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7/12 (第四十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本刊另有多媒体版本,存在新语丝家页。            ※ ※                                 ※ ※※※※※※※※※※※※※※※※※※※※※※※※※※※※※※※※※※※                  § 解 非:卷首诗          §      ◇执着◇                          § 【网讯】             §      ·解非·                    § 【牛肆】             § 记忆中的面目一次次清晰了又模糊                  § 年少的梦想一个个破灭了再重筑 亦 歌:情牵旧梦         § 没有信仰的灵魂从东方走到西方 司 静:龙凤装          §     从佛殿踱到教堂                  §     从现代溯回远古 【丝露集】            § 当文学被纠缠在爱与不爱的故事里                  § 诗篇已是用词藻精心堆砌的积木 刘荒田:诗抄           § 我对你说 执著一些 阿 待:古 玩 (下)      § 我问自己 执著的可是虚无                  § 【网里乾坤】           § 在青春的长廊里一趟趟来回踯躅                  § 没有落款的画卷一幅幅读了又读 方舟子:严嵩的末日(上)     § 生命是我读不懂的艺术                  § 追随那些孤独的灵魂从东方走到西方 【网萃】             §     从佛殿踱到教堂                  §     从现代溯回远古 网人谈法(上)          § 没有尽头 没有归宿                  § 漫漫是天涯路 【读者来鸿】           §                  § 我对你说 再执著一次 肖 武:中国需要海瑞       § 哪怕执著的 只是一份虚无 陈安适:海瑞是明朝的特产     §                   §  (寄自美国) 【网讯】∽∽∽∽∽∽∽∽∽∽∽∽∽∽∽∽∽∽∽∽∽∽∽∽∽∽∽∽∽∽∽ ★ 新语丝在加拿大的镜射点因故暂时停止对新语丝的镜射,请大家改用新语丝 的其它网点。 ★ “新语丝之友”通讯网改为xys-friends@xys.org,欲订阅者请寄信到 majordomo@xys.org,信中写明:subscribe xys-friends ★ 中国电子学会和电子工业出版社组织全国各地四十多家电子科技图书发行单 位,成立了全国电子科技知识普及网,做为电子科普工作的组织机构。 ★ AT&T与中国电信签订合同,将向上海的国际出口提供45M的T45专线, 此举将使中国与国际互联网的接口速度提高二十多倍。 ★ 八大工业国的司法部长和内政部长最近在华盛顿开会,研究共同打击网际空 间的犯罪活动。 ★ 美国联邦法庭的法官下令微软公司必须停止要求用户在新微机上安装互联网 浏览器Internet Explorer,至此美国司法部控告微软垄断的努力取得了初步的 胜利。 ★ 随着电子货币在网上的大量流通,日本政府决定制定电子货币法。该法律将 于1999年开始实行,是世界上第一部有关电子货币的法律。 ★ 全球最大的互联网服务公司American Online宣布其用户超过了一千万,但 同时又被PC World杂志评为十二家全国性互联网服务公司中服务最差的一个。 ★ 澳大利亚一名十七岁的少年开发出一种新软件,大大简化了联网步骤,使用 它时,只需按钮一下就可进入互联网络。 ★ 美国德州的一名死囚在被处决之前,通过互联网宣读遗言。 【牛肆】∽∽∽∽∽∽∽∽∽∽∽∽∽∽∽∽∽∽∽∽∽∽∽∽∽∽∽∽∽∽∽ ◆            情 牵 旧 梦               ·亦歌·   院子里枫叶红了又红,转眼到了女儿开始上小学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女儿就 小鸟般叽叽喳喳个不停。做大人的心里也是有点异样,把装有荷包蛋和里脊片的 午餐盒放进印有白雪公主的漂亮书包里,又检查一下女儿的点心是否带了。翻来 覆去好几遍,这才和女儿去门口候校车。   屋外的天空蓝得异常纯净,几缕透着初秋寒意的晨光穿过斑斓的枫叶洒在了 绿草坪上,两只松鼠正忙着往草根里塞橡树果。隐约传来引擎声,路的尽头出现 了一辆黄黄的校车。女儿开始雀跃不停,兴奋地拍着小手。车慢慢来到跟前,司 机有礼貌地下来道了早安,便把女儿引到车后座坐好。校车渐渐远去,女儿笑靥 如花的脸庞慢慢开始模糊,我的眼眶有些湿润,驰去的校车牵出一个遥远的梦……   远在地球的另一面,有所年久失修的古庙。裸露着岁月痕迹的门框上依稀可 见“长棣小学”几个褪色大字。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背着一只妈妈连夜用一块 蓝土布缝制成的书包,怯生生第一次走进了教室。教室是一间很大的堂屋,梁柱 的另一面是复合班的大孩子们,这一面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蓬头垢面,衣衫单薄的 一年级新生。老师是大队支书的女儿,也是村里唯一上过高中的贫下中农。她在 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要学生们抄写十遍。这小男 孩兴奋地在桌上亮出所有家当:一支用菜刀削得还算整齐的铅笔,一个用棉白线 缝起来的白纸簿,开始抄写。老师的字有些潦草,这“毛”字中间是二横呢还是 三横?就写三横吧,多写了老师肯定会表扬的。于是这小男孩便使足了吃奶的劲 一笔一划抄写起来。   太阳慢慢从东窗升到屋顶。作业终于做完。那小男孩得意地看了看边上还在 埋头抄写的同学,举起了手。老师过来了,她拿起本子一看,立时就变了脸色, “哗,哗”地三两下撕了本子,大声骂道:“到底是黑五类的崽子,连伟大领袖 毛主席的姓也会写错,到毛主席像前跪下请罪去!”   这小男孩极惶恐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黑板的右面,“扑通”一声跪下。 他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一头钻进去。背后传来阵阵窃笑声,时间和空气在他周围 慢慢凝固,地底的凉气透入膝盖,冷得刺骨。   终于响起了摇铃声,到了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同学们一窝蜂地拥出了庙门, 老师在他身边停下,哼了声后也走了。庙堂里顿时显得有点空空荡荡。小男孩有 些迷惑,继而又恐慌起来,哆嗦着向前爬上一步,一屁股歪靠在墙边了。这下身 后有了保护,他心里稍稍镇定了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良久,外面响起了母 亲焦急的呼唤声,小男孩大叫一声“妈”便冲了出去。一直在眼角打转的泪水顿 时如放闸般奔涌而出。他哭哭啼啼地把一切告诉母亲后便说不再上学了,要回家 。母亲忍住泪,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小男孩做了个梦:他梦见前年过世的外婆又回来了。古庙的瓦墟 上长出了一片茁壮的向日葵。外婆在阳光下提着小蒲篮在搓葵花子。这男孩便跑 过去告诉外婆他要上学去了。外婆慈爱地瞅了他一眼,变戏法似地用葵花叶编了 个五彩的书包,又往里头撒了一把葵花子,那些葵花子突然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 小人书,七彩的蜡笔和橡皮等等。孩子兴高采烈地背起书包,唱着儿歌,一蹦一 跳地奔向那彩虹绚丽的远方……   多少年风风雨雨过去,这童年的幻梦依稀昨日。   校车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如今,女儿娇嫩的前额上不再烙有成份的戳号, 眼神里也不复有忧郁和悲伤,明如朝霞的脸上荡漾着的是天使般纯洁的笑容,就 像是一朵素洁恬美的小花,在大自然的原野里尽情吸收雨露阳光。只可惜,围绕 着她的已不再是一串串掷地有声的中文,而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异国音符了。   远处的白尖顶教堂传来了悠扬的钟声。   我久久伫立于枫树下,默默无言,只有晨风轻轻吹过。 (寄自美国) ◆             龙 凤 装               ·司 静·                (一 )   一年前回国,收获之一,是在西安民乐园一家租售婚礼服装的小店里,买到 了一件大红的龙凤装。   还记得那天,热得要命。在古城的闹市区走着,忽然就那么想买一件极中国 式样的衣服。旗袍似乎并非我所想要;却梦想一件大红绸底,上用无数金银线和 亮片缀成龙凤花朵图案的最土气的套裙。跑了几家大商场,有生意极兴隆的“民 生”,也有不那么景气的“唐城”。服装柜台现在也像国外,开架,随便挑,随 便试,但新潮衣裙的海洋中,好难找到一点民族服装的痕迹。问售货员,人家一 脸惊讶,“谁穿那个式样的衣服啊?!”   是呀,大街上浓妆淡抹的少女们,着装无论小巧或大方,一律是赶新潮的。 可以想见,即便在最中国式的节日如春节里,少男少女们也是西服呢裙的了。我 们这些久在国外的人哪,开始怀念起一个我们并未经历过的古旧年代了。在民乐 园一间小店里悬挂的这件“大红袍”,是我站在公车里向外张望时偶然发现的。 之后又不远万里地背到美国来。挂在衣柜里,欣赏灯光下那无数的小亮片,心想 什么场合才能穿呢。                (二)   “就穿那件红的龙凤装!”音乐家在电话里吩咐道。她的学生们将在休斯敦 国际节上表演古筝合奏与独奏,请我作她们的节目主持。欣欣然,惴惴然,我答 应了。   于是国际节那天,也混在演员中间,做演出前的准备。表演者一律穿旗袍。 我早早换好我的“报幕服”等在一边。想象着十余个穿着举止典雅贤淑的中国女 子在舞台上优美地演奏古筝,一定是优雅极致了。   演出厅设在公共图书馆里,图书馆大厅里同时举办中国京剧服装展览。极精 致的戏装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晕,三三两两的游人逡巡其侧,观赏服装,阅读 介绍。一家电话公司为作广告,请了人为国际节的游客免费拍摄即时照。   “你的这身衣服真漂亮!”有熟人赞道,“要他们给你照一张啊!”   是个好主意。我放下手里的拎包,选好角度。照过之后,义工问我,可不可 以再照一张,有个老太太想要。我说,当然可以啦,一面注意到一位白发老人含 笑望着我。我便向她招手:“我们一道照啊!”她却摆手:“你照一张送我好了 ,我穿了雨披,会把相片弄难看了。”   于是认认真真给她留影。