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   人 ·方 笛· 慧比那些留守女士要幸运,她是与丈夫一同来美国的,没有受那份离别之苦。 初到异国,举目无亲,漂泊的日子从此开始了。第二天丈夫上班后,慧一个人留 在家里。租住的公寓干净整洁,没有一件家俱。慧坐在地毯上,守着空荡荡的屋 子发呆。未来就象那四壁的墙,苍白地矗立着。慧的心里一片茫然。 能够与张玲家做邻居,慧觉得庆幸。张玲的丈夫江海在一家计算机公司工作, 她在家做饭带孩子。夫妻俩个都是热心肠的人,结交了不少朋友。仿佛是独行在 沙漠里的人遇到了自己的同类,慧不由自主地与张玲亲近起来。张玲也是热情的, 她带着慧采购生活的日常用品,还耐心地介绍在美国生活的经验。在陌生的异地 遇着这样好心肠的人,慧的心里便有了份温暖,闲来更是频繁地往张玲家跑了。 张玲家是热闹的。慧常能遇着张玲忙碌地招待客人,电话也时时地响起。比 较之下,慧便觉出自家的冷清。在张玲忙碌地晃动着的身影和她不间断的话语中, 慧认识了不少中国人。也就是在那时,慧认识了王刚。 那天,慧又闲得无聊,便锁上门,溜溜达达地往张玲家去了。远远地,就见 江海与另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在捣鼓张玲的那辆红色跑车。近得前来,江海招呼 着慧,笑着指着那男人道:“慧,介绍一下,这位是你的北京老乡,叫王刚。” 那王刚的一双油腻的手悬着,没伸过来,只冲着慧点着头微微地笑了笑。那笑甚 是腼腆,还伴了轻微的扭捏,与他的塔一般的身材及黑红的面庞极不相称。慧当 即在心里暗暗地笑了一下。 在慧与张玲闲聊的时候,王刚与江海已将车修好了。江海夫妇便请王刚留下 来吃晚饭。王刚推辞着要走,说昨天风雨太大,哪段哪段路的树都被刮倒了,还 是趁天没黑赶回家去好。虽然江海夫妇热情挽留,但他还是走了,没有留下来吃 饭。后来,每次提起或见到王刚,慧都隐隐地感觉着一场风雨或车祸什么的。是 稍纵即逝的念头,偶尔抓住了,仔细地想想,便知是与王刚无关的。但这念头竟 驱赶不掉,似乎风雨或车祸是伴着王刚或与王刚的名字连在一起的。 以后的日子,慧还是时时地找张玲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慧并不经常插话。 她天生的不爱讲话,总是听别人说或是独自静静地发呆,东想西想些漫无边际的 事情。张玲是喜欢讲话的,顺着自己的思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慧坐在 沙发里静静地听。张玲的女儿曼儿也在一边静悄悄地玩。她很安静,有一双大而 忧郁的眼睛,不象她母亲那样待人热情,快言快语。 张玲聊着聊着便提起了王刚。“王刚挺可怜的,离婚好几年了,一个人孤单 单地过日子。”慧听罢心里一惊,散漫的思绪便也收了回来,专心致志地听张玲 讲下去。“离婚的人真是寂寞,他要常常打电话找江海聊天的。电话挂断不久, 又拨过来一个,说是要补充说明一个问题。其实他那心思不用猜也知道,一个人 孤单单地打发时间不容易,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话的。在国外,家庭太重要了。噢, 你认识有合适的吗?给王刚介绍一个。他才四十出头,现在在一家计算机公司工 作,薪水不薄,绿卡也有,各方面条件都不错。” 慧专心地听张玲讲,一直没插话。她很想知道王刚离婚的原因,想问问她, 但又担心问得唐突,终是忍下了。“立时就想也想不出,待以后想起了再告诉你 吧。”慧答道。 “其实,给别人介绍对象是件麻烦事。两个人过得好了,并不觉得是媒人的 功劳,人家会认为那是上天的安排,迟早会碰到一起的;过得不好呢,就又三天 两头地找媒人,诉委屈……”张玲絮叨着将话题扯到别处去了。但是,慧的心思 还留在王刚离婚的事情上,猜测着各种可能性。张玲后面的话便似被风吹着,在 慧的耳边飘来荡去的,没装进慧的心里。 此后,慧见着王刚,心里便要生出好奇和怜悯,又唯恐王刚识破了自己的心 思,便不敢正视他,眼神躲躲闪闪的,说些漫无边际的无关紧要的话。但是,慧 发现王刚是坦然的,他的目光平静安祥,象一座山。 慧也曾见王刚带着儿子来张玲家玩。那男孩十一、二岁,长得象他的父亲, 胖胖的,很魁梧,总是一副无忧无虑快乐的样子。吃饱了,玩得累了,就在张玲 家睡着了。待到要回家时,王刚不忍唤醒儿子,就将他背在背上,轻轻地慢慢地 走下楼梯。纵是王刚有塔一般结实的身体,走到车边也累得有些喘了。但他仍是 小心翼翼地将熟睡中的儿子放进车里,然后擦着头上的汗与江海夫妇、慧道别, 小心地开着车走了。 来美半年后,慧找到了工作,也开始上班了。不久,江海夫妇搬到了另外一 个住宅区,慧便很少与张玲见面了。偶尔地,慧也约了张玲一起去逛商店,买些 日用品、衣服之类的。溜溜达达闲逛时,俩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话题就 又扯到王刚身上。“俩口子的事情外人说不清的。只知道是个美国小伙子拼命地 追求王刚太太,离婚后她便嫁给了那个美国人。孩子跟了母亲,王刚有探视权。 王刚舍不得那孩子的,现在还在打官司呢!”