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 生 殿 下 话 净 丑 ·芬唷·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 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 事弹……”   一部缠绵曲折的《长生殿》,唱的是离合之情,叹的是兴亡之感。剧本一脱 稿,立时京城纸贵。吴序里说蓄家乐者攒笔竞抄,转相教习,一时朱门绮席,酒 楼勾栏之所,非此曲不奏,非此戏不演,观者堵墙,优伶能是,升价什佰,世人 莫不仰观称善。  这部如此受人欢迎的作品是由王士祯的高足洪升,费时十余年,三易其稿而 成;其功夫之深可想而知,难怪稿子一杀青,“爱文者喜其词,知音者赏其律”, 声震大江南北不说,连西川南越都风行一时。《长生殿》的词和律早已被人盖棺 论定,毋庸赘述,这里只想浅谈一下洪升在剧中对净丑两种配角的运用。   中国的戏曲经过无数代人的探索实验,到清代已渐渐定型;许多固定的程式 --起霸、云手、山膀等,台上一做,台下就知道演员想表达的什么,是准备上 阵还是心中愤恨;除这许多程式外,还有固定的角色,如生、旦、净、末、丑、 外、贴等,各有不同的脸谱花色,在戏中也各有不同的表现功能。譬如生、旦必 须是相貌堂堂,嗓音悦耳的主角,而丑和净大多是花脸,主要在戏中挑三拨四, 或插科打诨,或制造矛盾,让人可笑可恨。这些俗套如处理得当,能在戏中起到 一定的烘托渲染的效果,如是处理不当,就会让人觉得俗不可耐,关于这一点, 李渔在《闲情寄偶》的演习部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 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又说:“插 科打诨……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 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   话说洪升的一部《长生殿》前后共五十出,几乎出出有净丑,就拿第二十一 出《窥浴》来说,顾名思义,《窥浴》就是偷看别人洗澡。在这里当然是要想表 现唐明皇偷看杨贵妃这朵出水芙蓉后,如何更加失魂落魄的故事。却不料锣鼓一 声响,台上先上来一个粗腰大手的麻脸丑宫女,扯开破锣也似的嗓子吼道: “自小生来貌天然,花面; 宫娥队里为我先,扫殿。 忽逢小监在阶前,胡缠; 伸手摸他裤里边,不见。”  这一亮相,一个丑、鲁、俗、贱的宫女就已栩栩如生,但她还接着唱道: “我做宫娥第一,标致无人能及。腮边花粉糊涂,嘴上胭脂狼藉。 秋波俏似铜铃,弓眉弯得笔直。春纤十个擂槌,玉体浑身糙漆。 柳腰松段十围,莲瓣滩船半只。杨娘娘爱我伶俐,选做《霓裳》 部色。只因喉咙太响,歌时嘴边起个霹雳。身子又太狼伉,舞 去冲翻了御餐果席……”   俗话说:“红花需要绿叶扶”,有这么个无盐嫫母在了,再是庸脂俗粉,也 成了国色天香,更何况杨贵妃这般后宫三千粉黛无一能及的绝色?而洪升刻意让 这个丑宫女在台上又是打杂又是搞笑,其陪衬效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果然,稍 后杨贵妃随唐明皇前来温泉洗澡,才一款解云衣,台上立时就有了“珠辉玉丽” 的意境。可以肯定,假如没有丑宫女的陪衬,这样的效果是肯定达不到的。就一 般的作品,大概到此就很满足了,可在《长生殿》里,洪升对杨贵妃的美貌作了 进一步的折射:原本应该是唐明皇窥浴,在《长生殿》里,却成了宫女窥浴。照 理同性是相斥的,可是因为杨贵妃无比的美貌,竟连同性的宫女都目瞪口呆,唱 词从【水红花】转【浣溪纱】再转【望吾乡】,层层迭进道: “明霞骨,沁雪肌。” “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 “……”   面对着如此佳人,洪升还别开生面地以宫女的眼光来表现唐明皇的失魂落魄, 戏中唱道: “你看万岁爷啊,凝睛睇,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休说俺偷眼宫娥 魂欲化,则他个见惯的君王也不自持。恨不把春泉翻竭……险把 个襄王渴倒在阳台下……”   如此,通过配角的目光和说唱,洪升成功地在舞台上塑造出了一个怯露露, 娇无力,软难支的新浴美人的形像,使观众也如痴如醉。   这种前后的对比所造成的强力反差和配角的渲染衬托是《长生殿》的一大特 色,也是它成功的秘诀。这种手法在戏中一再得到恰到好处的运用,如第五出 《禊游》,唐明皇邀请三国夫人同游幸曲江,倾城士女,无不往观,真是香尘满 路,车马如云,如是按照俗套写,免不了“珠绕翠围,争姘夺俊,氤氲兰麝逐风 来……”一番就完了,但洪升却是笔锋一转,引出几个净丑来主台。这几个人或 丑或贱,在路旁看着三国夫人的香车驰过,暗自比较一番,到底自叹不如,成了 “眼嵌猫青石,额雕玛瑙纹,蜜蜡装牙齿,珊瑚镶嘴唇”的丑八怪,于是乎只得 追着远去的车队,拾些贵妇人们遗下的宝贝。有的拾到了镶着红宝石的簪子,有 的捡到了一只配着珠子凤鞋套儿,比试一下,竟连一个脚趾头也伸不进去;另一 个运气好,拾到了一只鲛纱帕儿裹着的金盒子,打开一看,却不知里面是什么东 西,真象一群刘姥姥进了大观院,露出自个的愚蠢外,益发突出了主人的娇媚高 贵。   类似手法在《长生殿》里屡见不鲜,又如在《偷曲》一出里;杨贵妃梦中从 广寒宫得来仙乐一部,起名《霓裳羽衣曲》,自己当然喜欢,唐明皇爱屋及乌, 自然也要极力夸奖,这些都不足为奇,为了能使观众产生更深的共鸣,洪升特意 引来了一个自小谙通音律,久以铁笛擅名的乐人,慕名前来偷曲;于一个圆月通 明之夜,在朝元阁外的花丛后听得如痴如醉,边夸边评说“分明是一派仙音,信 非人间所有”,这样就比唐明皇的称赞要来得让人信服得多。最后,当“人散曲 终红楼静,半墙残月照花影”时,偷曲之人才恍恍然然从仙乡乐界中清醒过来, 意识到该却回身,寻归径了。   洪升在《长生殿》里手法细腻,情深意切,平时却为人狂放孤傲,与人一起 时每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很受人妒忌,因此在生活上一直落拓坎坷。这 种现象直到《长生殿》出台后才有所改观,但也好景不长。梨园戏班的人因为洪 升的戏本而大发其财,后来特意聚钱专门为洪升做寿,同时演出《长生殿》。洪 升欣然答应,并请了一些至交好友前来助兴,却不料有一个未受洪升邀请的人怀 恨在心,去朝廷告发洪升在国丧期间看戏取乐,结果龙颜大怒,洪升被革职回原 籍。多年以后,等事情已稍稍平息,洪升才被曹雪芹的祖上--江宁织造曹寅请 去府上高堂正座,当其面演出全本《长生殿》。这大概是他一身荣誉的顶点,因 为宴请结束后,与传说中的李白相似,洪升在回乡的船上酒后失足落水,又恰巧 大风骤起,舟子救援不及,溺死水中。时六月初一,正值杨贵妃生日!   洪升在《长生殿》中惯用配角来对主角进行渲染烘托,却不料有朝一日会用 生命去对自己作品里的主人公作最后一次烘托,可算是千古奇绝!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