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绝 对 正 确 ·田松· 孩子们常被家长和老师教育说,这是对的,那是错的:饭前洗手是对的,睡 前不刷牙是错的;对人有礼貌是对的,偷人家的东西是错的;哥白尼的日心说是 对的,托勒密的地心说是错的…… 老师和家长以同样的口吻宣布这些生活规则、道德律令和关于外在世界的知 识,孩子们接受了它们,认为它们是当然正确的。当他们长大,再以同样的方式 传给自己的孩子。很少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些规则、律令和知识在什么条件下是正确的?是什么保证它们是正确的? 这个问题最初是令人恼火的。人们希望存在绝对正确的行为准则和绝对正确 的客观知识,并愿意把已经得到的行为准则和知识视为绝对正确的,使得自己可 以在一个比较安全的精神空间中生活。而这个问题则对其正确的绝对性表示了怀 疑,它可能引起两种反应:其一,绝大多数人感到荒谬、可笑,认为提此问题的 人必定精神不正常,有毛病;其次,极少数同样思考但又要捍卫其绝对的人感到 了危机,其实问题往往是他们提出来的,于是神更加丰富了。只有比人更有力量 的神才能保证其正确的绝对性。但神如何能保证其绝对性?答:神本身是绝对的, 神授的东西当然是绝对的,问题在此陷入逻辑循环,解答完毕。这个问题的再次 提出,则被视为渎神。渎神的实质是要撼动人们心中的精神支柱,当人们感到这 种撼动的努力开始起作用时,渎神便不再是疯子的可笑行为,而是有破坏力的危 险行为,应予以严惩。于是布鲁诺被处以火刑。 当然,现代学者把道德律令视为社会的约定,其神性已不复存在。但被视为 客观知识或真理的科学,是否仍然有其绝对正确的神性呢?在相当多数人看来, 科学的使命就是获得确定的准确的也就是绝对正确的知识,科学发展的过程乃是 逼近绝对真理排除绝对谬误的过程,因而科学之正确的绝对性随着科学的发展不 但没有削弱,反而得到加强,尤其是在人们依照牛顿力学找到了海王星,依照麦 克斯维方程组发现了电磁波之后,科学已经成了绝对正确的代名词。科学是神的 最后一个避难所。 但这个避难所也不再安全了,它的危险来自于科学自身。 当我们说一个东西正确与否的时候,我们心中预先存在了一个标准,与这个 标准相比较,得出正确与否的结论。那么,是什么保证这个标准是正确的?这个 问题一直追问下去,终将发现,一切知识的基本框架,在逻辑上都属于假设。科 学也不例外。一切判断都有判断的标准,这个判断的标准也可以成为判断的对象。 无标准的绝对判断是不存在的。比如地心说和日心说。 最早提出日心说的不是哥白尼。古希腊的阿利斯塔克(前315?-?23 0)就认为“恒星与太阳是不动的,地球沿一个圆周的周边绕太阳运动,太阳则 在轨道的中心”。但是有几个问题他无法解释,首先是和人们看到的太阳东升西 落的常识相矛盾;其次如果地球运动,应该看到恒星的相对位置发生变化,但是 没有看到;托勒密提出了一个强有力的反证是:物体从高塔上自由下落,总是准 确地落在塔的正下方,而没有偏西,就表明地球没有动。托勒密(90-?16 8)的理论之所以长期被接受,一是它能很好地解释当时所观测到的天文现象, 并能对行星的位置做出足够准确的预测;二是它与当时的以亚里斯多德为主导的 科学背景相协调。就是说,用当时的标准衡量,地心说是对的,日心说是错的。 哥白尼(1473-1543)如果仍然提出一个阿利斯塔克式的日心说是毫无 意义的,但是哥白尼以其数学才能给出了一个定量化的日心说体系,这个体系能 够解释托勒密理论所能解释的一切现象,并能据此制作一个精度与托勒密理论相 近的星表。同时,哥白尼数学体系更具简洁性、协调性和内在一致性,它对很多 天文现象做出了更简单更自然的解释。比如托勒密必须为每一个行星引进一种特 设的本轮才能解释行星的驻留和逆行,而哥白尼则以地球和其它行星的相对运动 简单地解释同一现象。但是,托勒密提出的高塔落体责难哥白尼仍不能给出很好 的反驳,这要等伽利略(1564-1642)研究出惯性原理和相对性原理之 后才能以日心说予以解释。