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的 太 阳 ·阿待· 平仔这一生为父亲作出的牺牲真不小,放弃了音乐学院、师范大学艺术系、 艺专、师专,也拒绝了省城的歌舞剧院,最后就象死拔也拔不起的蒲公英草根那 样,还是留在了太怀县,寸步不离他的老爹。县城里的人们都服了,说他是打着 灯笼都找不到的大孝子。 自从一九七七年母亲去世,平仔就发了愿,在爹有生之年不离开他。并不是 他存心要做孝子,他的确不忍心离去。爹在平仔五岁时因公致瞎,那是一九六五 年。母亲是农村妇女,家里生活立刻无着,就靠爹微薄的残废金,一家四口活不 下去。母亲将不到一岁的小妹送了人,自己去当了保姆。五、六岁的平仔和瞎眼 的爹在家相依为命,爹做他的指挥,他做爹的眼睛,就这么混大了。 县城里发生的大大小小,平仔都事无巨细地一一报告给爹。为什么要描述得 那么详细,那么琐碎?连平仔的妈有时都笑这孩子的认真。然而平仔知道,妈很 忙,少有时间和他在一起,而他虽然能看见,但对看见的并不都能理解。描述给 爹,爹便会慢条斯理地、认真地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告诉他为什么或者怎么样。 他们父子俩合作得很融洽。 上高中时是文化革命的后期,学校里有一位从大地方下来的音乐老师,看中 了平仔的才华,说他有一天可能成为伟大的歌唱家,如果好好栽培的话。沈老师 就尽自己的力量栽培他,将五十年代时他的苏联教授传给他的那一套西洋歌剧唱 法一滴不漏地搬给他的学生。那时人心已不象十年前运动初期那样了,对沈老师 的散发“资产阶级余毒”睁一眼闭一眼。甚至还有附庸风雅的,将自己孩子送上 门去做弟子,但沈老师眼光很高,只收“有音乐细胞”的。平仔并没有上门攀附, 是沈老师慧眼识中。沈老师心里清楚,自己收留的那些个“弟子”当中,只有平 仔是他真正想要栽培的。这孩子嗓音非凡,极有音乐灵性,真真是大歌唱家的材 料。 文革结束不久,沈老师调回大地方去恢复以前的那个音乐学院,临别时已将 平仔事先录取了。不幸的是,沈老师刚刚离去,平仔他妈就突然病逝。思想斗争 了几个晚上,他最后决定不去那所全国最高音乐学府深造。他给沈老师写了信, 说明了情况。沈老师的回信很快就到,敦促他重新考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应当眼光远大。如果他放弃了,这不仅对他自己是一个损失, 对音乐、对社会,对人类都是一个潜在的损失。想想看,如果没有贝多芬,今天 的世界该有多么不同。当然,沈老师无心隐喻平仔有如贝多芬,他只是惜才罢了。 沈老师这封信到来时,平仔坐在屋前门槛上就着路灯细读。他的心又有些蠢 蠢欲动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恩师的话更恳切中听的?他抬起头,看见两眼空 洞的爹对着夏日街前的过往行人傻笑,一个淘气的小孩将一块小石头放进他摊开 的手掌,唬他说是一枚硬币。平仔霍地站起身,那孩子吓得逃之夭夭,他走过去, 从爹手里拿起小石子,扔了。唉,他在一边,爹都还受顽童欺负,如果他不在, 爹可真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罪了。这还是不懂事的小童,要有居心险恶的歹徒…… 他不敢想象下去。他狠下心,将沈老师的信锁在了箱底,对着母亲的亡灵发誓, 决不离开老爹。 师范大学来县里招生,他去面试,当场拍板录取。虽然省城离家只有一个小 时的汽车路,但念书必得寄宿学校,即使不寄宿,每天往返,光那买路钱就拿不 出。一去就是四年,他那可怜的爹该怎么办?他一想就心里发毛。后来的艺专、 师专和省歌舞剧院便也都被他摇头谢绝了。 县歌舞剧团来请他时,他欣然接受。其实他一直就想要进这个单位,他的野 心不大,只想在家乡小县城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守着爹。难道他就真的那么没 有雄心大志吗?难道他的才华真能安居于小县城的恭维?他也象所有的年轻人一 样向往大城市大地方,大理想大名利。然而他又怎能撇下亲爱的、婴儿一样无能 的爹? 