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 ※          1994/07 (第六期)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等方 ※ ※ 面的稿件,目前设四个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露集】( ※ ※ 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小品)和【网萃】(中文 ※ ※ 网佳作选)。本刊每月十日出版,并不定期出版专题增刊。      ※ ※                                 ※ ※※※※※※※※※※※※※※※※※※※※※※※※※※※※※※※※※※※                  § 诗阳:   卷首诗        §   春夏之歌                  §                  §   ·诗阳·  【牛肆】             § 西西:   七贤会        § 金色正孵自沙滩 老牛虻:  抽水马桶奏鸣曲    § 绿退进生命的果壳                  § 海风扬起赭红的浪旗                  § 心却将榈叶的弦轻拨 【丝露集】            § 红墙:   岁月如歌       § 来吧 百合:   故土难离?      § 我们送别花季 泓:    抽完了这支烟(外二首)§ 和春天慨然的歌 晓拂:   泰国人的修车铺    § 杜正东:  云中酌        § 希望走出天际的云                  § 幻想正卷进岁月的水车                  § 林涛静候白色的瀑帘 【网里乾坤】           § 心中穿行青涩的河 石灰:   潘多拉盒子的生物基础 § 散宜生:  要义和特征      § 来吧                  § 我们迎接蝉鸣                  § 和夏天诚坦的歌 【网萃】             § CC:   CC论悲剧      §〔94/06/21 于 Oregon 远郊〕                  § 【牛肆】∽∽∽∽∽∽∽∽∽∽∽∽∽∽∽∽∽∽∽∽∽∽∽∽∽∽∽∽∽∽∽                七 贤 会                 ·西西·   第五十个奥林匹亚德第一年,首届“国际哲学讨论会”于爱琴海上着名的旅 游胜地——米克诺斯岛举行。   当时的文明世界,只有希腊才有“哲学”这一行业,所以尽管号称国际会议 ,与会者其实只有海伦子孙。大会工作语言当然也只是希腊语,连通事都用不上 。再者,那时有哲学家文凭的,数来数去也不过“希腊七贤”,发言的和不发言 的加在一起,总共也只是二十二位。   人是少,可麻烦并不少。船在傍晚靠岸,泰利斯在下船的时候照例仰着头看 星星,结果一下子掉到海里。幸亏被自幼接受军事训练的斯巴达人基仑一把拖出 水面。本来,按规定注册费每人十个德拉克马,可来自米蒂来那的比达可斯只拿 出三个硬币,一字排开在石桌上。管收钱的波斯奴隶不解地问他,为什麽不交全 额,比达可斯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你当然不懂,部分大于整体”。   会场就在“天堂”海滩上。七贤赤着脚,一边踏着海浪来回散步,一边大发 宏论。按议程,由梭仑第一天致开幕词。可他临场改变主意,掀起大胡子冒出一 句:“沈默就是主人”,便放下胡子,从此守口如瓶。第二天,斯巴达城的基仑 也如法炮制,发扬“不让舌头越过思想”的斯巴达精神,跟在人群後面正步走, 再不插嘴。   大会休息期间,七贤乘船去阿波罗和阿尔泰米斯诞生地——提洛岛游玩。路 程虽不远,可爱琴海上无风三尺浪,船进提洛岛港口,七贤早已个个面无人色。 比达可斯趴在地上,呕吐之暇,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六贤说:“我早就说过,什麽 地方最安全?陆地。什麽地方最不安全?大海!”(笔者曾数度步七贤後浪,往 返于米克诺斯岛与提洛岛之间。每次必开怀大吐,深感比达可斯之言不谬。)   岛上阿波罗神庙最年长的大祭司,听说文明世界思想的顶峰驾临,受宠若惊 ,亲自出神殿大门迎接,并恳请众贤在神殿墙上刻字留言,以壮庙色。   第一个答应的是好几天没开口的斯巴达人基仑。他要来一架梯子,撩起长袍 ,爬到神殿正门的三角楣上,刻下一行横批:“认识你自己”。众贤随之效法, 克里奥布勒和派利安得里分别在神殿门前一左一右两根多立克石柱上刻下“适中 最好”和“世上美事莫过安宁”。一向谦虚的梭仑,挑了神殿深处一块游人罕至 的角落,刻下“学会服从就是学会指挥”。泰利斯为了引人注目,在神殿面向“ 神圣大道”一侧的墙上,刻下“记住你的朋友”。从来与众不同的比达可斯,转 到阿波罗神象背後,刻下神秘的警句:“退还押金”。   轮到普里哀那的比阿斯,他却声称海上颠簸过度,暂时没有灵感,不愿献丑 。其馀六贤纷纷出主意,想帮他找一句惊世骇俗的真言,但比阿斯丝毫不为所动 。众贤无奈,不得不用新近从“周国”传入的“激将法”:   “啊!比阿斯,七贤中之最贤者,竟不肯为後世朝胜者留下一丝智慧之光!”   “啊!我亲爱的朋友们,还是不留的好……”   “怎好辜负大祭司一片盛情?……”   比阿斯无奈,从衣袖里摸出一把小刀,跪在神殿前的石阶上,刻下一行小字 :“世人皆恶”。   ……   六百多个奥林匹亚德过去,第一届“国际哲学讨论会”如何结束已不可考。 提洛岛上也早已是一片废墟。众贤的题字,大多同阿波罗神殿一起随时间去了。 但如果仔细寻找,过往的游客还能从大堆的巨石下面,看到那一行清晰的小字: “世人皆恶”。 〔本文寄自法国〕            抽 水 马 桶 奏 鸣 曲                ·老牛虻·   大陆有许多城市缺水,夏季尤甚。年年这时候地方政府都要推出几套节约用 水的高招,今年更是中共大书记、国家大主席江泽民同志亲自出马,指示一定要 解决抽水马桶的漏水问题:“如果我们国家可以把人造卫星和导弹送上太空,就 应该有办法弄干厕所。”   江先生在中央也有年头了,看来在中南海内与抽水马桶共同工作顺利,难免 犯点小官僚主义,忘记了中南海外的抽水马桶的模样。人家哪是漏水,是无水可 漏!   读大学时,走进抽水马桶的单间,有时(注意,仅仅是“有时”)可见到“ 鱼翔浅底”的胜景。这不难理解。大部分同学家里都没这玩艺,咬牙屏气奋斗之 馀,没批判那种事后转动水箱上手柄的资产阶级少爷小姐的臭习气,算是跟你客 气。高干子弟的家里,抽水马桶是有的,但是可代劳的事自有保姆和卫士代劳, 这样优秀的革命传统当然也是要带到学校里来的。不过,也有是确实抽过而不下 的,每到这时,俺就要埋怨老邓的“五十年不变”。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帝国主 义早打倒了,为啥还要趴在帝国主义设计的马桶上起不来?洋人吃肉,粪便干燥 ;国人吃菜,拉的屎一长二湿三重;他们设计的马桶曲线,伺候国人的屁股,自 然效用不彰。那时年青气盛,宿舍里大伙骂政府,抽水马桶成了俺最黑的例子: “幸亏是洋人留的设计,这马桶有时还工作。要叫中国人干,操,水淹七军!还 是等俺设计最速降落曲面吧。”   水淹七军的时刻其实不多。原因无他,没水。这就要说到不是“有时”、而 是常常见到的景象了。到了下午洗衣洗澡的用水高峰,可怜的抽水马桶,四五个 小时也滴不满一箱水。但是人有三急,这事停不得。有水要上;没水,发扬大无 畏的革命精神也要上!于是走进抽水马桶的单间,只见罗宵山脉的中段、井冈山 巍然崛起,一举刺破马桶平面。刺破了,站住马桶还要上,曲腿抬臀,昂头鼓腹 ,诸学子欲与山公试比高。有准头不够的,炸弹扔在地上;有洪水失闸的,木圈 做了黄泛区。有次还见到一条蛔虫奋力蠕动,大概是在创建新的根据地。本人自 认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条汉子,那回也恶心得扭头就走。   于是,在还算有水的时候,比如早晨逃课回宿舍,就见到一位有点弱智的工 友,一面哼着早已过时的革命歌曲,“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一面青筋 暴出、紧捏着一条长竹片,把一座又一座“北京的金山”捅进阴沟。   等他完工后,漏水才成了问题。嘀嘀嘀,哗哗哗,抽水马桶弹出奏鸣曲。从 小学雷锋,习惯了做个“拧紧龙头、关熄电灯”的好孩子,在宿舍里遥遥聆听, 书怎么也看不进去。尽管知道这时侯做好事没人瞧见,对毕业分配毫无帮助,但 是想到江书记江主席的号召,俺豁出去了!翻开水箱上的盖板,一个个查。这一 个是大浮泡在箱壁上抵死了,因此水喉关不上,要请它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那 个是橡皮圈落下时扣歪了,下水口半开着,必须拨乱反正;还有的是手柄的连杆 脱钩了,需要理顺关系……不由俺越干越泄气,看来,设计了优美的降落曲线也 白搭——卫星上天十几年,造不出马桶小配件。   到美国后,第一次出恭,发现又叫洋鬼子坑了:这软软的白白的草纸,怎么 总擦不干净?咱老中是吃菜族,要对付,还得是国内又黄又硬的草版纸。几大块 扔下去,心怯怯只怕水淹七军,摆好一刀劈门庞德再世滚翻而出的架式……突听 得呼咙一声,全下去了!不信,转身细看:原来桶圈下那水出来的时候,不是像 国内的马桶直着淌下,而是斜了一个角度,这样就在桶底形成一个旋涡,轻轻松 松就把一长二湿三重都旋下去了。洋人的设计早改了!   无意中看得这个诀窍,狂喜之下,决心把这攸关国计民生的重大机密无偿送 给国内企业,即使CBS在新闻里控告俺是中共“间谍”,咱也不管了。探亲回 国,家中人口密度已达每平方公里六十万人,只得借居友人家中。谈起我要奉送 的机密,吾友大笑:“再好的抽水马桶,我们也是不用的。”吾友家在新造的高 层公寓,装了抽水马桶的,何来此语?还是因为没水!吾友一早起来,在马桶旁 的澡缸里放只脸盆,滴里搭拉地收集那比眼泪略大的自来水。