伽利略动摇了亚里斯多德物理学的基础,使科学背景 发生了转变,这才使日心说获得了生存的土壤,被广泛接受。而这时的日心说已 经是开普勒的日心说了。开普勒(1571-1630)对他的老师第谷留下的 测量精密的天文数据作了大量的分析、拟合、试错,终于发现,用椭圆轨道代替 圆轨道,把太阳安置在椭圆轨道的一个焦点上,可以得到一个更为简洁的天体几 何学。开普勒只用了7个椭圆就解释了哥白尼用48个圆、托勒密用80多个圆 解释的全部现象,并且达到了更高的精度,而这7个椭圆又可以浓缩成三个定律。 四分之三世纪后,牛顿(1642-1727)把伽利略的地面物体运动力学和 开普勒的天体运动定律统一起来,一共只用了四个定律:所谓的牛顿三大运动定 律加上万有引力定律。 科学的发展可以解释为不断地克服谬误的过程,但也可以解释为不断生长的 过程,而那所谓的谬误,则是生长中必不可少的养料。蝴蝶是美丽的,但它是由 菜青虫长成的。不能简单地用对和错来评价蝴蝶和菜青虫,作为蝴蝶,更不应该 说菜青虫是错的。 那么,以现代科学的标准衡量,是否地心说是错的,日心说是对的?否!一 般来说,可以从现代科学得到这样的宇宙图景:卫星绕行星运转,行星带着它们 的卫星绕太阳运转,整个太阳系绕银河系中心运转,银河系这个整体也在运动。 一个绝对的中心是不存在的。以爱因斯坦之后的现代天文学衡量,历史上的地心 说和日心说都是不完备的。在太阳系范围内,牛顿力学在某一个精度范围内基本 实用,当然也有不能解释的问题,如水星近日点的进动需要广义相对论才能解释。 但若深究起来,我们在科普画刊上经常能看到的几大行星绕日旋转的轨道并不能 那样规则地循环往复。用引力定律处理太阳系是庞大而非常复杂的问题,其间也 有混沌现象存在,就是说,蝴蝶效应完全可以发生在太阳系之中。即使三体问题 已经复杂到足以产生混沌。在上个世纪末,彭加勒用了270页的篇幅,才算得 出结论,太阳系是稳定的。单就太阳与地球的二体问题而言,牛顿力学给出的答 案是:地球和太阳都以其共同的引力中心为焦点沿椭圆轨道运动。只不过这个引 力中心的位置并不在太阳和地球之间,而在太阳内部。所以说简单地说地球绕太 阳运动也无不可。但这一说法仍然建立在以共同引力中心为静止参照系之上的。 如果一定要打破沙锅,坚决地问:究竟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是太阳绕着地球转? 即使牛顿力学,也只能回答:看你以谁为参照系。如果以地球为参照系,假定地 球静止,那就是太阳绕着地球转。运动是相对的,这个问题不存在绝对正确的答 案!但人们经常以绝对的口吻讲述它们。 信徒往往必比先知更为狂热,这句话对科学的信仰者而言仍然成立。科学上 每一个有创见的大师都深深的知道他的创见所根植的土壤,如牛顿所说,他之所 以比别人看得远,是因为他站在了巨人的肩上。这不是言不由衷的谦虚,而是他 深深地知道他自己理论的不完备所在。牛顿的理论给出了天体如何运行,但是没 有给出天体为何如此运行,牛顿并不满足把“第一因”简单地交给上帝,他还想 知道上帝为何让天体如此运行,他晚年以相当多的精力钻研神学,留下了大量关 于炼金术占星术的手稿,这正是他科学研究的自然延续,也是其科学精神的体现。 如果说他放弃了科学,陷入了神学,恐怕是牛顿本人不能同意的。我相信在牛顿 自己看来,他的科学和神学并不矛盾,而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 科学是从寻找绝对开始的,但本世纪科学的发展却使绝对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牛顿力学排除了绝对的运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排除了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哥 本哈根学派的物理学家把物理学当作人类描述世界的一种方式。