他是爹的眼睛,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成了爹的眼睛。一个人怎能离开 自己的眼睛,而眼睛又怎能离开那支配他的人?他们是这样不可分割的一体啊! 他成了县歌舞剧团的台柱。但他一直没有中断沈老师教给他的那套练嗓方法, 每天坚持练习,并不是因为他想要出人头地,在小县城里的剧团能到什么地步? 能成什么气候?他只是由衷地喜欢那样地练嗓,练了嗓后再唱他心爱的曲子: 《我的太阳》、《重归苏连托》、《桑塔·露琪亚》、《圣母颂》,等等。 他的爹就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唱完时说一句“好!”。他已经习惯了爹脸 上的沉醉表情,他的瞎眼象蝴蝶的翅膀那样地拍扇着,常常拍扇出感动的泪。这 使他感到极大的欣慰,一切的牺牲都值得了,真的,哪怕只为爹一个人唱——他 是他的知音。 家门前原先僻静的小街,近年来热闹了,因为是通向邻县海港的捷径,小街 逐渐地成为了交通要道。自从瞎眼十几年以来,平仔的爹天天要到街对过冷清的 小杂货店里去闲坐,间或遇见有牌瘾的闲人,有时也凑个数打打牌下下棋。街静 的时候,他总是自己点着瞎杖走过去。可是一年以前,他在过街时险些要了命, 一辆“解放牌”将他的手杖给碾成九节棍,他自己就跌坐在那九节棍旁,从此平 仔说什么也不让爹独自过街了。每天去上班前,平仔就先将爹送过去,中午再将 爹接回来吃饭,下午再送去,傍晚再接回。交通的繁忙使小杂货店生意欣欣向荣, 可是老店主不久死了,新店主上任,将店铺重新整顿一番,包括不再招待闲人。 平仔的爹便只有整日介坐在自己的家门前,遥对那一头的杂货店,听着忽忽 的车声驶过,掀起团团大尘,回想着杂货店的“黄金时代”,怀念他与老店主的 友谊。一天下来,他就成了个粉头尘面的灰老头。他很固执,宁愿变成灰老头, 也要在那儿坚守阵地。平仔只好由爹了。不过,爹对生活仍然有着兴趣,每天到 傍晚时,他就等待着平仔的脚踏车铃声,平仔老远就将那清脆滑溜的铃声拨得乱 响,好让爹的脸上迸发出喜悦。就在和爹的相依为命中,平仔二十岁了。 自从秋芳考上大学离开了太怀,平仔的心便好象空洞了一些。他的歌声原也 是要唱给她听的,可是她奔光明的前程去了,他就在淡淡的哀愁中度过了几年。 直到有一天,团里来了一位美丽无比的姑娘。象仙女一样飘逸,女王一样高不可 攀,她在一片拜倒脚下的人海中,唯独看上了平仔,这位未来的“大歌唱家”。 许红红并非没有听说过平仔的“孝行”,但她有着野心勃勃的女人都有的眼 光。她以为,平仔那傻小子是缺乏动力去追求伟大前景。这驱动不可能是任何别 的,只能是来自爱情,那由灵感一样的女人调动起来的爱情,这样的爱情可以让 人狂热,彻底改变,作出非凡的举动。而她,便是那可以让他狂热,彻底改变, 作出非凡举动来的人——她要激发他的上进心,让他登上“大歌唱家”宝座。 由于许红红的爱情,平仔那淡淡哀愁的天空一下子飞出了万道霞光,美艳得 几乎象梦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幸福来得太容易了,他的心几乎承受 不了。在兴奋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常会无端地叩击,他的心便猛然收缩,仿 佛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得来全不费功夫,失去也无奈。 几乎从爱情发生的第一天起,她就推他往高处飞。他是那么单纯,并没有把 她的督促认真对待,因为对他来说,留在爹身边是再明确不过的了,他以为,她 爱上他是包括了这点的。他一点都没有想到自己在她眼里的价值只不过是一种有 条件的“潜在”价值,完全是由于那个他已无心去追求的、不现实的“大歌唱家” 未来。他的价值并不是他本身,这个为了老爹而放弃前程的小县城里一名歌手。 他爱她爱得那么热烈和专一,以为她也一样。 很快,那考验他们爱情的时机就来了,他完全地对此毫无准备。 象所有热恋中的人们一样,他对她有求必应。她央求他去S城参加一个三周 集训——一个由美国音乐家主持的集训。