大解之后,高举此 盆,轰地一声,向马桶里浇将下去,既管事,又省水。省水就也是省钱。至于小 解,那是不冲的,放下盖板了事。由于不抽水,马桶倒也不漏。   不知吾友的这一滴经验,是否可借江先生的红头文件而泽及兆民?不知俺在 七·一涂的这篇短文,是否可以告慰裆里的东西? 〔94/07/01 定稿〕 【丝露集】∽∽∽∽∽∽∽∽∽∽∽∽∽∽∽∽∽∽∽∽∽∽∽∽∽∽∽∽∽∽               岁 月 如 歌                 ·红墙·                 (一)   弟弟喜欢唱歌。与弟弟一起逛街,便逛到新洋音乐世界。满目的激光唱碟令 人眼花缭乱。弟弟埋头看一会儿,说:“姐,我买一张。”   一瞧包装,我直想摇头。前后都是莫名其妙的泳装美女。再看歌曲,全是不 甚明白的最新流行。我抬眼盯着弟弟,弟弟不看我,说:“姐,只为一首。”   哪一个?   只为一首“涛声依旧”。   隐隐约约,我记得有一年的春节晚会中,一位年轻男孩唱的这首歌。歌词优 美,曲调动听。尤其伴舞的女孩子,身着白衣黑裙的旧日学生装,清纯可人,有 点令人过目不忘。可是好歌千千万……   弟弟固执地再说一遍:“买它。”   当天晚上,我们一同欣赏新唱蝶。歌声回荡在我小小蜗居时,弟弟突然喃喃 道:“唱的是我。”   我心里轻轻一叹,想起弟弟的爱情故事。                 (二)   弟弟是个早熟的孩子。十二岁便读高三,十二岁便萌发了他人生初恋。那份 情既有小小少年的稚嫩,又有青春少年的狂热。那个让弟弟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 邻家女孩如同早春二月的柳叶,还不曾舒展,却拥有令人心往神迷的嫩绿。   至少在一个男孩的眼睛里,她是春天。   弟弟并不知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他的目光追逐着她,他的脚步跟随着她。 但和她在一起却永远是大家玩耍的时候。每次玩耍的时候,弟弟总要欺负她,使 她泪水汪汪,呜咽着回家找爸爸妈妈告状。有一次,俩人为芝麻大的事吵架,弟 弟说不过,忍不住上前踹人一脚。女孩大哭,冲他叫喊:“再不和你玩啦!再不 和你玩啦!”弟弟呆望着她离去的瘦瘦小小的背影,心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   弟弟一百个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那年秋天,弟弟上了大学。离开了邻家女孩千万里,才明白自己藏有不堪负 担的一份爱。想几个白昼与黑夜,弟弟用心写了生平第一封情书。表达自己是容 易的,等待回音的日子却是那么难熬。班级的信箱总被一双还没有长开的手翻个 十遍,二十遍。一颗渴望而焦炙的心只牵挂着一天来二次的邮差。   弟弟再写一封,再满怀期待,再将信箱细细地用手搜索又搜索。这样的日 子竟然熬了几个月。弟弟终于按捺不住,他刺破手指,书写了生平第一封也是唯 一的血书。   写给一位同龄却正在上初中的女孩。而这女孩从未读完弟弟的情书。她总是 看个开头,总是将信丢在一旁,总是不知所措一会儿,然后总是带一脸灿烂的笑 容找同伴跳皮筋,扔毽子了。   隔年暑假,弟弟回家探亲,路遇邻家少女。那女孩竟一副迷迷糊糊,情窦未 开的模样。   刻骨铭心又莫名其妙的少年初恋。                 (三)   学校的风尘吹走了弟弟少年时光。十年的岁月造就了一位温文尔雅知书达理 的青年。看过许多如花似玉的笑脸,握过两双纤纤玉手,弟弟再次想起他的七八 年未曾谋面的“早春二月”。   依然心动,依然动情,依然情痴。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无助的我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却发觉又回到你面前。     流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     尘封的日子,终究不会是一片云烟。     久违的你一定保存着那张笑脸,     许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这样美丽的一首歌这样精确地道出弟弟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心事。在很长 的一段日子里,弟弟就是这么不停地问天问地问自己:久违的你是否还保存着那 张笑脸,今天的你我是否会有多一点的故事?   弟弟奔向故乡,去寻找那只十年前便飘荡在心海里的小船。                 (四)   站在弟弟面前的是一位十分清纯美丽的女孩儿。如花的笑脸,如花一般的温 柔。二月的柳叶舒展开来,竟是如此可爱媚人。   那女孩红红着脸,将手伸过来。   弟弟一下子握住十年尘封的日子。   别说什么,这一刻,只用心体会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彻头彻尾地欣赏。别 说什么……   都曾有过如歌的岁月,都曾有过生命的无悔。在纷乱嘈杂、忙碌不堪的红尘 世界里,这一份情爱如阳光照亮了弟弟的二十二岁。   弟弟初恋的那个小女孩儿,十年后挽着弟弟的臂,与他走向了红毯的那端。 弟弟的妻的名字叫“涛”。   涛声依旧,弟弟的心盛满了感激。   这只起航不久的客船将经风经雨经雪经霜,但是,他们将一心一意风雨同行。 〔94/06/25 于加州千颗橡树城,寄自 swang@amgen.com〕               故 土 难 离?                 ·百合·   总有朋友问为什么不把《回国》写完,或最近为什么不写东西了。理由很简 单——没情绪。回了一次国,回得心里很乱,甜酸苦辣,各种感慨使得整个人沉 重得要命。自己是个一直走不出童话,也不愿走出的人,总固执地守着自己那方 幻想世界里的天堂,为自己编些自己可以接受的故事。现实生活里的一切,总是 离我好遥远,当我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我只是取那些与我梦想相接近的事实,不 是为了使自己更现实更稳妥,而是去逃避自己不愿面对或知道面对不了的事情, 硬把自己拉离现实。   老家是胶东半岛一个美丽的村庄。记忆中,那儿是波光鳞鳞的潺潺流水,漫 天飞雪的三月梨花,迎风起伏的金色麦浪,炊烟袅袅的和祥晨昏。那黛山,碧野 ,蓝天,红屋顶,荷花塘里浮游的白鹅,便是我所有对于家乡的记忆与怀念。梦 里不知多少次重复“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故事,总觉那个如诗如画的海滨城市, 并不是故土。   过了春节,便和父母一起回老家。他们也是多年没回去了。因为是寒风呼啸 ,尘土飞扬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那天,那山,那原野,那村庄,便都是片褐色 的枯。在村口下了车,一路走过,几乎没见什么人,而以前,好象是一到有太阳 的冬日,家家门口都有人。我那时很怕,因得一路婶子大妈叔叔爷爷大哥二嫂叫 过去,可是,此时的冷清,却也使我心里有什么微微一沉——故乡已有些不是记 忆里的故乡了。路上见到的都是新房,一排排,很整齐,都是那种有正房,两个 偏房,还有南厅的式样,大概是这些年刚兴的吧?我心里直嘀咕这样是不是院子 就小了,那人们在哪儿种花呢?还有的是两层的小楼,我总觉得在故乡的土地上 ,它们显的有些突兀,给我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爷爷几乎是老样子,只是气喘得更厉害,奶奶让我心疼得流泪了。记得上次 看见她,她还是是很壮实的老太太,冬天青裤青褂,夏天青裤白褂,灰白的头发 ,光光亮亮地在脑后梳着个大发髻。可是,这次,如果是在路上碰到,我肯定认 不出来。她的一切都缩了,个子缩小了,背也驼了,脸上皱纹密布,牙也掉光了 。这就是奶奶吗?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哭喊着。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奶奶?是我 梦了多少次的奶奶!怎么这么陌生!奶奶看看爸爸,看看我,再看看爸爸,又看 看我,含着泪说:“孩子,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我以为奶奶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赶忙说:“奶奶,以後我再也不这么长时间回来一次了,最多两年回来一次 。”爷爷耳朵背得什么也听不见,只笑眯眯地看我们说话。   街坊邻居听说了,都来看望,特别是那些比父母小辈的,我喊哥嫂的人,络 绎不绝。好不容易晚饭后,父母去爸爸的堂叔家了,我便坐在炕上,和奶奶说话 ,爷爷还是只看着我们,一会逼我吃瓜子,一会儿逼我吃梨吃苹果。为了让他们 高兴,我就拼命地往肚子里塞。   奶奶问我,“你知不知道你乔家二大爷(大伯的意思)死了?”我说:“我 爸爸去美国给我打电话时提起过。”乔家二大爷比爸爸大几岁,妻子死了十几年 了,他自己带着两女一儿过日子。大女儿和我同岁,几年前嫁人了,儿子念大学 ,小女儿还小。听爸爸说,乔家二大爷是上吊死了,因交不起三百块钱的提留款 (我到现在也不知什么是提留款),村委会的人催了他两次,还打了他,他便自 杀了。爸爸告诉我后,我反反复复地说:“爸,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才三百块钱 ,谁不能给他三百块?一条人命啊,三百块,就要了一条人命哪!”四十美元不 到呀!爸爸说:“好多事哪是你想的那样!一个人可以帮,多了呢?谁顾得谁?”   我记得乔家奶奶,一个矮矮的老太太,总是穿件补了好多补丁的灰褂子,稀 薄的白发,在脑后挽个小髻。便问奶奶:“乔家奶奶还活着吗?”“还活着,快 九十了。”