张玲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在 异地他乡,婚姻实在是太重要了。远离故土,身边没有亲人,只有夫妻俩个能互 相安慰,互相扶持。家庭破碎了,确是可悲的事情。王刚一次次地给江海打电话, 不知他一个人在家有多寂寞呢!”慧点点头,没有说话。 在平淡的忙碌中,日子纷纷地去了。自从江海夫妇搬走,慧就很少见到王刚 了。偶尔地在商店里碰到他,照例是笑笑,点着头打招呼。慧注意到他的购物车 上堆的都是速冻食品。 但是,在普寿堂中医诊所碰到王刚,却使慧感到意外。慧有胃痛的老毛病, 并不是让人不能忍受的剧烈的痛,只是隐隐的时有时无的但又使人不能忘记的隐 痛。慧忍了几天,周末了便到普寿堂买药。看到王刚的刹那,慧有些不能相信自 己的眼睛:六月的天,王刚戴着帽子,未被帽子遮住的地方仅见稀稀疏疏的几根 头发。他的脸不似原来那般黑,有些灰白,眼皮也有些浮肿。仍然是塔般高大的 男人,却是独自无力地斜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显得落寞,疲惫。阳光悄无声息地 落下来,空气里没有一丝风。王刚也静静地垂着眼,许久不动一动。 他是来抓中药的。慧就猜着他必是患了内分泌紊乱的病,否则头发不会掉得 那么厉害。慧原本想问候一下他,但想到内分泌紊乱与人的工作和生活压力有直 接的关系,怕会使他想起自己破碎的婚姻,也就忍住了,只是闲扯了几句无关紧 要的话。 普寿堂的老板是个台湾人,医生是从国内聘过来的。因为诊所不赚钱,台湾 人就考虑卖掉它。医生刚来半年,对美国的情况不熟,便有些发急,将自己的难 处絮絮叨叨地讲给病人听。慧与另外两个病人围住那医生,安慰他,并试图出些 好主意。 “我是没什么办法了,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罢,大不了就回中国呗!” 医生垂头丧气地说,脸色极难看。 “找找职业介绍所吧,我见报纸上有职业介绍所做的广告。”慧说。 “最好不要找职业介绍所。”不知什么时候王刚走了进来,“有些职业介绍 所很骗人的,花了钱,幸许还上了当。”王刚的声音低沉,却不慌不忙,很平静。 他的眼睛有些暗淡,但悠远深邃,慧看不到底。 接着,王刚又出了几个主意。慧对找工作不在行,就没了话说,呆呆地又站 了会子,便挥挥手告辞了。开车门时,慧回头看了一眼,见王刚还在与那医生说 着话,胳臂抱在胸前,身子斜靠在墙上。 后来,慧与张玲在电话里闲聊,慧便说:“我在普寿堂碰到王刚了。他变得 很厉害,头发都快掉光了,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张玲接道:“还说呢,那天我带着曼儿去一家饭店吃饭,见一个西装革履的 戴帽子的人也在那里用餐,极象王刚。但王刚是很少穿得这么正规的,也不戴帽 子。我怕认错了人,出了门找最佳位置透过落地玻璃窗仔细地盯着看,才认清了 就是他。他的确变化很大,连我都快认不出了。嗯,对了,他近来运气不错,老 板又给他提了职称,长了工资。”张玲一口气将话讲完。两个人又扯了些家常, 慧便渐渐地将王刚掉头发的事忘了。 日子照旧是不慌不忙地过着,没有太多的欢喜,也没有太大的悲伤。然而临 到感恩节时,慧收到一个Email,却将她惊得有些失了魂。那Email上 说王刚死了,死于肺癌。定定神,慧将心思一转,便觉得不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 王刚。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王刚这个名字太普通了,用的人也必定不会 少。 但是,慧还是给张玲挂了电话,希望通过张玲将自己心底里最后的一丝疑惑 也排除掉。然而,张玲说的话却使慧看到一座坚实的塔轰地倒塌了。不,没有响 声,是默默地塌陷了。 “我们都不知道他得了肺癌。”张玲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王刚在这 里呆的时间长,有不少朋友。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患了癌症。我也不知道的, 只感觉他最近有些没精神。中秋节时,我们请他吃饭,他吃了不少饺子,没怎么 说话,他原本话就不多的。只是临走时,他要江海将他放在地上的包提起来放到 车上,并解释说他的腰扭了,弯腰不方便。当时,我也没觉出异常。现在想来, 怕是在那时他就已经疲乏到极点了。江海后来告诉我说其实那包并不重,但他却 提不动。” 慧听着,便想到他的头发。原来他患的不是内分泌紊乱,而是因为治疗癌症, 化疗引起的副作用使得他的头发快掉光了。慧心里很乱,有悲哀慢慢地从心底生 出来。她怨着生命的脆弱,又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有关王刚的回忆,那风雨和车祸 的念头也不时地搀杂进来。所有的这一切一股脑地挤进慧的脑子里,混乱地搅在 一起,理不清头绪,慧不由地发起呆来。 “他是自己开车去医院的。