她高高兴兴接了,显影之后还比较哪张上人更靠中 间一些。我由她先挑了去。   “你这身衣服,是平常穿的吧,不象那些戏装。”她说。   “在中国,是新娘子穿的。”我说。   “真好看,”她上上下下打量,“真好看。”   “一会儿有个演出,中国民族音乐。”我顺便告诉她。   “是么?什么时候?在哪里?”她眼睛一亮。   “快开始了,我带你去吧,”我说,“我刚好要主持演出。”                (三)   “你刚才照了张相是吧,有个老太太坐在观众席上,喜滋滋地看呢。”等着 演出开始,在大厅门外,一位朋友小薇对我说。   “你眼睛好尖哪,”我说,“那张照片又不大,你就认出是我了。”   “我没看见,是张艾看见了告诉我的。”她说。   时间差不多到了,十余位文静的中国女子拎了装古筝的大琴盒,许多中国人 义工帮助拎了琴架子,开始鱼贯入场。   张艾从观众席上走到舞台跟前来。“那儿有个老太太,在看你的相片,可想 跟你说话呢,你能来一下吗?”   “演出马上就开始了,等一下演出之后吧。”我说。   很典雅的演奏。说真的,过去在国内也没有机会看现场的民乐演出,总在小 小的电视屏幕上看到那么几把琵琶胡琴扬琴之类的,似乎也从没有觉得那种亲近 。今天看了演出,却恨不得自己也是那屏息凝神,专注地拨弄琴弦的中国女孩子 中的一个了。《花雨》,《彩云追月》,《粉蝶采花》,《浏阳河》。音乐的优 美之外,就见东方女子的优雅了。   曲终人散。那个白发老太太又拄了拐杖,慢慢走上前来。   “能给我签名吗?”她问。   我的天!   不是音乐家的我,真真受宠若惊了。   其实很自然。想到迪斯尼的“护照”。我曾冒了细雨在Epcot Center里所有 “国家”跑个遍,必恭必敬地呈上在礼品店买的“护照”,认认真真贴好“印花 ”,请各国“大使”签证。法国还是最傲慢,一个“Bonjour”就把人打发了, 日本则按发音把名字用片假名译过去,加上欢迎词,不厌其烦地竖写了长长的一 片。最有趣的是摩洛哥的那个美少年,一笔曲里拐弯的字,从右往左写得飞快。   给老人花花地签了我的名字。“真艺术。多谢你,这照片和演出,是我在国 际节的最大收获!”她说,“我去过亚洲,日本和泰国。争取下一次到中国!” 老人满心高兴地走了。   那本“护照”,我至今还时时拿出把玩。                (四)   天公不作美。国际节两个周末,这第一天就是阵雨。露天搭设的舞台,有些 演出就泡了汤;卖纪念品的摊点,也多少损失些物品与生意。   向晚雨霁,我换去那身鲜艳的红装,重新穿上舒适的T恤衫牛仔裤旅游鞋。 衣服背在包里,和几个科大校友一道,在这休市下城临时搭起的舞台与小贩摊点 之间闲荡,一面商议去哪里晚餐。无数中国人和外国人在各处作义工,我们几个 也是在“中国村”“收工”后,才有这份悠闲。   今年休斯敦国际节以中国为主题。很高兴看到这么多同胞的欢快面孔,认识 不认识的,读得出彼此心中的快乐与自豪。就像在迪斯尼Epcot Center的“中国 ”,观赏完介绍中国的环幕电影之后,游人热烈地鼓掌,我的心中也有无尽的快 慰。华人在海外,散在各处,可以说日日就被淹没在工作里了,穿西装也好牛仔 裤也好,反正是被同化成学生,工程师,科学家,打工仔……平时是散向四方无 觅处,周末呢,过去只有那么几个去处,不是餐馆就是菜市场。但餐馆毕竟是吃 饭的地方,而菜市场呢,彼此见面打声招呼,又不知为何面孔上都泛些黄黄的倦 意。现在华人的组织越来越多,也才慢慢相信有那么多善良而优秀的人在这异地 不懈地寻觅。不久前我们大陆人为主的合唱团也成立了,于是又多了几十个热心 而多才多艺的好朋友和一个周末的好去处。   国际节。中国为主题。似乎也在提醒我们这些散在生活四处的同根的人们, 大家聚在一道,可以有这样会心的笑颜,这样优雅的文化。   记起近日才有心翻阅的《新唐书》。“凡天子之服十四……”史书里洋洋洒 洒地记录着上至天子下至命妇的各种服装,从祭天,加冠,上朝,远征,礼宾, 宴客,远游,还朝到闲居,都规定得详详细细,连帽带的颜色,革带搭勾的质地 都有说明,每一套衣服里里外外各个部份的质料,颜色,甚至尺寸,就详尽得不 必列举了。过去古文学得不够,脑子里翻检一下,只不过几篇中学课文而已。现 在有心看几眼“统治阶级”修的“正史”,也才稍稍明白了中国何以被称作“礼 仪之邦”了。   民俗民风,想来两千年的渊源,毕竟生命力太强,快餐卡通片流行音乐的进 攻之下,也不必担心其衰败。“独立自主”的年代里,每年春节的一件新布衫就 是小姑娘一年最大的盼望之一,全民皆“灰”的着装,也确只有儿童才有点“花 朵”的艳丽。那时破四旧还来不及,谁敢去慨叹民族服装的没落。印象里似乎只 有地主婆才绫罗绸缎,少数民族的少女才花枝招展。现在,吃饭之外有了闲钱, 橱窗里龙凤袍也就大大方方地与白色婚纱并立。也许有了条件后,新东西学得来 ,好的旧家什也拾得起吧。当初砸孔庙需要勇气,今日重新认真检视中华文化, 也需要勇气。不惮进入现代,不畏回归传统,以中国人思想的活泼开放,两者是 不难同时做到的。   在路边小摊上买些零食边走边吃的情趣终于不够吸引几位男士,一行人决定 离开国际节,开车去餐馆吃中餐。临走前路过一家商业公司的广告摊,几个人上 前玩抽奖游戏。我也填了姓名地址,得了个钥匙圈,之后就站在众人后面等着。 这是家美国公司,义工里没有中国人。一个高高个子,三四十岁的白人女子在摊 位上招呼着。她抬起头,我认出她来,冲她笑着招招手。   “怎么,你认识她?”有人问。   “刚才在女休息室换装时聊了几句而已。她今年秋天要去中国呢。”   “去旅游?”   “去收养一个小姑娘。”我回答,“她为这个可兴奋了呢。” 五月十四日,一九九七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刘 荒 田 诗 抄 【刘荒田,原名刘毓华,1948年生于广东台山,1980年移居美国,现在 旧金山一家酒店工作。业余从事写作,已出版诗集《北美洲的天空》、《异国的 粽子》、《旧金山抒情》、《唐人街的地理》共四种以及散文集两种。曾先后在 大陆、台湾得诗奖四次。】 ◇        从梦出发 自从醒时的躯体 被压成一张钞票 我不再从 早晨 打卡机戳下的小小圆孔 改为从梦 开始生之跋涉 从梦出发 世界就柔软起来 一个羽绒枕 托起宁静的宇宙 紧逼的眼瞳 便是乡村地堂前 那口光阴的深井 打桶冷水来淋浴 梦呓充满了 少年的豪气 从梦出发 再贫瘠的世界 也变为丰盛的菜篮 我的咬肌紧张 磨牙声声 咀嚼着不花肉票的牛排 配一碗地道的艇仔粥 不必起床 就径直走进铺着铁轨的黎明 我成了野心勃勃的电车 把候车的上班族 沿街抛弃的梦境装载起来 不收车票 以教堂晨钟为启动的汽笛 我没上工 梦已在加班 在鸟声漂来之前 它给我的张张日历 填进安祥和生动 从梦出发吧 我的中年 ◇        路 有了汽车之后 脚赋闲 路由手来走 在平滑光洁的稿纸上 总走不回昔年 深山樵径,那般 汗雨冲刷出来的小路 我只好营造洼地 以反衬路的崎岖 让情感决口为溪流 以显示路的奔放 为了衬托路的高寒 还设计一些仰望 一些冰挂似的眼神 一些雪暴似的掌声 至于窗下的落叶 以及报纸的头条新闻 不肯排队进入方格 化为每千字二十元的稿酬 那是因为手患了轻度风湿 有一天,如果手再也熬不住 异乡的严寒 我便把身后的路 折叠起来,点火取暖 ◇        水 田     (选自组诗《故乡风景》) 自从白鹭从缺角 飞走 秧苗也绿过好多回 冬天,我归来时 终于成为梨霜后 尖削的泥坯 把回忆割得生痛 何须等候春水 每一裂缝,都是 土地的 嘴巴(稻茬是胡子吗?) 沉默得无限丰厚 (寄自美国) ◆            古 玩(下)             ·阿 待· (接上期)   一晃十年过去了。这十年中,我拿到了两个硕士学位,一个博士学位;认识 了大强,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开的车也从那辆五百美元的旧“雪福来”进化 到全新的MAZDA-MPV。   去年夏去秋来时,大强得到一个高薪工作,在加州北部,我们一家四口便搬 了去。我自己在当地也找到一份勉强满意的工作,孩子们也都安置到了附近的托 儿所。只是初来乍到,多少有点人生地不熟,还没有织起社交的圈子。我与晓暄 的来往在这十年中从逐渐减少──各人劳燕分飞,为了前途,为了生活,为了家 庭……到终于没有了联系,像大部份来美的人们那样,各顾各了。偶尔从这儿或 那儿听说她的消息,仿佛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到了美国,一家人还混得不错。圣 诞前我曾从一位共同的朋友那儿得到了晓暄的地址和电话,知道她一家现在南加 州,但不知怎的,却没有给她去电话,也忘了寄圣诞卡。   搬到新的镇上不久的一个晚上,我无意中在一个笔记本上看到了晓暄的名字 和电话号码,出于纯粹无名的理由,我拿起电话,拨了她的号码。   “HELLO?”电话里传来仍然和多年前一样熟悉的声音,只是仿佛多了几分 自信。   “晓暄吗?你猜我是谁?”我故弄玄虚。   “你是……”她犹豫着。   “你是……朱梅?林安?”她终于胡猜起来。   我有点失望,她竟没能听出我的声音,我的“玄虚”根本没有必要。而我是 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我报了名字,她大喜。   “哎呀,稀罕稀罕。你现在哪儿?好久没音讯了。”   我告诉她我在离圣荷塞不远的一个镇上。   “真的吗?我妹妹一家也在那儿呢。”   我们兴奋地交谈了半个多小时,互相通报了近况。晓暄听上去挺愉快的,她 说她现在一个教育中心工作,她先生在做生意,经常跑大陆。他们买了一栋很大 的房子,有四个卫生间,三个车房。她有一辆PREVIA,她先生有一辆 LEXUS,连 他们的儿子开的都是LANDCRUISER……   我开始有点嫉妒她了,尽管大强来到新的公司,薪水很好,但绝对敌不过做 生意的。想当初晓暄到韦格家来看我时的寒酸相……人的变化是难说的,唉,人 比人,气死人。不管怎样,我应当为她高兴才对。   “还是搞技术保险,你看,你家大强有公司做后盾,生病有保障,退休有养 老。我们家万江没本事才不得不去做生意,也是逼出来的……”   晓暄说的也是实话,没有学问和技术的人才去做生意,想到这里我又有了点 安慰。   放下话筒,我就按晓暄提供的号码给她妹妹晓捷挂了电话。原来晓捷的丈夫 与大强不仅都在同一个公司做事,而且还是校友呢,大家决定聚一聚。   晓捷与她姐姐长得很像,只不过动作和说话都比晓暄更露锋芒。晓捷的女儿 虽然比我们的两个孩子大好几岁,但仍然酷爱幼儿的玩具,因此他们三人就玩到 一块去了。大强与晓捷的丈夫李知行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谈得很投机,一会儿 被屏幕所吸引,一会儿又天南海北地扯。我和晓捷便引退到书房里,在半明的灯 光和安静的环境下谈我们女人的话题。   晓捷把手提包也拎了进来,说是有几张晓暄一家的近影要给我看,于是我们 就先看了照片。终于看到了晓暄那阔气的房子,记得有人说,汽车和房子便是美 国梦的代表。晓暄不但有了房子和汽车,而且还是大房子和好汽车,她应当很满 足了吧。   也许是被韦格夫妇所潜移默化,我这些年来也染上收藏的嗜好,特别是收藏 书籍。