“那她怎么过?她大儿死了吗?”“怎么过?也得过呢。她大儿子还 活着,若死了,倒也好了。”她大儿有慢性病,总瘦的皮包骨头,什么事也做不 了,以前听说稍有口好吃的,老太太还要省给他吃。   “你乔家奶奶也真命苦。女儿也过得挺累,顾不得她。大儿是个废物。二儿 还能帮她把地种种,又死了。你乔家奶奶以前就穷,刚嫁来没几年,去外村讨饭 ,跟那村的一个人生了个儿子,两年前那儿子找上门来认娘。那儿子过得不错, 那些日子常来送些吃的,送点钱,可才认了娘不到两个月,骑摩托车撞死了。你 乔家奶奶就是命苦呀。”   晚上睡不着,我悄悄地披上大衣走到院子里。风已经停了,风过后的天空, 是很深很高很纯的蓝。月明星稀,山峦在远处勾画出一条黑色的曲线。谁家的狗 叫了两声,然后,一切又归于静止。如银如水的月光中,我看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突然有种遍体透明的感觉,整个人因而也失去了份量。我想流泪——这份宁静 ,这种宁静的夜,多少年来,还是这样未曾改变呀!可是,这真的就是我魂寄梦 系的故土,我的根吗?   第二天去一个远房堂哥家吃饭。走到他家门口,看到他的一双儿女各推了辆 崭新的自行车往外走。他们的穿戴打扮,和城市小孩无异。进了家门,我更是大 吃一惊,房间的宽敞明亮,是一般城市房子比不上的,摆设得也没两样。烧饭用 煤气,吃的比我在青岛几个朋友家吃得还好。堂哥自豪地说:“现在已不吃大鱼 大肉了,太腻,我没事时,就跟电视学做菜。”那天的菜太多,我已不能全记住 了,只有那些令我惊诧的还有印象。象什么苦菜,荠菜,香椿芽,知了狗(知了 没脱壳时)等。光记得小时候听说旧社会没饭吃才吃这些东西,现在这些却成了 高档货。苦菜荠菜要野生的,其实只有大大的根,有一两片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叶 子。我问这些东西贵不贵,堂哥说:“告诉你你也没个准。这样说吧,一斤香椿 芽可以买一百斤白菜,一斤知了狗可以买十斤猪肉。”我大体算了算,那顿饭, 他光买菜就得两百块。吃着饭,我又想起乔家奶奶。便问:“乔家奶奶的日子怎 么过?”“也照样过了,”堂嫂边往上端菜,边回答。“村上没人管吗?”“可 能会多少管点吧,饿不死就行了。”堂哥心不在焉地说。堂哥夫妇俩靠一辆拖拉 机贩菜,从一个地方批发来再批发到另一个地方,一年干七八个月,可赚一万多 到两万块。有地,有果园,所以,日子过得不算差。可堂哥说没法和“老四”比 。“老四”是建筑工头,据说存款百八十万的有,我去他家看过,房里房外修得 象皇宫。   初中在老家念的,那是十八年前了。当年的班主任,比我大五六岁,现是一 个镇的党委书记。他住在已改为市的县城,听说过不了多久,就要当副市长了。 打电话给他,他太太说“去张市长家了。”我说我是他学生,好多年没见他了。 他太太说她告诉他,让我过会儿再打过去。再打过去,她说:“你老师很高兴, 明天在家等你。”   去了,便去饭店,边吃边聊。他比给我做班主任时不知胖了多少倍,简直是 往横里长了。“不是爱吃海鲜吗?多吃点。”他帮我夹菜,他太太只吃几口便去 唱卡拉OK。整个饭店就我们三个人,一张大圆桌,堆满了菜。“菜太多了,怎 能吃完?”我抱怨说。“谁让你吃完?每种(尝)一点就是了,剩了就扔掉。” “扔掉?”我看看那些几乎没动的大盘小盘。“够吃了就行了,没必要浪费。”   “又不是自己花钱,”他太太说。我知道,可是,不是自己花,也没必要浪 费哪。我跟他提起乔家二大爷的事。“逼出人命,是有些过份。但也是没什么办 法的。”他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为什么?可以不要他的提留款嘛,或者延缓些日子。”我说。他摇摇头, 回答道:“他欠三百,不要,那欠三百零五的呢?三百一的呢?三百五的呢?四 百的呢?只要一开先例,工作就没法做了。我的办法是该交的就交,对于困难户 ,以後再给予适当照顾。过春节前,我让各村把困难户名单报上来,每户发了一 袋白面和三十块钱。”我知道他为此还上了省电视台。晚上他又在另一家饭店包 了间卡拉OK,并请了我父母和我两个中学同学。他说他有辆“蓝鸟”,可让他 的司机把我们送回青岛。我问他是不是提留款收上来后就被他们这些人吃了喝了 买车了,他说:“你怎么还和十八年前一样,根本一点就没长大。我在这二十九 个乡镇的镇长书记中,算廉洁的了,好多乡镇的教育助理之类的人都有车呢。好 多事,你不懂。”我是不懂。   那天,镇上赶集。我们在等车时,看见乔家奶奶挎着一个发黑的竹蓝走过来 。她还是穿着满是补丁的灰褂子,象是披着件百家衣。她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 脸皱得象只风干了的桔子,眼角有眼屎。妈妈走向前去问她好,我想她认不出我 ,便不做声。妈妈和她说完话后,我听到另外一个人问她:“你老人家来卖鸡蛋 呢,这么大年纪了,怎不留着自己吃?”她颤微微地说:“这是外甥女过年给了 我十几个鸡蛋。卖了吧,卖点钱,可以磨面,总不能吃囫囵的吧?”   我心里有一股尖锐的疼。“妈,我去给她点钱吧,多了不给,一百块够她一 年磨面的了。”妈妈看我一眼,又向那边看看,说:“别丢人现眼的了,好象表 现自己一样。你哪能管那么多?你不过七八年才回老家一次。若所有人都有这份 心,磨面的人就别向她要那一两块钱了。你给她钱没什么,街坊邻居会以为你故 意显呢。”我想想也是,当着那么多人,她又不认得我,跑过去给她钱,是不是 会很尴尬呢?   当“蓝鸟”载着我疾离故乡而去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首张望——这块 我应熟悉却使我觉得这般陌生的土地啊!我看看父母,他们都不回头,很平静的 样子。我知道从此便会有种我咽不下却也吐不出的痛就结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里了 ,让我每每想起这块故土,便无法释然。   回青岛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美国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故乡行使我回 国的日子里多了多少的心痛、悲哀、和无助。   在老家呆了十天。而现在我能写出的,只有这点。这是我还有能力写得出, 有能力面对的一点事。有些是永远写不出了,就象对外婆的思念。十年来,对她 的思念伴着我度过了这么多日子,我回去的心愿之一,就是在她的坟前,陈诉我 的思念和内疚。然而我没有,我坐的车经过那片墓园时,我哭了,却也只是向那 个方向张望了一眼——我怕承受不了站在她面前时的那份痛。心里的愧疚,这么 多年来,只对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倾诉过,尽管他劝解说那不是我的过错,我还是 无法原谅自己。   还有别的,别的许许多多多的,我难以忘记,却无法诉说的那些。离开故土 又这么多日子了,这些日子来,我已试图忘记或淡化了一些痛楚,把自己能接受 的这些,诉说给别人,把那些自己无能接受的,深藏在记忆的角落。前些日子突 然萌发奇想,若买彩票中了,就回老家办个养老院,让那些辛苦了一生的老人, 都有幸福的晚年。可是,买了一大堆,都离谱得很。那只能是心底一个永不能实 现的愿望了。 〔94/06/06 于 Penn State,寄自 lili@folder.chem.psu.edu〕     抽完了这支烟,我就走(外二首)       ·泓·     点起了一支烟     云雾渐渐地消失在远山遮不住的阳光里     说好了     抽完了这支烟,我就走     数不清的夜晚     这么让缭绕遮住自己的眼泪     一切都是那么远远地躲在未来     说好了     抽完了这支烟,我就走     歌儿,唱完了約;.頹会有明天在日历上盼望     就象等待在黎明时的朝阳     风吹去了我所有的希望     说好了     抽完了这支烟,我就走     说不清还有多少行程     数不清已走过了多少驿站     我总是背上行包     在月色中     说好了     抽完了这支烟,我就走     夜 里 琴 声       ·泓·     一杯酒     错落着窗外的夜     还有那个节日     夜里     有轻柔的琴声     你那边一定没有月光     我这里只见到天边的霞儿在落     梦中     是否听见风铃在响     也许是我的寂寞     在做一个同样的梦     看不见远处的山     读不到夕阳分别时留下的诗句     该把心情埋藏在书里     让所有的眼泪被书页翻走     可这琴声     却总把我带到遥远的故乡     在异乡     我读懂了故乡     读懂了我们的相思       生 日       ·泓·     春天的山上依然有白色的雪     风却温柔地把绿色的消息告诉人们     天空依然的蓝,夜里依然的静     心情却已疲倦地合上了诉说的眼神     不要说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记得那片雨滴悄悄地染着那片黛色的山     忘却奏起忧伤的旋律     让我不再记得今天也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旅人     依然记得那支烛光     身影模糊地随着跳动     不要再向我诉说那个动人的故事     因为今天的生日不再有那烛红色 〔寄自 ding@verdon.imag.fr〕            泰 国 人 的 修 车 铺                 ·晓拂·   那间修车铺是一位泰国人开的。那位泰国人个子不高,人很精瘦,有着一张 和善的脸。是极忠厚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那儿修过一回车之后,就信任了 他。以后,便不再去别的修车铺了,不想再受那些不诚实的人的哄骗,那种感觉 不好受。车子有了问题,便开回去找他修,虽然,家已搬到离那里很远的地方了。   