 知道他结婚没有,也不知道他过得是否快乐。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