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  天 ·沈方· 我和朱健坐在一条长长的木靠椅上。面前的木板桌上空无一物,没有一件物 品可供我们消磨时间。咖啡色的油漆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斑剥,露出原木的 花纹。我呵出的呼吸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层水气,然后又渐渐消散。我死死盯住桌 板,全神贯注用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我画了个女人的头 像,短短的头发,丰满的嘴唇,大眼睛。宛如是小丽的模样。我痴痴地想着坐在 那里,半天没有和朱健说话。好象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始终找不到话题。我转首 看看朱健。他正望着窗外的冬青树出神,大概也找不到谈论的话题。整个房间寂 静无声,一片空白。 现在是上午。我吃过早饭坐在这里,朱健刚好也来了。我们是病人。朱健是 第一次到这儿来,他的症状是沉思冥想而且不吃不喝,医生说他已经度过了最困 难的时期,很快就可以出去了。我过去曾进来过一次。我是一个画家,也就是人 们眼中那种蓄长发的艺术家。我崇拜的画家是梵高。《吃土豆的人》、《花瓶中 的十四朵向日葵》和《奥维尔的教堂》的激情笔触淋漓尽致,象一把铁锤重重砸 下来,我的头脑中轰地一声。我没命地画呀画呀,我画的题材是奇特变形的水乡 景色,在太阳照耀下金光灿烂。结果我弄得身上都是油画颜料,嘴巴里插满了油 画笔。于是我被送到这里,他们说我病得不轻。其实我并非是1889年在阿尔 的梵高,我也不至于割掉自己的耳朵。但是我能说什么呢?第一次从这里出去之 后,没有多久,小丽和我办理了离婚手续。我算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了。   我们就这样坐在这里。我多么希望朱健能和我谈谈,但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 么。房间的门是锁着的,为了安全起见,这里的门通常是里外两道门,两道锁。 医生和护士进出,必须按照严格的程序进行。窗户上也安装了坚固的铁栅。站在 窗口望出去,可以知道这里是二楼,下面的碎石小径上不时有穿白大褂的医生、 护士来来往往。朱健仍然端坐在木靠椅上,没有动一动。高兴的时侯,他也是很 会聊的。我知道我们迟早都要离开这里。还会有很多事发生,我管不了这一切, 我不可能阻挡什么。昨天傍晚,也是在这里。我看见新来了一位病人,两个彪形 大汉架着他闯进门来,两只脚用绳子绑着,他剧烈挣扎,嘶哑地喊叫。他们把他 径直送入房间,医生紧随在后面跟了进去。不一会就安静下来了。我猜想是注射 了镇静剂。他们把他放在床上,摁住四肢,注射器扎进右臂的肌肉。 当时,我正和朱健在聊天。他说他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冬天。他沿着河 岸去一个朋友家,不小心掉进了河里。一脚踩空的时侯,他在仰望天空,灰蒙蒙 中一缕缕的风飘来飘去,宛如是一些透明的头发。冰凉的水慢慢浸透了他的棉衣, 那时侯他不会游水,他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沉下去,浮出水面,又沉下去。他说 根本就不知道害怕,光知道两只手拚命在水中乱抓。他好象看到岸上挤满了人, 有人在喊叫,可就是没有人下水救人。快要精疲力尽的时侯,他突然抓住了一根 竹篙。一艘过路的船把他救了上来。在围观的人群面前,他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湿透的衣服一出水就开始结冰。他象一头落水的老鼠,被人抬着送回家。医生一 来,朱健再没说下去。我非常希望他能接着昨天的话题说下去。 “今天,我有朋友来看我。”我想问他有没有人来看他,但又觉不妥当,怕 引起他的不快。他朝我看看,示意我坐在旁边。他缩缩脑袋,双手抱着肩膀。他 开始自言自语地讲述他的故事。他说他小时侯,居住在一处古老的宅院里。是以 前城里一个富商的旧居,是做丝绸生意发家的,那些后裔现在已经散失,据说有 一个在海外,是物理学博士。邻居家有一个小女孩冬梅,比他小两岁。他们亲密 无间,从小到大一直好象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两人除了上学就是在一起玩,很少 和其他小伙伴来往,好象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习惯了,家里的大人 们也不顾问。邻居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两人的关系既不象兄妹,也不象是恋 人。大多数时侯,他们不是默默相对而坐,就是在街上散步。彼此很少说话,其 实也不需要说话,互相之间不说什么,也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两人的心灵仿 佛是相通的。