本世纪的物理学 大师很少有人相信自己掌握的是绝对真理,对科学的任一个命题不断进行“为什 么”的追问,总会归结到这样一个问题:是否存在一个独立于人的物质世界?这 个物质世界是否存在着一个独立于人又能为人的理性所能把握的规律?这个从前 的物理学家赖以工作的前提,现在的科学信仰者不假思索地认为当然是“是”的 问题现在被科学自身提出来了。以玻尔为首的哥本哈根学派对此问题的回答谨慎 地倾向于“否”,不相信上帝会掷骰子的爱因斯坦虽然坚定地回答“是”,然而 也清醒地知道,这是他的信念,而信念是无法被证明的。爱因斯坦对唯心论者印 度诗人泰戈尔说:“我不能证明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但这确是我的宗教。” 科学在最根本的地方又和宗教联系起来,它们都需要信仰。但宗教的信仰有 狂热的不讲理的时候,你渎神,我便烧了你。科学的理性则告诉科学家,既然同 样是信仰,既然同样不能证明,那便不能说我的信仰比你的信仰高级,在逻辑上, 回答“是”与回答“否”并无优劣之别。因此科学的信仰是宽容的,他在坚持自 己信仰的同时,也尊重别人所坚持的信仰。爱因斯坦和玻尔论争了几十年,一直 是以理性的智慧在交锋,用物理学家惠勒的话说:“近几百年来很难再找到其它 的先例能和这场争论相比拟,它发生在如此伟大的两个人之间,经历了如此长久 的时间,涉及如此深奥的问题,而却又是在如此真挚的友谊关系之中。”这两位 大师都不认为自己掌握了绝对知识。但是却可以看到,双方的拥护者尤其是物理 界之外的拥护者常常用绝对的口吻来复述他们。 那些没有对自己的评判标准作过再评判的信仰者往往会认为自己掌握了绝对 知识,这时他们会产生一种傲慢,一种王小波所说的“我会钉扣子”之类的傲慢, 他们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因而他们经常使用“愚昧”、“错误”、“荒谬” 这一类字词去描述与自己不一样的人,他们嘲笑别人的显而易见的信仰,却没有 意识到自己也在信仰着。以这种傲慢传授科学的教师,他们传授的是具体的科学 的知识,但是损害了科学的精神,那种宽容的怀疑的理性的精神。 当我们承认宗教信仰的自由,当我们承认班禅的转世灵童时,应该知道,这 不仅是统战的手段,而是我们对别一种信仰的真诚的尊重。同时也要知道,我们 尊重别一种信仰,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接受那一种信仰及其知识。 当我们用正确这个词来评判事物的时候,不要忘了反问自己:我们据以评判 的标准是什么?这样一种追问,会使我们对我们很少注意的视为理所当然的语境 进行反思。经常作这样的追问,就会减少一些傲慢。当然,我这篇文章也不是绝 对知识。幸运的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比如:凭什么说科学具有宽容的怀疑的 理性的精神? 1997年3月16日,6月24日,7月23日 1999年1月20日 北京稻香园 有关文献 1. W.C.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与宗教的关系》,商务印书馆,19 94年第5次印刷 2. 桂起权,《科学思想的源流》,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8月第1次印 刷 3. 董光璧,田昆玉,《世界物理学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 第1次印刷 4. 许良英等编译,《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4次 印刷 5. J.惠勒,《惠勒演讲集》,安徽科技出版社,1982年第1次印刷 6. 伊恩·斯图尔特著,潘涛译《上帝掷骰子吗?——混沌之数学》,上海远东 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