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 年 的 梦 ·子川· 那一年我十七虚岁。那一年她多大岁数?倒没有问她,大约在十四、五或者 十六、七罢,印象上她的年龄不会比我大。那是我插队农村当年的秋天。秋天, 农村里多见娶媳妇、嫁女儿一类的喜事。我与她见面便是在这样一个喜宴上,这 是一个偶然巧遇。她是随父母从城里来农村吃喜宴的,她们来到我所在的生产队。 那还是一个生活极其窘困、且处于移风易俗大背景下的时代,婚礼与喜宴都极其 简陋。由于当时没有比照,事实上我们也不能识别何为简陋,何为不简陋。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简单:在乡间,在一个简陋的婚礼喜宴上,我偶然遇上并 认识了她。当时,迎接新娘的队伍还没有回来。她父母大约是忙着什么应酬,而 让她一个人坐在新房里。我当时也在新房里,我是随一帮差不多大小的农村伙伴 们闯进新房来,只是他们退出的时候,我滞留下来。我滞留下来,主要是对这个 来自城里的女孩产生兴趣。我假装看新房那样,东张张,西望望。借打量新房的 机会,我用余光仔细打量了她。很显然,在我暗中打量她的时候,她也悄悄地打 量我。 后来,我们就开始说话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大约没有办法不说话,特别 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特别是我把新房打量又打量,到后来实在无法掩饰自 己的动机的时候。第一个开口的竟是她。她说,哎,你也是从城里下来的?我点 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我看她有点大惑不解的样子,就对她解释说,我是从城里 下放下来的。她很惊讶,说,你,下放?大约是见我年纪很小的样子,她似乎有 点不相信。而我说的却是事实。我没有对她说我是提前下放的,也没有说我为什 么要提前下放。因为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如果我们有很长时间在一起,我 或许会跟她说这些。当时,我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想倾诉的愿望。 后来,我告诉她,我城里的家在荷花塘那一带。她则欣喜地说,那我们的家 靠得很近呀!她说她家住在税务桥那里。她说她爸爸在银行工作,是个行长。她 说她姓卢,她用手比划给我看,是这个这个卢。她说她叫卢全芳…… 新娘偏偏在这个时候进了门。看热闹的人们一下子都涌了进来。我们的话被 打断,并且,再也没有到一起说话的机会了。我们只是隔着人堆,远远地互相瞥 上一眼,那瞥过来的眼神中闪闪烁烁,似乎有点什么东西,忽然间,让人觉得有 些慌乱,比两个人呆在一起说话还要慌乱。她是不是比我要胆大一些呢?我不知 道,我只能感觉到她投向我的一瞥,很有点意味深长。 这就是我和她的全部接触。因为喜宴时我们并不坐在一个屋里,待到我离了 席,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在庄头转来转去,想碰碰运气撞上她。我却没有这 样的好运气。她就像一颗流星,从我眼前一亮便再也不见踪影。留在我记忆里的 是她清秀的倩影,她在自己手心画字时那尖尖嫩嫩的手指头,以及那张瓜子脸, 那下巴渐渐地恰到好处地尖起来,还有那双闪闪烁烁的眼睛,那似乎意味深长的 一瞥。 也许,这些只是我自己在想象中添加上去的东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作为一个17岁少年,在农村单独呆了一年以后,忽然在这种场合下,遇见一 个从城市里下来的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而且,我们还说了话。她跟我说话时, 神情是那么的友好与亲切,让人回想起来是多么的美好,美好得就像一个梦。 在农村的那些年,我很少回城里的家,即使回家,呆的时间也很短。这里自 然也有些原因。这些原因这里说不到它。我只能说,每当我回城市探亲,总得设 法绕到她的家门口(按她告诉我的位置),在那里转上几个来回,我希望能在那 里突然遇见她,最好能再跟她说说话儿。她的家住在税务桥边的东街上,从她门 前一直往东走,就到了汪曾祺笔下的大淖了。大淖这个地名我们早就知道,只是 汪曾祺这样一个人我们当年都不知道。