虽然我已非当初在韦格家晓暄来访时那个现买现卖的吹牛者──几年来我 对自己收藏的知识都是经过研究和努力而得来,我仍然改不了爱炫耀的毛病。我 的收藏远没有韦格夫妇的精,更没有他们的多,但还是有几件可以值得骄傲,我 便一件一件地指给晓捷看。令人颇为失望的是,晓捷对它们的兴趣和好奇远远比 不上她姐姐。随便地瞟了几眼,她便坐下来,将注意力转移到我们的电脑和打印 机上去了。然而我的兴致正浓,我怎能容忍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典雅气氛被电脑 和打印机这些生硬的机器所驱散?我若有所失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头脑里一 个闪电一亮。   “听说你父亲曾经有一件‘古玩’,据说是稀世之宝,很珍贵……”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没想到,晓捷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我。   “晓暄说的,文革中丢失了,怪可惜的。”   “她知道什么,她连见都没见过。”晓捷极为冷淡地说,好像很不愿意提及 这个话题。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心里象梗着一个疙瘩,怪不是滋味的。   那晚剩下的时间就在客客气气的应酬中打发过去。要走了,晓捷说她把手提 包忘在了书房里,我便陪她进去找手提包。我将天花板上的灯打开,她很快就在 书架旁边的椅子上发现了手提包。她伸出一只手去拿包,可是却忽然将手停留在 了空中,一双眼睛盯住书架上的什么。我看见她的手向书架伸过去,从那里,她 抽出一本退了色,但依旧看得出曾经是鲜艳封面的书。我知道这是“那”本书, 不过我连想要转移她注意力的企图都不存在了──十年来,我已习惯,也接受了 它所带来的惊诧。   “这是什么书?”晓捷有点好奇地问。   “KAMA-SUTRA,”我淡淡地说。   晓捷把书翻开。   我观察着她的脸色。她的眉毛动了动,但还是坚持着翻到了底。   “这也是你的收藏?”她问。   “怎么说呢?现在算是了,原先是韦格夫妇的,我结婚时他们送给我做纪念 。”   我退到门边,等她出来好关灯。可她却好像忽然留恋起这间书房了似的,磨 磨蹭蹭地将那本书合起来,又磨磨蹭蹭地将它放回原处。还不舍得走,就流览起 其它的书名来。   “晓捷,怎么拿包也拿这么久?”李知行在外头喊起来。   晓捷终于拎起提包,走了出来。   “再见,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我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她的情绪一下子改变,在即将离开的时刻对我的 态度忽然真诚友好起来,我庆幸那次的交往总算没有以烦恼告终。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吃过早饭后,我接到晓捷的电话。她邀请我们下个周 末一块去附近的一个公园野餐。有了昨晚的经历,我的兴趣并不大,但是又没有 充足的理由推辞。我就问正在看报的大强,他满口答应,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公园很美,山坡上长着粗大的树,平缓的斜坡绿茵茵地伸展到湖边。我们在 斜坡上一片草地上落了脚,看中了那儿的野餐桌椅、烧烤架和垃圾桶。大强和李 知行负责烧烤,我和晓捷就陪着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晓捷象老朋友那样热情, 不拘束,笑得很大声开朗。我们玩累了就吃,吃饱了再玩。一个中午就这样过去 了。孩子们吵着要到湖边去喂鸭子,晓捷把我拉住,朝着李知行和大强大声喊道:   “你们男的也该享受享受大自然了,带孩子们到湖边去喂鸭吧。”   把男的和小的都打发走后,晓捷在野餐桌旁坐下。   “晓暄是怎样对你提起那件‘古玩’的?”她问。   我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重新捡起这个她仿佛很不愿触及的话题。 原来她邀请我们来野餐是有目的的,她将别人都打发走,是为了和我进行这个已 经不再使我感兴趣的话题。说实话,我确曾为晓暄的故事所吸引,也真心地为“ 古玩”的命运惋惜过,然而自从一周前的事发生后,我完全地倒了胃口。我有意 无意地耸了耸肩。   “还是十年前,她有一次到韦格家来看我,触景生情,便对我说了你们父亲 的一件稀世之宝失落的前后经由。”   晓捷沉默着,眼睛望着远处丈夫们和孩子们喂鸭的身影。半晌,她说话了, 但是没有看我。   “我知道这件‘古玩’是什么。”   她把这句话有点吃力地说完,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从心上推落了一块大石 头似的。   “晓暄说,她也知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晓捷就打断了我:   “她知道?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   “她对我说过,是那本晋帖。”我争辩道。   “晋帖?”晓捷重复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象启动了的机车那样地由慢到快 ,由松到紧地狂笑起来。   “晋帖!晋帖!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望着她,莫名其妙,觉得她很癫狂。   她停止了笑声,对我说:   “就让她认为是晋帖吧,这样也许更好。”   “不是晋帖,又是什么呢?”我反问。   我的好奇心被晓捷调动了起来,不过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将它流露。   “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和我毫不相干,管它是什么……”我说,装作 很冷漠的样子。   说实话,待会儿孩子们喂鸭回来一吵闹,我的好奇心便会立刻烟消云散,而 恐怕永远不再回来。于是我便转过身,背对著她,将视野扩大到广角,望着远处 一簇日本红枫。   “秋天来了,你看,树叶都红了。”   “你知道月娥真正喜欢的是谁?”   晓捷对我的话根本不感兴趣,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月娥?月娥是谁?”   我真的忘记了。我怎么可能记住十年前晓暄故事里一个人物的名字?然而话 刚落,我便立刻想起了那个怀了八个月的孩子去投井自杀的保姆的女儿。   “月娥真正喜欢的是我哥哥。”   晓捷并没有因为我的不知道月娥是谁而中断,也许她知道我就会记起月娥的 ,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我有点丧气,背对著她坐着,仍然执拗地望着远处的日本红枫。   “我大串联回来,晓暄告诉了我拯救‘古玩’的经过。她对月娥恨透了,认 为月娥参与了造反派对父亲的迫害。当然她也恨自己对月娥太轻信,把这样重要 的事情托付月娥去办。她说她要是知道有空子可钻,一定自己想办法钻进我们抄 过的家。为此她非常懊恼,一直不愉快,脾气也变得很坏。可是我总觉得月娥不 是干得出这种卑鄙之举的人……”   晓捷自顾自地继续她的叙述,仿佛我的在场不在场并不重要似的。我虽然背 对著她,却张大耳朵听著,反正你要讲,我的耳朵又没有聋。   “一九六九年初,晓暄和我准备上山下乡,就在我们要动身的前一、两天, 我在街上碰见月娥的一位乡下堂弟。他告诉我,月娥要结婚了。我问他,和谁结 婚。他说,和叶瘸子。我把这消息告诉晓暄,晓暄立刻说:‘我早就知道他们俩 狼狈为奸,月娥要把自己一朵鲜花插进牛粪里,还不是因为跟了叶瘸子那堆牛屎 ,她就不用上山下乡了。’   “但我觉得月娥与叶瘸子结婚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知道月娥喜欢我哥哥晓 苏。就在那几天我们还收到晓苏从他们学校在江西的农场寄来的一封信,还问及 月娥,要她的地址呢。我知道他们两人从小互相倾慕,月娥是决不会随便嫁人, 除非晓苏不要她。所以我决定自己去月娥的乡下老家弄清这件事。   “我从月娥的堂弟那儿知道月娥那几个月来一直住在乡下她奶奶家。那乡下 离城里只有一、二个小时的水路就到了。我去了月娥的奶奶家,老远就看见月娥 在屋前的晒谷场上喂鸡,身穿肥大的昌布棉袄。她见了我,眼睛里还闪现出了一 点儿的喜悦呢,不过很快她的眼神就暗淡下来。   “我问她为什么和叶瘸子结婚,她咬咬牙,不回答。我看出她心里不好受, 立刻明白她不是自愿的,一定是叶瘸子利用造反派的地位和权势逼婚。于是我从 口袋里掏出晓苏的信,说:   ‘晓苏来信了,还问到你,要你的地址呢……还不是想要和你通信?’   我把信封塞进她手里。   ‘这是他的地址,你自己给他写信吧。’   没想到,月娥两眼一眨,大串大串的泪花就象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太晚了,太晚了……’她说。   ‘你和叶瘸子还没有结婚呢,不晚。’我说。   她一个劲地摇头,最后,她终于泣不成声地说:   ‘我已经……有了。’   我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地朝月娥的身体瞟了一眼,几乎像是偷看那样。这时 才发现,她原先纤细苗条的腰身已经变得浑圆,肥大的昌布棉袄下面,是实实在 的孕妇之身。   “我不愿让自己内心巨大的震惊表现出来,便站起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还有什么好说的?月娥没有去打胎,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她自己不愿,二是她想 要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月娥又是不会与不是她孩子父亲的人结婚的。事情确 实到了如她自己所说的‘太晚了’的地步了。   “我心里很不平静,说什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现。月娥一下子掉入了我 心目中一块地狱之境里。叶瘸子纵然可恶,可是为什么月娥要与他鬼混?如果月 娥坚强,这种没脸的事怎么可能发生?不过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件‘古玩’的事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把它弄个清楚?   ‘月娥,你知道我父亲的那件“古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了一会儿。   ‘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她回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不耐烦。   ‘不是稀世之宝,很脏,很黄……’她说。   ‘你怎么知道?你打开看了?’   月娥含糊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很生气,月娥真的就是象晓暄说的那样,不守信用。   ‘那你就把它交给叶瘸子,交给造反派了?!’我的声音大了,开始控制不 住自己的愤怒了。   月娥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不停地自言自语:   ‘又脏又黄,又脏又黄……’   ‘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月娥!’我气得对著她大声吼叫起来,‘这是我 父亲最珍贵的收藏,是稀世之宝!’   ‘什么稀世之宝,什么珍贵收藏,谁收藏它,谁不是好东西!’   没想到月娥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她居然也像造反派那样地辱骂起我父亲!我 一向认为,自己的父亲在月娥的心中,也象在我和晓暄的心中一样,尽管有著铺 天盖地的诬蔑和诽谤,仍然是世界上最完美最正直的人。可是月娥却……。我愤 怒地发起抖来,对著月娥唾了一口痰。   ‘你才不是好东西呢,你看看自己,你这不要脸的娼妇!’   我自己也不知道‘娼妇’这两个字是怎样脱口而出的……”   在晓捷说话的过程中,我已不知不觉地将身体转了四十五度,斜对著她。当 她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又转了四十五度。我可以看见她用指甲在桌面上用力 划着,粗糙的木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不久,我从山区回到省城,去看秀仙姨时,才知道月娥在结婚前夜忽然投 井自杀了。虽然没有人知道我与月娥之间的那番谈话,我相信月娥也从没告诉任 何人──如果她真的与人谈了,倒好,她的耻辱、懊恼和痛苦多少还能得到一点 发泄,她还不至于完全地被淹没。可她没有,她一定没有……于是,她完全地被 淹没了。有时我想,她投井的那一刻一定在恨着我……恨我,其实恨我并不确切, 应当说是恨她自己,自杀的人往往是因为恨自己。然而我,我却是那个挥着鞭子 抽打着她,让她去恨自己的人,我让她感到不可救药,毫无价值,感到上天无路 ,入地无门……”   说到这里,晓捷把眼睛紧紧闭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它吐出来,我几 乎可以听到她吐气时心房的抖动,抖动得那么厉害,仿佛受了很重的内伤似的。 我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这样默默地过了一阵子,她终于又 恢复了平静。   “上山下乡,又是多少年的过去。文革结束,为父亲平反昭雪,晓暄到处奔 走打听父亲所有收藏的下落,特别是那件‘古玩’。结果追回了一些,都是皮毛 ,好的都不见了。   “给父亲开平反昭雪追悼大会的那天,中央领导、省委负责人、党政军头目 、社会名流、老战友、老同事送的花圈、挽联、绸缎摆满了会场,我就负责登记 这些。晓暄陪我妈妈,晓苏管接待。十多年了,父亲被抹黑的形像终于清白了, 被糟蹋的名誉终于恢复了,盖棺定论,对他的一生做出了冠冕堂皇的评价。会后 又将父亲的骨灰移放到烈士陵园。一天下来,大家都很累了。下午回到家,我忽 然想起自己登记花圈、挽联、绸缎的本子留在了会场,便立刻骑车赶回会场去取。   “会场里静悄悄的,人早已走光,花圈挽联等也都已撤走,只有父亲的遗像 仍然高高地悬挂在大厅正面中央的幕布上,显得孤零零的。我发现自己的本子掉 在散乱着废纸的地上。   “当我弯下身去捡本子时,听见有人走进大厅,回头一看,一个手提拎包的 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弯腰向父亲的遗像鞠躬。一个迟来者,我心想。我捡起本子就 往外走,没想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知怎的有点耳熟,大概 是因为它的与众不同吧──仿佛左右脚落地时用力不均匀而产生出的一种不协调 。意识到这点,我立刻停了下来。   ‘是晓暄吗?’那脚步声追了上来,问。   我回头,与来者打了个照面,我们两人都怔了一怔。   ‘哦,是晓捷?’   他认出了我,哈着腰,点着头,毕恭毕敬。   ‘多年不见,长大了,长大了……”他说。   我看著他,为他巨大的变化而震惊──他面黄肌瘦,眼凹唇紫,只是那长短 不一的两条腿依然如旧。   ‘你找晓暄有什么事?’我问。   他吱吱唔唔地,半天,从拎包里掏出一个用报纸裹着的包。   ‘唉,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他说。   “我颤抖着手,一把接过纸包,不言而喻,这就是父亲那失踪多年的‘古玩 ’,那苦恼了晓暄十几年的‘稀世之宝’。我迫不及待地要将它打开,可是只能 撕开外层的报纸,里面的牛皮纸包装却用绳索捆扎的严严实实,在紧张和兴奋之 间,我竟怎么也解不开。   ‘回家再打开吧。’叶瘸子在一旁劝告。   我将那纸包塞进外衣的大口袋里。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没有将它交给造反组织?’我问。   ‘没有,这样的东西要是交给造反组织,嘿嘿,会要你父亲的命。’他说。   ‘我不愿下井投石……我还没坏到那个地步。’他补充道。   我皱了皱眉,对他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厌恶。   ‘是月娥把它交给你的吗?’我忽然想了起来,就问他。   ‘月娥?其实月娥与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月娥与这事没有关系?’我很惊讶。   ‘唉,早在文革之前,我就知道这东西暗藏在哪儿了。那时我每天到你父亲 的卧室去打扫整理,他的秘密我全都知道。有一次我在揩擦一个玻璃镇纸时── 就是那个圆圆的,当中有一朵大红牡丹花的那个,那牡丹镇纸一下子从我手中滑 落,滚到沙发下面。我趴下身,将手伸到沙发下面去摸索那东西,手背触到沙发 底部,一摸,发现那儿有个暗袋,里头就藏着你父亲的这个“古玩”。所以那天 月娥进去你父亲房间,我就立刻注意她,我见她屈下身,就知道她一定是在寻找 这“古玩”。我把她叫住,自己从沙发底摸出它来,抖开给她看……’   ‘哦,是这么回事。’   我终于明白,月娥并没有参与对父亲的迫害。”   这时晓暄已经停止了在桌面上的刻划,她把两只手掌交叉在一起,放在额头 下,又抬起头,将交叉在一起的手掌移动到下巴下面,眼睛望着桌面上她的指甲 刻划出来的痕迹。   “叶瘸子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阵,我一心只想回家将寻回父亲‘古玩’的特 大喜讯报告家人,特别是晓暄。我想让十几年来为它的失踪所困扰的晓暄彻底地 高兴一下。我并没有认真去听叶瘸子的唠叨,只记得他说他一向就很想得到我们 家的两件宝:一是那个‘古玩’,二是月娥。我当时心里有些纳闷,叶瘸子他想 要‘古玩’干什么?他懂得什么古董收藏,难道他想附庸风雅不成?他又说,虽 然他很爱慕月娥,但知道自己不是我们家公子晓苏的对手,于是只有暗中偷看窥 伺月娥的份了,不过,他发现偷看月娥的不只他一个人……   “这时,我才忽然间对他的话认真起来,打断他:   ‘你说什么?’   他有点吞吞吐吐地说:   ‘你们家,你们家也有人偷看月娥呢……’   ‘你是说,晓苏……晓苏偷看月娥?他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我了解我哥哥 。’   ‘不要误会,我不是说晓苏,他还太年轻,太单纯,没有那种兴趣……’   ‘那么是谁?’我大声问,严厉地看著他。   叶瘸子却不回答,脸上一副既尴尬又狡诘的表情。他好像突然间不知该把眼 睛往哪儿看了,好像极力在控制,可是又无法完全地控制,终于熬不过,眼珠子 一溜,只那么一刹那,他的眼光投向大厅中那高高在上、然而却孤零零的、父亲 的遗像。   “四周死一般寂静,我的头脑‘嗡’地一响。我一下子明白了,可是不愿接 受。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叶瘸子是在造谣诬蔑,对他这种不可信赖的人根本不能 听信。   “然而我的心却不平静了。   ‘月娥水灵灵的,招惹得人人心慌,嘿,也是情有可原哪……’叶瘸子说, 好像在为他自己开脱,同时也为他所说的‘你们家’的那人辩护开脱。   ‘住口!’我怒不可遏,对他嚷道。   叶瘸子显出沉痛的样子,说:   ‘本来这些也没有必要说出来,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像其它许许多多的秘 密那样一起埋葬了也就是了。我已是肝癌后期,没几天活了,这秘密当然可以和 我一块火葬了去,寿终正寝。可是我总觉得你们做孩子的不了解自己的父辈,太 不了解了。只知道他们光辉的一面,不知道他们也有和我叶富元一样的凡人的一 面。人们以为共产党的高干全都是金玉之身,神仙圣人似的,没有贪念,没有欲 望。殊不知凡食人间烟火的,都具有人间欲念,你父母也不例外……我当然很卑 下,一个做勤杂的瘸子,还妄想娶月娥那样的黄花少女为妻。我知道我利用月娥 的孤独和软弱占有了她,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占有过她的心,一直到死都没有…… 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想吃天鹅肉的不光是我叶瘸子呀……’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跑出了会场,骑上自行车往家飞奔。我从叶瘸子那 儿刚刚接过纸包时的那股兴奋和激动此刻不知都消失到哪儿去了,心里一种说不 出来的烦恼和恶心。父亲珍贵的稀世之宝的回归似乎已不是那么重要的了。我进 了家,没有象拥有爆炸新闻的人所应有的那种一进门就大声呼喊和宣告喜讯的气 魄,当然,大家都还在午休,家里静悄悄的。我无意打破这平反昭雪之后终于了 结了心愿和满足了现状的安宁,便不声不响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口袋里拿出纸 包放在桌上,找来一把剪刀三下两下将其解了绑。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本破烂然而 考究的绢面古书──确实如月娥所描绘的那样,又脏又黄了,我不禁舒出了一口 气。   “古书的封面上写着依稀可见的四个隶书体字:柳园也史。我小心地翻开书 ,掀过了扉页,看到一幅图:一个古代女子半裸地躺在柳树下的石凳上,懒洋洋 地在春风里睡著。不远处,院中花墙上桃花形状的窗洞里,探出一个男子的头, 仿佛正在觊觎睡美人。不知怎的,真怪,那女人看上去颇象有著古典美的月娥, 而那男人,令人懊丧的是,并没有让我理所当然地想起叶瘸子,而是让我想起自 己一向崇拜敬重如偶像的父亲。我愤怒地捶击自己的脑门,觉得自己大逆不道。 我猛一回头,看见房间的门只是虚掩着,吓的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过去关了门, 上了锁。   “回到桌边,我又继续翻看。那男人从偷偷摸摸的窥探,发展到了明目张胆 的调戏。进而,在后面的一页里,他成功地引诱了那女子。他们象一对动物那样 交媾着,图中竟然夸张地描画了那男人木棍般直挺挺的雄性──到那时为止,我 还从没见过真的,当然,本能地认得……   “我匆匆地将这本《柳园也史》翻了一遍,心里受到的震动可不小,一下子 恍然大悟,为什么父亲对晓暄说,它是‘祸’,为什么他说‘要是被整我的人得 到手,后患无穷。’为什么叶瘸子说,‘这样的东西要是交给造反组织,会要了 你父亲的命。’   “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把这个‘后患无穷’的‘祸’给灭了,不能让任 何人看到。同时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委屈和愤怒,觉得无论是晓暄还是母亲, 还是晓苏,还是我自己,都被大大地愚弄了一场,特别是晓暄,始终蒙在鼓里, 真不知她对父亲的负疚感要坠在她的心上到哪年哪月呢。然而我却不能告诉她, 决不能告诉她。难道也要让她经历一番那时我所痛苦地经历着的幻灭吗?由于她 是当事人,她的幻灭会更大、更惨……我心里一气,就把那本淫书一撕,这一撕 ,却让我发现了它连‘古’都够不上的真相。原来在被扯开来的封底上,出现了 两行字:   欢务印刷出版   民国三十六年   “也许父亲真的不知道他的《柳园也史》其实只不过是本赝品,他上了当, 把它作为古董来收藏。不过,不是真品又怎样呢?也许他并不在乎。虽然它不是 ‘古董’,它可是名符其实的‘古玩’呢──这种乐趣难道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 的吗?只不过中国的正人君子把它贴上了一个相当古怪的的标签──黄色,黄色 代表‘淫’,而万恶之中,又是淫为首的。   “时间已不早,他们就要午休起来。我应当趁大家都还在睡,将它销毁。我 打开房门走进厨房,将《柳园也史》扔进炉膛,点了一根火柴。‘古玩’被火烧 着后,一串火焰呼地冲向天花板,我吃了一惊,好在只有两、三秒钟,火焰便降 落,缩小,最后揪为一堆焦黑的灰。我把黑灰打碎,埋进炉灰里,‘古玩’从此 销声匿迹。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如常了,如果说发生过了什么,那便是厨房不 很白的天花板上,多了一块深色的烟熏痕迹而已……   “《柳园也史》化为一缕青烟,月娥早已不在人世,叶瘸子在父亲平反追悼 会几个月后也一命呜呼。除了上帝和我,没人知道它的存在,没人知道这件可以 说是‘丑闻’的事。我始终没有对晓暄揭穿这事,就让她认为是那本晋帖吧,至 少父亲在她的心里仍然是她所愿望的那样。至于我,曾经一度幻灭到了极点,父 亲的塑像倒了,粉碎了,一败涂地,拾都拾不起来……不过感谢上帝,来到新大 陆,我终于从幻灭中破冰而出。我的眼界逐渐拓开,看问题也比过去宽容得多, 对许多事情也能理解了。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转变,并不代表所有来美的中国人 的情况。我知道父亲不是我们原来心目中想象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 通的中国人罢了。如果从一开始我就这样看他,我后来受到的震惊和幻灭就不会 那么大了。   “我知道许多人,特别是我们这辈人,无论是思想还是感情还是精神里的狭 隘是根深蒂固的。我自己不愿,也不愿别人提及‘古玩’的事,因为我不愿撞上 头脑狭隘的人。我不愿为父亲辩护,但我也不愿见到和听到人们的大惊小怪,说 穿了,我们每个人里面,都有或多或少的一点父亲──我指我父亲。当然没想到 ,你倒是一个开明者,居然收藏了《KAMA-SUTRA》这样的书,并且毫不忌讳地将 它放在书架上。你知道吗,你的那本《KAMA-SUTRA》一点都不比我父亲的《柳园 也史》逊色……呵,我总算在中国人里边见到了希望!”   我抬起眼看了看晓捷,没想到收藏了一本淫书,将它摆在了书架上,竟成了 中国人的希望。殊不知,我那本书其实也摆不了几年了,等孩子们再大一些,开 始到我的书架上来翻动的时候,它可真正地要被我“收藏”起来了。当然,我明 白她的意思。只不过我又想起半年前回国去时,亲眼见到在家乡,“黄色”书刊 充斥黑市,暗妓明娼徘徊漫步于霓虹灯下。中国难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了吗?我在心里思忖着,晓捷却隔桌将我的手碰了一下,得意地对我说:   “你知道吗,上个周末从你那儿回去以后,我特地跑到加州大学图书馆去, 对这本《KAMA-SUTRA》做了一番研究,才知道它竟然历来即使在西方──不要说 在西方,就连在诞生它的本土印度,也都是遭禁的呢……我居然还查到了《柳园 也史》的情况。这本书产生于明代,一度极为走红,清朝时受到清政府禁止。不 过一九一四年清政府倒台不久,就立刻出现它的重印本。当然我父亲的那本既不 是明代的真版,甚至连民国三年重印时的那版都不是,只不过是四十年代后期上 海的一个小印刷馆为了赚钱,当然也为了满足一部份读者的饥渴,又再次重印的 。但是它保持了明版的所有特点,只要把它弄得旧一点,完全可以与明版乱真。 不过,即使是父亲的那本赝品,现在想起来也不该烧的。焚书,不管是什么书, 都是一种恶,不知该排在‘淫’的上边还是下边……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文 化革命什么都毁了,父亲的收藏几乎全都无影无踪,唯有这本‘淫’书,这个所 谓的‘古玩’幸存了下来,熬过了文革的熊熊烈火,这可不容易哪,文革都熬过 了! 然而终于熬不过父亲的名誉和形像……”   “妈……”这时晓捷的女儿气喘吁吁地从湖边跑来,一路喊着。   “妈,我们还有面包吗?刚才那条面包一下就用完了。”   “面包?用完了?那么一长条面包……”晓捷回头望着她问道,仿佛并没有 真正理解女儿的话。   我离开野餐桌,到树下的塑料袋里去找面包。晓捷站起来,双手伸过头顶, 用力舒展了一下身躯。这时一行大雁排着人字从我们头上飞过,“吭吭”地叫着 。     “啊,真是秋天了,大雁南飞,枫叶红了……”晓捷说,“走,我们也喂鸭 去。”   我们提了面包,向湖边跑去。    (完) 1997年10月4日 (寄自美国CEDAR RAPIDS,IA) 【网里乾坤】∽∽∽∽∽∽∽∽∽∽∽∽∽∽∽∽∽∽∽∽∽∽∽∽∽∽∽∽∽ ◆           严 嵩 的 末 日 (上)               ·方舟子·   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晚上,皇帝居住的西苑永寿宫忽然起了大火。大 明的宫殿经常莫名其妙地起火灾,但这次失火的原因却很清楚,是因为嘉靖皇帝 酒后跟宫姬在貂帐里玩烟火,火势蔓延开去,把永寿宫烧个一干二净。   皇帝暂时搬到了玉熙殿,见那里又狭窄又潮湿,很不满意,便宣召内阁首辅 严嵩和次辅徐阶询问怎么办。   严嵩坐着肩舆进了禁苑,这是他八十岁那年,皇帝给他的特赏。这一年,严 嵩已经八十二岁了,居相位也已近二十年,皇帝对他却依然恩宠不减,舍不得让 他告老还乡。嘉靖皇帝号称英察之主,乃是非常有主见的人,虽然整天求仙服丹, 却一刻也没有放弃对朝廷的控制,凡事在询问臣下之前就已打定了主意。宠幸大 臣的本事,就在于摸清、迎合皇帝的主意,而严嵩正有这样的本事,再加上他的 儿子严世蕃精明能干,父子两人合在一起,把皇帝的心事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所 奏总能正中皇上下怀,在别人看来,竟象是皇上对严嵩言听计从。皇帝长期住在 西苑建蘸迎仙,大臣们又多了一份差事:书写献给神仙的青词。严嵩早年是颇负 盛名的诗人,“诗思冲邃闲远”,“文致明润宛洁”(王廷相语),正是写青词 的最佳人选,皇帝对他进献的青词,往往再三把玩,赞赏不已。皇帝常把制成的 仙丹赏赐给严嵩试服,这些仙丹其实乃是铅汞化合物之类的毒品,严嵩七八十岁 的老人,仍不惜充当小白鼠。从他写给皇帝的实验报告来看,他不仅真的服了, 而且非常忠实地报告服后的后果,“遍身躁痒异常,不可一忍”,“至冬发为痔 疾,痛下淤血二碗”,正是铅汞中毒的症状。还到哪里去找如此善解人意、文采 斐然而又忠心耿耿的大臣呢?皇帝一有问题,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   对皇帝要住到哪里,严嵩已经想过了。眼下正在修建奉天殿、华盖殿、谨身 殿三大殿,工程浩大,淘空了国库,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重盖永寿宫。按理皇帝 应该回到大内去,这也是众公卿的主张。但是严嵩知道,自从嘉靖二十一年发生 了宫女杨金英等人谋杀皇帝的“宫闱之变”之后,皇上就不敢再回大内去了,一 提起大内就心惊胆战,建议皇帝回大内,正是触犯了忌讳。众位公卿只是盼着皇 帝回了大内就可恢复朝仪,视理朝政,却也不想想皇帝心里的难处。严嵩的建议 是,皇上暂住修饰完整的南宫(重华宫)。   严嵩自以为考虑得面面俱到,这个建议定会博得皇帝的满心欢喜。不料皇帝 听了,大为不高兴:你这是要把我关起来吗?严嵩千算万算,却忘了当年明英宗 被也先俘虏放回后,景帝就把他软禁在南宫,因此在嘉靖皇帝看来,南宫乃是“ 逊位受锢之所”,大大的不吉利。   这就给了精明不在严嵩之下的“甘草国老”(海瑞语)徐阶一个千载难逢的 表现机会。徐阶奏说:三大殿工程确实浩大,但我们正可以利用三大殿工程的“ 余料”和人力修复永寿宫,百日之内当可完成。皇帝想着的正是要修复永寿宫, 一听徐阶这么说,龙颜大悦,下令马上动工,并钦命徐阶之子督视工程。第二年 三月,永寿宫如期修复,皇帝将其改名万寿宫,大庆五日,大赏诸臣,徐阶加官 少师,与严嵩平起平坐了,而严嵩仅加禄百石。   严嵩开始失宠了!这几年来他的确老了,精力大不如以前,政事都要事先跟 严世蕃商量,人称“大、小宰相”,又说是“皇上不能一日无嵩,嵩又不能一日 无其子”。偏偏在嘉靖四十年五月严老夫人去世,严世蕃要丁忧守制三年,不能 跟随老爹到西苑直庐办公,便乾脆整天躲在家里跟姬妾们鬼混,父亲从直庐遣人 走问政事,他也只是敷衍了事。这样,严嵩的奏对就越来越不称圣意,他在皇帝 心目中的份量也就一直往下掉。他知道,以后的政权会是徐阶的了。自己先前迎 合皇帝陷害、得罪了许多人,得给子孙们留条后路了。