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爹爹这么久,即使 是几天,他都还犹豫,三周,他很为难。然而她保证三周中好好照顾他的爹,她 哀求的眼光打动了他。第一次,破天荒第一次,他决定与爹长别三个礼拜,他知 道,这对爹来说,意味着要失去他的“眼睛”三个礼拜。都是由于了爱情啊,他 才这么做,而对许红红来说,满意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 在S城的那些日子里,平仔大大地开了眼界,第一次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 声音——帕瓦罗蒂的歌声!他象绝大多数国土内的中国人一样,不信仰宗教,不 相信天堂,然而那几天里,他却真真地觉得自己听到的是来自天堂的声音。那声 音感动到了他灵魂的深处,从一个过去从未立足过的角度,他看到了一道广阔的 地平线,在那地平线上,便是他一向珍视、却难以最终认可的价值。现在,他终 于可以肯定自己的选择并不是枉然的,因为,爱才是一切终极的终极。他就象一 位经历了圣水沐浴的朝圣者那样,从精神上满足和宁静了。 于是他自己的歌声,便也从灵魂的深度流淌而出,这立刻引起了摩根斯教授 的注意。三周集训结束时,摩根斯教授与他做了一次深刻的谈话,最后向他提出 一个建议:到美国朱利亚音乐学院深造,摩根斯教授愿意为他申请一笔奖学金, 并且做他的担保人。平仔笑着摇头,脸上的单纯几乎近于傻相了。摩根斯恐怕他 没领会,再次诚恳地阐明意图。平仔仍然毫不动心地摇头,脸上仍然是那有点傻 相的单纯。他把自己的选择,通过蹩脚的英语,还有手势,大概地告知了教授, 没有忘记补上这样一句:对我来说,追求心灵的宁静和满足比追求完美的歌声更 重要,心灵的歌声只有心灵的安宁才能换来。 摩根斯颇为惊异地瞪着他看了半天,最后给他留下一张名片,说: “万一你改变主意,仍然可以和我联系。” 就在他离家的三个礼拜,小县城里来了一位从美国回乡求偶的厨师曹先生。 曹先生一心要找个年轻美貌的少女做妻子,亲戚朋友介绍了芳女一打又一打,都 不中意。最后,有人将许红红引见给他,曹先生一见钟情。许红红根本不把曹厨 师放在眼里,却又为他的美国身份所动心。曹厨师一心要娶红红,托人往她家送 去厚礼。面对着琳琅满目的衣料和首饰,见都从未见过的新奇小玩意儿,她的意 志动摇了。就在这时,平仔集训完毕。 平仔回到家,兴奋地把在S城所发生的那些告诉了红红,红红惊愕得脸孔发 青,破口大骂他的平庸无为,呆不可治,竟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摆手推开。她逼 迫平仔立刻与摩根斯教授取得联系,准备去美留学。平仔万没想到红红的反应居 然如此激烈——如此不满的激烈!他震惊了。 他怎能丢下爹,去到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求学,为了什么?他已在母亲亡灵 前发过誓,决不在爹有生之年弃他而去,他不能违誓,不能。何况,这次去集训, 他最大的收获便是对自己人生道路选择的肯定。然而,他那刚刚得到的心灵的安 宁和满足被狠狠地破坏了。 劝不过平仔,大失所望的许红红便义无反顾地投入曹厨师的怀抱,一是为了 赌气,二是为了他的许诺——立即为她办理去美手续。为了确保红红不变挂,曹 厨师一不做,二不休,迅速地与红红举行了婚礼。也许是由于内心里并不真正愉 快和由衷,红红硬是把婚礼办得大张旗鼓,热热闹闹,将内心的空虚用豪华和笑 声来填补了。 就在那边婚礼的锣鼓鞭炮声中,这边可怜的平仔,跌入了万丈深渊。他的歌 声听不见了,不但从剧团的舞台上,也从他家褴褛的小屋里。象被魔鬼窃去了灵 魂似的,他整日徘徊在县城外的石头桥上,那是他们第一次倾吐爱慕之情的地方。 望着桥下哗哗流水,他真想一头扎下去,作个殉情的死鬼。情是他的生命啊,现 在情死了,他活着干什么?然而他忽然想到了爹。 他丧魂失魄地回家。 “孩子,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不再唱歌了?” 爹听到他的脚踏车近了,却没有过去那清脆滑溜的铃声。虽然平仔对爹一字 没提红红的事,爹却觉察到了动静。