他们每天都要出去散步,几乎走遍了城里所有的大街小巷。有一年 暑假里,天气异常炎热,他们晚上出去看电影,电影结束后,在旁边的店里吃了 冰淇淋,然后在街上散步。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他们仍挽着手走在街上。不知 不觉,他们竟然走了一整夜。回到家中,家里已经在四处派人寻找了。读高中的 时侯,冬梅第一次来潮,她还跑到他这里哭了一场,弄得他不知所措。他们就是 这样一种没有半点顾忌的关系。 医生打开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该吃药片了。”他把白色小塑 料盒里的药片倒在我们掌心里,朱健低首接过去。我返身去病房里端来一杯开水, 一仰脸把药片吞下去。朱健也端起水杯吞了药片,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医生 挨个去查病房了。太阳从南边的窗户射进来,照在木地板上,金黄的一片,给静 寂的房间带来了暖意。朱健又沉默了,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缓慢的呼吸。 “你们结婚了吗?”我问朱健。我和小丽是如何相识的呢?我是想不起来了。 我们最终的结局不能怪小丽。她是一个安安份份过日子的女人,满足家庭生活, 希望有一个孩子。这没有错,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开始我是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 醺,我辞职开了一家画廊,后来我整天都在喝酒,索性把画廊关了门,在家夜以 继日地作画。再以后,我就第一次进了这所精神病院。出院后,我安静了一段时 间,对小丽言听计从。白天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晚上呆呆地看电视。眼看我就 要这样度过一生了,不料我又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小丽再也管束不了我了。有一 次,是在深夜,小丽夺过酒瓶狠狠摔在地上。轰地一声,房间里满地尽是碎玻璃。 我好象也碎了。我觉得我正在渐渐死去,如果不挣扎一下,恐怕立刻就要停止呼 吸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打在小丽脸上。她满嘴是鲜血,掉了两颗牙齿。第 二天,小丽就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耽了一个星期,当人 们发现我的时侯,我已经不成人样了。但是,朱健的冬梅现在在哪里呢?他们应 该是幸福的。 “冬梅在哪里呢?”朱健喃喃地说。   我抚着他躬曲的背脊,“冬天快要过去了。”我这样说。 他接着说下去。他高中毕业,考取了北方的一所大学,是土木建筑系。出发 去报到那天,冬梅和他在火车站告别。火车侯车大厅里人声鼎沸,他们找到一个 座位,坐在那里等广播里的检票通知。冬梅扑在他怀里哭得好不伤心,泪水浸湿 了他衬衣的衣袖。 “寒假早点回来。”她泣不成声。 他不停地安慰她:“一定早回来。四年时间很快会过去的。” 冬梅环抱着他的脖颈,不住地亲吻他。在众多候车的旅客面前,她没有一点 羞涩。人们仿佛被他们所感动,投来理解的目光。 “好啦,好啦。”他觉到一股恋恋不舍的感情涌上心头,再这样下去,他怕 是走不动了。广播里开始通知检票上车了,冬梅还是扑在他怀里哭泣。冬梅一直 送他到月台上。他坐在车厢里,望着她哀怨、茫然的脸容,不禁也泪流满面。 那时侯,他们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面对纷繁的人生,不知道今后应该怎 么办。天各一方的离别,是他们自小到大从未想到过的事情。他隐约意识到,从 此再也没有那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了。从前的梦,被无情地割碎。到了大学里, 他每周都要给冬梅写信,甚至每天写一封信。晚上因为没有了散步的伴侣,他耽 在宿舍里没有事好干,就靠在床上写信。回想大学四年,他们不知道写了多少信。 每次他展读冬梅的回信,总能感受到她痛苦而又孤独的心情。但是,尽管这样, 他们却从未谈到以后将如何按排两人的生活。一般的恋人,到了这种时刻,不免 要谈到什么时侯结婚之类的事。可奇怪的是,他们从不考虑这些事,好象根本不 需要考虑似的。 寒暑假里他回到家,他就和冬梅整天厮守在一起。他发现冬梅越来越沉默寡 言,稍有不慎就会惹她伤心。无缘无故地就会失声痛哭。问她,她只是摇摇头不 说话。 秋天的校园里,林荫道上铺满了落叶,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沐浴温暖的阳 光。他不时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望望远处。有一天,他接到冬梅来信。 “秋天在你返校之后来到了。那天和你在火车站告别,我还是禁不住要流泪。 为了让你放心,我一直强忍着。你登上车后,我实在是控制不住了,失声哭起来。 