他以前曾得意洋洋地说过: “有我福,无我寿;有我寿,无我夫妇同白首;有我夫妇同白首,无我子孙七八 九;有我子孙七八九,无我个个天街走。”现在这些个个天街走的子孙反而成了 包袱,得依赖别人的扶持了。于是他办了酒席宴请徐阶,席间令子孙们团团拜倒 在徐阶脚下,举杯对徐阶托孤道:“嵩旦夕死矣,此曹唯公哺乳。”徐阶表面上 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内心却开始琢磨如何给严 家以致命的一击。   要扳倒一位大臣,普通的办法是指使亲信联合上疏弹劾。这一招,徐阶在三、 四年前就试过了,不灵。嘉靖三十七年,徐阶的门生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和刑部主 事张〔羽中〕,以及同乡刑部主事董传策三人同日上疏弹劾严嵩。皇帝一眼就看 穿了这是徐阶想要抢班夺权:严嵩这么老了,你徐阶就不会再等一等,何必这么 急?下旨把三人逮捕入狱,定成“相为主使”“诬罔大臣”之罪发往烟瘴卫所充 军。徐阶为此被迫韬晦了几年。现在皇帝的恩宠逐渐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又可以 再试一试了。那么有没有别的办法出奇制胜呢?   大臣听皇帝的,但皇帝又听神仙的,谁能代表神仙呢?道士。也许突破口就 在这里了。计谋已定,徐阶便向皇帝推荐了一名来自山东的道士蓝道行,此人的 特长是会降紫姑扶乩。道教山山有仙,处处有神,这位紫姑,就是主管厕所的女 神,据说她的乩语最灵。在扶乩之前,皇帝把所问之事写在纸上密封好,让太监 带到扶乩之所焚烧,再请神仙降临以乩语答复。如果乩语不准,皇帝不是怪道士 不灵,而是责备太监污秽不洁,神仙不愿降临。这么给怪罪几次,太监们也学乖 了,烧以前先偷看皇帝所问的内容,再转告蓝道行,这样降下的仙语自然是百发 百中,句句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也就对蓝道行的道行深信不疑。宫外呢有 徐阶在通风报信。严嵩将有密札呈奏皇帝,徐阶先派人通知蓝道行,扶乩的时候 就预言说:“今日有奸臣奏事。”皇帝正在纳闷谁是奸臣,严嵩的密札送到了, 严嵩也就成了神仙口中的奸臣。神仙的话,皇帝能不信吗?然而最终导致严嵩下 台的,却是初夏的一场大雨。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的一天,御史邹应龙出门碰上了大雨,到一位内侍太监家 避一避,顺便打听点宫内的动静。这位太监连连摇头:说不得啊说不得。这一来 邹应龙好奇心大起,不停地追问,太监也就讲开了:最近皇帝密令蓝道行扶乩, 问的是天下何以不治。神仙回答说是因为“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谁是贤, 谁是不肖呢?神仙说是贤者如徐阶、杨博,不肖者如严嵩父子。皇上又问了:我 也知道严嵩父子很贪婪,上帝怎么不处死他们呢?神仙回答说:我如果处死他们, 就会加深了重用他们的人的罪责,所以留给你自己处置。皇上听了,沉吟了好一 会,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这是什么意思呢?雨停回家后,邹应龙反反覆覆仍然想着这一个问题。 如果皇上真的已经动心,决定除去严嵩,抢先告发自然是奇功一件。但是如果皇 上还没动心呢?重者杀头,轻者流放,从前的沈炼、杨继盛、吴时中等人就是前 车之鉴。邹应龙想了一夜,仍然决定不了该怎么办,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正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自己带了随从出去打猎,看见远处有一座高山,对准 了放了一箭,箭却不知飞到了哪里。继续往东走去,前面又是一座山,不过要小 多了,山边有一幢楼,下面全是田,田里有一堆米,米上盖着草。他又发了一箭, 这下子,楼倒了,小山倒了,高山也跟着倒了下来,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 过来。做了这么个奇怪的梦,是什么意思呢?高山,高山,合起来不就是一个“ 嵩”字吗?这么想下去,梦中的情景就一一可解了:东边的楼是“东楼”,那是 严世蕃的字,田上面有米,米上面再加草,合起来可不就是“蕃”字吗?明白了, 这个梦是要告诉他对准了严世蕃攻击,连带着打倒严嵩。他不再犹豫了,连夜修 成《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控告严世蕃贪污误国: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   最后是请斩严世蕃,休退严嵩。   类似的奏疏,十一年前锦衣卫经历沈炼、九年前兵部车驾司员外郎杨继盛都 上过,结果一个以“出位恣肆狂言,排陷大臣,计取直名”之罪流放,后以谋叛 罪被斩,一个被抓住了奏疏中“或问二王(裕王、景王),令其面陈嵩恶”一语, 定成“诈传亲王令旨”罪被杀。至于吴时中三人弹劾严嵩父子被流放,不过是四 年前的事。然而时势变了。现在皇帝读着这封奏疏,想到的是上帝要他处死严嵩 父子的乩语。圣谕曰:   “嵩小心忠慎,祗(下有一点)顺天时,力赞玄修,寿君爱国,人所疾恶, 既多年矣。却一念纵爱悖逆丑子,全不管教,言是听,计是从,不思朕优眷。其 致仕去,仍令驰驿,有司岁给禄米一百石资用。……”   皇帝毕竟还念着严嵩的种种好处,不忍加害,只以纵爱逆子之罪令其致仕还 乡。严世蕃也未被处死,而是流放到雷州卫。然而二十年的老宰相终于倒了!首 辅是徐阶的了,连严嵩原先的办公室西苑直庐也是他的了。他在直庐的墙上写了 三句话,向大家宣布自己的执政方针:“以威服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 刑赏还公论。”依然是一副与世无争、无为而治的模样,但是他是不会甘心让严 嵩安度晚年的。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网萃】∽∽∽∽∽∽∽∽∽∽∽∽∽∽∽∽∽∽∽∽∽∽∽∽∽∽∽∽∽∽∽ ◆            网 人 谈 法 (1)       (夜航船发言纪要──“新语丝之友”帖子汇编) 〖编者按〗网络上的话题常与时事有极大的相关性。本期网萃所选的帖子,取自 “新语丝之友”通讯网,由日前在美喧腾一时的英国小保姆案及更早的OJ辛普 森案,引出对西方司法制度的全面讨论。究竟在网人心中,对小保姆的审判是否 公平?西方的司法是否真能伸张正义?以下便见端倪。由于讨论十分热烈,因篇 幅所限,将分两次刊完。 ★QZ:小保姆案判决经过极具戏剧性 Louise Woodward(编者按:英国小保姆名)案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涉及很 多法理和医学问题。控方是以一级谋杀案起诉的,主要的依据是Eli Newberger 等所谓“儿童虐待问题专家”的意见:Matthew Eappen头部的创伤是剧烈震摇6 0秒以上时间所致,相当于从两层楼上摔下来。这个说法在庭审过程中已被证明 相当任意。控方根据薄弱的间接证据描绘了Louise巨烈震摇Matthew并将其头部 掼打在硬物上的假想场面。辩方延请的医师强调:Matthew有一处颅骨骨折(还 有一处腕骨骨折),一个硬膜下血肿,以及颅内高压的改变,但没有其他所谓“ 婴幼儿震摇综合征”的证据,而且骨折和血肿有早期修复的迹象(估计有三周左 右的历史)。辩方证人中,以神经病理学家Jan Leestma和法医病理学家Michael Baden等的证词最为重要。 在号称法制健全并遵循无罪推断原则的美国,法庭的任务只有一个:确定控 方能否prove the case beyond a reasonable doubt. 辩方的任务只是提出自己 的证据去反驳控方的指控,并不需要证明被告无罪。被告更无需作对自己不利的 庭证,法律也不会要求被告对公诉人或其他人提出的问题必须给出满意的答案。 纵观整个审判过程,可以说控方并未能消除合理的疑问,证明他们的指控。 辩方认定己方证据充份,足以对控方的指控投下疑问的阴影,主动要求法官在给 陪审团的指示中剔除过失杀人这项待选判决,为此控方还曾强烈反对。此举曾被 认为是辩方相当高明的一博:既然全部证据表明不可能判定Louise犯有谋杀罪, 陪审团只能判她无罪。 陪审团经过三天的考虑,出人意料地作出了二级谋杀罪成立的判决,令控方 和辩方都大吃一惊。一些知名的律师和法学家纷纷发表评论。哈佛大学法学教授 Alan Dershowitz的反应最为强烈,他说:判处Louise有罪,也就是判处美国的 司法制度有罪。 普通人对该判决表示不满也许还可以说是出于对Louise的同情,但这些资深 律师、法学家和评论家的愤怒,恐怕更主要的是由于这个判决对大家认同的一些 基本司法原则的挑战。从几个陪审团成员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他们也并不认为 Louise有意谋杀 Matthew,但他们又觉得她应当对Matthew的死负一定的责任, somehow!--虽然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有说服力的证据。也就是说,尽管对指控 有疑问,仍然可以判决有罪。这样作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判决?众说纷纭:爱尔兰后裔对英国人的憎恨、Barry Scheck为OJ辩护带来的反弹、Louise在法庭上显得过份冷静以致无法取信于陪 审团……等等。这些也许都微不足道或很难确定。但有两点,却是应该考虑的。 其一,是人们对搞不大清楚的事情却竭力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的执著。Matthew 的头伤确实存在,怎么发生的?公诉人提出了他们的说法,但有很多是猜测,也 有很多漏洞。其实,这件事很可能无法搞清,因为有多种可能性。但人们似乎不 能满足于这样一种存疑的态度,一定要找到罪魁祸首:既然Louise是负责照看他 的,而且那天只有她和两个小孩在一起,那当然就是她的责任。一个人若是处于 这样的境地,即使完全无辜,也会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其二,是陪审团制度。 一个由普通老百姓组成的陪审团,面对一大堆技术性极强的“证据”,究竟能在 多大程度上理解它们并据之作出合理的判断?这个问题,不必多说,只需作个小 小的测验。请解答下面两个问题: (1)小儿意外性颅脑损伤和非意外性颅脑损伤的发生率有没有比较精确的统计 ?如有,各是多少?各有哪些类型? (2)请写一段话,要求用到下面这些词,通俗易懂、符合医学常识:白质,脑 震荡,硬膜外血肿,闭合型颅脑损伤,硬膜下血肿,轴突损伤,颅缝,脑膜中动 脉,髓鞘,脑水肿,蛛网膜,视网膜,出血倾向,脑膜炎,银染色。 