一年多前来时,就看他新雇了一位经理,美国人。这一次去修车,便是这位 经理帮我检查车子的。正在与这位经理交谈时,有一老头开了一辆车进来。那老 头从车子里走出来,和经理说话,说了一大通,我一句也没有听懂,只是茫然地 听着,因为他太老,口齿太不清楚。   等那老头走了,经理说:“看见他我就害怕,因为我也很快就那么老了。当 我象你这么大时,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   不知道我在他心目中有多大?二十出头?我只是看着他微笑。经理不过才四 十多岁,就担心自己会变得那么老了。   车子修好后,经理与我聊天:“搬到现在的地址有多久了?”我说:“两年 了吧。”又说:“从前我住芝加哥市里,常来你们这儿修车。第一次来是朋友介 绍的,因为你们很诚实。”我指着他们做广告的价格牌说:“你们换一条皮带只 要二十九元,可城里的 Toyota dealer 换时要了我三百元。”又对他述说 了我买新车后车子被人砸破需要修车内椅子扶手和车窗的遭遇。“一个扶手价值 二十多元,加上工钱也只要六十多元,可他们收我二百九十多。”他说:“你应 该将收据收好,打电话给 Better Business Organization 。有许多这样的 组织你可以跟他们谈。”   他又问我的职业。我说化学师,在一间公司做研究。他说:“你看上去不象 搞化学的。因为你的性格很令人愉快。我印象中的化学师都不是这样的。他们不 怎么爱说话,也不爱笑,闷闷的。”   我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吧?”   这一天天气这么好,心情愉快自然想把快乐传递给别人。   与他谈话时,那个泰国人就在他的身后。他看上去不象从前一样快乐,为什 么?这原是他的修车铺子。他是老板,可他从来都是工人打扮。那一天依然是牛 仔裤衬衫,衬衫外罩了一件夹背心,一脸苦兮兮的样子。   装做不知道,我问经理:“他是泰国人吧?”那经理回头看了一眼,哈哈一 笑,“你说那家伙?”他开玩笑道:“不,他是墨西哥人。”接着又一笑:“泰 国人。”语气完全是不敬重的,颇有些调侃的意味,不象一个员工说起老板的样 子,倒象他是这里的老板。   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猛然间颇不是滋味。不由得对泰国人的处境有些担心 起来。难道他已经不是老板了?莫非在一年之中这间修车铺已经易主了?   那位泰国人就在他的身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有东西挡住我的视线,我看 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很想问问这间修车铺还是他的吗?可又怕知道真实。他的脸 容已经告诉了我一些什么。   走了出来,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快乐?”他是很诚实很默默无闻工作的 人,语言又不太通。莫非受人倾轧,店铺丢了?   我突然很讨厌起那个经理来。 〔寄自 U24357@UICVM.UIC.EDU〕                云 中 酌                ·杜正东·   成都自古以来就是西南首善之区,人文荟萃,经济繁盛。当然,这得益于她 那优越的地理环境:成都位处四川盆地谷底的成都平原中心,土地肥沃,气候适 宜;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构成了她天然的安全屏障,使得相对于其它一些地方,这 里较少战乱摧残,人民较能休养生息。是以数千年来,以成都为中心的一大片平 原地区享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尤其成都小吃更是名满天下,某种程度上她代 表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文化背景。凡是在成都长大的人,提起赖汤圆、麻婆豆腐 、夫妻肺片等,无不眉飞色舞,隐隐然有自得之色。的确,成都每一样小吃、名 菜的背后都有着生动的来历,令人回味。   漫步成都街头,你会发现,隔不了几步就会有酒肆、茶楼,有的古色古香, 有的朴素无华,任何人都能找到自己满意的去处,呼朋唤友,其乐融融。对于自 小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对这一切自早已熟视无睹。能引起我极大兴趣的,却是 一般匆匆过客不大注意的店招、酒幌。   成都的酒楼饭庄有许多老字号的,他们的店招也显得古味悠长,如位于陕西 街半边桥附近的“少城酒家”,不了解情况的人自难明白“少城”来历,原来这 一带早在清代以前就是回民聚居地,与汉民聚居的老城有别,这一带就叫“少城 ”。该酒家原来服务对象是这里的回民,故主要经营清真食品;世易时移,这里 早已是回汉杂居,“老城”、“少城”之别也已不存,但店名仍如其旧。另外一 些老字号酒家常以其创业始祖名之,如“陈麻婆豆腐店”,“张凉粉”,“王胖 鸭”。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提督街北门大桥附近的“耗子洞张鸭子”,不知当 年的开店祖师何以会起这样一个名字,记得念小学时每逢从这里路过,见到这古 怪的名字,总忍不住要往里面多看几眼,特别是,常常可以见到厨房里的伙计打 着赤膊,举着一个特大的油勺,将烧得滚烫的油往从屋顶上挂下来的一长串鸭子 身上浇去,肥嫩嫩的鸭子立刻发出“滋滋”的响声,不一会儿就被炸得金黄诱人 。那时的我常常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鸭子达几小时。象这一类 店招,成都真是数不胜数,如“赖汤圆”,还有“夫妻肺片”似亦可归入这一类。   这些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冒出了许多新字号。她们的店名大多平淡无奇 ,往往以“某酒家”,“某面店”之类名之,看过即忘。也有的效法当年故事, 以该店招牌菜外加店主姓氏来命名,如“王烧鸡”,“计兔子”,但一则所谓的 招牌菜了无新意,二则多则滥,这一类招牌终不免流俗。我家附近北东街有家新 店,店名取自水浒武松在景阳岗喝酒时的一句话,名曰:“嗨,再来一碗!”, 可说别出新裁,遗憾的是,该店门面不洁,酒招破破烂烂,加上临街就是鸡鸭鱼 市,腥臭扑鼻,进餐者多为贩夫走卒,文人雅士是绝不愿涉足其间的,更不用说 “再来一碗”了。印象中,唯有玉带桥的“云中酌”给我留下了极好的观感。   “玉带桥”这个街名常引人联想,很多远处的成都人也误以为那是一座桥, 听老人讲,这以前的确有座形似玉带的桥。随着时代的变迁,这桥早已不存在, 代之以极短的一条街,让人联想到这是桥的故址。“云中酌”这家酒店就位于玉 带桥和锣锅巷的拐角处,离我家步行仅五分钟,也是我念中学时上学的必经之地。   “云中酌”大约八四年开张的吧,当时我念高二。第一次见到这个酒店的招 牌,眼睛不禁为之一亮,不仅是因为店名本身雅致脱俗,让人联想到微醺之际那 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而且更被店招的书法所吸引。“云中酌”三字题在一块米色 的横匾上,是楷书,尤其“中”字一竖飘逸绝伦,整块匾秀气中透着苍劲,一看 落款,原来是成都一位周姓书法名家(可惜名字想不起来了)所题,成都很多名 店招牌皆为他题,或草或狂,名家身手,的是不凡。店面是一座两层楼的老木房 ,墙上涂的红漆早已变紫,房顶是青瓦,给人古意盎然的感觉。外观整洁素雅, 虽是酒楼,且处闹市,进出酒客络绎不绝,却绝不显得喧哗。显然光顾者品味亦 非一般食客可比。我那时一直慕其名而不得入其门,原因自然是囊中羞涩。且家 教甚严,平日在家也不敢沾杯中之物,更不用说出入酒楼饭馆了。   好在第二年高考小中,家里开恩,得以携二三同窗来这庆贺,夙愿初偿,自 是兴奋。那日傍晚,夕阳初下,我们进店后直奔楼上,店内果然洁净非常。我们 选了临窗一个座位,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楼上食客虽多,却多是窃窃私语 不扰旁人,店小二先送上一杯清茗和菜谱,待我们点好菜后即去后堂安排。未几 我们的菜端了上来,一看,色香味俱全,其中有我最爱的麻婆豆腐,还有东坡肉 豆瓣鱼、辣子鸡等,不禁饥从中来,只是为周围气氛感染,勉强保持了吃相。几 杯啤酒下肚,大伙儿都有些不胜酒力,那时高考刚考上,一个个都是踌躇满志, 大有“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气概,微醉之下,情不自禁地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狂态百出,果然有“云里雾里”之概。食毕,临出店时,年轻貌美的 老板娘一再叮嘱再来,令人不忍拒却。此后,我虽多次出入酒肆,却再也没有这 次感觉那么好。   上了大学后,远在他乡,一直非常怀念这家酒店,却再也没找到合适机会旧 梦重温。心中怅然无比。   八八年暑假回家,晚间和我弟弟散步来到玉带桥,惊诧地发现“云中酌”那 家酒楼已毁于一场大火,那座雅致的两层木屋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留下黑黝黝 的断壁残垣,奇怪的是靠她左邻的那一部分倒是完好无损。弟弟告诉我,火灾后 不少人私下说“云中酌”店名取得不吉,有“云中灼”之意。对这种无稽之谈, 我只能一笑置之。想起当年的繁华景象,不禁唏嘘。   此后每年回家,都要去那看一看,可惜一切依旧,不知原来的老板去了哪里 ,是否另开了一家酒店?直到九二年回家办出国手续,得知市府要拆修附近的老 街顺城街,玉带桥也在拆迁之列。果然,不久,那家“云中酌”旧址终于被拆得 干干净净,我连凭吊的去处都没有了。   这些年来,浪迹江湖,家乡话——成都话早已说不流利了,原来最喜的麻辣 烫风味也畏之如虎,然而,对“云中酌”这家酒店的怀念依旧,她可以说是我江 湖生涯的起点吧。