旁边的人都看着我。幸亏你没有看见。现在你也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度过了每次 离别之后最难受的日子。十月初,我接到了去银行上班的通知。我在营业部的储 蓄柜台上班,每天和大量的钱打交道。自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就这样上班、下班,生活很有规律。我们今后怎样生活下去呢?孤寂的时侯,我 还是要哭。哭一场才好象稍微轻松一点。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 “在寂寞而苦闷的夜晚,我时常反复读你的来信。外边的世界总使我惶恐不 安,而你信中的一切却给我莫大的慰藉。我想象你每天都要走过那条林荫道去上 课,如果有我在身边,该有多好。可惜我没能考上大学。看来世界就是这样不尽 如人意的,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想到往后的日子,要直接去面对人生,我总是 无限伤感。 “我翻来覆去读你的来信。读信几乎成了我唯一的快乐。再见。” 四年大学校园生活总算过去了。毕业分配,他选择了市里仅有的一家建筑设 计院。他回到了冬梅身边。说到这里,朱健长长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杯子,喝 了一口已经冰凉的开水。 “后来呢?”我始终搞不懂朱健和冬梅之间故事,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相比之下,我和小丽之间似乎缺少一点什么东西。说实话,我是爱小丽的。清醒 的时侯,我时常会想起她。我只是不知道如何按排自己的生活,当然我也需要理 解。在医院里,我打过两次电话给小丽,电话那头老是没人接。电话铃声在空寂 中振动,然后停止。一切过去之后,往事的尘埃落定。听说小丽已经结婚了。我 还能挽回什么?朱健在继续说下去。 生活将要展开新的内容了。朱健和冬梅幸福地度过了那一年的春节。除夕之 夜,家里的大人问他们何时结婚,冬梅红着脸不说话。这样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他们从未想过,所以也就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秘密。他 们天生就是一对恋人,十六岁他们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在他们之间,性一贯是 开放的。如果他想抚摸她,她会毫不在乎地满足他。从来没有做什么错事的感觉, 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他们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好象是相互共有似的, 绝无害羞的感觉。他们相互吸收、相互分担,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 种性的压抑和苦闷,几乎从未体会过。 “哪为什么不结婚?” “我也问过冬梅,她也没有回答我。”朱健说着,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象 是有点冷。“是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界限呢?有时侯,家里没人,我们就一起 睡在床上。” 他说着呜呜哭起来。冬梅死的时侯是一个春天。那天晚上,他们在他的房里 耽到后半夜才睡觉,临走冬梅吻了他,还是象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第 二天清晨,他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他赶到冬梅家,冬梅已经被人从窗口的绳索上 解下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睡衣,身体冰凉。他顿时虚脱过去。等他醒来,冬 梅已经化为灰土。在冬梅的遗像前,人们告诉他,冬梅早就患有精神忧郁症,她 的死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了。他怎么能相信这些,要早知道如此,他会时刻不离 她半步的。这一切太残酷了。 很长时间,朱健才停止哭泣。我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我们 两人竟然都是无处可去的人,这样两个茫然的人在这里相遇也就顺理成章了。现 在还是冬天,对于我们来说,要找到生活的春天,是十分艰辛的事。冬梅离开了 这个世界,把所有的沉重负担留给了活着的人。小丽找到了她自己的生活。我和 朱健却还要作为失败者生存下去,日复一日。   这时,门打开了,我的朋友建军满脸笑容朝我走来,一边握着我的手说我气 色不错,一边热情地向朱健打招呼。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