Zobel法官是一位学者型的法官,以特立独行和具有强烈的正义感著称。陪 审团作出二级谋杀罪判决之后,他接受了辩方的“宣判无罪”、“重新审理”、 或“改判为过失杀人”的动议,经过将近一个星期的“细致而冷静”的考虑,认 定“在这样的证据基础上维持原判将意味着司法不公”,改判为“过失杀人”, 并将刑期定为“已服刑期”。 在他那份16页长的裁决书中,Zobel详细地阐述了他这么作的理由。其中, 他特别谈到法庭不能考虑受害人的感情。诉诸感情,恰恰是公诉人和Matthew的 父母在此案审理的整个过程中不遗余力地做的事情。在Zobel法官作出裁决后, DA、公诉人、Matthew的父母都是用受害人的感情这一点作为指责Zobel的主要 理由。但是,法庭不是感情的抚慰所。法庭只能关心一件事:证据。用感情去影 响司法,不是法治国家之所应为。 Eappen夫人还说,如果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来的小保姆,早给关进去了,连 帮她吭一声的人都不会有。这虽然是在暗示Louise Woodward靠的是她的白皮肤 和英国口音赢得了她的支持者的同情,我却在这句话的背后看见了亚洲或拉丁美 洲国家来的小保姆的命运的悲惨:她们如果也身不由己地给卷进这样的官司,只 有蹲一辈子大牢的份。 ★筋斗云:法官个人的正义感对美国司法戕害更大 同样的证据可以得到不同的结论,这就是法庭案件的吸引人之处。尽管检方 的理论由于各种原因,取证不是十分完全,但是在婴儿死亡是由于保姆在困惑、 烦恼、焦急下采取了过份的摇晃行为而引起的,这一点却一直是满完整的。辩方 的旧伤发作理论明显地太没有说服力了,他们成功说明了确实有旧伤,却没法说 服旧伤发作引起死亡。 关于控方理论是否有可疑的地方,这点各个人的看法就不同了。而这一点上 大部份人还是认为控方理论并没有大的可疑的地方,这一点法官也承认。正如法 官所指出的那样,控方没能够提出足够证据来证明被告是恶意行为,所以法官将 之减为过失杀人罪,法官仍然认为被告应该对死者的死亡负责任。辩方要求不考 虑过失杀人罪本身没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法官如果同意了,却又回过来再如此定 罪,明显法官的立场有偏向的嫌疑。 对释放的吃惊比有罪的吃惊更强烈,但是这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所谓的法 学专家的评论现象是因为美国学术界的风气是自由主义比较强烈的,他们的意见 九成都是有明显的偏向的。这次陪审团有罪裁定对司法的坏处没有法官篡改的坏 处大。 由于没有了过失杀人罪的选择,而大部份人认为她是过失杀人,所以选择中 陪审团选择了谋杀,陪审团的疑惑也是在是否有恶意上这一点,选择了二级谋杀 应该说是很正常的。所以说法官将之减判为过失杀人这一点体现了陪审团的本意, 应该说是正确的行为。其实保姆本身也是完全有恶意的可能,刚被禁止晚上外出 ,而小孩又吵闹不停,心烦之下的过份行为是否有恶意很难说。 以父母丧失小孩的感情影响审判是不正确的,但是根据个人自己的爱好喜欢 来影响结果就更可怕了。这位Zobel法官就是一个有名的学者型法官,也就是自 由倾向是满强烈的,就是宁可放错,不可判错。从法官的整个表现上看,他对司 法所造成的伤害比有罪的判决要严重多了。 首先,他在这次审判过程中表现出强烈的偏向性,这一点正是美国司法系统 独立运作最反对的一点。美国法官的作用是:维持法庭运作中检方和辩方的公正 性;对审判过程中易误导之处给陪审团解释和指导;维持证据的权威性,避免感 情因素的参入。所以法官本人不应该关心结果是否正确,他就如同足球场中的裁 判,只是确定各个方面运作是符合规矩的。案件的结果应该是由陪审团来定。 其次,由于他的偏向,数次表现出不合格的行为。第一:不允许陪审团考虑 过失杀人罪的选择,这一点就表明了他的倾向性。辩方提出这个动议,而法官认 为过失杀人确实是当时情形之一,就应该驳回这个动议,后来的结果只能证明法 官本人就是想胁迫陪审团得到无罪的结果,他本人在一开始就处于不公正的立场。 第三:减判后的刑期判决更说明了法官的立场性,这个判决大大地动摇了这 次审判的基础,因为他的行为严重地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他在判决书中举出了 好几个案件作为解释,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合理合法的话是不需要多余的证明的, 一个干净正确的判决是不需要那么多的借口的。 从这个法官的行为,我没有看到一点的法律公正性,这种人所谓的正义感并 不是一个完善的法律系统应该有的,一个系统如果依靠个人的正义感和良心而运 作,反而是最不可以信赖的,这和古代的县大老爷有什么区别?    从我对美国法制系统的看法上讲,我觉得整个过程应该如此进行: 一,法官如果认为被告的恶意成份不强,他不仅不应该抛弃过失杀人罪的选 择,反而应该指导陪审团在定罪时考虑在过失杀人和无罪间选择,正如他指导陪 审团不要选择一级谋杀一样。 二,如果他认为最后两天出现的新证据有极重要性,他应该建议新陪审团或 者延长审判的过程。所以说在正常情形下,法官干涉审判过程只会是因为新强证 据的出现,或者旧证据曾被误导,或者检方、辩方、陪审团三者有不正常的表现。 三,已经犯了错就应该承认,不应该一步一步地继续错下去,一个聪明的人 应该从错误中学习。“大人物犯大错误”,古言也。这也是我对所谓权威存疑的 原因之一,更何况这个法官的名声只是“古怪”,并不是“公正、精明、伟大”。 前年的OJ的案子和这次保姆的案件都体现美国司法系统中的不完善之处, 前一个案子是警方和检方的办案水准迷糊,这次是法官的水准更迷糊,且等等他 的上级(最高法庭?联邦法庭?)的最后判决。 ★方舟子:科学的是非不应在法庭上争辩 这个案子,我最不以为然的是法官难以自圆其说。如果他认定被告无罪将其 释放也就罢了,现在却是一面认定被告犯了过失杀人罪,一面又判处当庭释放。 过失害死一婴儿只判九个月的监禁,古今中外恐怕找不到如此轻微的惩罚,何况 被告拒不认错,没有一丝悔恨,又有什么理由轻判?只不过说明在这名法官的眼 里,婴儿的生命不值钱。 法庭不应该是争辩科学、医学问题的场所,更不能用于挑战科学界、医学界 的定论。陪审员们并非专家,有的不过只有中小学的文化程度,恐怕连术语都听 不明白,又怎么能让他们判定科学上的是非?辩方律师正是利用这一点大打科学 牌制造混乱,OJ一案竟然请出PCR的发明人Mullis来证明PCR方法不可靠, 这不是要让全世界的分子生物学实验室都关门吗?象这种科学、医学问题,应该 请一个或几个独立的科研、医学机构做出鉴定,而不应该在法庭上辩论。这个案 子,医学界的看法似乎都是认定辩方无理,判决以后四十多位儿科医生的声明和 本地报纸对UCSD儿科教授的采访,都认为这是典型的儿童振荡症病例,辩方 所声称的几个星期前的旧伤复发在临床上没有先例。更可笑的是辩方律师声称要 通过此案为儿童振荡症建立一个诊断标准,我们这里的儿科教授就讥讽说:诊断 标准我们早就有了,相关的文献没有几千也有几百,还要等律师来给我们建立? 野外的黑猩猩群体中多次被观察到有残害别的幼儿的现象,我怀疑在人类中 还残存着这种本能,调查也表明雇佣保姆普遍虐待婴儿,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叫 “别人的儿子死不完”,在把小孩托付给别人看管时,应该多留个心眼。千万不 要以为自己的小孩可爱,就想当然地认为人人都觉其可爱。 ★螳螂:打科技牌对控方极为不利 两个轰动一时的案子(OJ和小保姆)都是辩方大打科技牌,而且,都是辩 方险中求胜,一举扬名。很有意思。关心此案的人,大多都被“科普”了一番。 在下也不例外,老实说,我对两案涉及的医学、生化知识,平时了解得并不多。 有关法律科技方面的东西,筋斗云和舟子说得差不多了,我也长了不少知识。 我感到有趣的是:在美国现有的法律制度下,上述两案,辩方只要打科学牌, 就能胜,这说明了什么? (1)公认标准无法成为个案标准,尤其是涉及生命科学领域的。 (2)以无罪推定为司法原则,同时又强调科学鉴定,对上诉两案的控方极 为不利。科学不可能完备,就像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一样,因此,在相当长的一 段时间内,胡搅蛮缠往往能占上风。胜利不取决于现世对科学的认识程度,而是 取决于“能量”。 (3)“科普”对民众及舆论的影响力巨大,但同时又产生专家迷信现象。 辩方可巧妙地运用此现象。 (4)越是政治性极强的案子,越要谈科学。而法官(陪审团?)的“科学” 结论,却总是“政治正确性”的。 ★筋斗云:保姆案法官立场不公   OJ的案件和这个案子还是有一些不同,而两个案件中科学证据并没有大家 所想的那么重要。辛普森中的问题是控方和警方两者的无能,警方明知这个案子 的重要性,处理各个证据时的马虎大意被大部份人批评;检方的策略也被许多人 质疑,辛普森逃跑的这个重大情节没有被作为重点攻击的目标,而检方的重要证 人费尔曼如此明显的种族偏见,毫不脸红的谎言,事先是完全可以被避免的,手 套的不合适等也可以在实验之前加以说明,而不是等后来补救。结果,案件的重 点不是证据是否充份,而是证据是否可能被污染,这点费尔曼被人称为辩方的第 一证人。在后来民事法庭上,证据的纯洁性没有那么重要了,结果就被判有罪。   媒体在两个案件里面,表现得大体上算是合理。辛普森案被大多人认为其有 罪,保姆案大多认为谋杀不成立但过失杀人则成立。两个法官的表现则明显不同, 伊藤个人的极力低调,Zobel的极力高调(还要用网络来凑热闹);而两个判决 意义也大不相同,将来的律师没有人会将辛普森一案作为引用的旁例,而大多辩 护律师会引保姆案作为要求对重判人减刑的经典旁例,在法学意义上,他这一判 就留名千古了。   这个案子不能算是辩方的胜利,应该算是辩方的失败,最后的结果只是因为 法官的有意偏向。有罪就减为过失杀人,无罪就释放,法官的逻辑明显有问题, 至于法官的最后刑期判决更是立场鲜明。而且我怀疑法官的动机并不是因为科学 的证据,更大可能性是为了出名,判个过失杀人明显没有无罪引人注目,结果砸 了自己的脚后,就干脆改成释放。因为他如果要完全推翻陪审团的决定,需要一 个极好的解释理由,现在减刑是他权力以内,尽管这等同于推翻陪审团。方舟子 说两个判决难于自圆其说,这就是因为法官的立场太鲜明了,他做了他的一切来 释放被告。 ★QZ:打科学牌是由案子的性质决定的 英美法律体系,无罪推断原则等等,就是要“宁可放错,不可判错”。这是 和中国司法系统的一个显著区别。法庭考虑的问题与其说是被告有没有可能犯了 检方所指控的罪行,不如说是有没有可能他没有犯这个罪。法律要求:陪审团或 法官如果对检方的指控有足够的疑问,就应该做出无罪判决。折衷判决,一般说 来是应该避免的。舟子已经指出了,这样一个体系的坏处,是容易放过罪犯而且 效率低下,但好处是不易冤枉好人(虽然实际上既有错判,也有错放)。 难就难在这个“足够的疑问”,很难有一个易于遵循的标准,而且随案件的 复杂程度而异。象这桩控方和辩方都极度依赖“科学证据”的案子,连所谓专家 们的意见都不一致,更不要说普通百姓了。 