逝者如斯,然而,对一些往事的记忆,反而愈加清晰了…… 〔94/06/24 夜,寄自美东布法罗。〕 【网里乾坤】∽∽∽∽∽∽∽∽∽∽∽∽∽∽∽∽∽∽∽∽∽∽∽∽∽∽∽∽∽         潘 多 拉 盒 子 的 生 物 基 础                 ·石灰·   如果说本文前半部《自私的基因》(见《新语丝》今年五月号),还有一些 专家资料支持的话,那么此半部的基本观点则属于本人自己业余的“胡思乱想” ,没有专家资料可以佐证,欢迎诸位批评、赐教。若有人发现有类似的,则纯属 巧合,若发现有与此相悖的,本人以为还是以专家的为准。本文的基本观点是: 潘多拉盒子里飞出的东西,虽然大多被认为是人类的劣根性,却都曾在进化中起 过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因而带有普遍性,丝毫不用奇怪。由于获得性状不可遗 传和人类进化的“变质”,这些劣根性的“携带基因”或许将永远伴随人类。本 文将对潘多拉盒子、“怎么飞出来”、“为何装不回”、获得性不可遗传、人类 进化变质以及它们的后果等作一一说明。   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因盗取天火给人类而触怒主神宙斯,被锁在高 加索山崖遭受神鹰折磨。潘多拉就是根据宙斯的旨意,专为惩罚全体男人而造出 的第一个女人。后来嫁给普罗米修斯的兄弟,在她的嫁妆中有一个充满魔力的盒 子——潘多拉盒子,内中含悲伤、不幸、疾病,还有人类的一切邪恶,包括诸如 暴力、自私、贪婪、妒忌等著名的劣根性。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潘多拉终于 打开了盒子,里面的东西便都飞了出来,等到急忙关上盒子时只剩下了一个“希 望”,那些已飞出的则再也装不回去了。故事确实令人惋惜,然而本人却常常惊 叹这段希腊神话的深刻性和准确性,因为它明确地表明了各种基本“邪恶”早已 飞出,并再也装不回去了,而与后世人类的所作所为没多大关系。本人以为如果 说打开潘多拉盒子的过程用了亿万年,而不仅仅是几秒钟的话,则神话更趋完美 ,并将得到越来越多的科学证据支持。基督教的“原罪”一说其实具有相似的深 刻性,只是潘多拉盒子的内容更具体些。   为什么说打开潘多拉盒子用了几亿或几十亿年呢?这得从生物进化说起。生 物进化的机制是自然选择、适(应环境)者生存,这个环境有相当部分是指同其 它生物之间的关系,因此生物进化有些类似战争,有“攻”、有“守”、有“消 灭对手”、有“保存自己”。诸位一定都知道一些人类历史上的战争、战争工具 以及各种方式方法的演进,据说前几年的海湾一战已显示了新一代战争(信息加 高科技)的诞生。其实在这个星球上,还进行着另一场更旷日持久的“战争”, 有时更残酷、更激烈,那就是生物的进化。众所周知,生物有新陈代谢、刺激反 应等基本特征,然而本人在《自私的基因》中指出,生物最基本的特征应是复制 ,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所有的“自私的基因”都疯狂地、毫无节制地复制自己 ,并不断地“调整”和“改进”如何更有效复制自己的“战略、战术”。倒不是 因为基因“主观上”就偏爱复制,而是因为基因复制的本身就是基因存在、延续 的先决条件。基因在这方面玩弄的“把戏”是极其丰富多采的,各种保存自己和 复制自己的“技术”和“策略”上的“更新换代”,无论在广度上和深度上,往 往都是人类战争史上的演变所望尘莫及的,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让本人试着画一幅非常简化了的进化图吧。开始可能是多出了一层细胞膜, 突变出这种“性状”的基因分子能更有效地保护自己,因而在进化中占优势。后 来又出现了多细胞生物能吞噬其它生物,消化了为己利用,于是就有了初步的“ 攻击”、“防守”,再后来便进入到了血淋淋的年代,所谓“弱肉强食”的森林 法则。其实并非只有老虎、狮子才杀生,所有动物的生存都是以牺牲其它生命为 代价的(植物等其它生物沿另外路径进化)。所以严格讲,要想绝对“与世无争 ”只有死路一条,要想继续存在下去,就得把进化的“军备竟赛”跟着玩下去。 从类人猿赤手空拳、棍棒石块,到后来人类的长矛弓箭、步枪手榴弹,再到现在 的飞机坦克、军舰飞弹,以及将来可能出现的“星球大战”,展现了打群架、战 争的演化。与此类似,各种基因(群)之间的攻防战也逐渐升格,基因们开始装 备的只不过是一层膜、一个酶,后来装备的却是神经系统、五脏六腑、脑子,还 有肌肉、坚齿、利爪等。不久,有些基因便已能支配起诸如恐龙、大象、鲸鱼等 “航空母舰”来。除了“硬件”,各种“软件”如行为、本能、智力、原始的“ 心理因素”等也参与角逐,在进化中,“软件”的优势还往往胜过“硬件”的优 势,比如动物智力(脑量)的增加有时会比肌肉的增强更有效。最后,有一些基 因终于掌握了最精致的终结武器——人类。在此加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从进化 观点来看,DNA(基因)才是主体,一切生物体包括人类在内都不过是DNA 为自我复制而利用的“躯壳”或“武器”。   基因们玩的花样虽然数不胜数,目的却只有一个,即更有效地复制自己(包 括多复制、多存活),多留下拷贝。新花样、新武器的取舍,决定于是否满足这 一最终目的。方法(途径)也有一个显著特点,通俗点讲,叫做“千军万马过独 木桥”,对所有稍微高等点的生物来说,这座桥就是所谓的“有性繁殖”,即基 因的所有的有利变异、突变只有通过“有性繁殖”(留下后代)这根独木桥才能 保存下来、才可能得到“发扬光大”。由于“性”是必经的独木桥,对生物进化 至关重要,所以“性”历来是进化中的“兵家必争之地”,一切与“性”有关的 “硬件”、“软件”都必定会在这块领地作“殊死的搏斗”。弗洛依德的理论或 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然而他把性行为、性意识的重要性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应该说是很有见地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进化中“性”是“纲”,其它都是 “目”,纲举目张!   有了以上几段的准备,再来叙述“飞出来、装不回”就容易多了。潘多拉盒 子里有些人类的基本“邪恶”在进化中的积极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就“自私”而 言,它对任何一种生物的生存、“性”竞争必不可少。说实话,很难想象会有哪 一种动物不具备“自私自利”的基本特征而居然能“过五关、斩六将”,顺利通 过上述“攻防战”及血淋淋年代的。生存对复制这个目的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生存不仅是生命存在的方式,而且是复制的先决条件,所以一般来说,有利于 生物生存的性状也有利于复制。然而生存又不等于复制,本人曾在《自私的基因 》中谈到过一个“头发丝”的问题,即“基因自私”与“个体自私”间的微小区 别,当两种“自私”发生矛盾时,“基因自私”一定占先(见蜜蜂、鲑鱼、“母 爱”的例子),而这根“头发丝”的存在也就决定了一切生物不可能绝对“自私 ”,因为说到底,生物至少要为留下后代消耗一定的能量和占去不少结构。可以 想象由于“共有基因”,同种动物之间的“群体协作”、“互相沟通”以及有些 动物的“社会化”等都可以成为进化中的强大“优势”(有效策略),而这些“ 优势”的形成一般都是以“牺牲”部分“个体自私”为代价的。一些动物之所以 会群体化,再说开点,人类的整幢文明大厦之所以可以建立起来,究其生物基础 的根本原因就是这根“头发丝”的存在。   与“自私”类似,“暴力”也一定非常普遍,因为“暴力”对几乎所有动物 的生存、竞争都是不可缺少的。就“弱肉强食”而言,强者如食肉目动物等为生 存、“养家糊口”就必须捕食弱者。弱者如有蹄的动物等也不例外,不但在反抗 、逃避强者时要使用“暴力”,而且在竞争性伙伴时使用的“暴力”往往不亚于 它们的捕食者们。许多动物种类(尤其是群居的)以“暴力”来获取更多的“性 ”机会,如海洋中许多哺乳类动物和几乎所有的灵长目动物(猿、猴等)。争夺 的残酷程度有时是触目惊心的,比如一只“成功”的雄海象往往可以拥有几十、 上百只“配偶”,而“失败”者则可能一只“配偶”都没有。因此不难想象,历 史上可能出现过许多“谦谦君子”,然而很遗憾,这些“高尚的品质”都终因过 不了“独木桥”而不幸“夭折”。大量科学证据显示人类的远古祖先是从事“采 集”和“狩猎”的群居动物,与一些灵长目动物有共同的祖先,所以上述对捕食 和性竞争的“暴力”优势也应适用于人类。另有证据显示人类祖先还喜欢打群架 ,这在动物界中倒是不多见的,虽然是否也在进化中起关键作用不很清楚,但“ 暴力”的加入是毋容怀疑的。诸位想过没有,类人猿举棍棒、砸石块,梁山泊好 汉黑旋风李逵抡板斧,以及现代军人拚刺刀或驾驶F-16战机作战,这些暴力 行为的根本基础很可能就是那些“暴力基因(群)”。应该说,原始社会远非是 有些人想象的那种“世外桃源”或“伊甸园”,其实马克思、恩格斯并不象他们 的一些信徒那么欣赏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他们曾指出奴隶社会之所以会取代原始 社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再杀死战争俘虏。   “贪婪”和“妒忌”等“软件”可能比“自私”和“暴力”要“高级”些, 因此也更复杂些,本人在此试着作一些解释。在自然资源(“衣食住行”)不能 保证和在“性资源”相对短缺的情况下,对占有这些资源的“贪婪”往往显示出 强大的进化优势,对存活和留下后代都是非常有效的策略。进一步推论,拥有“ 配偶”的成功者除了具备“暴力”优势外,还必须是“小气”的(不容他人指染 ,否则会浪费精力)和“警惕”的(不容他人成功,否则会被人取代),而“妒 忌”正是保持“小气”和“警惕”的强大原动力。