瞎是瞎,他并不孤陋寡闻,他耳听八方,那 么轰轰烈烈的婚礼,小县城里几乎家喻户晓了,就是道听途说,他也不能不知道。 他为儿子难过起来,特别是近来小屋里令人难堪的寂静,听不见儿子象阳光一样 的歌声。真的,那歌声就象他盲人眼里的太阳一样,照亮了他的生活,使他感觉 到光明。夜深人静时,他却听到儿子焦躁的辗转反侧,甚至令人心裂的叹息和低 泣,是儿子的心在流泪吧?他的心也悲哀了起来。 “没什么,爹,”平仔说,“喉咙疼,不想唱。” “告诉爹,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把我的太阳给夺去了?” 听到这句问话,平仔的眼里一下迸出热泪两行。 “爹,我的太阳死了,死了,永远地死了!” 平仔的爹知道了,儿子心中的太阳死了,他自己生活中的太阳便不可能灿烂。 平仔心里的太阳真真地死了,他的生存,完全是由于了爹,每日象行尸走肉 那样地履行着必须的义务。他的爹耐心地等待着,希望时间能将儿子心头的伤痕 拂平。这样地在没有歌声没有阳光的沉寂和阴霾中过了一年,又是一年。两年过 去了,平仔并没有从失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小县城里的一切——剧团大门外的 柳树、小巷里的高墙、路上的圆石,还有人们,天天遇见的人们,都无时不刻地 向他提醒着那段痛苦的经历。他的郁郁寡欢开始深深地烦恼着老爹了。他怎能由 着心爱的儿子这样从此消沉下去,这样地在阴霾的日子里霉烂掉?他知道儿子的 不幸是由于许红红的嫁人所造成,然而,如果不是为了他,平仔早就远走高飞去 奔美好的前途了。平仔应当离开这个小地方,这座越来越令他窒息的小县城,到 大千世界里去闯荡,去施展。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有能力为自己争取到 幸福,他才二十三、四岁。虽然未来还长远,然而现在不开始,便可能会太迟了。 “孩子,去吧,不管是去找沈老师还是去投奔摩根斯,去吧,不要管我。你 的翅膀硬了,如果不去长空里翱翔飞行,便怕永远拍不动了。我不能拖累你一辈 子啊。”有一天,他又一次地对平仔说。 “爹,我不能离开你,我是你的眼睛啊。”平仔的回答一如既往。 “如果爹有一天不在了,你怎么打算呢?”老爹小心探问。 “爹身体这么健康,不会不在的。” “唉,这可难说,我是一天老似一天……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 福,万一呢?” 说到这里,老爹忽然想起了数年前那几乎要了他命的“解放牌”事件。 “爹要真不在了,我就离开家乡,出外去闯荡。” “啊,”老爹想了想,说,“答应我,一定去闯。” 平仔去上班了,老爹象平常那样呆坐在家门前,听着忽忽的车声驶过,掀起 团团大尘。他把自己的一生好好回忆了,特别是那段平仔天天在家练唱的日子, 还有老店主活着时那小杂货店的“黄金时代”。他满意地结束了回忆,站起身,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把脸朝向当空的太阳,让那温暖明亮的阳光好好地照抚了 一番,就点着他的瞎杖,迎着街心的团团大尘走去…… 平仔赶到县医院,只见他爹躺在一副担架上,浑身是血,头上手上插着各种 各样的皮管。护士长迎上来向他报告,病人的心脏刚刚停止跳动。他一头扑进爹 的怀里,放声大哭。 “爹,爹,你不能走,你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忽然,爹那盲人的眼睛象蝴蝶的翅膀那样地拍闪了,嘴角动了动,他给平仔 留下一句话: “唱《我的太阳》,永远唱……” 爹死了,平仔将爹和娘安葬在一起。他悲痛了三个月,三个月以后,他从箱 底找出沈老师的信和摩根斯教授的名片。也许已经太迟了,沈老师的信是六年前 写的,摩根斯教授的名片也被冷落了两年半,然而,他还是要试一试,不管结果 怎样,他决定要远走高飞,去到一个天高海阔的地方,重新找回他生活中的太阳。 1998年4月15日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