但陪审团通常就是由普通百姓组成的。在美国这种陪审员遴选制度下,受过 高等教育的反而容易被剔除。要让他们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搞清大量复杂的技术 证据,可以说是难上加难。比如说Leestma的证词,他们也就是在法庭上听过一 次,后来在讨论定罪与否时,要求看这份证词,Zobel拒绝了,因为法庭没有这 份证词的抄本。听这种高度技术化的证词,跟听学术报告差不多。就是专家,听 一个隔行的科学家作报告,最多也是似懂非懂。要让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学科的 人对其内容进行判断,几乎是不可能的。 打科学牌,在这桩案子是由案件的性质决定的。不只是辩方在用,控方从立 案到庭审,一直依靠的主要也是“科学证据”。事实上,辩方在这一点上并不比 控方得利更多。控方专家说这是由什么什么引起的,陪审团易于接受;辩方请的 专家就要作详细的技术分析,去驳斥控方专家的观点,反而容易引起陪审团的反 感。 自1972年Caffey提出“婴儿震摇综合症”这个诊断以来,文献中明确使 用这个术语的大约有几十篇(Medline能检索到的有56篇)。这个综合 症的表现和意外伤并无截然的区别。控方称,合并视网膜出血是一个典型表现, 但他们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和身为眼科医生的Eappen夫人的证词。Louise在发 现Matthew“不对”之后,试图把他“摇醒”,也可能引起损伤。一些儿科学家 联名写信反驳辩方的医学证据,说那是 "junk science",说明“专家”们对此 也确有分歧。这封信的全文没有看见,但从报导中引用的片言只语来看,这些儿 科医生的观点未可全信。至少,由儿科医生出面,就有行业保护意识之嫌:“婴 儿震摇综合征”是美国儿科学会下属的儿童虐待问题委员会的重头戏之一。 儿童脆弱无比,可以说是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中,随时可能因为意外 受伤。两、三岁以下的小儿,几乎要一刻不停地盯着。一个保姆,要作家务,照 看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孩已经无暇它顾,何况还要照看一个好动的两岁儿童。 稍一疏忽,就有可能发生意外。一个懵头懵脑的十几岁的“大孩子”,哪里有照 看好小孩少不得的耐心,细心和经验。大家想想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恐怕连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的耐心都没有,更不要说照看一个几个月大的 小孩了。中国传统里由老人照看小孩,是相当合理的:老人家们细心,脾气又好, 又有经验。有些人会说那样使老人们太辛苦了,其实,有了照看孩子的事做,不 得闲着,反而能使老人保持身心健康。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民风,还是越淳朴越好;诉讼,还 是越少越好。 (未完待续) 【读者来鸿】∽∽∽∽∽∽∽∽∽∽∽∽∽∽∽∽∽∽∽∽∽∽∽∽∽∽∽∽∽ ◆         中 国 需 要 海 瑞 舟子兄台鉴:   我对海瑞其人没什么了解,绝大多数关于他的事情倒是通过您的《海瑞二三 事》(编者按:登载于上一期的《新语丝》)知道的。我想舟子的本意大概是想 写一“走下神坛的谁谁谁”,让人都知道海瑞其实是一志大才疏的平常人,只靠 故作惊人之语来哗众取宠,就象有人长得实在没什么特色了,只好留一长头发。 不过看完之后我不但没有您想给人的那种感觉,反而套句俗话,“他的形像在我 眼里越发高大了”。   说他志大才疏,我同意。一个连大学都没考上的文学青年确实顶多也就是县 委书记的料。在北京能当上司局级干部应该是到头了。我不同意的是舟子对人家 的那份儿揶揄。凭心而论,这个级别的干部在那群民运里还是“极少数,极少数 ”的吧,而且那时他又没有美国可跑。他不但敢说社会现在“糟得很”,而且敢 说就是你国家主席搞的,这份勇气后世大概也就彭大将军可比。可人家比大将军 级别要差得远多了。而仗义直言,引颈就死,为中国“流血”的悲壮,又让人想 起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比起那些有外国翰林院大学 士学位的“精英”来,中国更需要哪种人不言自明。可见人无分才疏才密,有志 且能“直”才是立身之本。方兄暗指海瑞寂寞难耐,想骂皇帝出名过把瘾就死, 实在是有点牵强。   限于他的文化修养和个人能力,海瑞在处理一些复杂问题上确实有简单化的 倾向,这也是广大中国老百姓的共性。也正因为如此,民间传说的文武英雄多少 都有点直来直去的二杆子气,象包公的“抬狗头铡来”之类。诚然中国需要有志 能直且“智”的领导同志们,可惜大多数时候当人们“智”到一定程度后就不想 或不能那么直了。在这种智者不直的社会状况下,直者仍坚持其直是否就不智了 呢?如其果真不值一哂,到了全民皆智且不直的时候,中国人大概只有一条路可 走──出国。作为一个有责任心和使命感的人,海瑞做了他当时所能做的一切。 换了方兄当应天十府巡抚不知如何行事?   至于老同志疗养院事件,看了之后不浑身热血沸腾的生物,请教舟子生物学 博士该如何定义?海瑞以数十年宦海沉浮的经历,到垂垂老矣仍能独善其身已是 不易;以古稀高龄发一言而撼天下更是难能可贵。他怎不知这道奏章不可能有什 么“建设性”的实际效果,但能从此使天下贪官伸手时不由得想起“剥皮囊草” ,善莫大焉!   白衣送葬,百里不绝,故然是对演员谢幕的敬意;然而何时台下的看客才能 粉墨登场?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舟子爱读史,爱写史论,可是写出这么一篇史感, 实在是令我失望。这也许是《新语丝》莫谈国事的办刊宗旨积年影响而致。网上 诸侠,我只服两人:武服金冈,文就是你舟子,故爱之深,责之也苛。我想舟子 心中应有,或曾有治国平天下的壮志。现在即使雄心不再,难道连为中国,为中 国人做点实事的勇气也没有了么?吟花弄月固然风雅,无病呻吟固然贵族,太多 则易使人浮靡颓废;啸聚网林,谈武论“金”故然豪侠,冷嘲热讽,嗤之以鼻故 然痛快,然不免失之自鸣得意,心胸狭窄。网上以条分缕析,入木三分手法写金 刚怒目,豪气干云文章者,以你舟子为第一人。可惜竟渐至写起贬海瑞的文章来 ,难道真的智者不直吗?   我一直有一愿望,便是鼓动海外留学生学成回国,摈弃政治歧见,一心致力 实事,倾一两代无名之力,而使中国屹立于强国之林。当今中国民风奢靡,人只 知有我,不知有国,更兼只想坐享其成。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躲到海外也无 济于事,凭添几多羞辱。我相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们不急功近利,而踏 踏实实专心实业,才是成事的最快法门。他年的国之元首,今日亦是黄口小儿。 从建国之初干部扫盲,到如今政治局清华成帮,日后必可见海外学子入主内阁, 如此岂不是求仁得仁。当然有精英非想自己当总理,或只盼别人黄土垫道请自己 出山,则是痴人说梦了。我对日本人向来不齿,但唯佩服他们两样,一是苦干, 二是爱国,也坚信正是这两样使这么个蕞尔小国在世界上有份量。现在这两样在 国内的中国人身上一无所有,对海外学子而言也只剩下了苦干,可惜是为异邦苦 干,为外国腾飞。诸君在国内可能所受之苦,在北美尤甚。但只为一已之私而置 民族于不顾,其情可悯,其心可解,其行可鄙,其势可悲。当今中国果成老大中 国乎?何以甘愿默默无闻,勤垦奉献之士如斯之少,且不为所容?何以蝇营狗苟 ,鼠目寸光之辈大行其道,且自鸣得意?可叹我人微言轻,志大才疏,连周围的 人都说服不了,除了独善其身以外,也只能徒唤奈何。所以我理解海瑞,佩服海 瑞,不愿看到他人对海瑞这番苦心肆意践踏,尤其是我曾寄予希望之人。   我想到过《新语丝》,因为网上众刊,以《新》观点最无偏颇,学术水平最 高。且如拿出当年为金庸争诺贝尔奖的手笔,登高一呼,纵不能应者如云,也当 史笔流芳,成万世基业之滥觞。中国需要干实事的留学生,而有雄心有抱负,有 使命感“邃觅群科济世穷”的留学生同样需要中国!人生天地之间,转瞬即逝, 而不朽者,魂也。望舟子及《新语丝》其他编辑们午夜梦回,心驰故国之时思之。                          肖武,于加拿大纽芬兰 ◆         海 瑞 是 明 朝 的 特 产 舟子兄:   读了阁下的大作《海瑞二三事》之后,对你的明史功底很是佩服,史识也是 我辈所不能企及的。不过我想,海瑞这样的人大约只会出在明朝,朱元璋的治国 大纲也就是培养这样的“忠臣”,唐宗宋祖之世,这种人估计在史书上看不到, 魏征、包拯固然做不到,李白、柳永的才气也不是海刚峰就能够有的。嘉靖初年 ,世宗要为自己死去的老子安一个挂名皇帝的名份,就有一帮“懂礼”的大臣跟 他作对,也难怪他几十年不上朝,搁着我,看到这些人也会作呕,不如陪后宫的 美女玩去!   历史我是不懂的,不过史为今用,希望舟子兄多写一些好文章,不仅谈史, 再加上论今,就更好了,不知意下如何?   另,近来中国足球队又一次与世界杯绝缘,网上议论纷纷,十几年来中国足 球屡战屡败,是非对错,已不仅仅限于足球,更已成为一种文化的现象。作为《 新语丝》这样有份量的刊物,尽管偏重文史,对此也应有自己的看法。这是我的 一点浅见,希望给以考虑。                           一位忠实读者陈安适 (寄自加拿大) ※※※※※※※※※※※※※※※※※※※※※※※※※※※※※※※※※※※ 本期编辑:虎子 本期校对:赋格 审稿:  阿飞、阿毅、古平、方舟子、唐郎、杏儿、一华、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FTP: xys.org/pub/xys/      Gopher: sunrise.cc.mcgill.ca      WWW: http://www.xys.org         http://xys.asianews.com/         http://www.cmpharm.ucsf.edu/~xiaowu/xys 订阅GB(HZ版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请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 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 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编辑软件:南极星4.0◎倪鸿波(http://www.njstar.com.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