这些说明应该说都简单了些, 肯定不全面,可能会被一些人认为过于牵强附会,合理的解释有待于进一步的研 究。   上面说了怎么“飞出来”,下面再来说说为什么“装不回”。这就要谈到人 类进化的变质和获得性不可遗传,这两个话题本身就内容极为丰富,够写两大本 书,限篇幅,在此只谈相关的几点。说人类已完全摆脱进化过程似乎太狂了点, 镰刀血球贫血症在疟疾盛行的地区流行以及ABO血型系统的不同分布,都说明 好多疾病、环境因素仍在起自然选择作用。但如果说人类的进化与其它动物相比 已有了质的变化,应该说是不算过分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人类文化的介入 ,如古代的兽皮衣服、简陋工具以及现代的各种各样科学技术,使环境压力已大 不如前。举例来说,美国前总统罗斯福患小儿麻痹症,别说在远古,即便是在几 百年前,也多半会夭折,然而罗某人不但子孙满堂,还当上了总统。前面所述的 “最终目的”和“独木桥”到了人类也变了质。比如那些脑瓜子灵的、身体强壮 的人本应该具有进化优势的,但这些人不见得就愿意多留下后代,现在工业国家 的人口增长一般要比发展中国家慢,在同一国家内,教育程度高、相对富裕的阶 层,他们的后代也反而要少些。现在的中国更“公平”,聪明、愚笨、漂亮、丑 陋、高尚、卑鄙、结实、多病一视同仁,只能生一胎。随着人类生产次数相对减 少、存活率提高以及平均寿命增加,提供给变异和选择的样本群将相对变小,即 便出现了“优势”,其“扩散”也必然会极其缓慢,所以虽然人类已有基因的交 融、混合有加速趋势,但取舍“优”、“劣”基因的那部分进化已日趋“停滞” 。古人类学的研究表明现代人类与几十万年前的祖先在解剖上并无显著区别,人 的智力水平也与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前的祖先不会有多少区别,有根本区别的是 现代人掌握的知识和工具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政治、经济、文化等)。总之 ,很难想象潘多拉盒子里飞出的东西,会因为它们逐渐由“积极因素”转变为基 本“劣根性”而遭进化的淘汰。   有些人可能会想到“教育”(广义的),一代一代的教育会逐渐改变或“驯 服”这些劣根性。本人也认为这或许是唯一比较现实的方法了,但也不能因此而 过分夸大教育的作用,人类行为、意识等的形成应是 Nature and Nurture 互相 作用的综合结果,教育并不能影响人性中自然的那一部分,其根本原因在于获得 性不能遗传,即教育只能影响“自然人性”的“表达”,但这些影响是不传代的 ,从理论来讲,新出生的一代人依然如旧、丝毫不变,与一万年前和一万年后的 人不会有质的区别,都是“劣根性”的“基因携带者”。   再说几句获得性不可遗传。获得性不可遗传的假说的信息量极为丰富,虽然 从逻辑上讲无法证实,但在生物科学界已基本得到公认。人类很早就察觉到生物 的变异,在古希腊、中国等都有早期的猜测,连中世纪基督教的神学家如麦格那 思、阿奎那等也不反对变异的概念,到了狄德罗、林奈、蒲丰的时候,则已有了 相当详尽、系统的描述。不过“有否变异”和进化理论不是一回事,“是否进化 ”和“怎么进化”又不是一回事,第一个对进化机制作出系统解释的是法国的拉 马克,他认为生物进化是因为“用进废退”,即获得性状可以遗传和积累,现已 被公认是错误的。达尔文天才地用自然选择、“适者生存”解释了进化,而谨慎 地避开了获得性是否可以遗传的问题。第一个提出获得性不可遗传的基本思想的 是德国的韦斯曼(他的种质学说),后来的生命科学发展结果说明了韦某人的先 见之明。   正象哥白尼的“日心说”、伽利略对物体运动的描述一样(伽某人说若没有 阻力,物体将作匀速直线运动,爱因斯坦认为是现代实验科学的起点),韦斯曼 的“获得性不可遗传”也是违反常理的。人们日常所见的是肌肉越炼越发达、弹 钢琴越弹越好,还有儿女长得象他们的父母,再加上达尔文进化论的胜利,因此 一般人接受“获得性遗传”并不困难。事实上,这些表面现象不但骗了普通老百 姓,也骗过了许多深刻的大学问家、大科学家如拉马克、马克思、恩格斯、海克 尔等,就连达尔文,你也不难从他的《物种起源》等著作中读出这种倾向。韦斯 曼的理论和实验现在看应当说是粗糙了些,但在那个还不知道什么叫分子生物学 的年代就得出这种明确的结论,你不能不承认他的天才。本人以为从生理学、细 胞学的角度,很难想象出一种机制,使因锻炼而发达了的肌肉可以去改变受精卵 的结构,而这种改变又正好是使下一代肌肉更发达。从分子生物学的角度,说到 底这其实是一个信息流向的问题,即从DNA流向蛋白质还是相反。信息流从D NA到蛋白质有一系列细胞结构如核糖体、信使RNA等作支撑,如果信息也能 从蛋白质流向DNA的话,也必定要有一系列相应的结构支持。这套结构如果存 在,肯定更复杂,因为信息在DNA上呈“线性分布”,且只有四个单元,而蛋 白质有高级结构,且有二十个信息单元。目前人们对各种细胞,尤其是对有些简 单生物如大肠杆菌等已有相当了解,然而没有任何线索说明有这种结构(读蛋白 质上的信息并将它转成DNA序列)存在的可能性。获得性不可遗传已几成定论。   应该说本人上述讨论只是一面之词,可能还会被人认为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观 点,为此在这儿补充几句。在强调人性的自然一面和行为、意识的基因“属性” 时,绝不能忘了后天环境的贡献,正象上面已说的,这一切都是 Nature and Nurture 的共同结果。一颗种子发芽、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除了本身的遗传物 质,还必须有外界的水分、空气、阳光等,同样动物的成长发育也必需同外界作 物质的和“精神”的交流。高等动物的发育、形成的可塑性是惊人的。本人仅举 几个例子,从生理发育看,早期外界光的刺激对负责视觉的那部分大脑皮层的正 常发育是必需的,否则会永远瞎掉。从行为看,至少在有些鸟类已发现有所谓印 模记忆现象,即新生小鸟把首先看到的移动物体当成母亲,视觉发育可塑性和印 模记忆现象的发现者都因此获诺贝尔奖。从早期意识的形成看,有些研究“狼孩 ”、“熊孩”的学者已报道过,最初两、三年的经验是至关重要的,那些最初几 年不在人类社会生活的不幸孩子,心理上永远回不到人类社会中来了。至于教育 、训练、环境是怎么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意识、思想等,也许就不用再举例了。 总之,DNA中的遗传信息远非是完全的决定因素,毕竟人类在“硬件”(生物 基础)几乎相同的情况下,“软件”(政治、经济、社会、历史等)却经历了令 人眼花缭乱的巨变,相比较,今天电脑工业的突飞猛进倒是由“硬件”和“软件 ”的共同发展构成的。   历史上早就有 Nature and Nurture 之争,欧洲文艺复兴时及以后的一些人 文主义学派(如存在主义者)甚至宣称,人与其它动物的区别就在于没有固定的 本性,人的行为不受自然规律控制,人有实现其愿望的自由,即所谓“自由意志 ”,再说极端点,人甚至能选择自杀来终止自己的自然进程。这应该说还是有一 定道理的,当然也不能太夸大自由的一面,选择自杀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的 选择还是有自然根据的。马克思与弗洛依德很不相同,然而对“自由意志”的质 疑却有共同之处,他们都认为人的意志远非完全自由和理性,而是受一些未知因 素决定,所不同的是,马克思认为这些因素本质上是社会的、经济的,而弗洛依 德则认为是个人的和心理上的。弗氏认为人的一切言行都不是偶然的或任意的, 人的意识只是冰山一角,隐藏着的那部分(对意识有很大影响)就是所谓的下意 识,而人的大多数行为是由下意识控制的。本人以为,不管“社会、经济”,还 是“个人、心理”,它们最根本的基础还是人的生物基础。很遗憾,人来到这个 世界并非“白板”一块,而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的,有些想甩都甩不了 ,随着人类文明的演化,停滞的“硬件”与巨变的“软件”之间的“冲突”也会 进一步演变,不管愿意与否,这便是人类的宿命。 〔寄自 LINGLIMI@macc.wisc.edu〕              要 义 和 特 征          ——读梁漱溟的《中国文化要义》有感                ·散宜生·   梁漱溟先生自定的两本最主要的著作之一——《中国文化要义》(86年重 订本,本文引文皆出自该版),大概可以译为The Essence of Chinese Culture ,这想来并不违悖梁先生的原意。但是,对书名的这样的理解,立即和梁先生的 写作大纲起了冲突。   梁先生在“绪论”里说:“我们工作的进行:第一步,将中国文化在外面容 易看出的,常常被人指说的那些特异处,一一寻求而罗列起来。这种罗列,从最 著者以次及于不甚重要者,可以列出许多许多。尽不必拘定其多少。不过,当你 罗列之后,自然便看出某点与某点相关联,可以归并。某点与某点或竟为一事。 如此,亦就不甚多了。第二步,拈取其中某一特点为研究入手,设法解释它的来 由。前后左右推阐印证,愈引愈深;更进而解释及于其他特点。其他特点,假如 因之而亦得解答,即再进而推及其他。总之,最後我们若能发见这许多特点,实 不外打从一处而来;许多特征贯串起来,原都本于唯一之总特征;那就是寻到了 家。中国文化便通体洞然明白,而其要义可以在握。”   这段话说得很明白,梁漱溟实际上要谈的是中国文化的特点、特征。可是, 特点、特征未必就是本质、要义。张三鼻子上比别人多一个疣子,大概不会有人 说这个疣子是张三做人(人的社会属性)的“要件”。当然,你可以辩解说梁先 生要谈的是“最著者”,而不是“不甚重要”的特点。但是,当张三因为抢了银 行被通缉被审判时,鼻子上的那个疣子却很可能是显著的特点,是定罪的证据之 一。