住进医院,医生就用了冬眠疗法,以缓解他的痛 与咳嗽,维持些时间,等待他的家属。王刚一睡下,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是他的儿子去医院看他,然后告诉了他的同学,就是赵莉的儿子,赵莉你 认识吧?说他父亲得了肺癌,已经快死了。赵莉的儿子告诉了赵莉,这样大家才 知道这件事。我和江海也去了医院。唉,那种凄凉是说不出的。他一个人孤伶伶 地躺在病床上,一直昏睡着,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光线很暗,幽幽地照着。他的 脸浮肿,苍白。最后,就昏睡着断了气,没留下一句话,倒是流了两串眼泪。 “我们在医院里碰到了他公司里的同事。他的同事告诉我们,这几个月来, 他不停地咳嗽,对同事只说是气管炎又犯了,没什么大病。最近这三个星期,他 咳得撕心裂肺,一天工作八个小时,有六个小时都在咳。神情也是恍惚的。他倒 是一直坐在计算机前,很少走动,也不太讲话。老板和同事都不知他患了肺癌。” “他为什么不将自己患病的事情告诉朋友们呢?至少会得到些照顾和安慰的。” 慧插话道。 “谁知道呢?不过,即便他告诉了大家,又能怎么样呢?初时,朋友们会安 慰照顾他,但那只是暂时的。在美国,每个人的社会压力都不小,拿不出更多的 时间和精力,王刚还是要靠自己工作挣钱的。况且,如果他的老板知道他患了癌 症,他的工作也早就丢了。”张玲无可奈何地说。“噢,下周二要在中国教堂给 他开追悼会,你去吗?”张玲问。 慧放下电话,蜷在沙发里愣愣地发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 踪了。他是自己开车将自己送进医院,送向死亡的,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在身边。 有的,是身在异国的漂泊;是满心的孤独和寂寞;是被病魔摧残的孱弱的躯体。 有疼痛的感觉从慧的心里划过,她隐隐地觉着生命是那么的无意义,似那飘浮的 透明的空气,伸手抓一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握不住。慧没去参加王 刚的葬礼。 日子并不因慧的心情沉重而放慢脚步,转瞬就到了感恩节。人们纷纷涌向商 场购物。在超市,慧又碰到了张玲。张玲开口便提起了王刚的追悼会,也许这一 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于向别人述说这件事。 “你能想得到么,是朋友们捐钱为王刚料理的后事。他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 都给律师拿走了。离婚八年,他与前妻打了八年官司,为了儿子能回到他身边。” “这么多年,朋友们也没去过他的家。为了料理他的后事,第一次去了。唉,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呀!只有一个床垫子,一台计算机,四壁空空的没有别的家俱。 他来美国十多年了,又是搞计算机的,最后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王刚是很爱他的儿子的。他死时,手上有伤,裹着一团沙布,我一直疑惑 这件事。在追悼会上,王刚的儿子小声告诉了我。原来是王刚临去医院前,为了 多跟儿子呆一会儿,在不是节假日的时间去看他,想最后带他出去走走。但那个 美国人坚决不让王刚领走孩子,还取出枪来恐吓威胁他。前妻怕那美国人真开枪, 慌忙关了门。不料王刚的手没有及时抽出来,被门碾伤了。唉,他心里的这许多 苦竟然从没对我们提起过。手上带着伤,他就这样走了。然而,他心里深深的伤 痛又有谁能知道呢?”张玲叹息着。 这时,曼儿泪流满面地跑了过来。原来她自己一路玩着,在货架间迷了方向, 找不到妈妈,急得哭了。张玲赶忙哄着女儿,牵着曼儿的手购物去了。临走时回 头告诉慧:“我们还凑了些钱寄给了他的父母。明知道那点钱帮不了他们什么忙, 但也是一点心意吧。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不知道有多么悲伤呢!” 慧别过张玲,推着购物车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茫然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 要找什么。待看到那涂了蜡的胖墩墩的黄瓜,粗大的芹菜,慧心里便生出了厌烦, 匆匆地付过款,走出了商店。 坐在车里,慧久久未动。暮色渐渐地沉了,远处水塔上的灯无声地闪着,背 后是黑蓝的天空。慧又想起了王刚的眼睛,沉稳安祥,象一座山。是的,其实所 有的事情他都明白,了然于胸,他在独自地承受。面对没有办法改变的命运,他 坦然地接受了。他是好好地活过的,是真正的男人。 但是,男人就只能这样沉重地活么?远处的水塔静静地矗立着,无言;水塔 上的灯默默地闪着,无语。慧茫然。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