然而,我一次也没有能遇见她,直到十年 后,我离开农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如今,在另外的城市里,我已经生活了近二十年。在另外一个城市谋生,过 日子,回乡的机会无疑更少了。偶尔回乡,还会想起她的名字,会想起许多许多 年以前,农村里的一次偶然相遇。想起来,不禁悄然一笑。也真是好笑,都不知 猴年马月的事了,她大约早就忘了这回事,或者,当年她压根就没有留下印象。 大约也只有我依旧记得这么清楚吧。我早已不再是青春年少的我,自然也就不会 一次次去她家门前转悠徘徊。那条老街这些年变化不大,所以,她家的门户方位, 我如今还记得。只是,她当初对我叙说的地方到底准不准确?她是不是一直住在 那里?我一概不知。这些,无疑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它对我也没有什么实际意 义,只是我无法忘了它。有时,我对自己说,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抑 或这原本就是想象虚构出来的人和事,是一个梦。 当我在一次饭局上听到她的名字,我显然很激动,且无法掩饰我的激动。我 问说话的人,说,你刚才说的是卢全芳?是那个家住在税务桥父亲曾经在银行工 作过的卢全芳? 怎么,你也认识她?说话的人是她的同学。他似乎也有些惊讶,大约是觉得 我的神情有些特别吧。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细细推算一下时间,才知道原来已经三十年过去了。三 十年,人都经历了哪些人和事?实在多得难以一一记述。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 记得三十年前的一次偶遇,及其细节,且在三十年后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为之激动。 这应当不是一种寻常的印象! 事情发生到这里,卢全芳是确有其人,那一段往事并不是梦,这已经完全可 以确定了。后来,我按照她同学提供的电话号码,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我是外地 的一个熟人,回乡办事,希望能见到她。她在电话中说,我现在正在班上,要么, 你到我单位来吧。我们终于能见面了。在见她之前,我设想了许多,比如她已经 不记得那些事,自然更不认识我这人,或者她可能把这人与那事对上号,就像人 们在面对岁月久远往事时,通常会为记忆的误差而啼笑皆非一样。 当我跨进她所在公司的大门时,我似乎又有了一点与年龄不相称的慌乱,并 且对这样唐突的拜访有些犹豫。幸好她已经看见了我,她说,哦,原来是你,刚 才电话里哪能想得起来!她似乎已经认出我。她很热情大方地说,坐坐,噢,对 了,我们还是在南平,黄淦渠家的,好多年了,你倒变化不大,还能一下子认出 你来。这下轮到我愣住了。她说的南平是我插队时的大队,那黄淦渠家是她去吃 喜宴的人家。正是在那里,我们遇上并相互认识。这也就是说,她非但没有忘记 过去,甚至对一些细节记得比我还清楚。她落落大方地与我说笑,我也坦坦荡荡 地应对。阔别三十年以后,终于又见了面,不是我走近她,也不是她走近我。阔 别三十年以后,我们都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坦荡与大方。 她对我说,你模样倒没有大变,只是没有小时候皮肤白了,小时候你白白的, 鬈头发,大鼻子,抠眼睛,像个外国人。她说,后来在城里,我曾经见过你一次, 那是在我家附近,我在你身后,想叫你却没有叫。她说她其实是不好意思叫。她 说,其实那时倒很想能在街上再见到你,想跟你说说话,像那回在农村那样。她 还说,也不知道怎么就记住这样一件事了,有时还笑自己呢,你还记得,人家或 许早就忘干净了! 记得一次在太湖游览,游艇上,我坐在一个临窗的位置,瞅着浩淼无边的湖 水出神。我远远看见另一艘游艇,它与我们保持一个平行的距离驶过。我当时就 在想,那上面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坐在窗口,也瞅着我们这条船?她会不会也像 我一样,在想:那边一条船上,会不会也有人像我一样,在想我们之间那条平行 的距离?在想那边一条船上会不会有人在想我们这条船是不是也有个人?……很 显然,如果我让这一想象无止境地蔓延下去,那就象两片相对映照的镜面里所产 生的,一迭迭无止境延伸的镜像。 我对她说,我们有点像那两艘游艇上的乘客。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