其实,所谓的“特征”、“要义”,只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之中;而人的思维 是有目的性的,“特征”、“要义”只有在和我们的目的相关时,才会被抽象出 来。将特征与本质混为一谈,是梁先生的第一个思维误区;他虽然也说从特点入 手探究来由,但是他最後还是要落实到一个“总特征”。没有大致地界定相关条 件(比如对“文化”给出一个哪怕是粗浅的定义),拉进篮子就是菜,是梁先生 的第二个思维误区。也难怪殷海光要嘲笑他:“梁漱溟这样肯下力思考,为他自 己及为中国找出路,但是由于他的思考技术太差,他想来想去,想了几十年,结 果思想的小鹿一辈子闯不出从小被布置在他头脑里的铁丝网。”(《自由的伦理 基础》,65年10月1日,《文星》第96期)这倒也不是对梁先生苛求。平 常聊天,怎么说都没关系;可是当一本书有了这么严肃的名字后,读者不拿出律 师办案的劲头,似乎也对不起作者的苦心。   当然,只要读一读这本书,梁先生的写作目的还是很清楚的:他是要在西方 文化的压力下保卫传统文化。因此他在书中实际所作的是比较中西文化,毕竟, 所谓的特点、特征,要通过与同类事物的比较才能把握。笔者很佩服梁老的志气 ,只是不知道他对西方文化(最好还有别的文化,比如印度、日本等)是否有足 够的了解,是否有作全面比较的能力。这里“全面”两字很重要。如果允许用没 有统计意义的个别例子,那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证明任何论点,甚至对立的论点。   今年六月十三日的《时代》周刊登了几页一本日本畅销书的摘要。作者游览 了大峡谷,见到那么险的地方没栏杆、没警告标志、没监视的警察,和日本完全 不一样,于是就美日国民性的不同大发感慨,建议他的同胞多多学习老美的自主 精神。在美国多走几个地方,却很容易发现,这其实更多的是与西部的民风有关 。笔者在东北部的大瀑布玩,为拍照两次跨出栏杆,都只有两三分钟,警察就赶 到了。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捉将官里去,在水牛城地方法庭过了堂罚了款才了事 。结合大峡谷、大瀑布的例子,我也可以反过来说:随着文化的提升,国家对公 民的“保护”也必然增加,因此日本社会比美国先进了一百年。   虽然在基本思路上有严重的缺陷,这本《中国文化要义》,还是值得一读的 。毕竟梁先生花了九年的时间。特别是第八、第九两章,论中国的“封建”社会 ,与大陆党史、历史课本的教导大相径庭,红道的同志不妨仔细看看。幸亏这是 在先总统蒋公治下写的书,知识分子还有相当的言论自由,批评和磋商的存在, 使得它不至于过分离谱。要是晚写十年,那就难说了。第八章的对共党的“土地 改革”不利的调查资料,也决不会放进去。   为梁先生计,要探索传统文化的要义,最好还是考察中国本身的历史。可以 把历史分为几个大阶段:西周之前、春秋战国、从秦到清(或许可以再分为汉唐 、宋明两段)、近代。看看在历史上文化是怎么演变的,哪些是一跃即逝的时代 的浪花,哪些是贯通古今的深层的潜流。特别要注意国家分裂和异族入侵的时期 。兄弟操戈仍共奉为圭臬,异族摧花而无伤其根柢,当得起这样的考验,庶几无 愧于“要义”两字。而有了这样的理解,再和别的文化比较也不迟。   这个工作的量很大,大概不是一个人所能完成的。至于梁先生,则至少要找 一个通晓《易经》的搭档。《中国文化要义》从头至尾没有引过一句《易经》。 《易经》对中国文化的深远影响,大概也不用我多说。   历史性的比较,特别是与近代的比较,常常会给出一些很有趣的结果。梁先 生将“民主、自由、平等一类要求不见提出,及其法制之不见形成”列为中国文 化第九特征,“道德气氛特重”为第十特征,然后他说:“第九特征第十特征, 其内容皆涉及政治。因而使我们联想到中国人的国家。从前中国人是以天下观念 代替国家观念的。他念念只祝望‘天下太平’,从来不曾想什么‘国家富强’。 这与欧洲人全然两副头脑,虽不无古人伟大理想作用于其间,但它却是反映着二 千年来的事实的。”认真读过儒家的书的,或多或少都会注意到传统文化的这一 世界主义倾向。冯友兰也说,“中国的政治哲学,实在是为了世界组织而有的哲 学,这也就是中国人所谓之‘天下’。”“去年春天著者在重庆时,听见一句话 ,说:‘中国哲学不合于救中国,它却足以救世界而有馀。’这实在是一个聪明 的见解,虽然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但是我绝对信任这句话。”(《三松堂学术文 集》,64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84年3月初版)从严复到毛泽东,他们在吸 收西方文化时,对与传统的“大同”理想的契合之处,往往表现出特别的热情。 但是在今天的中国大陆,这一文化特征却已是荡然无存。   不知这一条,还算不算得中国文化的要义?不知今天的大陆青年,是否还愿 意听一听梁先生在最後一章“结论”里说到民族性时的话:“中国人怀抱着天下 观念,自古讫今一直未改,真是廓然大公,发乎理性之无对。说民族性,这才是 中国的民族性。” 〔寄自 Sanyee_Tang@mindlink.bc.ca〕 【网萃】∽∽∽∽∽∽∽∽∽∽∽∽∽∽∽∽∽∽∽∽∽∽∽∽∽∽∽∽∽∽∽          ◇ CC ◇ 论 ◇ 悲 ◇ 剧 ◇    CC,炼金术士。早年涉三教九流,走四面八方。常以哲学家、艺    术家、旅行家自居。于法国巴黎混迹数年,颇爱此地六朝金粉气象。              日常嗜好:古典音乐              床头读物:《Tintin》              冬季运动:山地滑雪              经费来源:实验物理               蝴 蝶 夫 人   巴士底歌剧院上演《蝴蝶夫人》。CC订票太晚,不得不花重金挤在一群珠 光宝气的太太和穿夜礼服的先生中间,硬起头皮,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 CC看歌剧总买 gallery 的座位。因为便宜,但更因为能俯视乐队。作为音乐 作品,歌剧情节转折起伏,往往不是从舞台上,而是从乐池中开始。)   终于开演。幕一拉开便吃了一惊,日本妓院为何比修女院还俭朴,满屋子里 就一把椅子?人物也是如此,乔乔桑穿一件似是而非的“和服”,实际上只是一 块布缠在身上,几乎无任何装饰。平克顿毫无水手气,也穿一件不伦不类的袍子 ,倒象刚被从瓦格那的 Parsifal 里拉来的。CC觉得怪,这出戏的异国情调哪 里去了?然後又想到,设计舞美的一定是新派人物,就当现代派看罢。于是看下 去,觉得这种设计确实别有风味,人体造型有一种雕塑感。但音乐听来听去总不 舒服。乐队指挥似乎不太适应这种“庄严”的气氛,加上这出歌剧音乐本身并不 “庄严”,由此想到,悲剧原本是“悲壮”而不是“悲切”的。以前在希腊 Epidavros 古剧场看过几出古典悲剧(记得看过《埃莱克特拉》,《奥莱斯特》 和《七人攻底比斯》),这些作品以人与神、与命运的关系为主题,并不催人泪 下,而只会给人一种雄浑的宇宙感。记得看到《七人攻底比斯》中底比斯王明知 这是神的意志,不顾众人劝阻,毅然仗剑去迎接命运的安排——迎击他的兄弟时 ,心魄为之震颤。神的诅咒要最後应验了,俄底浦斯和他母亲生的两个儿子将自 相残杀,这个家族将随之灭绝……   意大利歌剧的大部分悲剧都是悲切的情节剧,儿女之情,悲欢离合,如《蝴 蝶夫人》。每次去看都要消耗数包 Kleenex。这种歌剧无论从情节上还是从音乐 上都不适合做“大悲剧”处理。   又想到,中国历来无悲剧概念(中国的所谓悲剧只能认为是“悲切”的)。 中国戏几乎都是情节剧,到头来差不多总是大团圆,即使不团圆也有人报仇申冤 ,让人看完後得到一种心理安慰。由于这种传统的情节结构,音乐、表演也受影 响。在巴黎看过一个中国代表团移植的古希腊悲剧《美狄亚》,女主角拼命做戏 ,极力表现美狄亚的悲哀,过分强调细节。但因小失大,丝毫找不到原作的悲剧 气氛。结果让人老转一个念头:怎麽还不完?             莫 扎 特 的 歌 剧   莫扎特在歌剧史上的地位恐怕是无与伦比的。他的作品几乎涉及了歌剧的所 有风格流派。而且,要真正认识莫扎特的音乐作品,恐怕迟早要不可避免地通过 他的歌剧。   莫扎特的歌剧艺术成熟期大概是在写意大利歌剧的 Opera seria(严肃歌剧 ?)中开始的。遗憾的是,随着观众“口味”的变化,Opera seria 似乎已属于 历史。其实,从风格上讲,在意大利歌剧中,Opera seria 最适宜表现悲剧主题 。莫扎特在这种剧型中的代表作可能要数 Idomeneo (K.366, 1781) 。此剧从某 种意义上取材于古希腊传说,讲克立特王 Idomeneo 参加特洛伊战争後回国的故 事。其音乐之庄严令人想起海顿的 Oratorio (清唱剧?)。其实,这部歌剧本 身就是一部歌唱大海和爱之神圣的宏大的 Oratorio 。当然,其中也不乏激烈的 、震撼人心的矛盾冲突:回想起“沉船”一场两支合唱队的对唱,CC至今脊梁 骨打颤。莫扎特最後一部歌剧也是 Opera seria: La clemenza di tito (K.621) 。这出戏CC没看过,但听录音总觉得它没有 Idomeneo 的力度。   在莫扎特所写的意大利歌剧中,现在上演最多的是 Opera buffa(喜歌剧? )。其中“知名度”最高的当然是《费加罗的婚礼》。但CC更偏爱他的 Cosi fan tutte (K.588)。此剧以对“爱”的忠实与不忠实为主题,结构紧揍,笔法 流畅,而且旋律极为优雅。它让人感受到一种理想的真实和完美的世界的美感, 或者说一种既“纯”又“浓”的美感,直到令人销魂的境界。   谈莫扎特的歌剧不能不谈《唐璜》(Don Giovanni, K. 527)。但CC实感 力不从心,不知从何讲起,只好硬着头皮吹。   此剧没开场就让人喘不过气来:恐怕谁也忘不了那狂热的、充满悲剧感的、 既恐怖而又略带微笑的序曲。即使一个熟记乐谱、看过数十次的人,也难免立刻 被迅雷不及掩耳的情节发展紧紧抓住:企图强奸、决斗、死亡、逃向新的冒险…… 人们很快意识到,在第一场决斗中被杀的 commendatore 实际上是一个主要人物 :他在序曲中就已出现,而他在最後一幕的“重现”使这出戏达到了一个“超人 世”的高度。   唐璜自身实际上也是一个“超人世”的人物:他藐视人间一切准则,他从破 坏世间秩序中获取他的唯一的快感。甚至在死亡面前,他也不承认自己的根本上 的谬误。他向死亡挑战,结果在与死亡的决斗中失败。从某种意义上,莫扎特创 造了一个表现圣经式的 mysterium iniquitatis 的人物。唐璜实际上是人们意 识深处被压抑的原始的神秘的欲望和冲动的化身,所以,尽管他所作所为“其恶 无比”,却对人们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也正因为这种吸引力,最後 commendatore 石像应邀赴宴,唐璜被地狱之火烧死一幕格外震人心魄:唐璜向石像伸出手时的 骄傲的,不无豪气的 Eccola !那令人背後发凉的对唱 Pentiti!-No,还有唐璜 的接连三个死不认输的 No! No! No! 越来越“扭曲变形”的音乐干脆雄雄燃烧 起来!好不恐怖!好不壮观!   从风格上讲,《唐璜》属于意大利歌剧,但此剧既非 seria,也非 buffa。 剧中人物也两类皆有(大概有三个 seria,四个 buffa,还有一个摇摆于两者之 间)。大概莫扎特也意识到他创造了一个新的东西,而称此剧为 dramma giocoso (“游戏剧”?)。   尽管贝多芬指责《唐璜》一剧“不道德”,但他还是从里面“剽窃”了不少 东西。比如那首在大陆尽人皆知的钢琴曲《月光》,其第一乐章的主题既来自《 唐璜》。   还有《魔笛》,属所谓的“德国歌剧”,到现在还是毁誉各半。   莫扎特的器乐作品跟他的歌剧有密切的联系。不妨听一下他的第三十八交响 曲,不难分辨出,里面既有《魔笛》、《费加罗的婚礼》,也有《唐璜》。   Opera seria 早已无人再写。莫扎特以後值得提一下的,恐怕勉强只有《威 廉·泰尔》。Opera buffa 中至今能与《费加罗的婚礼》和 Cosi fan tutte 并 论的只能数《赛维尔的理发师》、Don Pasquale 和 Falstaff。《唐璜》是没有 “後代”的。《魔笛》呢?可能没有这出戏就不会有後来的 Tristand und Isold 和 Parsifal 。           关 于 瓦 格 纳 的 争 论   瓦格纳的风格是多样的,恐怕不能只用“疯狂”和“阳刚”来概括。《现代 启示录》所用的曲子是有点“疯狂”,但这只是《女战神》中的一小段,而且这 种“疯狂”也是女性化的,是“阴”而非“阳”。《女战神》并非整出戏都是“ 疯狂”的。这出戏只是《尼泊龙根的指环》四部曲中之一部,《尼》剧充满对“ 新生”的人的命运的痛苦的悲观(这一点在第四部《神的末日》中尤其明显), 恐怕够不上“尼采式的超人”的‘标准’。上帝是死了,但人不知会走向何方。   尼采青年时期对瓦格纳极为赞赏。因为他认为在瓦格纳身上看到了复兴古希 腊悲剧、从而创造“日耳曼”悲剧的希望。但他後来对瓦格纳失望,并与其决裂 。决裂的原因,尼采在《论瓦格纳》、Nietzsche against Wagner 和 Humain, too humain 中反复讲过。   希特勒当年对瓦格纳是推崇的。但他所推崇的并不只是瓦格纳(贝多芬也在 其列)。这并不意味瓦格纳的作品有“德国法西斯味道”,否则也许应该认为贝 多芬也有法西斯味了。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希特勒最欣赏的并不是《女战神》 ,而是 Tristan und Isolde (据说希特勒曾看过一百二十遍!)。这出戏既是 一曲对肉体的爱的颂歌,也是一曲挽歌,瓦格纳用他的音乐把观众笼罩在地狱般 的绝望的浓雾中。如果认为 Tristan und Isolde 与纳粹主义有深刻的联系……   有人说贝多芬在瓦格纳面前只是未成熟的“小伙子”,其实瓦格纳对贝多芬 推崇至极,并把他作为衡量自己创作的“尺子”。瓦格纳本人对音乐发展是有不 小的贡献,比如所谓的“瓦格纳旋律”(arioso)、戏剧结构的统一、乐队作用 的强化以及半音的应用(Tristan und Isolde)和这种应用对後来无调性音乐的 影响等等。但在承古典派之先、启浪漫派之後的巨人般的贝多芬面前,“小伙子 ”似应是瓦格纳。        中 国 为 什 么 没 有 悲 剧 (1)         “他们有勇气去看事物的原状:悲剧性。”             ——尼采,《查拉图世拉如是说》   要讲清中国历史上有无悲剧的问题,至少应先确定一点:悲剧是什麽样子的 ,至少,古典悲剧是什麽样子的。   古典悲剧产生于古希腊,它表现一种不固定的,变化的力量。悲剧之根本性 在于,这种力量转化到它自身的对立面。一个神去攻打另一个神,两个“正义” 水火不容。悲剧中的人物和人物的行为是无法规定的,像没有解答的问题,像要 不断破译的谜语。人被放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不得不作出选择,而他的选择将决 定他的命运。但他的选择并不是完全由他自己主宰。这个人是不可理解的,充满 矛盾的。他既主动又被动,既有罪又无辜,既清醒又盲目。悲剧人物不解释他自 己的行动,不为自己的行动辩解,相反的,他的行动描述、规定并完成他自己。   《霸王别姬》在这个意义上不能算悲剧。这出戏没有这种深度,项羽也没被 创造到这一高度(这并不怨他己)。虞姬杀身谢主,更是小家女子所为。悲壮的 并不都是悲剧,自杀更不一定是悲剧。   古希腊悲剧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产生的。公元前五世纪小小的雅典城, 不到七十年中三个人写出近三百部悲剧。在这之前之後的悲剧,或者可称为“带 悲伤和悲壮场面的情节剧”罢。歌剧中比较(!)带有悲剧色彩的可能要算瓦格 那的作品。当然,也有直接取材于古希腊悲剧的歌剧(如柏辽兹的《特洛伊人》 ,施特劳斯的《埃莱克特拉》等)。   二十世纪初西方舞台上开始“找回”悲剧。但二十世纪写出过几部悲剧?萨 特的《苍蝇》(又是古希腊)?加缪的 Caligula ?        中 国 为 什 么 没 有 悲 剧 (2)   中国历史上为什麽没产生悲剧作品?这个问题早有各种回答。但CC认为, 除了所谓的“民族劣根”及“民性善良”之外,中国历史上之无悲剧有其更深刻 的历史原因。如果和希腊悲剧比较一下,不难看出,希腊悲剧来于“神”,而中 国戏则来于人。换句话说,中国文明的“早熟”,或者戏剧艺术在中国的“晚产 ”,使得中国文化失掉了创造悲剧的“时机”。   希腊悲剧产生于公元前五世纪。那时的希腊还处在“全民祭神”的时代。从 某种意义上讲,那时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神的文化”。人与自然、与周围其 他人的关系通过与神的关系来体现。人不论什麽事情都要求“神谕”,完了以後 还要“谢神”(希腊雕塑几乎全都是用来谢神的)。神几乎决定一切(CC曾在 雅典博物馆看到一块青铜碑,上有“玉麈”雕塑。铭文声称:献碑者家三十代开 妓院生意兴隆,特献碑以谢神)。换言之,人像“婴孩”一样赤裸裸的站在神的 面前。当然,也同样赤裸裸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这样的时代产生的文艺作品当然 会“直逼人性”(借蠢侠大师言)。悲剧的顶峰产生在这个时代也就不奇怪了。   希腊人还在大修神像的时候,中国文化已经(过早地)完成了向“人文文化 ”的过渡。“文武之治”,“周公吐脯”等等,人与神的关系已被人与社会或人 与君王的关系所取代。诸子百家也大争其鸣,开始了思想上的“思辩”的时代。 人的“坐标原点”已不是神,而是其他人。人的本性被社会性所代替。人用道德 规范来约束自己的行动,也就是说,人为自己的行动负全部责任。人们生活中的 矛盾冲突都不可避免的变成了社会性的,也就是说,变成了社会当中不同分子之 间的冲突,冲突中的人失去了自己本身的意义。这种文化背景下,即使有人想写 戏,恐怕也已写不出悲剧了。更何况还要再等上千年後才有人写出“成形”的剧 本。   尼采在谈到古希腊三个悲剧作家时讲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悲剧作家是戴着 面具的“他人”。如果摘掉埃斯基洛斯和索福克劳斯的面具,人们会看到狄奥尼 索斯或阿波罗。但如果摘掉欧理匹得斯的面具,人们只能看到苏格拉底。欧理匹 得斯结束了希腊悲剧时代,也就是说苏格拉底结束了这一时代。于是,尼采认为 ,思辩扼杀了悲剧。 ※※※※※※※※※※※※※※※※※※※※※※※※※※※※※※※※※※※ ※                                 ※ ※ 本期编辑:灰人                         ※ ※ 审稿:  竹人、古平、方舟子、呆子、台北阿生、冬冬、蠢侠    ※ ※ 校对:  散宜生                        ※ ※ 联系邮址:方舟子〔fangshim@student.msu.edu〕          ※ ※ 发行:  ACT(USENET News Group alt.chinese.text)     ※ ※ 存档:  anonymous ftp ifcss.org, cd org/xys (GB format) or  ※ ※      act/archive/magazine/xyusi.hz (HZ format).      ※ ※ 订阅:  订阅(停订) uuencode GB版,请寄一单行电子邮件至  ※ ※      cx3575@coewl.cen.uiuc.edu,写明 SIGN-ON (SIGN-OFF)。※ ※ 版权:  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作者联系。          ※ ※                                 ※ ※※※※※※※※※※※※※※※※※※※※※※※※※※※※※※※※※※※